60）
端丽宫的寝殿，唐宪宗和杜秋娘并排躺在华帐内。
杜秋娘闭着眼睛说，陛下每天都歇在端丽宫，不太好吧？唐宪宗抓了一缕她的头发，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笑道：都怪爱妃的长发，总有一股幽香吸引着朕，朕每晚必要闻这发香，才能睡得着！杜秋娘睁开眼睛笑起来，说陛下又在耍赖。唐宪宗也笑道：好吧，朕就说实话。这段日子正是平藩的关键时刻，朕需要爱妃的智谋和勇气，因而每晚必来跟爱妃商议国事。爱妃也准能给出好意见，让朕倍感欣慰。除了这地方，朕哪儿也不想去。杜秋娘转头望着他说，这一来，臣妾就破了后宫不能干政的宫规了！
唐宪宗认真地说，我大唐不讲那些，后宫女子不但能干政，还能当皇帝。则天大帝不就是个女子？爱妃不也在写《女论语》？女子和男子有何不一样？杜秋娘有些激动，说陛下真是这么想的？唐宪宗又笑道：哦，朕说错了，这女子和男子还是不一样，因为她能产子啊！爱妃，朕也希望你呀，尽快给朕诞下个龙种，朕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杜秋娘听了，神情有些异样，回想起在镇海李府，郑玉棠端给她的那碗药……
她淡淡地说，臣妾愿跟陛下做一对平凡夫妻。但陛下毕竟是皇帝，后宫嫔妃，妻妾成群。陛下不能总腻在臣妾身边，也得眷顾一下别的女子。唐宪宗有些不悦地说，爱妃也来劝朕开枝散叶？是不是贵妃又来寻你的不是？杜秋娘忙说，不是，贵妃那边没有动静。唐宪宗冷笑道：哼，她敢！只要朕活着，她就永远别想当皇后！
杜秋娘叹了一口气：陛下，换个话题吧？臣妾不愿妄议后宫。
唐宪宗点点关：好，那就说说政事。朕知道，你最关心淮西战况，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爱妃，粮草已及时运到，以后还会源源不断，裴俊再无后顾之忧。
杜秋娘欣慰地说：那就好，裴俊是陛下最依赖的忠臣，派他去淮西，做得对！
唐宪宗想了想：可是朝堂上最近有传言，说裴俊贪生怕死，一直拖着不敢发起进攻。还有人说，他贪污了许多珍宝，都是那些投降将领送的。还有人说……
杜秋娘猛地坐下来：陛下不可误听谗言！裴俊决非贪生怕死和贪图财富之人！肯定是那些被他打发回来的太监，在朝中说他坏话！臣妾敢保证，此时此刻，裴俊心中所思所想，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打胜仗？全歼吴元济所部！
唐宪宗拉她躺下：朕知道，是裴俊得罪了那些监察使。其实监军制度也并非一无是处。朕对那些将领也不太放心呀……何况那些太监里，也有好人嘛！
杜秋娘冷笑道：未必吧？太监没了根，就没有了做人的尊严，成了极端自卑和极端自尊的混合体！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他们都成了小人。而小人是决不能信任的！
唐宪宗怔了怔：爱妃聪慧过人，有关太监的这番宏论，朕还是第一次听说。
杜秋娘也认真地说：那么就请陛下时刻牢记：太监不能信任！若陛下忘了这一点，迟早要吃大亏。因为太监都是最接近皇权的人，不可忽视啊！
唐宪宗不在意地点头说，好吧，朕会记住。杜秋娘还欲说什么，唐宪宗却睡去了。他们都没发觉寝殿华帐外，王守澄正独自守在殿内的一个角落里。他目睹心爱的女人与皇帝耳鬓厮磨，已是妒火攻心，又听到那番分析太监的话，更是愤愤然，心想：好个杜秋娘，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你一口一个太监，把我们这种人分析得体无完肤，还给不给我们留条活路了？好吧，既然你们不让我活，我也就不让你们活了！狗皇帝，我会杀了你！杜秋娘，你也没有好下场！他恨恨地看了华帐一眼，才悄然离开。
夜深了，神策军总部的突吐承璀还没歇着，正在气恼杜秋娘居然把元稹打发了！王守澄突然走进来，猛地给他跪下：养父，儿子请求调到紫宸殿，去侍候陛下！
突吐承璀得知了杜秋娘所说的一切，也对她恨之入骨，说她就是我们太监的大仇人了！他立刻答应把王守澄调到唐宪宗身边，让他密切注意皇帝的动向。
清晨，淮西郾城大营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下着，裴俊和韓愈在饮酒赏雪。
韓愈笑着说：好雪！好酒！但是大宰相今日请下官来，不单是为了饮酒吧？
裴俊笑道：当然了，趁此大雪纷飞，我们要出奇兵了！
韓愈颇感兴趣：裴相近来有一系列军事布署，将北线交给李光颜，南线交给李愬，而李光颜在北线进攻猛烈，吴元济把主力军队都调往北边，是否要在北边有突破？
裴俊笑道：恰恰相反，我们要出其不意深入敌军腹地，袭击蔡州，生擒吴元济！
韓愈很惊讶：可这种天气做不到呀！大雪弥漫，道路泥泞，军队不能冒雪行军。
裴俊胸有成竹地笑起来：有一个人能做到，他就是唐邓节度使，李愬。
韓愈恍悟：他是杰出的军事将领，其父也是我朝名将。这条妙计是他提出的？
裴俊点点头：天降大雪后，他便派人来禀报，说想趁雪夜偷袭蔡州。这与本官不某而合。本官也早想过，欲取蔡州，不能正面进攻，只能派精兵，出奇制胜！
韓愈皱起眉头：这条妙计好是好，但这蔡州虽是吴元济的老巢，然而离李愬的驻地，还有一百多里呢！连夜长途奔袭，更是难上加难呀！
裴俊笑道：本朝李卫公在与太宗文皇帝的兵法应对中说：善用兵者，先为不测，则敌乖其所之也！李愬乃名将之后，别人做不到的，他一定能做到！
韓愈也笑道：还是裴相知人善任啊！懂军事，知策略，有计谋。
裴俊沉了沉，才感叹地说：这虽是本官和李愬的周密布署，却不止是本官的主意。本官出征前，就有一个友人，给本官出了这条计谋，让本官在北线和诸线加紧攻势，造成假象，分散吴元济的注意力，而后采取偷袭的办法，擒贼先擒王……
韓愈大吃一惊：是裴相的哪一位友人？竟如此聪慧？
裴俊望着花厅外：她此时不在身边，但这飘飞的大雪，会给她传去捷报。
韓愈注意地观察着他：这是好事儿啊！裴相为何有一丝伤感？
裴俊感叹道：人生在世，失意者居多，伤感也是难免。或许因为这雪花的缘故？它是那么晶莹，总让人想到美好的事物。而美好的事物，又极易消融……
他望着飘飘大雪，雪花中突然出现了杜秋娘的丽影，她微微一笑，又渐渐隐去。
韓愈有所感应，连忙举起酒杯：裴相，别再伤感了，胜利就在眼前，来，干杯！
裴俊也振奋地举起酒杯：好，我们喝酒！
风雪弥漫中，一队骑兵艰难地冒雪行走。一道城门巍然耸立，一面旌旗在风中飘扬。黑暗中有人攀上了城楼，继而那面旆旗便飘落城头——李愬雪夜取蔡州，一夜急行军一百三十里，活捉吴元济，创造了军事上长途奔袭的奇迹。史称：“淮西大捷”。
号角声声，旆旗猎猎。京城大道上，裴俊、韓愈等人和众多将领骑着马凯旋而归。百姓夹道欢迎，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众人纷纷说，朝廷终于打胜仗了！又有人说，这是当朝宰相裴俊领军，才能打胜仗。宰相啊，文武双全，懂吗？
裴俊在马上听了很不安，转对韓愈说：百姓这么说，是要给本官惹祸呀！
韓愈笑道：大宰相，你多虑了！难道咱们凯旋归来，还有人不高兴？
他们径直来到宣政殿，唐宪宗和颜悦色地坐在皇位上，众朝臣列于阶下。
唐宪宗高兴对裴俊说：裴爱卿一鼓作气，大破叛军，得胜回朝。朕要重赏！
众朝臣都欢欣鼓舞，频频点头，只有突吐承璀面色不悦。
裴俊胸有成竹地说：陛下，淮西大捷非臣一人之功劳。请严惩叛贼吴元济，重赏平定蔡州有功的将士，特别要加封唐邓节度使李愬等出征将帅。同时免除淮西地区各州县百姓的赋税两年。抚恤军队死伤家属，安抚投降将士，千万不能随意斩杀。
唐宪宗笑道：这些朕都依你，那么爱卿自己呢？朕该如何赏你？
裴俊想了想，又说：副使韓愈耗尽心血，写下一篇“平淮西碑”，进献给陛下赏阅。如陛下满意，微臣奏请下旨，刻石立碑于蔡州，让其流传千秋万代！
唐宪宗笑道：韓愈是海内第一碑文大家，朕准了！裴爱卿你呢？不要点封赏？
裴俊笑道：请陛下把这封赏赐给那些海内有名的诗人吧？例如待罪荒州的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算上德宗先帝时期，他们已被贬谪若干年，此次淮西大捷，他们都写了颂扬的诗篇，必将流传千古。请陛下特赦他们回京，为天子记功，为国作贡献！
唐宪宗怔了怔，然后笑道：爱卿既这么说，朕便都依了你吧！
裴俊高兴地说：微臣也算半个诗人，就替文友们谢陛下恩典。
突吐承璀却很是气闷，心想这裴俊又得宠了！不行，咱家必须捣点乱……
退朝后，突吐承璀陪着唐宪宗来到御花园，唐宪宗仍是眉飞色舞，不禁笑着说：老家伙，你刚才可看见了？朕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有点像太宗皇帝？
突吐承璀媚笑道：刚才陛下还真有点先祖之风。不过朝臣中却无魏征呀！
唐宪宗奇怪地看着他：哎，朕有裴俊呀，他可不比魏征差。
突吐承璀冷笑道：吴元济府上有一群歌伎被他占有，金银财宝也没上交吧？
唐宪宗摇头笑道：裴俊不是那样的人！朕要赏赐他，他也什么都不要啊！
突吐承璀阴险地说：那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陛下不肯给。
唐宪宗的脸色也沉下来：你是说秋娘？不，不可能，他们已经说断了！
突吐承璀冷冷地说：可是裴俊凯旋归来，搞了个隆重的入城式，百姓都只知有他，不知有陛下……陛下对一个人的恩宠不可太多，否则就会功高盖主呀！
唐宪宗怔了怔，脸色变得阴沉：心想真有此事？这老家伙说得对呀！
突吐承璀暗暗高兴，还想继续说下去。唐宪宗却挥手制止他：明日就是元夕节，朕要在丹凤楼上与民同乐。你这个禁军头领，可要警戒森严，保朕的安全呀！
突吐承璀只好说：老奴遵旨，请陛下放心吧。
元夕夜，杜秋娘梳妆打扮好，去穿那件华丽的翠羽衫，突然想起好几天没见到玉棠了。一个宫女说她太懒，成天就想睡觉。杜秋娘觉得很奇怪，但也没在意。
丹凤楼上，夜空明亮，灿如白昼，城楼下是五彩的灯流和如潮的人群，四周有禁军守卫。唐宪宗坐在正中，杜秋娘和郭贵妃分坐两旁观灯。一些朝臣和外宾坐在稍后的地方，其中有裴俊。他偷偷看着杜秋娘。杜秋娘也回头看着他，两人似乎心意相通。
唐宪宗高兴地对杜秋娘说：爱妃，瞧这华灯灿烂，万民欢欣，朕似乎又看到了天宝年间的盛况。可惜今年没有歌舞看。但爱妃穿着朕赏赐的翠羽衫，朕也很欣慰！
杜秋娘笑了笑，问母后和太和公主怎么没来？唐宪宗说母后染了寒疾，皇妹在照看她。两人继续观灯，另一旁的郭贵妃看着他们，妒忌不满，又无可奈何。
稍倾，杜秋娘借口梳洗，起身走开。裴俊看见了，也悄然走开。他们从丹凤楼的两个方向，来到楼上一处僻静的角落，走近后，突然紧紧相拥，神情都很激动……
裴俊欣慰地说：感谢你的香囊还有破敌妙计。没有你的帮助，就没有这次胜利！
杜秋娘稍稍推开他，冷静地说：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国家和百姓。
裴俊紧紧抓住她的手：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也知道，你会在朝中伸出援助之手。元稹罢相，也有你一份功劳。所以我才能在前方毫无挂牵地去打仗，万死不辞！
杜秋娘流下泪来：还好你没事，为了这盛世太平的景象，我们有所牺牲也值得。
裴俊眼里也闪着泪光：你说得对，但我听了却心疼难忍。让我们珍惜今晚吧，也许我还会再一次离开。远离这长安城的繁华景象，远离心爱的女子，去别的地方征战。
杜秋娘欣慰地依偎在他怀里。在这个无人的角落，一起仰望着璀璨的夜空。
舒王李谊披着黑色斗蓬，独自站在楼上的另一个角落，朝下俯瞰着如潮的人流，灯火辉煌的街市，阴险地想：李纯，你等着，这美好的夜晚，即将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