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红烛燃尽,红日高照。端丽宫内外喜气洋洋,宫女太监穿梭忙碌。

寝殿内,杜秋娘帮着小林子,侍候唐宪宗穿上了朝服。唐宪宗高兴地转着身,对她说:爱妃,朕早就盼着有一天,让你来给朕更衣。今日是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杜秋娘朝他抿唇一笑,坐在梳妆台前:陛下是皇帝,何来这一说?

唐宪宗走到她身后:爱妃也清楚,朕是煞费苦心,总算老天成全,才有今日吧?

杜秋娘对着镜子叹道:臣妾能得到陛下的一份宠爱,未尝不是一个天大的福份。

唐宪宗高兴地提起眉笑:既如此,就让朕来给爱妃画眉吧。

杜秋娘顺从地回过头来,仰起脸,让唐宪宗给她画眉。唐宪宗边画边说,这眉要描得跟那弯弯的月亮一样才好看。不过爱妃是美人胎子,这眉怎么描都好看!杜秋娘任他描眉,暗底里却心潮起伏,别有思量。对唐宪宗的极尽恩宠,她也渐生好感……

唐宪宗描完眉,又对身边的小林子说:传朕旨意:赏赐秋嫔深海明珠一颗,玉观音一尊,玉如意一对,金线鸳鸯被两套,锦绣罗裳两套。

杜秋娘忙说:陛下,臣妾谢主隆恩,但却消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

唐宪宗真挚地说:你配得上这些东西,以后连朕这个人,也都全属于你了!

他轻轻搂过杜秋娘的腰身,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才走开。杜秋娘望着他的背影,也很感动,眼里洋溢着别样的光彩,觉得应该依照师命,辅助这位君王治理天下。

皇帝上朝后,王守澄回到自己房间,痛苦地思量着,怎么办?难道又要背叛师妹?

郑玉棠推开门,怏怏地走进来。叫道:守澄……

王守诚冷冷地看着她说,你来干什么?郑玉棠流泪说,我们不是对食吗?我心里委曲,想找你聊聊。王守诚突然爆发地怒吼道:你心里委曲,我心里就好受?什么对食啊,都是口不应心!你想着陛下,我也忘不了她,我们俩根本就是一对倒霉蛋!郑玉棠吓坏了,怔怔地问他怎么了?王守诚冷冷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郑玉棠不解地说,我们同病相怜,但没想到你的醋劲比我还大!王守诚冷笑道:什么醋劲呀?你兴许有,你还想着当皇帝的女人。可我们太监是没有七情六欲的……

突吐承璀出现在门外,叫道:儿子,你说错了!

郑玉棠回头看见他,吓得连忙溜出门去。

突吐承璀不理她,对王守澄说,咱家了解你,你在说气话。太监虽是阉人,也有七情六欲。眼看着心爱的女子跟别的男人睡在一起,哪怕这人是皇帝也受不了!

王守澄大为震惊,更是说不出话来。

突吐承璀一副摊牌的样子:你在想,咱家怎会知道你的秘密?小子,当初你宁死也要阉割进宫,咱家就猜到了!一个壮年男人冒险这么做,十有八九是为了女人!只是咱家不知道,你竟是为了那个杜秋娘。你以为她在宫中,才冒死进宫,对不对?

王守诚仍是不说话,神情却百感交集。

突吐承璀又说:小子,这太监不好当啊!净身要银子,没门路也进不了宫。有人阉割了七八年,却没能进宫,那就成为废人一个,只能流落街头当乞丐,或者等死。你很幸运,遇上了咱家!否则你也会是个无名白——无名白,你懂吗?

王守诚呆了呆,又冲口而出:可养父如何知道,儿子跟那杜秋娘……

突吐承璀有意挑拨说:咱家有眼线,自然能得知。你为她阉割进宫,她却素来不把你当回事。这就是女人,她害惨了你,让你无法享受男人的欢乐,你也该忘了她!

王守澄完全听进去了:养父说得对,可儿子做不到呀!所以才这么痛苦!

突吐承璀拍拍他的肩:咱家知道你是个情种,才让仇士良安排你那么做。儿子呀,别再傻了,须知我们阉人的快乐,从此不再是女人,却是手中的权力。

王守澄恍然领悟,喃喃重复着:手中的权力?手中的权力!养父说得对呀!

突吐承璀满意地说:你知道以后怎么做了?咱家就想让你在皇帝身边当细作……

王守澄下定了决心,忙说:儿子正要告诉养父,昨晚陛下与杜秋娘说了什么?

他凑到突吐承璀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突吐承璀大为吃惊,立刻匆匆走出门去。

杜秋娘站在庭院里,呆呆看着那几朵白莲,又在自言自语地吟诵着:遍寻真迹蹑莓苔,世事全抛不忍回。不忍回……俊哥,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郑玉棠悻悻地走过她身边,不禁说:姐姐,你又何必呢?都跟皇帝这样了……

杜秋娘回身看着她,仔细地观察着:哎,你好像哭过?怎么流泪了?

郑玉棠忙说:没有啊,只是身上有些,有些不舒服……

杜秋娘叹道:我还以为,你是因同情我而流泪。是啊,我昨晚侍寝,从了陛下,也等于抛弃了俊哥,背叛了我的真爱……但我却是身不由己,何况俊哥已不在人世。

郑玉棠皱眉说:那裴俊的尸体并没找着,也许他没死?也许他还活着?

杜秋娘感叹道:也有人这么说,可他若活着,让我们上天入地,去哪儿寻找他?

裴俊只穿内衣,半躺半坐在**,村医坐在床边,给他一勺一勺地喂汤药。

裴俊顺从地吃完药,感激地对村医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村医欣慰地说:小民猜你是大唐将士,便救了你。还有人来找你,是个女子!

裴俊振奋地坐起来:哦?她是谁?她在哪儿?

薛涛提着一件洗过的战袍,从门外走进来,看见裴俊起身,就关切地跑到他面前:哎呀,你不该起来的,你眼下还很虚弱,应该多躺躺,好好养伤。

裴俊惊讶地问:薛校书?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薛涛笑道:援兵到来,打退了叛军。我听说你死了,不大相信,就来找找看。你果然没死,这位山野大夫救了你,又用当地的草药来医治你,你才捡回一条命!

裴俊又感激地对村医说:本官三生有幸,才为你所救!

村医笑道:应该的,乡亲们都知道,你就是指挥这次战役的裴大人……

裴俊这才释然,又亲切地对薛涛说:既如此,我们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村里,就不必用那些世俗的称呼了。我叫你薛姐姐,你就叫我的小名俊哥吧?

薛涛点点头:这样好,就像亲人一般!

裴俊的眼睛黯淡下来:是啊,劫后余生的亲人。

薛涛又关切地问:俊哥还有什么亲人?眼下你的伤没好,姐姐好去知会他们。

裴俊伤感地叹道:我形单影只,哪有什么亲人?

薛涛忙说:难道裴大人没有家眷?你总有一些关心的人,或者关心你的人吧?

裴俊突然眼睛一亮:姐姐听说过那首,传遍大江南北的“金缕衣”吗?

薛涛笑道:是不是镇海花魁杜秋娘所做?姐姐早就听说,也很喜欢。这首诗连用叠字,很是大胆:劝君莫惜,劝君惜取。堪折,须折……她是个才情双绝的女子!

裴俊欣慰地说:那我就把我跟杜秋娘的事,告诉姐姐。

含元殿内,太后坐在华丽的软榻上,太和公主在给她请安:女儿拜见母后!

太后高兴地拉她起来,说女儿,最近女红学得怎么样?让母后看看你的绣品吧?太和怏怏地说,女儿没什么绣品,女儿哪有心思啊?太后有些不解,就瞪了铁姑姑一眼,说大胆贱婢!是不是你们惹公主生气了?铁姑姑吓得跪下说,太后息怒!公主自从那裴大人走后,一直怏怏不快,别说是绣花做女红了,简直茶饭不思啊!太后大吃一惊,太和也给她跪下,不禁潸然泪下地说,女儿不想隐瞒。女儿要求母后,让皇兄把裴俊召回来。女儿一日不见他,便一日茶饭不思,哪还有心思绣花?

太后叹道:你起来吧,裴俊已经战死!是他命薄,等不到你皇兄召回他……太和,他人既死了,你就别为他伤心了!母后和你皇兄,会给你另外指一个驸马。

太和吃惊地站起来,连连后退,悲痛欲绝地叫道:不,我不要,我只要他!

太后也站起来,严厉地喝道:太和!要守规矩,别耍小孩子脾气!

太和甩着手说:不,我要去找皇兄,让他把裴俊还给我!

秋风起,黄叶纷纷飘落,端丽宫的黄昏格外寂寥,但也充满了诗情画意。

一棵树下铺着一方彩毯,杜秋娘坐在其上,独自弹着凤凰宝琴。她一边弹,一边含有深意地吟唱着:将军奉命既须行,塞外领强兵。闻道烽烟动,腰中宝剑匣中鸣……

唐宪宗走来,听着这琴声就悄然停下,知道这首曲子是唱给裴俊的。杜秋娘看见他,便欲起身。唐宪宗上前按住她说:爱妃所唱,就是本朝有名的拓枝舞曲吧?

杜秋娘站起来说:是啊,这首曲子刚劲婀娜,本该翩翩起舞。

唐宪宗颇感兴趣地坐在琴后:好啊,那朕来弹奏,你就舞一曲吧!

杜秋娘也不推辞,就在树下打了几个旋子:好啊,臣妾就舞一曲。

唐宪宗想了想,便开始弹奏凤凰宝琴,他岂不知,杜秋娘是想舞给裴俊的在天之灵。杜秋娘含着眼泪,合着乐声的节拍,翩跹地舞起来,舞姿刚健,别有风致。唐宪宗纵情弹着,声调铿锵,似有金石之音。杜秋娘转了几个大圈后便嘎然而止,仿佛意犹未尽。唐宪宗也猛地弹了一个音符,拉断了琴弦,他弹琴的手也涌出几滴鲜血……

杜秋娘回身瞥见,不禁叫道:哎呀,陛下,你的手出血了!

唐宪宗起身说:是朕弹得忘情了!爱妃呀,你刚才起舞,让朕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诗: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杜秋娘淡然说:这首诗原是唱王昭君的,陛下却用来打趣臣妾!

唐宪宗把她搂在怀里,欣慰地说:是白居易这首诗写得好。初看歌词,尚觉平凡,仔细听来,却是字字应指,声声扣弦,句句打心啊!

杜秋娘倚在他怀里,叹道:是啊,虽在画图中,也有几许悲愁吧?

唐宪宗点点头:朕今日已下旨,让西川再去寻找裴俊的尸体,运回京城厚葬。

太和突然冲进来,嚷道:皇兄,本公主不要你厚葬他,本公主要你赔一个他!

杜秋娘看见她很吃惊,唐宪宗也很吃惊:太和,你疯了吗?这么没规矩!

太和泪流满面地指着他:皇兄倒遂了心愿,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可本公主喜欢的人却阵亡了,本公主就一辈子不嫁人了!除非皇兄赔本公主一个我喜欢的驸马!

唐宪宗生气地喝道:胡闹!成何体统!小林子,快送公主回宫!

小林子连忙带着几个宫女,架着太和离开。她还在哭闹不休。唐宪宗尴尬地说,皇妹都是朕和母后给宠的!杜秋娘却平静地说:找回裴俊的尸体,对她也是个交待。

神策军总部,突吐承璀也在跟仇士良商议这事。他发现自己大意了,万一裴俊没死呢?仇士良也禀报说,西川线报传来的消息,在战场上确实没找到裴俊的尸体……

突吐承璀气得一拳砸在桌面上:这个裴俊,难道他有九条命?咱家命你带领神策军,严密把守各处进京要道,如那裴俊还活着,要防止他进京面圣!

仇士良阴险地笑道:放心吧,属下还会派人去沿途搜查和截杀。

突吐承璀想了想,又对仇士良说:你再改动陛下的旨意,下令给西川官府,就说陛下有令,查得裴俊通敌叛军。若发现裴俊,立刻处死,再把尸体送进京。

仇士良拍手说:好,若裴俊不死,也不能让他活着进京,这回一定要杀了他!

望江楼上,薛涛收到她托人找来的金枪药,也听说了西川官府传来的消息。她立刻动身赶往小村庄,只见裴俊已稍微恢复了精神,正在农家院里教一群孩子念书。

她匆匆进院,对裴俊说:你还有心教书?快让他们散了吧,有紧要事跟你说。

裴俊笑着对孩子们说:这“弟子规”,今天就教到这里,明日再继续。

孩子们一哄而散。裴俊又对薛涛说:姐姐,咱们进屋去谈吧!

裴俊听了薛涛带来的消息,也很气愤:什么?说我通敌?要杀无赦?

薛涛忙说:俊哥,你是否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显贵?

裴俊平静下来,又冷笑道:朝中的显贵?不是突吐承璀,还会有谁?

薛涛愤愤地说:可是天子圣明,不应该呀!明眼人谁不知道,俊哥是大忠臣!

裴俊冷冷地说:姐姐你已知道,我为了杜秋娘,也得罪了陛下。

薛涛劝他立刻动身回京,在陛下面前为自己声辩。裴俊却皱起眉头,说自己身体虚弱,无法长途跋涉。薛涛就说她想进京去找元稹,不如两人结伴同行。裴俊感激地说,正是我之所幸,情愿之致!但想这一路之上不会顺畅,一定要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