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这日黄昏,通往京城的大道上,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马车飞快地驶来。

马车里坐着薛涛和尚未完全痊愈的裴俊。薛涛担心地问:俊哥,连日奔波,你身子还行吗?要不要找个旅店歇脚?裴俊摇头说,不用,赶路要紧,迟了怕会生变。

前方出现了一个关卡,几个士兵在盘查路人。车夫连忙刹住车,小声问他们怎么办?薛涛掀起开轿帘看了看,果决地命令车夫回头,找个旅店住下。车夫调转车头,驶到一个小镇,只见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个男人的画像,跟裴俊有几分相似,正是通缉裴俊的公告。马车缓缓走过那道墙跟前,裴俊微微掀开轿帘,看着那张告示,一丝寒意袭来,他心想:真狠真绝!看来必要置我于死地!这到底是谁干的?

马车来到一个鸡毛小店门外。突然店门打开,几个士兵走出来,随后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也跟出来。一个士兵对他说:如看见有告示上的那人来投店,立刻报告官府,老板答应着。薛涛在马车里听见,忙叫车夫把车赶走。车夫趁着夜色,赶着马车离开,所幸士兵没发现。暮色中,他看到路边有个草棚,便停下来问车里:夫人,还往前走吗?

薛涛下了马车,掏出一些银子递给车夫,说就到这儿了,这辆马车我买下了,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赶车。车夫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草棚里堆放着农家杂物和一些谷草,裴俊和薛涛坐在谷草上商议对策。

裴俊皱眉说:不料一路上,盘查越来越严。我这通敌犯的面目也公之于众了!

薛涛沉思着:那死太监只是禁军头儿,还有这么大本事,沿路设下关卡?

裴俊冷冷地说:是啊,他手上虽有兵权,但这样做已超出禁军范围……

薛涛冲口而出:难道皇帝本人,也被他蒙蔽不成?

裴俊叹了口气: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也是个情种。人都难过这个情关呀。

薛涛冷笑着:恐怕还不止一个情字,这也算是人君御臣的一个招术吧?

裴俊苦笑道:若如此,那么自古以来,都是御相容易,而御将难。

薛涛接着说:是啊,御相以礼,而御将以术。可听你说来,那皇帝对你甚是不公,何谈一个礼字?而那死太监却拥有兵权,也就成将了,皇帝却任由他为所欲为!这番栽赃陷害,又设卡拦截,就算皇帝不知情,那也是个昏君!

裴俊着急地说:所以我才着急呢!如今朝中负有正义感的大臣原本就不多,这一来,都不知给那些奸佞弄成了什么样?我这才急着回朝,一定要正本清源啊!

薛涛看了看他:原来如此?你急着赶回京城,不仅是为了洗净你的冤曲,还要清除朝堂之中的奸佞。好,你做得对,可这沿路的关卡,又该如何闯过去?

裴俊想了想,目光落在墙角的几个破酒桶上,便说:我有主意了……

次日,薛涛化妆成农妇,赶着一辆马车。马车卸了车轿,改为装着几个大酒桶。

前边又出现一个关卡,有几个士兵把守着,盘查每一个行人。

薛涛镇定地赶着马车驶过关口,一个士兵拦住她说:快停下,我们要搜查!

薛涛忙问:你们搜查什么?我这车上都是酒桶!

另一个士兵见酒桶沉甸甸的,眼睛一亮,便问:装的什么酒,我们要尝尝!

薛涛又说:哎呀,还没装酒,桶里都是酿酒的水,才从河里灌上来。

又一个士兵过来,喝道:打开酒桶,我们要检查!

薛涛笑起来:你检查什么呀?这酒桶盖子那么小,还能装得下人?

那士兵不由分说,提起剑来,就猛地刺向一个酒桶。酒桶破了一个口子,流出来许多水。薛涛吓了一跳,连忙镇定下来,笑道:看看,我还能骗你们?

士兵不耐烦地挥手说,好了,快走吧!薛涛连忙赶着马车,过了这道关卡。

皇宫御花园的假山上,太和独自站在山顶,抹着眼泪,望着远方。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裴俊真的不在人间了?杜秋娘缓缓上山,看到太和,暗暗吃惊……

太和也看见她,就瞪着她:哎,你来这儿来干什么?

杜秋娘悄然笑道:公主来这儿干什么,本宫就来这儿干什么。

太和气得跺脚道:岂有此理!你已经有了皇兄,还来这儿跟我抢地盘!哼,本公主也怪可怜,想来独自巴望个啥,悼念个啥,都不能够了!

她欲走开,杜秋娘却淡淡地说:你若把我当成情敌,自然气难平。但若把我当成你的皇嫂,心里就会平和多了。太和惊讶地回头看着她,脱口而出:皇嫂?杜秋娘淡然一笑说,难道不是吗?太和有些吃惊,只好失措地笑了笑。杜秋娘又叹道:本宫又何尝不是这样?若把你当成情敌,自然一世也不愿理你。可若把你当成妹妹,那么我又能听见你那爽朗的笑声了。太和怔怔地问:当真?你愿真心待皇兄,把我当妹妹?

杜秋娘笑道:你皇兄是千古一帝,本宫承他厚爱,也是天大福泽。就与他青梅煮酒,论道谈心,琴棋书画,笑傲山水,是多美的意境!任他红尘千载,只求知音一人。

太和不肯相信,又试探着问:那么裴俊呢?他生死不明,你就把他忘了?

杜秋娘淡淡地说:若他已死,本宫忘不忘掉他都属多余。若他没死,不是还有你惦记他吗?本宫知道,你来这儿就是想巴望他。盼他没死,回京跟你重续旧缘!

太和幡然笑起来:哎呀,你说得太对了!皇嫂,你就是个人精儿!

杜秋娘拉着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让我们一起来巴望他活着,盼他尽快回京吧!

太和点点头,信任地与她同心携手,望向远方。

长安城的城门边,也有重兵把守。仇士良在亲自督阵。他气势汹汹地对士兵们说:这进京的大门,你们可要给咱家看好了!决不能让那通敌的反贼进京!

黄昏时分,薛涛和裴俊的马车来到城外一个角落。薛涛跳下车,见四处无人,便把一个酒桶的盖面板整个取下来,帮着裴俊钻出来,说你窝了这么多天,累坏了吧?

裴俊站到地面上才说:不累,只是颠坏了。我昏头涨脑,不知这是到哪儿了?

薛涛指了指城门那边:到了京城门外,可是也有人把守,我们该怎么进去?

裴俊也看向城门那边,有些惊讶:到了天子脚下,还有人敢肆意妄为?

薛涛想了想:俊哥,要不要讲明你的身份?或者是硬闯?

裴俊制止说:都不行,到了这个关口,更要谨慎,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薛涛很着急,裴俊却说他有主意了。两人趁着暮色,迅速消失在郊外……

杜佑在书房内秉烛夜读,杜牧突然闯进来叫道:祖父!裴俊没死!郊外隆福寺的大通方丈托人告知,裴俊现在寺中,有人阻挠他回京面圣,请祖父明早去接他。

杜佑惊讶地站起来:怎会有这等事?不可能呀!谁敢做出这等龌龊事?

杜牧气愤地说:是突吐承璀派人沿途拦截,致使裴俊的回京之路险象环生。这狗太监陷害忠良,还诬蔑裴俊是通敌反贼。杜佑皱眉说,原来如此?老夫本该去隆福寺接回裴俊,有他在朝堂上,江山才安稳。但这裴俊跟突吐承璀,甚至跟陛下都有怨仇,让老夫如何自处?杜牧愤愤地说,祖父如不肯去接,就让孙儿代劳吧!别让奸佞得逞,忠臣寒心呀!杜佑瞪他一眼,又叹口气:罢了,你去接,还不如我去接。

次日清晨,裴府门外,裴直等人惊喜地恭候着,只见裴俊和杜佑携手而来。

裴俊感激地说:谢谢了!杜相终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下官此次回京,当真艰险万分。若非结识隆福寺大通方丈,得他照应,在寺中藏了一晚,后果不堪设想啊!

杜右也感慨地说:你是平叛的功臣,应该堂而皇之地进京。唉,老夫老了,不中用了,如能替你们挡一挡风,遮一遮雨,也是好的呀!

裴俊忙说:杜相说哪里话?今日若没有杜相,下官连这京城都无法进!

杜佑笑了笑:裴俊,别说那些了,一路辛劳,快进府休息吧!

裴俊郑重地说:下官稍事休息便进宫面圣。不知突吐承璀做的事,陛下可知?

突吐承璀迅速接到这消息,气恼地一掌拍在桌上:嗨!真是放虎归山啊!

宣政殿上,唐宪宗高坐在皇位上,对下面的众大臣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杜佑闪身出来:启禀陛下,西川观察使裴俊昨晚回京。

殿下众人都吃一惊,纷纷议论说:什么?裴俊还活着?他居然回京了?

元稹更是怏怏不快,心想裴俊居然活着还朝?真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唐宪宗却很高兴:裴俊没死?好啊,让他赶快进宫!

突吐承璀大声说:陛下,不可!裴俊在西川任职,无事不能回京。如今他并未奉召却擅自回京,陛下非但不责罚,还召他入宫,只怕前行后效,坏了朝廷纲纪。

唐宪宗有些迟疑,一身朝服的裴俊已经意气风发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高声说:突吐承璀,你是怕坏了朝廷纲纪,还是怕坏了你的好事?

众臣回头看见他,都很吃惊,元稹却觉得有好戏看,不禁兴奋起来。

唐宪宗见到裴俊,立刻高兴地站起来:裴爱卿,朕见你没死,真是高兴!

裴俊上前说:陛下,微臣只是侥幸生还。

唐宪宗忙问:究竟怎么回事?你速速道来!

裴俊谨慎地说:微臣在作战中掉下了悬崖,被一山野村医救起,慢慢治愈。

突吐承璀连忙上前说:一派胡言!陛下,据老奴的线报,裴俊在作战中被俘,投降了叛军。这在战场上,无异于叛变通敌!

众人又很吃惊,都看着裴俊不敢言声。元稹却很高兴,一副坐山观虎斗的神情。

裴俊冷笑道:是吗?请突吐中尉说清楚些,下官还犯了一些什么罪?

突吐承璀不敢看他,只对唐宪宗说:陛下,裴俊罪莫大焉,应该严厉惩处!

裴俊见唐宪宗不知所措,连忙上前说:陛下,请听微臣辩解。微臣本在山中养伤,却听得有人传说,朝廷发了文书给西川官府,诬蔑微臣是通敌犯,而且下了告示要捉拿微臣。微臣万般无奈,为洗清白,鸣冤曲,辩是非,这才擅自回京。

唐宪宗深感意外:怎会有这等事?何来这样的文书告示?又是何人所为?

裴俊瞪着突吐承璀:正是那别有用心的人!他们还沿途设卡,阻拦微臣进京,甚至想要微臣的命!幸有隆福寺大通方丈帮助,杜相接应,微臣才能入宫,面圣诉情!

唐宪宗惊讶地看着杜佑:怎么?真有此事?

杜佑慢吞吞地上前:确实如此,裴俊所说,句句属实。

唐宪宗生气地一拍桌子:居然有这等事?裴爱卿直说无妨,到底是何人所为?

裴俊忙说:微臣只知道,昨晚守在城门口不让微臣进京的,正是神策军!

唐宪宗也瞪着突吐承璀:突吐承璀,是你这个老家伙吗?

突吐承璀也忙说:陛下,不是老奴!裴俊只是胡说,顶多是猜测……

唐宪宗看他一眼,又看看满含期待的裴俊,再看看杜佑和众臣。明知是这个老家伙在捣乱!罢了,如今朕已得到秋娘,别再把裴俊当情敌。何况他们两个都要依靠,朝中还是平衡稳定为好。于是他笑道:爱卿归来,朕很高兴。那些胡乱猜测和无中生有的事,朕都不追究了!突吐承璀,你下去后要严格约束部下,不得再发生这样的事!

突吐承璀如获大赦,忙说:老奴遵旨!

裴俊愤愤不平地叫道:陛下!

唐宪宗和颜悦色地看着他:裴俊听旨:你平叛有功,着复任宰相之职,封中书侍郎,平章事。朕还特许你倘若有事,可不必等候宣政殿上朝,直入延英殿启奏!

裴俊只好说:微臣遵旨!

突吐承璀气恼地率先离去,众臣簇拥着裴俊出殿,纷纷恭贺他官复原职。

杜佑也上前拍拍裴俊的肩:陛下英明,又封你为相,与老夫和元相一起参与朝政。真是国之大幸啊!可喜可贺。

裴俊浑身一震,不由得回头看去:元相?

元稹赶快上前:裴俊,真是祸福相倚呀!你看你,去了西川没多久,差点儿战死沙场!如今又转祸为福,重为宰相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幸运啊!

裴俊笑道:陛下英明,断贼所想,治必所乱。元稹可知本官进京,同行者为何人?元稹有些愕然,说元某如何得知?裴俊笑道:是薛校书!她在那个山村里找到本官,帮忙医治本官。待本官痊愈又一路随行,陪本官进京。她是要来找你呀!元稹楞住了,心想薛涛不识时务,居然救了元某的政敌,还千里迢迢送他回京!裴俊又说,现下她暂住本官府内,今晚本官就送她去元大人府中吧?元稹忙说:别别,元某不能见她!裴俊奇怪地问:这是为何?听说元大人在西川已对薛校书许愿,要娶她为妻。元稹苦笑道:裴大人有所不知,元某已另娶一官宦人家的女子。不便再见薛涛,请你代为转告,让她回程吧!裴俊大吃一惊,说这怎么行?她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元大人怎能不见?元稹不悦地板起脸,请裴大人不必多说,还是先把自己的稀饭吹凉吧!裴俊奇怪地问他是何意?元稹冷笑道:裴大人还有所不知吧?你的心上人杜秋娘已被陛下封为秋嫔了!

裴俊深感意外,不觉呆呆地怔住了,元稹趁机溜走。

傍晚,杜秋娘又坐在树下弹凤凰宝琴,弹得专心致意,心无旁鹜……

唐宪宗悄然走来,听了一阵,问:爱妃,你弹的这是什么曲子?

杜秋娘回头看见他,笑道:叫“云水禅心”。是臣妾做的曲子,陛下可喜欢?

唐宪宗在她对面坐下来:哦?这四个字听起来就飘凡出尘。不过这禅心也好也不好,爱妃,朕还是希望你啊,生活在红尘中,就一直在朕身边。

杜秋娘淡然一笑:臣妾已经在陛下的身边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唐宪宗迷恋地看着她:不够。有时朕难免恐慌,怕你会飞走,怕朕失去你……

杜秋娘惊讶地看着他: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已跟陛下日夜厮守,何曾离开?

唐宪宗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朕要爱妃的心,也跟朕紧紧贴在一起……

杜秋娘不禁笑起来:陛下说这话,不像个霸气君王,倒像个缠人的孩子!

唐宪宗亲着她的脸颊:朕就是缠定爱妃了,爱妃,你是不是觉得朕有些懦弱?

杜秋娘挣脱开他的怀抱,站起来:陛下,你今日真的很奇怪,为何要说这些?

唐宪宗看着她,尽量平静地说:裴俊没死,他回来了!

杜秋娘又惊又喜,连忙追问:什么?他没死?那他这些日子都在哪里?

唐宪宗以手封指:嘘,别问了,其中有许多曲折,朕会慢慢讲给你听。只是没想到,朝中竟有人想害他,诬蔑他是通敌犯,还阻拦他回京面圣,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杜秋娘大吃一惊:哦?那人是谁?裴俊知道吗?陛下知道吗?

唐宪宗叹了一口气:裴俊没明说,但朕也能猜到,是突吐承璀吧?自从裴俊当了宰相,他就跟裴俊结下了怨仇。这让朕很难办。他们俩都是朕想依靠的肱股之臣呀!

杜秋娘平静地说:那么今日在朝堂上,陛下可否秉公处理,严惩突吐承璀?

唐宪宗有些愧疚地说:没有,朕今日只是说了他两句,既而又封裴俊为相,让他官复原职。爱妃,你听了此事,可是有些怪朕?甚至恼恨朕?

杜秋娘淡淡一笑:没有,陛下是个好皇帝,臣妾不忍责怪陛下。

唐宪宗叹道:不,朕不是好皇帝,否则就不会因儿女私情,把一个肱股之臣贬出京去。但既使如此,朕也不能让你离开,朕宁可负了天下人,负了自己的少年好友,也不肯放你出宫。因为,只有你陪伴着朕,朕坐拥这江山,才觉得有意义!

杜秋娘也叹道:臣妾已经在陪伴陛下了,难道陛下就不能清明一点,惩恶除奸吗?陛下,臣妾知道后宫不能干政,但大唐有祖训,宦官也不能干政哪!那突吐承璀依仗陛下的厚爱,就为非作歹,陷害忠良!陛下再不严惩他,只怕纵虎为患哪!

唐宪宗笑起来:笑话,一个老太监,能成什么患,爱妃多虑了!

杜秋娘忙说:可是他手里掌有兵权,陛下,只怕尾大不掉呀。

唐宪宗有些不悦,又伸手搂住她:爱妃别说了,朕今日累了,扶朕去休息吧!

杜秋娘只得闭嘴,扶着唐宪宗往里走,一边却在思量着:俊哥回来太好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帮着他除去突吐承璀这个奸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