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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贵妃在正阳宫内大发怒火,摔碎了一些名贵陈设,吼道:好个贱人,竟要爬到本宫头上来了!钟姑姑在旁忙说,娘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娘娘在后宫中位置最高,宫女们也都是娘娘配置,要给那贱婢一点颜色看,还不容易吗?她上前附在郭贵妃耳边说了几句。郭贵妃重又笑开颜,对钟姑姑说,既如此,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清晨,端丽宫内布置得更为华丽,大红地毯上绣着牡丹花,洁净无尘。四周帘幕高垂,摆放着檀木香案,紫玉香炉,青瓷花瓶等陈设。杜秋娘掀开帘幕走出来,她一身睡袍,华贵艳丽。几个宫女立刻迎上前,端着水盆和洗漱用具,欲服侍她洗漱净面。

杜秋娘似乎不经意地看着她们:你们都是谁?面孔生得很哪!

宫女们齐声说:奴婢都是新来的宫女,侍候娘娘洗漱、净面!

杜秋娘若有所思,又看她们手里的洗漱用具,几盆清水明晃晃地闪动着微光……

杜秋娘想了想,突然问:你们这几盆水,是打哪儿来的?

一个宫女忙说:这是永安渠的水,最是清凉洁净。

杜秋娘冷笑道:既是干净的水,你们就自己先洗洗吧?洗给本官看!

官女们都惊呆了,继而又吓坏了。她们端着洗漱用具,不断往后退……

杜秋娘看出端倪,又厉声喝道:你们快洗呀,就用这水来洗你们的脸!

端水盆的宫女吓得不敢说话,但手直发抖,水也快泼出来了。杜秋娘更加明白,便抢过水盆朝她们脸上泼去。宫女们吓得四散逃开,但水已泼到她们脸上!宫女们立刻蒙着自己的脸,杜秋娘却厉声说:把手拿开,我要看看,你们的脸都怎么了?

宫女们个个惊叫着,却不肯拿开自己的手。杜秋娘上前捌开她们的手,逐一看去。宫女们的脸上都发起了小红痘,有人甚至面部溃烂。杜秋娘轻蔑地看着她们,对这些后宫的小伎俩非常厌烦和反感。她转身走出去,宫女们全都跪倒在地,吓得发抖……

王守澄和郑玉棠站在宫外的廊下探头探脑,朝里看着。

王守澄说:天哪,这刚搬来,又出什么事儿了?

郑玉棠冷笑道:看来是有人啊,在给秋娘姐下马威了!

杜秋娘走出来,又回头看看宫里,然后大声说:你们都听着,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我端丽宫的人了!在本宫这里当差,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忠心,否则本宫定不轻饶!倘若你们聪明机警又忠心不二,本宫也会厚待你们,听明白了吗?

外面的太监和宫女全都跪下来,齐声说:听明白了!

王守澄和郑玉棠相互看了看,都有些发窘。郑玉棠心想:这是在杀鸡给猴看吗?秋娘姐也不信任我了?王守澄却觉得:好呀!那个杀伐决断的杜秋娘,仿佛又回来了!

两人一道上前,同声说:祝贺秋娘姐姐荣封,愿为秋嫔娘娘效劳!

杜秋娘对他们笑了笑,又冲着宫里吼道:里面的人都滚出来,去领板子吧!

稍倾,那几个宫女都低头蒙脸地出来,沿廊下溜走。

杜秋娘对郑玉棠说:等她们挨了板子,把她们领到浣衣局去,本宫用不着了!

郑玉棠连忙答应。王守澄却回头看向一边,叫道:陛下来了!

他和一众太监宫女急忙跪下。杜秋娘也欲跪下,唐宪宗已经大步上前,扶起了她。温和地微笑道:爱妃请起。朕还没上朝,先来看看你。

杜秋娘对他嫣然一笑:陛下,臣妾还只是个嫔。

唐宪宗笑道:朕迟早封你为妃,就这么叫吧!

杜秋娘迟疑着,唐宪宗却果断地说:朕知道,裴俊一死,爱妃定然悲痛万分,所以才不忙着封你为妃。今日朕也只是来看看你,看你在这新的宫中,过得怎么样?

杜秋娘叹道:臣妾知道陛下的心意,请陛下再等三日,三日后一切便有分晓。

唐宪宗大喜,欣然说:好,朕准了!

宪宗走后,杜秋娘心情沉重地来到御花园假山上,倚在一棵树下望蓝天,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里默默想着:老师,不料裴俊竟为国捐躯!弟子真是意兴阑珊,不想在这宫中呆下去了!皇帝固然是个好皇帝,但弟子却无法把感情转移到他身上……

突然空中传来一阵唿哨声,一只鸽子飞到她头顶。杜秋娘眼含泪花,接住鸽子,打开小纸条,好似轩辕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杜秋娘顿时热泪盈眶,原来这折花之志,竟然应在皇帝身上!

她抬头看见王守澄上山来了,连忙收起纸条问:你找我有事?

王守澄看见她便松了口气:秋娘,我到处找你,是在担心你。清早起来,便有人算计你!你知道那是谁吗?谁才敢这么做?须知你可是陛下的红人呀!

杜秋娘不在意地往山下走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王守澄拉住她:你要小心谨慎,切莫行差踏错,否则就死无葬身之地呀!

杜秋娘笑了笑:王公公,你这么说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王守澄叹道:你还这么叫我?好吧,我跟你坦白。皇帝封你为嫔,你想不想就此成为皇帝的女人?若你心甘情愿,便要保护好自己,那也就是保护我跟玉棠了!

杜秋娘点点头:我明白,你跟玉棠的兴衰荣辱,也系于我一身……哎,我不是跟陛下定了三日之约吗?怎么?你也来逼我?

王守澄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说:怎么会?嗨,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突然流下泪来。索性走到一边,扶着大树,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

杜秋娘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唉,你呀,何必折磨自己?

王守澄痛哭流涕地诉说着:我没办法,我虽已阉割,可还是个男人呀!我那么爱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躺在他人怀中?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也不甘心啊!

杜秋娘黯然无语,只好拍拍他的肩。王守澄深受感动,抓住她的手不放,叫道:秋娘!杜秋娘又缩回手,看看四周,警惕地说,别这样,若被人看见,又要大做文章!她急急奔下山去。王守澄喃喃地说:秋娘,你迟早会从了陛下,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来到内务府,只见仇士良坐在门内,不免惊讶。仇士良看见他便哈哈大笑,说你很吃惊?没想到咱家又回来了,还是大内总管,还会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王守澄连忙跪下请安,仇士良走过去摸摸他的头,说学乖了?这就好。放心吧,你毕竟是突吐中尉的养子,咱家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咱家也领受了突吐中尉一个指令……

王守澄有些惊恐地问:养父他,给了你什么指令?

仇士良捏住他的下巴,狞笑道:你还不明白?别装傻了。咱家来问你,那杜秋娘刚被封为秋嫔,听说她入宫便是拜你所赐?你跟她曾经是故人,对不对?

王守澄使劲甩开头,有些慌张地说:不不,奴才只是从前见过她一面。

仇士良冷笑道:你还想抵赖?你养父已查清,你就是杜秋娘的什么师哥!

王守澄惊呆了:什么?养父他、他全都知道了!

仇士良冷冷地说:你入宫也是为了她对不对?你养父担心你对杜秋娘的情意坏了他的事,命我来找你,务必要杜绝这份情意,斩断以往的情丝,他才能继续信任你。

王守澄忙说:请仇总管转告养父,奴才已经阉割,何谈什么情意?

仇士良笑道:可你是成年男子阉割,不易斩断这七情六欲。你必须得给你养父,还有咱家证明这一点,证明你的情欲之花已从根本上摘除掉,消灭干净了!

王守澄张口结舌,问他如何证明?仇士良狞笑着附在王守澄耳边说了几句。王守澄大吃一惊,说这……奴才做不到呀!他又在地上磕头说,请总管回禀养父,这样做对奴才太残忍了!仇士良冷笑道:你养父说了,若你做不到,就说明你情根未除,他便把你发配去效外看祠堂,守祖庙!王守澄抬起磕出血丝的头,为难地怔住了,心想若把我赶出宫,以前的罪可就白受了!仇士良又紧盯着他逼问:听说三日后,陛下就要临幸那秋嫔?你是做还是不做?王守澄叹了一口气,只得说,奴才听命!

三日后的黄昏,杜秋娘坐在寝殿的梳妆台前,望着镜子发呆,突然流下泪来,心想这个身子本是留给俊哥的!郑玉棠也出现在镜子里,神情幽怨地看着她。稍倾才叹口气,说时辰快到了,陛下要来了,姐姐还不梳妆?杜秋娘淡然笑道:满头青丝一挽,还要怎么梳妆?郑玉棠指指台上的金银首饰,又指指旁边的衣架,说姐姐你瞧,浣衣局送来了嫔妃的品服,梳妆台上满是陛下赏赐的珠宝,姐姐总要挑一样来戴上吧?

杜秋娘强笑道:不用,就这天青色的一身,很好。那些珠宝我也不戴,怪沉!

郑玉棠叫起来:那也太素了吧?这可是你们的第一晚,你就不怕陛下不喜?

杜秋娘淡淡一笑:我就这个天然样,淡淡装,他爱喜不喜!

郑玉棠撅起嘴:姐姐这样淡然,让我们够不着吃不到的人看了,情何以堪呀!

杜秋娘抬头望着镜子里的她:怎么?妹妹你也想……

郑玉棠忙说:姐姐别打趣我了。你总要戴点首饰,要不头上光光的不好看吧?

杜秋娘想了想,取出一个蝴蝶头饰,让郑玉棠别在自己发上。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叹了一口气,神情抑郁——不料自己到底跟裴俊无缘,却跟这皇帝有份!

郑玉棠不解地问:姐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为何不开心?

杜秋娘站起来说:没有不开心,我只是郁闷,为何心比天高,却是女儿身?

郑玉棠正欲说什么,外面有人叫道:圣驾到!

几排红烛高照,把殿内映得十分亮堂。唐宪宗笑盈盈地走进来,突吐承璀怏怏地跟在后面。杜秋娘和宫女太监都跪在地上迎接,郑玉棠偷眼看着唐宪宗,心情很复杂,深怕皇帝发现了自己!她这才感到后怕,那事儿会不会有什么恶果呀?

唐宪宗没看见她,只顾扶起杜秋娘:爱妃不必多礼,你我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杜秋娘站起来,淡淡一笑:陛下的恩典,臣妾没齿难忘。

唐宪宗笑起来:别这么说,让朕看看。哎,你还是闲常服饰?也不梳妆打扮?怎么?你还在怏怏不快?是不是朕今晚到来,又让你不悦?朕可不愿见你勉强自己……

杜秋娘淡淡地说:不会勉强,臣妾自有主张。

唐宪宗欣慰地拉着她的手:朕就知道,爱妃是个有主见的女子,那么今晚……

杜秋娘笑道:陛下莫急,先看看这三日,臣妾都做了些什么?

她把唐宪宗引领到一面墙跟前,墙上挂着几幅人物画,被烛光映照得分明。唐宪宗连忙上前观看,神情更为震憾:一共六幅画,画的男人都是唐宪宗。他分别在吟诗、读书、**,打球,听曲,观舞,而且风神俊朗,栩栩如生……

唐宪宗震惊地说:这是你画的?画上全都是朕?好,画得好!爱妃呀,朕知道你除了歌舞,还擅丹青。但你三日之间就绘了六幅画,还是让朕惊叹不已……

杜秋娘笑道:陛下过奖了!陛下可知,臣妾画这六幅画,所为何意?

唐宪宗想了想,又看看画,摇头说:朕不知。

他对突吐承璀招招手:哎,你这老家伙也来看看,秋嫔究竟是何意呀?

突吐承璀不耐地上前观看,心想这女子画了这么多幅画,想把陛下一网打尽啊!咱家可不能让她登鼻子上脸,把陛下的心整个儿俘虏了!于是他挑拨道:陛下,老奴不懂画,可记得秋嫔曾说过,她须心中有的才能画出来,若心中没有,便画不出来。

唐宪宗踢了他一脚:你想说什么?秋娘入宫经年,朕可是今晚才得偿宿愿!

突吐承璀冷笑道:老奴本想为陛下高兴,可这秋嫔娘娘心中没有天子啊!

杜秋娘冷眼旁观,没有说话,唐宪宗却有些吃惊:哦?这是从何说起?

突吐承璀挑拨离间地说:陛下请看,这画中人虽然跟陛下形神相似,但却在吟诗、读书、**,打球,听曲,观舞。唯独没有一幅画是高居宝座,天下至尊的模样。陛下英明神武,乃千古一帝,却被秋嫔娘娘画成坊间的风流浪子,成何体统?

唐宪宗脸色大变,不悦地思量着:原来这六幅画都不是朕?她还不愿接受朕!

他回头瞪着杜秋娘:秋嫔,你有何话说?

杜秋娘笑道:陛下误会了,岂知臣妾画的不是陛下?陛下虽是君王,但也有吟诗、读书、**、打球,听曲,观舞的时候啊!如何便是浪子?

突吐承璀又添油加醋地说:可是陛下生在帝王家,自然要料理国事,哪有许多时间去玩乐?何况这圣容有慑奸警顽之功能,岂能等同于宵小腐儒之辈?

唐宪宗更加不悦,又逼问道:是啊,秋嫔,就算你善辩,也要说出一番理来!

杜秋娘从容不迫地说:朝中百官宇内百姓,人人心中都有陛下,但不见得心中都有画呀!比如突吐中尉,陛下让他画一幅怕也不能够,难道他心中也没有天子?

突吐承璀怔了怔,忙说:娘娘这是狡辩!

唐宪宗却转怒为喜,又说:虽然牵强,但也有理。好吧,朕就不计较了!

杜秋娘看了突吐承璀一眼:那么突吐中尉呢?还有什么话要说?

突吐承璀转了转眼珠子,就抽了自己一巴掌:掌嘴,该打!谁让你胡说八道!

杜秋娘笑起来:其实他说得对,陛下是帝王,每日要料理国事,哪有时间玩乐?但臣妾却另有一番心思,愿跟陛下做一对平凡夫妻,过平常人的日子,陛下觉得可好?

唐宪宗怔了怔,突然感动不已:原来如此?朕明白爱妃的用意了,爱妃放心,从此以后,朕就跟你做一对平凡夫妻,过平常人的日子!

杜秋娘盈盈一笑,把手伸给唐宪宗:陛下……

唐宪宗也高兴地搂住她,两人相扶相拥,亲热和睦地走向内室。突吐承璀怀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仍在转着各种念头:这杜秋娘可不是平凡女子,她真是这么想吗?

寝殿外,窗户下,通道旁,分别站着一些太监和宫女,全都肃然无声。郑玉棠也站在宫女群中,她含泪望着寝殿,备受煎熬,心想秋娘姐,你真是好福气,陛下居然这么爱你,都不肯正眼看看别人!虽然我也得到过这份恩宠,又怎能跟你今晚相比?

寝殿的红烛仍在燃烧,一顶巨大的华帐里,隐约可以看见两个交颈缠绕的人影。王守澄独自值守在华帐外,心内如汤煮,仇士良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突吐中尉的意思,陛下跟秋嫔同房时,偏要派你值守,看你能否掐掉这心中的情根和爱苗?

王守澄想到这里痛苦万分,难以自控。他望着面前的华帐,神情也变得狰狞起来。狠狠地对自己说:不,不!我仍有七情六欲,才不能忍受这内心的折磨。但我既成了阉人,心性也变得复杂了。秋娘,你接受了皇帝的爱,我跟你便恩断义绝……是的,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折磨。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了!

他痛苦得不能自抑,又望向华帐,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心想养父此举,不就是要让我当个细作,在皇帝身边做内应吗?不如我便仔细听听,他们都说了些啥?

帘幕低垂,红烛生辉。唐宪宗欣喜地搂着杜秋娘,心满意足,竟至无语……

稍倾,唐宪宗突然指着帐外说,爱妃,你看那灯花,今晚并头开出了两朵!是不是应了朕跟你的喜事?这真是天意啊!杜秋娘的眼神却有些迷茫,她喃喃地说,是吗?这灯花岂能如人意?臣妾正想着,今晚陛下如愿以偿,但做帝王的,又有几个不是薄倖之人?唐宪宗忙说:朕的先祖玄宗帝,就是个多情的君王,他宠了杨贵妃,便不再看别的女人一眼。朕也会跟他一样。杜秋娘冷笑道:但是仍有马嵬坡一别,惨绝人寰!唐宪宗又搂紧了她,说,朕不会跟他一样,你也不会是杨贵妃!杜秋娘冷冷地说,是吗?可适才陛下听了突吐承璀的话,又是什么想法?唐宪宗怔了怔,不觉笑道:好吧,朕说实话,那时朕脑子一乱,不禁动了杀机,真想杀了你!爱妃,你要知道,朕富有四海,怎能收服不了一个女子?杜秋娘又冷笑道:收服不了,便杀掉,是吧?

唐宪宗惊得坐起来,担心地看着她:爱妃,你究竟想说什么?

杜秋娘一字一句地说:臣妾也说实话吧,臣妾此刻只想知道,裴俊究竟是死是活?

唐宪宗顿时明白过来,有些愧疚。他忙说:好,朕明白了。明日朕就下令,让西川找回裴俊的尸体,以便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