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御花园亭子里,唐宪宗和杜佑在下棋,众太监毕恭毕敬围在他们身后。

唐宪宗落下一子,笑道:朕这胜负手,今天铁定要赢你。

杜佑小心恭维道:陛下是天子,把这天下都收入囊中,何况小小一盘棋。

唐宪宗高兴地笑起来:杜相,你是两朝元老,也向朕献媚不成。

杜佑拈起一子,谨慎地落下:如今天下归心,何须老臣献媚?

唐宪宗望着他:好,那你就跟朕聊一聊,这天下格局吧!

杜佑沉思着:陛下虽是新帝,年纪也轻,但依老臣所见,却是贞观和开元以来最贤明的英主。陛下自幼聪慧过人,童年便自称为“第三天子”。如今继承大统,很快就处理了“二王八司马”,收回了皇权,对于政局,已是成竹在胸……

唐宪宗爽朗地放声大笑:说得好,再说下去。

杜佑仍是小心翼翼:在裁抑藩镇方面,陛下也比先帝做得更好,并且初见成效。如今诸镇大为惕息,纷纷上表求朝,我大唐天朝的威风,已经得到了重振。

唐宪宗又举起一子,沉吟着:但那些藩镇子孙永保的习性,不会立刻消失,特别是一些大鎮,比如河北、淮西,还有镇海。倘若江南相对保持稳定,总要好些。

杜佑试探地问:这就是陛下派出裴俊,前往浙西观察和劳军的本意?

唐宪宗皱起眉头:是啊,也不知道他此行怎样了?邸报还未到……

杜佑也沉吟着:陛下初政,还需起用新人。偏这时武相被害,朝中缺少顶梁柱。老朽暮年,早想辞职,只愿天降奇才,为陛下所用,才能恢复大唐的生机啊!

唐宪宗落下一子:爱卿说到点子上了!自武相死后,政事堂缺人,中书门下目前只有杜相。朕有心再提拔一位宰相,你看何人有此才德呀?

杜佑犹豫了一下,才试探地提起京兆尹谭义、中书舍人令狐轩、翰林学士白居易。唐宪宗笑道:此人诗写得挺好,还有一人,杜相怎未提到?杜佑忙问:陛下是说元稹?他的诗写得也挺好。唐宪宗思量着说:但我仿佛觉得,此人有些心术不正……

刚说到这里,一个太监来报:监察御史元稹要见陛下,有事奏报。

唐宪宗笑道:哦?让他来……杜相,不说了,其实朕心中早有人选。

元稹进了亭子,给唐宪宗跪下:微臣扰了陛下的雅兴,但镇海有邸报来。

唐宪宗打开邸报看,有点失望:裴俊在镇海又差点遇难?李锜那个老狐狸,居然提前搞什么花魁大赛,企图混淆视听。可是裴俊却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元稹忙说:陛下,那李锜也不一定反!裴俊此行,可能多此一举……

唐宪宗瞪着他:你这监察御史都监察了些什么?心眼儿是不是都放在挑裴俊毛病上了?你对浙西了解吗?你这样替李锜说话,倘若他反了,朕就拿你问罪。

元稹吓住了,连忙称错。杜佑在旁冷眼旁观,便说:陛下息怒,若李锜真有反心,难免不露出马脚。裴俊精明强干,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元稹感激地看了杜佑一眼,只好说:是啊,裴俊可是个干才!

唐宪宗望向天边,喃喃地说:但愿他能查明一切,自身也平安才好。

镇海码头上停泊着各种船只,装货卸货很热闹。李锜小心谨慎地陪着裴俊走来,有些不安地问:裴大人,你刚视察了盐铁,怎么又到这码头上来了?

裴俊望着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笑道:没什么,不过随便看看……李大人,你这儿的船可真多呀!现在造一只大船,恐怕要几十万钱吧?

李锜顺口说:几十万钱哪里够,怎么也得一百万钱?

裴俊目光税利地望着他:一百万钱造一只船?那应该是战船吧?

李锜又惊又悔:是下官大手大脚了,或许下面虚报造价,个人贪利……

裴俊笑道:即使这样,一只船的造费五十万钱即可,镇海是富得流油了!

李锜脸上流汗,连忙掩饰:那里,诸般费用也是精打细算,但这造船是国家漕运的急务,造点好船还是应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裴俊尖锐地问:哦,是不是因为论大计者,固不可计小费也?

李锜有点狼狈:裴大人想到哪儿去了?本官有何大计呀?

裴俊抚慰地笑道:大人别紧张,我只是想起前不久,大人曾上表说,出于对新君的景仰,愿意奉送给朝廷三千万钱……现在看来,也够造几十只大船了!

李锜不断擦汗:圣上德政,不是又派你送回来一千万钱,慰劳军士吗?

裴俊笑看他:这么说,又够李大人再造十条大船了!

李锜终于忍无可忍:裴大人,你这什么意思?

裴俊淡淡地说: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李大人知道,朝廷并不看重钱,看重的是各藩镇的忠心。圣上也希望他的德政能感化所有军士,普泽圣恩。

他又说,要去大船上看看,李锜只得陪他走向码头,不免心惊肉跳。他们上了一只大船,裴俊四处行走查看,李锜提心吊胆跟在后面,不知裴俊又要干什么?

裴俊突然回头问:李大人,听说你没有子嗣,只有李钧这一个侄儿?

李锜假装咬牙切齿:这个逆贼已经伏法,还提他干什么?

裴俊沉思地说:那天我落水中,可能纯属意外?倘若那样,李大人岂不是误杀了自己的唯一继承人?那我岂不是于心难安?

李锜忙说:裴大人放心,本官并非如其它藩镇那样,想给子孙留后。本官不是上表朝廷,希望能给判官王澹留后吗?再说李钧犯下滔天大罪,本官岂能饶他?

裴俊沉吟着:但镇海是南方重镇,承担着朝廷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是人人想来的好地方,李大人怎会轻易放弃?推病不愿进京,是否还想留在此处?

李锜忙说:非也!并非因病推辞,确实无法上路啊!

裴俊含有深意地看着他:李大人想不想知道,本官为何不曾认定,李大人就是行刺武相和本官之人?那些杀手明显经过专门和特殊的训练,目的明确、计划周密,才一击成功……而诸如抽跳板之类的雕虫小技,也只能发生在镇海吧?

李锜听得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这……

裴俊目光凛然地注视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此等宵小以为一起刺杀案,就能使朝廷放弃削藩的举措。恰好相反,武相殉国,圣上更加下定决心,会把这一举措推行到底!这就是圣上派我来镇海,向当地藩镇表达的心意。李大人可要好自为之!

李锜听得满头大汗,连连点头:那是一定,一定……

裴俊这才笑道:咱们下船吧,江上风浪大,小心翻船呀!

李锜回到李府厅堂,气呼呼地摘下官帽,往旁边一扔:这裴俊也太厉害了!

独自坐轮椅的李夫人警惕地问:老爷,怎么啦?

李锜气咻咻地坐下:今天我陪他去视察,不一小心说漏了嘴,他发现我们在造战船,还拿言语来威胁本官……看来那些起事的准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李夫人镇静地说:老爷别慌。咱们诸多掩盖,那裴俊未必能觉察……

李锜摇摇头:我看危险,还是早点起事吧,杀了这个裴俊来祭旗!

李夫人想了想:你派人联络其他藩镇,尚无回音,老爷须暂且稳住他。裴俊还要在镇海呆几天,老爷就在府中摆一场家宴,搞得热闹些,请人来唱曲子,让他感受到老爷的日子过得挺好,温柔富贵样样不缺!朝廷也就不会怀疑你有二心了!

李锜眼睛一亮:夫人的妙计好!是得拖延时日,待各藩镇有信来,才好起兵共事。眼下还真不能轻举妄动……那就请杨柳渡的花魁,来府中唱一首“金缕衣”。

杜秋娘坐在窗下弹琵琶,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幼时的惨景一一浮现在眼前,伴随着轩辕集说的那些话,使她的琵琶声越弹越激烈,神情也越来越悲愤……

十一娘急忙上楼,激越的琵琶声让她有些吃惊,进退两难。突然听得杜秋娘发力拉断了琵琶弦,她才冲进门去:秋娘,李府有令,那话儿来了……

杜秋娘猛地站起来,控制住情绪,平静地问:怎么?李府有动静了?

十一娘慌乱地点点头:让你今晚进府,去唱那支“金缕衣”。

杜秋娘把断了弦的琵琶递给她:那就请你派人,把这琵琶修好。

十一娘犹疑着接过琵琶:我怎么从这琵琶声中,听出了金戈之气?

杜秋娘笑笑:放心吧,我无论进府做什么,都不会给杨柳渡带来祸害。

驿馆房间内,裴俊在听随从们的汇报。一个随从说,据判官王澹来报,李锜背着他私置军务储备粮草,还选了不少有力善射的士卒允作府丁,或留为帐下亲兵。另一个随从说,打听到李锜派遣心腹,分镇部属五州,伺察朝廷动静,疑似作为起兵的预备。又一个随从说,听闻李锜置备了不少衣粮和兵器,实为可疑。裴俊让他们再分头四处去打探军情,随从答应着走开,为首的随从却疑虑不安。裴俊问他为何不走?他说不放心,独自留下大人,万一有个不测,那便如何是好?

裴俊笑起来:本官安守在驿馆中,还会有什么不测?你快去快回吧。

随从走后,裴俊独自思索,昨日那一招敲山震虚,不知李锜有何反应?

驿丞进门,拿着一份请帖:裴大人,李府派人送来这个,还在等回音。

裴俊打开请帖一看,微微笑道:告诉他,我今晚会去赴宴。

黄昏,十一娘在帮杜秋娘化妆。她快言快语地说:今天李府可热闹了!听说李大人设宴,请了不少贵客,还有朝廷派来的一个姓裴的观察史,排场很大呢!

杜秋娘想起那个身穿官服的人被救起来,躺在岸边的情景:当时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这是裴大人,谢谢你们救了他!杜秋娘不由得心想,难道是他?

十一娘又说:今晚只唱一支“金缕衣”未免冷清,李大人让咱们的姑娘都去呢!可这帮小蹄子能歌善舞的不多……秋娘,你若是还会点什么?就太好了!

杜秋娘想了想:那我就再演一出,“参军戏”。

十一娘又惊又喜:哎呀,眼下这“参军戏“可是流传甚广,红极一时啊!倘若秋娘是女扮男装演这参军,就更不得了!肯定不分男女,人人爱看呀!

杜秋娘笑起来:好,我就女扮男装,去演那个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