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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内,唐宪宗踌躇满志地坐在皇位上,见裴俊、杜佑和众臣列于殿下,他开口便问:众卿须知,过两日是母后寿宴,还要举办诗歌大会,卿等的贺礼都备好了吗?

众人一起答:都备好了,陛下放心。

唐宪宗又关切地问裴俊:裴相,朕让你接旨的事儿,你准备得如何?

裴俊克制住烦乱的心情,平静地回答:微臣也准备好了,届时隐娘便会进宫。

唐宪宗满意地点点头,众臣却在下面议论纷纷,不知这又是咋回事儿?

唐宪宗也有些不安,杜佑却上前说:为让诗歌大会更圆满,老臣奏请陛下恩准,把前朝贬出京城的著名诗人刘禹锡、柳宗元、李商隐也都召回来,共襄盛举。

唐宪宗高兴地笑起来:你呀,就是个和事佬,除了李商隐年少,那些诗人都是前朝罪臣,是朕的祖父把他们贬出京城……也好,如今太平盛世,朕便准了吧!

王守澄也请突吐承璀恩准,让他出宫避开太后生辰。突吐承璀不解地问他,这是为何?王守澄却说有难言之隐,突吐承璀猛然醒悟,问他此举是否跟杜秋娘进宫有关?王守澄又说,养父别问,日后便知。突吐承璀勃然大怒地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咱家?

王守澄连忙跪下:养父息怒,儿子不敢有半点隐瞒,因与杜秋娘有一面之缘,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便想躲出宫去几天,不愿跟她照面而已。还请养父别起疑心。

突吐承璀不禁笑起来:你还是脸皮薄啊!好吧,有个临时差使,是出城去筹军饷。你明日便带些人把此事办了,快去快回!皇帝身边,还需有咱家可靠的人。

王守澄高兴地答应,次日便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带着一队太监出城,行人见了纷纷躲避。王守澄得意地心想:秋娘,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今后都要讨回来!

他耀武扬威地扬鞭催马,对太监们喊道:快走,天黑前要到达阳城驿站!

此时元稹也正骑马飞奔在这条路上,他日夜兼程赶往京城,但愿能赶上那个诗人盛会。傍晚到了阳城驿馆,他见此处离京城不远,决定下马住一夜。一个驿馆士卒接过他的缰绳去喂马,另一个驿馆小吏迎上来,恭敬地说:大人,请随下官去歇息。

元稹指着驿馆门外高悬的匾额说,别忙,本官问你,这驿馆为何叫此名?小吏恭敬地答道:这阳城是前朝名臣,虽已归隐深山,却被天下文士当作楷模,故而有此名。元稹笑道:可本官认为不妥,这阳城既是贤者,这驿站也该让位给贤者,理当更名,本官建议改为辟贤驿。小吏笑道:这个下官不敢做主,驿站名是当朝宰相裴俊所提,他说这阳城二字就是一面镜子,会让那些不称职的官员感到汗颜。元稹冷笑道:原来是他起的名?怪不得呢!小吏不明所以,只好说,大人请随下官来,上厅只有一间。

不久,王守澄带着一群太监也赶到驿馆门外,纷纷跳下马来。一个太监狐假虎威地喝道:站吏何在?我们奉了圣命外出,要最好的房间,要上厅!

小吏连忙出来说:各位公公,对不住了!上厅只有一间。西川来的元大人已住下。朝廷有规定,进出京城的官员谁先到,谁就住上厅,后来的人请到别厅休息。

太监纷纷叫起来:这是什么规定?我们不答应!王守澄也气恼地说,咱家出城为陛下办事,就要住最好的房间!你让那姓元的官儿快换到别厅,咱家要住那上厅!小吏忙说,不可呀,下官不知公公是何品阶?但元大人他却是三品官啊!何况朝廷规定,哪怕官阶高的人来晚了,也只能住旁厅。王守澄更加生气,把他推到一边,说咱家尚无品阶,但咱家说行就必须行!他带着那群太监,吵吵嚷嚷地闯进门去……

驿馆房内,元稹在烛火下凝神思考,桌上摆着一本刻印好的《莺莺传》。元稹想了想,提起笔来划掉书名,改写为《会真记》。他心想,小涛你太多情,也太敏感,本官只好为这本传世之作改名。就怕本官日后也会负了你,但那必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放下笔,打了个呵欠,正欲睡下,突听外面人声喧哗,是王守澄带着一群太监冲到门前,纷纷叫嚷:让那狗官滚出来!他凭什么住上厅?快给王公公让位!

小吏跟来,连连作揖,恳求他们别闹事。王守澄正在气头上,就拿马鞭指着他说,你别管,咱家今天正想闹事!小吏见此情形,只好上前拍门,叫道:元大人,有几位公公出门为陛下办事,要住这间上厅,还请元大人谅解,移驾到别厅去吧!

元稹生气地打开房门:岂有此理!本官先到,按朝廷规定,断无让厅之理!

王守澄看见他,扬鞭指了指自己,冷笑道:你这狗官睁眼看看,正是咱家,想要你这间正厅!咱家是为陛下办事,你不过是个三品官,竟敢如此托大?!

元稹也愤愤地指着他:你是何人?一个太监,竟敢侮辱我朝廷命官?

王守澄更是大怒,又扬鞭指着他:朝廷命官有何了不起?今日咱家不但要欺负你,且要好好教训你,看你今后还敢不把咱家放在眼里?!

他提起鞭子朝元稹抽去,正中他脸面!元稹顿时口鼻流血,连忙用手掩住,气得发抖,说你狂妄!竟敢打本官?王守澄又挥鞭朝他打去,说咱家就打你了,你能怎样?元稹吓得拔腿逃走,想躲开这鞭子。王守澄却提起鞭子追上去,不断挥动鞭子,抽打着元稹,元稹吓得抱头乱窜。王守澄一边抽打,一边回想起过去那不堪的一幕幕:他在岩洞里挥刀,忍痛自宫;太监们对他拳打脚踢,他抱头在地上翻滚;他被吊在铁架上,仇士良挥舞鞭子使劲抽打他;他以拳击树,击得树叶纷纷落,击得他手背出血……

王守澄心想:咱家今天并非为了夺这上厅,而是要好好出一口恶气!

他满肚子火气,挥鞭暴打元稹,直把他打得躺倒在地。旁边的太监袖手旁观,甚至有人拍掌叫好,那个小吏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派人飞马报到京城……

次日的宣政殿,唐宪宗看了邸报脸色阴沉,众臣大哗议论纷纷,都在为元稹抱不平,说这太监是何人啊?竟敢如此大胆,欺负朝廷命官?这也是对我们官员的羞辱啊!

站在后面的白居易上前对唐宪宗说:请陛下为臣做主,务必严惩那个竟敢殴打朝廷命官的王守澄,绝不能善罢干休!否则有何公理而言?元稹岂不是无端受辱?

众臣也一起上前,齐声对唐宪宗说:请陛下务必惩治!

唐宪宗也有些生气:突吐承璀,王守澄不是紫辰殿的人吗?是你派他出京?

突吐承璀硬着头皮上前:陛下,王守澄想立功,便求了咱家,派他一个差使。

裴俊愤怒地说:哪怕陛下钦差,也不能如此行事!本官不知元稹为何回京?但他是三品官员,岂能由太监欺负至此?这是朝臣的奇耻大辱!请陛下务必严惩!

突吐承璀忙说:这元稹本在西川任职,擅自回京,也要严惩才是。

杜佑忙说:元稹回京,是要参加诗人盛会。为此老臣特地请了陛下恩准。

裴俊听了,不觉脸色阴沉,心想这元稹竟为此事回京,真是可恶……

突吐承璀又说:陛下,不管如何,这元稹擅离职守,也要惩戒,他既已挨打,便请陛下把他贬出京城,降职使用。至于王守澄,则任随陛下处置。

杜佑大惊:陛下不可!元稹是受辱之人,王守澄蛮横无理,若不惩治,天理何在?

白居易也说:陛下,元稹并无过错!若处理不公,必将使众臣不满于心……

唐宪宗生气地指着他:你!大胆!朕并非昏君,由不得你来胡说八道!

突吐承璀在旁看了暗暗高兴,杜佑和众臣却暗暗着急。

裴俊连忙上前:陛下,明日便是太后生辰,为了给太后积福,此事应尽快处理。白翰林虽然话丑,但是理端,陛下为平众怒,可否将此事交给微臣来处理?

唐宪宗好似松了一口气,忙说:朕便依你,此事就交给裴爱卿来处理。

突吐承璀也上前逼问:那么陛下对元稹的处置呢?

杜佑和白居易都紧张地盯着唐宪宗看,裴俊的神情也很复杂……

唐宪宗想了想,淡然说:先搁置,他不是在家养伤吗?等他伤好了再说吧!

回到北司府,王守澄已跪在地上,突吐承璀气得指着他怒骂:大胆逆子,竟敢逆天而行!你知道那几鞭子打在谁身上?是打在咱家身上!你太让养父失望了!

王守澄连连磕头:请养父息怒,儿子知罪了!儿子知道这次未能忍住,便是前功尽弃!会引起朝廷官员对我阉人的集体不满,养父的处境也会变得艰难……

突吐承璀见他泪流满面,不禁叹道:那你为何没忍住?难道这里面真有隐情?

王守澄又磕头:没有隐情,实是儿子无法忍受,那元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突吐承璀稍感欣慰:你不该冲动。陛下重用我们,只因信任我们,但陛下也是恩威并重,时时分化打击。前不久宦官郭曼触犯宫禁,陛下毫不犹豫地下令杖杀!吕如全是前朝宦官,曾拥立陛下有功,官至内常侍,只因用樟木为自家盖房,不合礼制,便被陛下剥夺全部官职,还赐他一死,真是去之轻如鸿毛……我等怎能不谨慎?

王守澄深感震惊,忙说日后会谨慎。突吐承璀却说,你将为此付出代价。王守澄惊惶不安地说,本以为养父会庇护儿子。突吐承璀冷笑道,陛下善于在朝臣和宦官的争斗中保持平衡。为防止我们权力太大,抓到一点小事便严加惩处,你这次撞到了刀口上!咱家也无法庇护你。不过,尽管那裴俊铁面无私,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王守澄更惊恐,没想到竟是裴俊来处置他。他被押到大理寺内,庄严的审理堂口,两旁站满手执大板的听差,裴俊坐在案后,旁边是大理寺卿和其他官员。王守澄跪在地上,悄悄抬头看着裴俊,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心想就是此人差点夺走了我的秋娘!

裴俊并无觉察,冷冷地说:陛下有旨,让本官主审此案……

他还没说完,一个太监便走上堂来,大声说:太后懿旨到,请众臣接旨!

裴俊有些吃惊,只好跟众人一起离案,跪在地上:臣等接旨!

太监念道:太后口喻:明日便是哀家生辰,为了给众生积福,已令陛下大赦天下。宦官王守澄殴打朝廷官员元稹一事,也不宜重罚,还以惩戒为要。众臣须知。

裴俊又只好跟众人一起说:臣等明白。太后万福!

那太监对王守澄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裴俊也瞪了王守澄一眼,虽然怨愤难平,但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必是突吐承璀搞鬼,如今只好不了了之!

他又坐在案后,大声说:奉太后懿旨,太监王守澄免去重罚,重打五十板!

两旁听差一拥而上,把王守澄按在一条长板凳上,一五一十地暴打他。王守澄咬牙承受,斜视着裴俊的目光充满怨恨,心想,裴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加倍奉还!

当夜,一个幽深的小院,一个佣人挑着灯,引领着杜佑和白居易。杜佑问那佣人,可有官员来看望元大人?佣人告知来的官员很多,都为元大人抱不平。杜佑舒了一口气。白居易笑对他道,杜大人也太小心了吧?杜佑叹道:宦官当道,小心为妙啊!

元稹正躺在**呻吟着,见到他们十分感动,想起身道谢,却白居易连忙按住。他含泪望着杜佑说:杜大人,下官遭此劫难,眼看便无法参加那个诗人盛会了。

杜佑忙说:哎呀,你如今就别想那个了,好好养伤才是。

白居易也连忙安慰:老弟,你又何须参加那个诗人盛会?不过是浪得虚名。

杜佑见元稹一直感叹着,似乎心有不甘,就笑道:等你伤好了,老夫专门为你举办一次诗人盛会。白居易忙说,下官也如此想。元稹沉了沉,又说,下官这次挨打的驿馆,竟然叫做什么阳城驿,据说还是裴俊所提?下官似乎记得,阳城正是裴俊的老师,他这样做,可有枉私之嫌啊!白居易不在意地说,阳城已经辞官在野,驿馆叫做他的名,也无妨吧?元稹不悦地说,下官还是认为此事不妥。白居易陡然明白,说老弟,你是想让那驿站改名,不欲让此事流传后世?杜佑想了想,说元老弟想得对,那驿馆就在富水旁,明日老夫就将其改为富水驿吧?元稹思恃着,说富水驿还是不妥,太实了。不如取其谐音,叫敷水驿。白居易望着杜佑,他点点头。说好,就叫敷水驿。

此时王守澄也躺在**呻吟着,郑玉棠悄然进来,走近床边看着他,很是怜惜。

王守澄叹了口气:你又来给我送药了?总是让你看到我倒霉的一面!

郑玉棠轻轻坐在**,也叹了口气:听说这次,可是你自找的!

王守澄恨恨地捶着床:元稹固然可恨,那裴俊更可气!居然对我下毒手……

郑玉棠有些吃惊:裴俊?就是那个,陛下将秋娘姐赐给他的宰相?

王守澄愤愤地说:是啊,王某对他恨之入骨,林林总总那些仇,我都必须报啊!

郑玉棠看着他:你就别想这些了,还是躺在**,好好养伤吧!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良久,都在猜测杜秋娘明日入宫,这事又该如何收场?

次日皇宫里,到处披红挂彩,十分喜庆。一队队太监和宫女在出出进进地忙碌着。公主的月央宫内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摆满了精巧的小玩艺儿。

突然太和跑出来,一个中年嬷嬷跟出来,叫道:公主别走,你该梳洗打扮了!太和头也不回地说,回来再打扮,我要出宫一趟。中年嬷嬷追上去,拉住她说,不行,今日是你母后的庆寿大典,你怎能缺席?太和甩开她的手说,铁姑姑,你别拦着,我的寿礼还没挑选好呢!听皇叔说,五彩坊刚来了一些新鲜玩艺儿,我要去采买,来给母后祝寿!铁姑姑气愤地说,你皇叔就是个害人精!她还没说完,公主已经飞跑出去。

含元殿内,太后打扮得雍荣华贵,正指挥官女太监把满屋的寿礼搬出去。她指着那几盆深红色牧丹花说,这牧丹可要小心!舒王突然走进来,说太后嫂嫂,不可!太后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你送的牧丹花,哀家最中意,想让皇儿和众臣也看看。

舒王朝她一拱手:恕小王直言,这牧丹花万万不可搬出去!一来它错季迟开,特别娇贵,因这宫里有清凉水殿滋养它,它才活下来。一旦搬出去,可能会凋谢。

太后点头说:哀家怕热,皇儿特地为这里安装了清凉设施……还有其它原因?

舒王谦逊地低下头:小王花了一番功夫,才有这份心意。可这份心意……

太后陡然明白,说哀家知道了,你想隐藏这份心意?舒王点头说,最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陛下。太后皱起眉头说,真是奇了,这又为何?舒王狡黠地笑着说,太后嫂嫂日后自然会明白。太后无奈地指指他说,哀家就知道,宫中数你的鬼点子多!

舒王无辜地笑着,心里却说:太后嫂嫂,因为有一天,你和陛下必然会反目。

裴府,杜秋娘坐在梳妆镜前准备妆扮,她一身素白,并无头饰。裴俊强忍悲痛,从她肩后搂住她,杜秋娘靠在他胸前,默默流下泪来。裴俊忍无可忍地问:秋娘,难道你今天非要进宫?难道我们就不能自私一点?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

杜秋娘轻轻摇着头:俊哥,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不会自私,只想着儿女情长,而不顾大唐的江山社稷。我也不愿让你为了我,而舍去朝廷重臣的位置。你正值年富力强,正该报效国家,怎能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自己多年的心愿?

裴俊不禁潸然泪下:可是,你若进宫后不能回来,让我又怎么活下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报效国家?我可不可以不去想?我们可不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杜秋娘更加坚定地摇着头:不可以。俊哥,我不答应!

裴俊沉默了一阵,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含泪说:秋娘,没想到你一个女子,心意竟然如此坚决!裴俊愧不如你。这几天,我总是在想,若你是那只掉下去的大雁,那我也会跟着你冲向地面……我、我决不愿独活!秋娘,你明白吗?

杜秋娘猛地站起来,回身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不能那样做。倘若我进宫后不能回来,我会在宫里活得好好的!我要你在宫外,也同样活得好好的,不可为我轻生!

裴俊看见那个蝶形头饰,便拿起来,含泪给杜秋娘戴上:好,我答应你。

一辆马车停在裴府门前,裴直满脸悲伤,率仆人与家丁等候。裴俊拉着杜秋娘的手,并肩走出来,裴直立刻上前,单腿给杜秋娘跪下:裴直率裴府人等,给姑娘送行!

仆人和家丁也全体给杜秋娘跪下,齐声说:恭送姑娘!

杜秋娘连忙扶起裴直,又对众人说:都起来吧,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直站起来,含悲忍痛地说,裴直和众人都知道,是姑娘此去,救了裴府!杜秋娘笑道,管家言重了,不是这样。裴俊却拉住她说,你就接受他们的好意吧……

他又俯在她耳旁小声说:如我携你逃走,这府中上下人等,必不能活!

杜秋娘朝他嫣然一笑,裴俊也朝她一拱手:隐娘保重,裴俊要先行进宫了!

裴直侍候杜秋娘缓缓上车,她又掀开车帘看着裴俊,裴俊强忍泪水,头也不回地上马,飞奔而去。他心痛如绞,似乎肝肠寸断,只怕自己跟心上人就此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