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西川益州(今成都)的锦江边上,碧云高天,杨柳飞花,绿树丛中,掩隐着一条碧波滟澄的江水。江面上,画舫游船如织,歌声笛声一片,一派繁华景象。

江岸上,几个文人雅士簇拥着元稹走来,他神采飞扬,兴致勃勃。

一个文人问他,今日何来如此雅兴?另一文人说,因有薛涛陪同啊!又一文人惊喜地问:薛涛就是那位刚脱藉的营妓?起先那文人说,她也是西川最负盛名的女诗人,历任地方官都对她推崇备至。元御史跟这位女诗人也是吟诗作对,相得甚欢呀!

元稹回头指着他们:你们呀,跟着本官风花雪月,陶冶其中便也罢了,怎么还敢来取笑本官?若让那小涛知道了,可要给你们一个榧子吃呢!

众人齐说:不敢!不敢!

说话间,一只画舫已靠岸,船上也传来悠扬的笛声。元稹忙率众人纷纷上船。花船内,薛涛简衣素服,正独自吹奏笛子,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元稹等人见此情形,都悄没声地坐下。薛涛不看他们一眼,仍顾自吹奏,笛声美妙,又带着几分悲凉……

一曲吹罢,她才回头看着众人,盈盈弯腰:各位友人,薛涛这厢有礼了。

元稹忙说:免礼。他们都是当地有名的文人,对小涛慕名已久啊!

众人也纷纷说,我们真是慕名已久,今日才得见。薛涛淡然一笑说,不过是浪得虚名罢。元稹笑道:小涛才貌双全,天下无人匹敌,岂可太过自谦?哎,你们今天有耳福,听了小涛的笛声,也该用诗句赞扬一番。薛涛忙说,别赞我,就说说此情此景吧?

一个文人说:我先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薛涛抿唇笑道:这是李白的诗,可这里不是镜湖,而是锦江。

另一个文人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落锦城。

薛涛点点头:嗯,这也是借李白的诗,但还不错,也算应景。

又一个文人却看着她吟道: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薛涛朝她一弯腰:多谢谬赞了!

然后大家一起看着元稹:好了,该轮到御史大人了。

元稹却冲着薛涛笑道:我倒要先听听,小涛的诗句。

薛涛毫不迟疑地吟道:何处江上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众人听了都有些惊讶,有人低声议论:这也太大胆、太直白了吧?

元稹却频频点头,问薛涛可有纸笔?薛涛欣然一笑:早给御史大人备下了。

她拿来纸笔,铺在一张桌上,又亲自磨墨。元稹提起笔,想了想,稍顷,在众人的期待下,他落笔纸上,一挥而就。薛涛在旁念道: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皆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众人在旁边齐声说:好诗呀,好诗!薛涛含情脉脉地看着元稹,眼里皆是爱意。她虽为风尘女子,却一直是卖艺不卖身,即使周旋于蜂蝶之中,尚能保持洁身自好。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年满四十之际,居然第一次经历了爱情的震撼。而元稹这一年还不到三十,正值男人的青葱岁月,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拈花惹草的心思并行不悖。在这个大诗人面前,薛涛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心上人。

夕阳西下,元稹和薛涛回到西川节度使府的院内,两人手牵手,情意绵绵……

薛涛先开口:元大人,小涛感谢你的赞赏和眷顾,你真是小涛的知音啊!

元稹握着她手笑道:本官丧偶已久,又被贬到西川,难免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却喜遇到小涛,真是三生有幸。本官跟你,也是相见恨晚呀!

薛涛叹道:小涛亦不幸,虽出身官宦人家,却迫于生计,侍酒赋诗,弹唱娱客。后又得罪了官府,便由官妓降为营妓,遣往松州边地慰劳军士……若不是武元衡武相视察军营,见到小涛,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只怕我早就在军营里被糟践死了!

元稹把她搂在怀里: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本官明白你的心意,定不负你!

薛涛欣慰地说:小涛也这样想。虽然我们身份不同,但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小涛有幸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若不敢大胆去爱,那也太辜负自己了!

一个仆人走来,递给元稹一封京城的来信,他便轻轻推开薛涛,急急回书房看信。薛涛见他骤然离去,眼里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愁。她走进书房,元稹正在桌旁仔细看信,似没注意到悄然进来的她。薛涛想了想,就走到桌案前,提起笔来写着……

稍倾,元稹高兴地用手弹着信纸,大声说:好啊!本官要回京了!杜相写信给本官,说下月初九是太后生日,陛下要大宴宾客,举办诗人盛会。请我即刻回京去参加。

薛涛很吃惊:即刻回京?那么大人在这儿的使命,又该如何?

元稹冷笑道:我来西川,原是为了本官的宿敌裴俊。他年纪轻轻就高居宰相之位,本官不愤才离京,不欲跟他同朝为官!到了西川,本官却碌碌无为,忧愤更甚,幸喜遇到小涛这位知己……如今陛下要举办诗人盛会,杜相觉得本官这个大才子若不在场,未免遗憾,才让本官速速返京。本官也想去赶这个盛会,便要打点行装即刻回京了。

薛涛忙说:大人,不可啊!大人即在其位,就该谋其政,怎可为了一场什么诗会,便擅自回京?陛下若是得知,也会归罪于你呀!

元稹扬着信纸:不会,杜相说,已取得陛下恩准。陛下也喜欢本官的诗呀!

薛涛递给他一页纸,说大人请看,这是小涛才写的诗。元稹看着这首诗篇,念出了声: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什么意思?你觉得本官到任后,一直在声色犬马胡作非为?故而特来劝谏本官?薛涛忙说,这是小涛的忧患意识。元稹不悦地打断她,说你自去忧国忧民罢,本官并不关心。

薛涛也有些生气,便提高了声音:元大人,这是国家大事,你身为西川地方官,怎能不关心?小涛是希望大人你,能重视处理西川边务,防止吐蕃与南诏入侵。

元稹却不在意地走开:任你怎么说,本官已拿定主意,明日就返回京城。这些军机大事,本也轮不到小涛你来操心。等本官回来后,再自行处理吧!

薛涛想了想,毅然决然地说:好,那小涛今晚就摆酒,给大人送行。

是夜,节度使府内的厅堂摆满了一席酒菜,元稹和薛涛坐在桌旁,气氛有些冷清。薛涛强笑着,端起一杯酒来敬元稹,他有些不忍心地看着她,问她怎么流泪了?

薛涛放下酒杯,擦去泪水:小涛是高兴的。元大人,自从你来西川,小涛见到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元大人可知道?你的诗歌已经是名满天下,每出一章一句,便无胫而走,赛过珠玉。小涛虽也是小有名气,但跟大人一比,那就不算什么了?

元稹笑道:小涛何出此言?你的诗句,也给本官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薛涛摇摇头:别这么说,小涛是真心倾慕大人。尤其读到大人悼念亡妻之作,那些句子必将流传千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涛虽是风尘女子,却一向洁身自好。当初深感大人你有情有义,这才与你共效鸳鸯连理……

元稹陪笑道:这些本官都明白,我喝了这杯酒,你就别再伤感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薛涛却话锋一转:小涛也曾渴望,与大人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但小涛也知道,大人此去必不再回转,故而才伤心地与大人诀别……

元稹有些吃惊:你多虑了,怎么会?

薛涛冷冷地说:大人何须骗小涛?小涛已不再年轻,早过豆蔻芳华,也算识人无数。小涛和大人虽相知相识才半年,但已知大人纵情声色,否则,你也不会如此恋慕繁华,一听说京城有什么盛会,便抛下西川事务,火速赶去。

元稹也不悦地沉下脸:小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分明是污赖本官。

薛涛冷笑道:哼,我污赖你了吗?大人所作《莺莺传》,便是对自己的最好记录吧?元大人你,不正是那个男主角张生,辜负了女主角崔莺莺吗?

元稹大为震惊,生气地站起来:你?怎么这么说?

薛涛又流下泪来:请元大人见谅,虽然小涛的言语尖刻了一些,但自古以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小涛也怕元大人日后喜新厌旧,抛弃自己,这才黯然神伤。

元稹又坐下来,温和地说:小涛,你太敏感了!我今日就答应你,回京后,要么再回西川,要么把你接到京城,与你双栖双飞,白头到老,了却这段情缘?可好?

薛涛擦掉眼泪,淡淡地说:不用了,谢元大人好意。小涛心里明白,露水情缘,朝生暮死,又何必反复纠缠不清呢?但请元大人明白小涛的心。无论元大人今后身在何处,小涛的心都会一直跟随,不离不弃,刻骨铭心。

元稹倒了酒,端起来向她:本官深为小涛的情意所沉醉。来,干了这一杯吧?

薛涛点点头,也端起面前的酒杯,吟道:长来枕边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元稹随即吟道: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残。

两人各自饮下酒,相对无言,只听得窗外的梧桐树叶,被秋风吹得簌簌落下。

太后的寿辰快到了,她居住的含元殿布置得十分华丽,一排排桌案上摆满了奇珍异宝,花团锦簇。正中最显贵的位置上,放着几大盆深红的牧丹花,显得卓而不群。

舒王陪着太后一一观看着这些寿礼,他谦恭有礼,成竹在胸。

一个太监在旁边介绍说:这是宣王府送来的璋玉,价值连城。这是李相府送来的红珊瑚,甚为名贵。这是平西侯送来的东海夜明珠,天下仅有……

太后挥手打断:好了,别再往下说了,哀家也不看了,一个字,俗!

舒王上前说:请太后嫂嫂去看看本王送来的,夏日牧丹。

太后倍感惊讶:哎呀,这定是极其稀有、极其罕见的品种!让哀家瞧瞧。

舒王把她引领到那几盆牡丹面前,太后喜爱地仔细看看,又俯身闻闻:这可是真的?猛一看却像假花?但这炎热的夏天,又哪来尊贵的牡丹?舒王,你快说实话!

舒王笑道:这牡丹呀,本王也是偶而得之,便讨了来,给太后嫂嫂贺喜……

太后听着舒王的夸夸其谈甚是高兴,亲自送舒王出殿,还对他说,这满朝文武,就只有你最懂哀家的心,知道哀家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点竟连纯儿也不如你呢!舒王也笑道:太后嫂嫂别这么说,陛下是忙于勤政顾不上。太后点头笑道:你倒是闲人一个,以后多进宫来,陪陪哀家。舒王笑着朝她一拱手,说本王谨遵太后懿旨。

突然旁边传来一阵笑声,舒王和太后都侧身去看,只见一个穿红衫的小姑娘在踢键子,她飞身跃起,把键子踢得很高。旁边的宫女们都拍手叫好道:哇,公主好棒呀!踢得好高呀!太后见了,却一撇嘴说,太和这小丫头,又不遵妇道了!

太和公主听了,把手一扬,利落地收起健子,奔到她身边,娇憨地叫道:母后,你又在背后诋毁女儿!女儿怎么不遵妇道了?

太后指着她:瞧瞧你自己,都十七八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成天跟宫女们疯玩儿疯闹,女红针线,一概不会,今后看看你,可怎么嫁得出去?

太和公主撅起嘴来:嫁不出去算了,反正我们公主的命也不好,不是去和亲,就是为了皇家的利益,随便给我指个驸马,我还不想嫁呢!

太后无奈地叹道:瞧你这张利嘴,今后谁还敢要你?

太和公主又转身问舒王:皇叔,近日外面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舒王笑道:公主容本王先想想,若有了新鲜玩艺儿,再来带公主出宫去玩。

太后无奈地指指他们:你们俩呀,真是一对天家的闲人!

裴府后院,杜秋娘伸手接下一只鸽子,取出信筒。抽出一张小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秋风瑟瑟拂罗衣,长忆江南水暖时。花谢花开缘底事?新梅重绽最高枝。

杜秋娘豁然开朗,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是满天大雪的罗浮山顶,唯有一树梅花开得红艳艳,轩辕集和杜秋娘踏雪赏梅,兴致勃勃。轩辕集说,这梅花独绽枝头,并非争春,而是她天生傲骨呀!杜秋娘当即说:这红梅傲视冰雪,弟子要写诗赞扬它……

杜秋娘吟诵着自己写的诗,明白了内中含意。轩辕集的意思很明显:她是否进宫?是否跟裴俊分离?老师也无法替她拿捏。只能由她自行选择,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裴俊听杜秋娘说完这番话,不相信地反问:什么?老师竟然让你进宫?

杜秋娘坦然说:老师未有只言片语,但我已明白老师的心意,让我去勤王……

裴俊气恼地打断:不,我不明白!难道你没告诉老师,陛下已给我们赐婚,却又出尔反尔!你这一进宫,就可能出不来了!陛下一直对你心心念念,他怎会放过你?

杜秋娘反问:你不是说过,陛下不近女色,而且嫔妃极少吗?

裴俊有些气急败坏:是啊,陛下确实如此,但不知为何,却对你如此执着!

杜秋娘耐心地说:俊哥,别把事情想那么坏,也许陛下真是想让我这个江南女子,当众演唱他所喜欢的“金缕衣”?也许陛下还会放我回来,与你完婚?但若你现在抗旨,便会背上一个天大的罪名!而老师想让咱们辅助陛下的大业,可就全部落空了!

裴俊跺着脚说:我知道,可老师分明想让你留在宫中,辅助君王,还说什么重绽最高枝……不行!秋娘,我就是拼上一身罪名,不当这宰相,也不能让你进宫!

杜秋娘问他还有什么好办法?裴俊不甘心地说,只能连夜逃出京城。杜秋娘却不同意,说不能那么做。裴俊不悦地问:你为何不愿跟我逃走?是否你已抱定宗旨要进宫?难道你真想去陪伴君王?你也想当皇帝的妃子?你渴望着宫中的荣华富贵?

杜秋娘有些失落:俊哥,秋娘不会贪慕虚荣。我自幼受老师栽培,重任在肩。老师让我下山,就想让我帮你辅助君王成就大业。在家国天下面前,我们岂能儿女情长?

裴俊不禁愧疚地望着她:对不起,秋娘,我是一时情急。可是,我们难道就不能自私一点吗?难道我们就不能为自己多想一点吗?

杜秋娘也深情地望着他:我明白你的心,可如今情势就这样,首先,王命和师命都难违;其次,或许事情没那么坏,还有一丝侥幸?也许皇帝会在演唱后放我回来?

裴俊大力摇头:不可能,我们早有这预感,知道陛下安的是什么心?!

杜秋娘有些凄然地说:就算如此,也不是太坏的事。正如你所说,陛下是个好陛下,但他又有一些显著的弱点,比如说,太宠信那些宦官,可能会造成宦官当政,误国误民。若秋娘能在他身边,得他信任,随时点醒他,也算一桩功德吧!

裴俊怔住了,继而握住杜秋娘的手,急切地问:你真是这么想?为了家国天下,宁肯放弃自己心爱的人?为了振兴大唐,而不愿跟我携手到老?

杜秋娘点点头:其实老师并没勉强我,他是想让我自己选择。可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何况我早想入宫搭救郑玉棠,这也算天从人愿。只是俊哥,对不起你了!

裴俊神情凄然:秋娘,你一个小女子,尚且心中想着家国天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动摇,我一个当朝宰相,岂能不为之倾心?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唯有从命。何况,这也是我的师命,岂敢相违?秋娘,放心吧,俊哥必当成全你!

杜秋娘欣慰地扑到他怀里,含泪说:俊哥,真是难为你了!

裴俊也深情地紧紧搂住她:不,是难为你了,俊哥也真的不忍放手啊!

两人都潸然泪下,紧紧拥抱在一起。

稍倾,杜秋娘才说:俊哥,还有两天就要进宫,今晚恰好是七夕,让秋娘再给俊哥做一顿好吃的,我们携手看一次牵牛织女星吧?

裴俊顿时心情复杂,百感交集:今晚正是七夕?我们却分手在即?那、那好吧,裴俊但凭秋娘安排,好让这一夜,成为我们永久的记忆。

杜秋娘来到厨房忙碌,在灶上烹调许多食物,眼里却饱含着泪水,也是情难自禁。她也不愿离开裴俊,但她又明白,这真是她唯一应该的选择啊!

当晚,天上繁星闪烁,净空明朗如洗。庭院里摆了一桌酒席,裴俊和杜秋娘欣然对坐。裴俊强笑道:秋娘,这七夕是你们女儿家的节日,怎么把我也拉进来了?

杜秋娘也强笑道:是啊,每逢七月七,未出嫁的女子便要在当晚祭祀织女星,再乞巧。织女星又被称为“七姑娘”,我们敬她拜她,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好女婿……

她回想起小时在自家院里,和郑玉棠一起看星星,两个女孩子追逐欢笑地说:“我们只要好女婿”的情景,不觉潸然泪下地低语:可我却要跟自己的好女婿拜别了!

裴俊连忙拉着她的手:秋娘,别这样,我们来看看,你为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杜秋娘擦去眼泪,指着桌上的菜品:这是冰镇木瓜,俊哥可知是何意?

裴俊点点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杜秋娘也点点头,又说:这是我特制的奶酪酥饼,俊哥可知何意?

裴俊叹道:秋娘是在赞赏裴俊,少俗然有格,则为酪。质美而多文,则为酥。

杜秋娘拍手道:太对了!俊哥是佼佼者,是人中凤,正配这美妙的奶制品。

她又指着一盘水果:这是我特制的蜜饯葡萄,俊哥可知此意?

裴俊含泪说:刘禹锡曾写过一首葡萄诗: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秋娘啊,俊哥怎忍心放你走?我们酿下的美酒,怎么就变成了苦酒?

杜秋娘也流下泪来,她又指着另一盘水果:这是生长在高山上的紫花梨,甘如蜜,脆若凌,食之可以解烦忧,振神气。

裴俊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不,秋娘,我怎忍心与你分梨(离)?

两人又紧拥在一起,都凄然泪下。稍倾,杜秋娘深情地说:俊哥,在这七夕之夜,又逢良辰美景,秋娘本该对天许愿,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这长相厮守,是最朴素最动人的誓言,也是天下有情人的共同心愿。可我知道,那些想牵着你的手,一起垂垂老去的念头,在残酷的现实和无情的命运面前,却是此生此世最奢侈也最无望的心愿!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不悲壮么?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不坚贞么?还有许多动人的传说,许多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他们都不能白头到老,何况我与你俊哥?

裴俊忙说:秋娘,别这么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杜秋娘强笑道:可是俊哥,你却要放下这颗心,秋娘此去进宫,如不再回来,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也并非移情别恋朝云暮楚,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愿能了却你我的心志,能使江山社稷从此安稳,黎民百姓从此安居乐业,这不正是你我所愿吗?

裴俊潸然泪下:秋娘,别说了,俊哥都听你的。裴俊虽为朝廷重臣,但心志却愧不如你,纵有千分不舍,万分不愿,又怎能再提?裴俊必不再阻拦,定会送你进宫!但愿此去,我们能永远记得今日今夜,永不忘却你我的情份,裴俊也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又紧紧拥在一起,竟无语凝咽。稍倾,杜秋娘在裴俊怀里低声说:俊哥,良宵美景,岂能虚渡?让秋娘再为你演唱一次“金缕衣”吧?

裴俊欣然点头:好,我家有一把古琴,俊哥愿与你伴奏。

绿树郁暗,花影摇曳,凉风阵阵拂过,树叶和花瓣纷纷飘落。花树掩隐下,裴俊和杜秋娘弹唱着“金缕衣”,似乎锦瑟和谐,却都心中凄然。杜秋娘一边唱,一边起舞婆娑,舞姿优美,在花叶飘落中宛似仙女,庭院里回响着她的歌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拆枝。”裴俊的两只手用力弹着,直弹得手指流血,猛然拉断了琴弦,却全然不顾,脸上神情凄然而悲壮。杜秋娘感觉到了,突然站住,叫道;俊哥!裴俊也猛地站起来,叫道:秋娘!两人都同时扑向对方,再次相拥而泣……

稍倾,秋娘从怀中取出那只蝶形头饰,递给裴俊:俊哥,你能给我戴上吗?

裴俊含泪把蝴蝶头饰给杜秋娘戴在头上:秋娘,我本想每天早晨,都能看你梳妆打扮,为你戴上这头饰。现在,我只能乞求老天,但愿老天能成全。

杜秋娘又从怀中掏出把玉麒麟,交给他:俊哥,这是你的传家之宝,秋娘先还给你吧?若我再不能回府,俊哥每日看着它,就跟看着我是一样的……

裴俊再也忍不住,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痛苦地叫出了声:秋娘!

这个夜晚,御花园的水榭上也在表演歌舞,天上繁星闪烁,夺人心魄,地上奇花异草,丝竹声声。湖水中的一个大亭子里,唐宪宗带着众嫔妃在临湖赏景,对花浅酌。他们面前,一群歌舞伎在跳舞,旁边站着一个神情端庄的中年女官,她是怡心苑总管、五品中丞宋若昭。歌舞伎们卖力地跳着舞,唐宪宗却不感兴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旁边首座的郭贵妃看了,连忙问:怎么?陛下不喜欢?唐宪宗淡然说,这些歌舞都没有新意,朕早就看腻了。宋若昭连忙上前,惶恐不安不地说,陛下,臣女诚惶诚恐,是臣女有罪,没有排出新舞,不能取悦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唐宪宗挥挥手:朕对你无话可说。你也是职责所在,但终究才情有限啊!

宋若昭顿感委曲,只好说:是,陛下,再过两日便是太后生辰,臣女定当竭尽心力,拿出最新最美的舞蹈来,使陛下和太后看了高兴。

唐宪宗冷冷地说:那日不用你了,朕自有安排。你们退下吧。

宋若昭无奈,只好带着歌女们退下。郭贵妃不解地看着唐宪宗,说太后生辰的歌舞,陛下也安排了?唐宪宗淡淡看了她一眼,说是啊,贵妃也不用操心了。对了,这七夕的乞巧祭拜,本是你们女儿家的事,把朕请来做什么?实在无趣得很,朕要回宫了。

郭贵妃也很无奈,只得跟众嫔妃一道起身,齐声说:恭送陛下!

等唐宪宗走开,郭贵妃才沉思着喃喃自语:陛下最近怎么了?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似乎只是盼着太后的生辰。难道那日,会有什么重要事发生?

郭贵妃宫内的宫女也在梳洗打扮,忙忙碌碌,叽叽喳喳。一个宫女说,哎,你们准备好瓜果点心了吗?还有剪刀、尺子和顶针。另一个宫女说,拜完七姑娘,就来“掐巧”,看谁最巧?又一个宫女说,我有金针,让它漂在水碗中,再看它的影子来占巧拙。

郑玉棠却默默无语坐在一边,似乎回想着什么,儿时的情景也历历在目。

她见无人注意,便悄然走出去,来到御花园一角的水池边。月白风清,声韵飘渺。池中荷花盛开,浮萍点点。王守澄独自站在那里,背影很凄凉,又带着几分决绝。

郑玉棠轻轻走近他:守澄,你找我有事?今天可是七月七啊!

王守澄回头看见她,强笑道:是啊,这是你们未婚女子乞巧的日子……

郑玉棠苦笑道:刚才我还想起小时候,与秋娘姐一同乞巧的事,心里不是滋味。

王定澄苦笑道:你的秋娘姐,可能要进宫了,你心里又会怎么想?

郑玉棠大吃一惊,听王守澄说了详情,她更加气恼:守诚,你太让我失望了!

王定澄冷笑道:我也知道,这一来,我在你心中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没什么,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来憎恨我,厌恶我,咒骂我,我还是会那么做!

郑玉棠无可奈何,王定澄又冷冷地说:你也该高兴啊!你不是想让她进宫来救你吗?怎么心里又不好受了?我看你呀,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对不对?

郑玉棠生气地跺着脚:我看你是疯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她欲走开,王定澄却拉住她:别走,你不想知道秋娘如何进宫?是突吐承璀出的主意。他让陛下趁着太后生辰,举办诗人大会,再让秋娘进宫来唱“金缕衣”。那正是她自己所写,不就暴露了吗?这一来,陛下才好趁机夺回杜秋娘!谅那裴俊也无话可说。虽然皇帝已把秋娘赐婚给他,可他欺君在前,免他死罪,已属大幸了!

郑玉棠感叹地说:看来陛下真是喜欢秋娘姐,为了得到她,用尽了心思啊!可是守澄哥,倘若秋娘姐进宫,见到你,你又该如何面对她?

王定澄百感交集地说:我是无颜面对她呀!所以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是我的叛卖改变了师妹的一生,所以我不想见到她,得想办法躲开。我知道你心里责怪我,在今天这个祭神求福的日子里,我不乞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理解……

郑玉棠冷笑地看着他:就算我理解你了,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王定澄看着她:我有办法,我不是吐突中尉的养子吗?我去求了他,让我明天离开宫中,去一个小师妹看不见我的地方。也许在那里,我的心才能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