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清晨，风停雨收，但厅堂内外的布置都受到冲洗，红绸、喜字也变得凋零。
杜秋娘独自走出来，静思片刻，突然动手撕下了贴在柱子上的一张喜字。裴直跑来，见此情形，惊呆了，说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杜秋娘不理他，又踩着梯子爬上去，取下一只彩灯。裴直更为吃惊，抢上前去欲阻止，说，姑娘这是干什么？别这样啊！杜秋娘又掏出袖中的一大把喜帖，镇静地一张张撕掉，说，这喜事不办了！裴直吓得忙去捡那些喜帖，又想去抢杜秋娘手中的喜帖，急得跺脚说，姑娘这是为何？喜帖正要发出去，你不能这样啊！杜秋娘却转身欲离去，冷冷地说，我说不办就不办了！
裴直忍不住涕泪交流，哭着说：姑娘，你怎么了？这几天，合府上下张灯结彩，老爷要迎娶姑娘，真是从未有过的喜庆呀！我跟了老爷十几年，自从前面那位夫人去世后，我就没见他脸上有过笑容。可是你来了，他很高兴啊！他整天都在笑啊！我还以为，老爷从此就会开心了……没想到姑娘却陡生变故，要毁婚约，这是为什么？
杜秋娘仍是冷冷地说，不为什么，就是我不能嫁人了，更不能嫁他！
她转身欲走，却见裴俊站在面前，惊讶地看着她：隐娘，你这是？
杜秋娘绕过他，欲走开：你都听见了？这喜事办不成了！
裴俊大惊，一把拉住她：至少我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杜秋娘不理他，径直走开，裴俊连忙跟上去：隐娘，你得跟我说清楚……
裴俊追进杜秋娘的房间，她正在收拾衣物，把几件衣衫匆匆塞进桌上的一个包袱。裴俊闯进来，见此情形，就冲到她面前，不解地问：怎么？你又要走？
杜秋娘朝他苦笑道：这喜事办不成了，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裴俊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诚恳地望着她：即使你要走，也总该告诉我，这是因了何故吧？是不是你、你又怕陛下追讨？你又怕让我背上这个欺君的罪名？
杜秋娘摇头说，有这原故，但也因了别的一些事。裴俊连忙追问，杜秋娘却流下泪来，说俊哥，你别逼我。裴俊想了想，又拉她起来，说好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骑马来到郊外的一座坟墓前，坟上芳草凄凄，石碑上刻着：裴俊之妻，郑氏。杜秋娘看了，惊讶地问：这是你妻子的坟墓？俊哥，你为何带我来这儿？
裴俊没回答，跪下去，点燃了他随身所带的几柱香。杜秋娘想了想，也跪下去，跟他一起烧着香，香烟便缭绕在墓前，给他们的境况又增添了几许哀愁……
稍倾，裴俊拉着杜秋娘站起来：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今天原是她的祭日，我本就想带你来看看她，烧烧香。也顺便告诉她，我要娶你了，好让她放心。
杜秋娘有些惊讶：看来，你们是伉俪情深。可她为何年纪轻轻，便长眠地下？
裴俊叹道：她都是为了我呀！我是官宦人家出身，父亲在朝中做官，从小逼我读书，要让我志在报国。后来我进东宫当太子陪读，不料引起一些人的妒忌，想方设法把我赶出来。父亲让我准备文章好赴科举。我却赌气去了青楼。她也是京城有名的歌伎，因感我满腹诗书，便想从良嫁给我。父亲不悦，断了我的全部经济来源，我们就在离此不远的小村子，租了一间破草屋，全靠她做针线活儿，供我赶考……
杜秋娘听得很感动：真是感人啊！俊哥，你娶了一个贤妻。
裴俊点头赞同，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他高中进士后，郑氏便积劳成疾。等他有了自己的府弟，郑氏又接连生下一儿一女，终于熬不住，撒手人间。临终时，她躺在一张轻纱笼罩的大**，似乎全身都沐浴着一种淡淡的光辉，神情憔悴地对床边坐着的裴俊说，相公，我对不住你，要先走一步了！裴俊紧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娘子，你不能走，你要挺住啊！我们曾说过要厮守终身，白头偕老，你不能抛下我不管！郑氏含泪说，我死后，你另找个贤妻吧。你是好人，文武双全，将来必是国家栋梁。可你太刚直，在朝中做官，难免引来祸事，我不放心啊！若有一女子，能在你身边时时照顾，也帮你提携点醒，我才能放下这颗心。相公，你就答应我吧！裴俊这才流泪答应……
杜秋娘傍依着裴俊，听着这些辛酸的往事，两人缓缓走开，都是深情无限。郊外风光美丽，远处青山含黛，近处小溪碧绿，柳下成阴，鲜花盛开。
杜秋娘抬头看着裴俊：这么说，你是奉了你的妻子之命，才要另娶。
裴俊拍拍她的手：秋娘，我是怕你有门户之见，担心自己的身份只是歌伎。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娶过一个歌伎。我跟她跟你都是知音，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杜秋娘也感叹地说：是啊，无论什么身份门弟，只要两人能在一起，那么晴也好，雨也好，那怕凄风苦雨，也是甘之如饴。无论青山和绿水，眼前风景皆成画。
裴俊轻轻推开她，又正视着她：那你今天，为何不肯嫁给我？
杜秋娘没说话，也陷入了往事的回忆。良久，她才说：俊哥，有些事，秋娘原本难以启齿……我虽是女儿身，但是可能我、我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稍倾，她才缓缓地说：当时在镇海李府，李锜欲强娶我做小妾。玉棠妹妹给我送来李夫人的汤药，我估计那不是好东西，但思考再三，还是服下了。俊哥，你能理解吗？我不愿以女色事他人，更不欲为那个藩镇霸强传宗接代，又哪里想到会有今天？
裴俊恍然大悟，连忙握住她的手：秋娘，你因不想让那李锜老贼得逞，也为了自己的冰清玉洁，而毅然如此，我佩服你的勇气！但这些伤感事，还是别再提了！
杜秋娘叹道：不，我要说。后来遇上你，我们一直忙碌着干这干那，便忘了此事。现在才想起，觉得不能隐瞒未来的夫君，也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我……
裴俊笑起来：你怕我们今后没有子嗣，误了裴家的传宗接代？你尽管放心，我已有一儿一女，在老家由父母抚养。秋娘，只要我们两情相悦，其它一切都不成问题！
杜秋娘感动地喜极而泣，裴俊轻轻把她搂在怀里说：秋娘，你有了心事，怎能不告诉我？以后不可再这样了。我俩要相互信任，才能牵手到老，天长地久啊！
杜秋娘感激地伏在他怀里，两人欣慰地相拥在一起。
他们高兴地回到裴府，裴直见状，连忙上前说，恭喜老爷、姑娘，看来这婚事还是要办了！裴俊说当然要办，还要办好。杜秋娘也含羞地对裴直说：你想让老爷永远开心，我也一样。裴直大喜，忙说，太好了！我再去让他们好好布置一番……
裴俊望着管家走开，又对杜秋娘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陛下说，下月初九，宫中先要给太后办一场寿宴。陛下让我准备一份贺礼，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杜秋娘笑道：俊哥在朝，官至宰相，竟连这事也要让我拿主意？
裴俊也笑起来：天家富贵，无所不有，我想送个雅致的贺礼……
杜秋娘想了想：好吧，这事就交给我了。
次日，杜秋娘精心地绣着一幅绣品，只有红白黑三色的图样，是一枝梅花，极其雅致，好比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裴俊悄然走过来，俯在她身后仔细看去，不觉吃惊地问：天哪，这就是苏绣吧？一枝梅花，竟是用小小的寿字所组成？
杜秋娘抬头笑道：太后的寿礼不能怠慢。俊哥素来清廉，也拿不出珍稀之物。好在我从小便跟娘学过苏绣，俊哥请细看，这幅绣品的颜色极淡，是把头发丝那么细的线，再剖成好几根所绣成。我想呀，虽然色彩不够丰富，但太后一定会喜欢。
裴俊忙说：当然。太后最喜素雅之物，何况它那么珍贵，艺术价值不可估量。
他又看看绣品，梅边还有一首诗：淡淡红萼向天开，盛名不争还自来。冰雪精神飘暗香，傲骨何能沾尘埃。不觉叫道：好诗，有新意，这下诗情画意全都有了！
随即，他又皱起眉头，想起了唐宪宗捡到的那方手帕。当时皇帝曾说，这上面绣的小桥流水，风流韵致，高雅别俗，一看倾城，定是女人所用之物……
杜秋娘有所觉察，问他想什么？裴俊连忙定下神来，说没什么，只是瞎想罢。
裴直突然闯进来说：老爷，又有圣旨下了，让你和姑娘去接旨。
裴俊连忙拉着杜秋娘来到厅堂，见了小林子，两人双双跪下，小林子便大声宣旨：下月初九是太后生日，朕在宫中设宴庆贺，举办诗歌大会，曲水流觞。素闻隐娘来自江南，特召于当日进宫，演唱镇海花魁杜秋娘所作之“金缕衣”。钦此。
裴俊和杜秋娘听了，都是大惊，两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也没动弹。
小林子把圣旨递给杜秋娘：隐娘，快接旨呀！
杜秋娘只好接过来，磕头谢恩，裴俊也只好说，谢陛下！
小林子冲他们诡秘地一笑，便带着几个太监飘然而去。
紫宸殿内，唐宪宗急不耐地踱着步，小林子快步走进来，后面跟着突吐承璀。唐宪宗连忙冲向前，问宣旨的情况如何？他们接旨没有？小林子感到奇怪，说陛下有旨，他们怎敢不接？突吐承璀也上前说，目前一切顺利，陛下就踏踏实实地放心吧！
唐宪宗对他说：嗨，朕是急了点，又有三分气，昨日里还想法打了裴俊一顿。
突吐承璀笑道：老奴都听说了。这有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唐宪宗又搓搓手：朕还是急了点，不该现在就宣旨，给他们留下了商量的时间。万一他们不奉旨，不肯进宫呢？万一他们大逆不道，竟想逃走，索性就亡命江湖呢？
突吐承璀想笑又不敢笑：依老奴看呀，陛下多虑了，这些事都不可能吧？
唐宪宗皱起眉头：裴俊毕竟是宰相，朕也不能随意待他，免惹天下人笑话。可是朕想那杜秋娘，已经想了小半年，唯愿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好让裴俊无话可说啊！
突吐承璀安慰道：陛下放心，料想那裴俊就算猜到陛下的用意，也奈何不得。
裴俊和杜秋娘正在裴府怏怏不快，杜秋娘问裴俊：陛下这道圣旨，意欲如何呀？
裴俊长叹一声：我看呀，事已败露，才有此反复，这婚事可能办不成了……
杜秋娘皱起眉头：是呀，居然让我去唱自己所写的“金缕衣”，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我们，陛下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吗？可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必定有人泄底。
两人猜测了一番，觉得小杜不可能，郑玉棠身份低微，又无法到君前……
裴俊回忆起昨日的情景，叹道：昨日陛下也曾问过我一些话，如今想来都是话里有话！可惜我当时愚笨，竟没听出来。看来陛下早有此心了。他假借太后寿宴之名，要搞什么诗歌大会，就是为了逼秋娘你现身……这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杜秋娘忙说：俊哥，我们不要猜了，还是快想对策吧？
裴俊皱起眉头：是得好好想想，若陛下没这个想法，万事皆休，就算我们虚惊一场。可陛下若真有这想法，竟要设下一个局，好把你夺走。那么不管你承不承认自己是杜秋娘，寿宴那天你进宫，他便不会放你出来。我那时再去要人，只怕就晚了……
杜秋娘为难地说：这一招是挺毒。但若我们抗旨不进宫，他也会降罪呀！
两人说来说去，都觉得此事难办，既不情愿进宫，又无可奈何……
裴俊横下心来，突然说：干脆，我们抛开这一切，两人私奔吧？
杜秋娘冷静地说：不行，这是下下策。陛下的心意还没搞清楚，怎能轻举妄动？何况天下虽大，又能去哪儿？俊哥你又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朝中重臣、国家栋梁！岂能为了一个小女子，把你的抱国壮志，还有这么多年的辛劳功绩，全都抛闪掉？
裴俊烦恼地跺着脚说，难道只有死路一条？杜秋娘却说，还有几天时间，不如飞鸽传书，去向老师讨教？裴俊这才高兴起来，说明天一早，就把你的信鸽放走。
罗浮山，轩辕集的书房内，清雾缭绕，一派古风，轩辕集正在悠然自得地烹茶，轻声吟道：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
一个官员带着几个年轻人进来，说是奉了圣上之命，带他们前来拜师。
轩辕集想了想：好吧，你们谁能说出老夫一两个典故，老夫便收下你们。
一个弟子上前：老师，自从你找到李锜的沉船，我们浙西就无人不识君了！
另一弟子上前：老师曾在前朝为官，十分清廉，常手头拮据，便把随身衣物或家什拿去当铺抵押。老师的枕头是块江石，本不值钱，却能押上万钱，因为老师是名人。
轩辕集喃喃地说：还有这等事？老夫竟都忘了！
又一弟子上前：老师在朝中官至四品，经常为了给人打抱不平，在殿前一跪就大半天。诗人元稹不久前还作诗一首，怀念老师：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
轩辕集不禁笑起来：事隔两朝，老夫也算留下了好名声。元稹也算做了件好事，写了一首好诗，老夫是希望凡入朝为官者，皆要做到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众人一起对他拱手说：学生遵从老师教诲。
轩辕集也爽快地说：好吧，老夫就收下你们，今日便给你们上第一课。
众人高兴地一起跪下，给他行了拜师礼，然后又找地方坐下，一个个正襟围坐，倾耳倾听。轩辕集指指几上正在烹煮的茶：今日第一课，便来讲这茶。在大唐，这茶也是逐步普及。自德宗皇帝开始，国家正式对茶叶征税，一年的税收约为四十万贯钱。
突然，窗外飞进来一只鸽子，轩辕集停下讲演，接过鸽子，若有所思……
当晚，轩辕集又出现在山顶平台上，仰望着星空。天空一片清朗，繁星满天，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突然，一颗很亮的星星闪着光亮，更为突出地显现在天上。轩辕集眯起眼睛，似有所悟。他一只手高高举起，几根指头分别在动，好似在掐指计算。
而后，他对着星空说：秋娘，你飞鸽传书，老师夜观星相，有天王星闪亮，遮住了众星，连月亮都变得无光啊！秋娘，老师已算定，你和裴俊将有此劫，恐难再聚。而你与宪宗皇帝李纯却有姻缘之份。他就是天王星，是大唐百年一出的明君啊！
次日清晨，罗浮山顶，碧蓝的晴空中，又飞过一只鸽子，朝着远方飞去……
杜府书房内，杜牧正在桌边写诗，杜佑在他背后悄然看着，不由得念出声：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回头看见他，吓得把诗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孙儿不知祖父来到……
杜佑让他捡起诗稿，杜牧只好捡起来。杜佑这才说：你又写诗了！祖父知道你爱作诗，可是别的文章也要读啊！今年的新科，因祖父是主考，为避嫌，就没让你去考。但这科举还会有，祖父也望你多多用功，盼你早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啊！
杜牧又欲扔掉诗稿，杜佑却把手一伸：别扔，快拿来，再让我瞧瞧！
杜牧不想给他：祖父又该怪我，只想着江南好了……
杜佑瞪着他：江南确实好嘛，你若不才，也能写一首流芳千古，祖父便无话可说！
杜牧忙把诗稿递给他：那么祖父快看，这首诗行不行？
杜佑接过来看看，绷着脸说：这一首嘛，还勉强。因为你着眼的不仅是一山一水，而是整个辽阔的江南春景，倒是给这江南风光，增添了无数朦胧的诗意。
杜牧意外而高兴，杜佑把诗稿还给他：下月初九太后生辰，陛下要在宫中设宴，召开诗人盛会，曲水流觞。诗人们都会带着自己的新诗去，你就带这一首吧。
杜牧更加高兴：真的？祖父也想让我参加？
杜佑瞪他一眼说，我是让你去给杜家争光，你可不能给祖父丢脸！杜牧忙说，孙儿明白。杜佑说，祖父更欣赏元稹的才华，你给远在西川的他写封信，让他赶紧回京，参加这个难得的诗人盛会。杜牧眼睛一亮，说，元叔叔在西川，准又作了许多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