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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宋府厅堂内,宋申锡一身便装站在祖宗牌位前,四姐和五姐站在一旁,不住抹眼泪。宋申锡回头看着她们,长叹一声:原来真是两位姐姐告密,你们好歹毒!

四姐哭着说,兄弟受苦了!我们原是为你好,不想让你被那个女人牵连。宋申锡冷冷地说,可此案还牵连到一个无辜的王爷!你们忍心吗?五姐流泪道:我们也不知道,竟会把漳王牵扯进来。宋申锡心灰意冷地挥手说,你们走吧,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姐姐!两姐妹哭着拥到他面前,异口同声地说,原谅我们吧,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宋申锡叹息着挥挥手:好了,你们下去吧,小弟即刻要去开州,还没打点行李。

两姐妹只好抹着眼泪,叹息着离开。

一身素衣的杜秋娘走进来,宋申锡又惊又喜地望着她:姐姐,你怎么来了?

杜秋娘笑道:来跟你见最后一面,此后,你我便将各自东西。

宋申锡上下打量着她:姐姐在宫中几十年,如今出宫,竟一件东西也没带?

杜秋娘洒脱地笑道:皇家之物,我一件也不要,就这么走了,反倒利落!

宋申锡又问漳王在哪里?杜秋娘说,已押去淮南,我想见他一面也不行。宋申锡感叹不已地说,小弟知你放不下漳王,日后只能看他造化了!杜秋娘歉意地望着他说,申锡,姐姐此来,还想对你说一句,实在对不起,让你受了这场委曲。亏得陛下鼓起勇气,下诏放了你我,否则我们只有到阴曹地府去相见了。宋申锡突然激动地说,不,若有来生,我们还会在一起,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杜秋娘也感动地说,申锡,你是个好男儿!可惜你我今生今世,难以走到一起。宋申锡惊讶地说,姐姐,你早就知道,小弟对你的情意?杜秋娘点头说,你我已是知己,有些话不必明讲……

宋申锡却**澎湃地说:但小弟襟怀坦白,应该承认这点:多年来,小弟一直关注着姐姐的命运,包括姐姐一生的爱恨情仇,小弟只能为此扼腕叹息!

杜秋娘也感动地说:是啊,如今我们已过折花季节,再也寻不回少年时的**。但申锡,我会珍惜这份情。你我不妨认为姐弟,日后天长地久,永远铭记在心!

宋申锡高兴地说:好,今日小弟能把这份情剖析给姐姐,真是无比畅快……

突然,一身便服的王守澄走进来。杜秋娘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来做什么?

宋申锡抢上一步,把杜秋娘拉到自己身后:王守澄,你来我府中,想干什么?

王守澄苦笑道:你们误会了,我探听到仇士良要来追杀你们,已团团围住府上。

宋府大门紧闭,仇士良带着一群神策军赶来,手持火把,举着兵器,围住了这座府第。仇士良骑在一匹马上,喝道:给咱家围严实了,一个都不准放走!

宋申锡和杜秋娘、王守澄急忙跑出厅堂,看见了院墙外闪耀的火光……

宋申锡忙说,姐姐,你快跟王公公从后门逃走,小弟留下来,拖住仇士良!杜秋娘却说,不行!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宋申锡急得跺脚说,哎呀,姐姐,难道你不知?小弟对朝廷对陛下都已失望,料想此去开州,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拼死反抗!你若留下来,我们谁也走不成!王守澄也在旁边说,是啊,秋娘,我被仇士良夺走所有大权,在宫中备受凌辱,早就不堪忍受,不如我带你一起逃走,咱们回罗浮山吧?

杜秋娘却说,不行,申锡,你我刚结为姐弟,理应同生共死!我怎能丢下你独自逃生?宋申锡更加着急地说,姐姐迂腐了!能走一个是一个,王公公,快带她走啊,再晚就来不及了!东南角有个小门很隐蔽,少有人知。王守澄连忙拉着杜秋娘说,我们走吧!杜秋娘坚决地说,不,申锡,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否则此生都会愧疚于心。宋申锡急得没办法,对王守澄使了个眼色。王守澄会意,抢上前去把杜秋娘扛在肩上,大步离去。杜秋娘在他肩上挣扎说,快放我下来,我不能走,我们要一起死!王守澄不管不顾地扛着她走开,她只好不舍地频频回望。宋申锡一直目送着她离开,也是热泪盈眶……

一个仆人见他们走开,忙问宋申锡:大人,我们怎么办?

宋申锡平静地说:你去下令让仆从们,把所有柴禾都堆放在厅堂前……

仆人大吃一惊,不觉怔住了,宋申锡严厉地喝道:快去!

稍顷,仆人们便在厅堂内堆了一堆柴草,宋申锡神色平静,屹立在厅堂中央。

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一个男孩跑来,大惊地叫道:老爷!你要干什么?宋申锡悲壮地看着她说,夫人别管了,快带孩子走,给宋家留一条根!妇人哭泣着,跪倒在他膝下说,夫君,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男孩也抓住宋申锡的袍角,哭道:父亲,孩儿要跟你在一起!宋申锡悲愤地闭上眼睛说,好吧,你们可能也逃不掉,不如我们一起死!

宋申锡紧紧搂住妻儿,神情坚定,大义凛然地站在柴禾堆里……

他高声喝令:一道道打开我宋府的大门,让阉贼看看,本相视死如归!

宋府门外,仇士良指挥神策军士在擂门,大门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

仇士良怒喝道:里面再不打开,咱家就破门而入,冲进去!

突然间,宋府大门一道一道地打开了,两个开门的仆从立刻闪在一边。

仇士良惊讶万分,朝里望了望,大吃一惊:不好!宋申锡要放火自焚!

火光闪闪的厅堂里,火焰熊熊,宋申锡携妻抱儿,神情悲壮,毅然自焚……

火灰里飘**着他的声音:但愿本相的死犹如警钟长鸣,敲响了阉党的丧钟!

四姐五姐跑来,看见这一切,惊得热泪长流,一起哭道:堂弟,是我们害了你!

宋申锡神情凛冽,不看她们一眼,视如无物,只是紧搂妻儿。

四姐五姐大哭着,愧悔难当,也都不约而同地一起投身火中……

自动打开的大门,烈火焚烧的厅堂,冲天的熊熊火光,其情其境异常惨烈……

仇士良率领人马冲过来,看着这一切,只能恨得咬牙切齿:好啊,宋申锡,你倒有骨气!等着吧,咱家要让你们这些文臣良相,都统统下地狱!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挥手叫道:杜秋娘跑了!快,命人去关城门。

杜秋娘跟着王守澄从宋府后院的小门逃出,回头望去,只见宋府火焰冲天……

她不禁泪如雨下:申锡!不料你我,竟从此永别了!

王守澄也深受感染,又急忙拉着她:咱们快逃吧,再晚就要关城门了!

城门口,几十个金吾卫士兵把守着,市民正陆续出城。一个神策军骑马赶来,大喊:中尉有令,快关城门!不放任何人出去!金吾卫迟疑了一下,才去关城门,那几个百姓赶快跑出城。神策军士跳下马来,喘着气:尤其要防一个女子,决不能让她出城!

突然,王守澄从他背后窜出来,一剑刺死他,又回身对旁边的杜秋娘说,你快上马,冲出城去!杜秋娘一跃上马,回头望着他说,你呢?也上来吧?王守澄犹豫着说,一匹马载不动两个人。旁边看呆了的金吾卫,此时一拥而上,纷纷举剑对着他们……

为首的金吾卫喝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杀了传令官?还想强行出城?

王守澄高高举起一个令牌:咱家是神策军右中尉!快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金吾卫楞了楞,有几个人就乖乖去打开城门。为首的看着马上的杜秋娘,突然一机灵,便喝道:你可以走,这女子不行。王守澄乘他不备,又一剑刺死他。关城门的金吾卫很迟钝,反应不过来。王守澄忙对杜秋娘说,你快冲出城去,仇士良的人来了就不好办了!杜秋娘也在马上犹豫着,又问:那你呢?王守澄着急地跺脚说,我也是神策军,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杜秋娘深受感动,不禁流下泪来,说:守诚!保重……

王守澄欣慰地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守诚知足了!

金吾卫已经有些明白,立刻冲过来,团团围住他们。王守澄连忙举剑抵挡,一边喊道:秋娘!快走!杜秋娘在马上迟疑着,突然看见街那头,仇士良带着一群神策军赶来。她不再犹豫,调转马头向城门口冲去。有几个金吾卫看见,又跑回去急急关城门。王守澄也跟过去,拼死跟金吾卫搏斗着,一边大喊:快走啊!我要顶不住了……

杜秋娘热泪盈眶,不再迟疑,一抖缰绳,奋力朝城门外冲去!

城门就要关上的一瞬间,杜秋娘跃马扬鞭,冲了出去……

仇士良也纵马赶到了,连忙大喊:快追!

王守澄不顾一切地扑到城门前,用力关上了城门,然后回身抵在城门上。

仇士良看清他,吃惊地说,王守澄?你也是他们的同党?王守澄微微一笑说,若真如此,我很荣幸!仇士良恼怒地喝道:快让开!等咱家抓住贼党,回头再跟你算账!王守澄沉声喝道:狗贼休想!杜秋娘是咱家师妹,咱家拼死也要护她周全。仇士良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你们真是一党的?快拿下。众多神策军和金吾卫一拥而上,所有的刀剑都对准了王守澄。他却哈哈大笑说,仇士良,你早晚会杀了我,我不如死得值一点,也壮烈点!他以后背抵住城门,挥剑跟禁军对打,似乎杀红了眼,状如疯狂!

十几把剑一起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大量地涌出来……

王守澄抬头望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师傅,你还认我这个徒弟吗?

他垂头死去,身子却仍然抵住城门,坚持着没有倒下……

仇士良恼怒地喝道:把他拉开,冲出城去,抓住杜秋娘!

一个金吾卫小声说:来不及了,她骑着马,早就跑远了。

仇士良怔了怔,回头对着城里,疯狂地喝令:堵住街头,见人就杀!冲进皇宫,抓捕所有大臣,一个都不放过!搜查所有官员府第,若有反抗,满门抄斩!

次日,仇士良威逼唐文宗下旨,以清除逆党为名大开杀戒,疯狂报复。皇宫成了屠宰场,数百名官员及家眷被关入天牢,或死于非命,或流放边域。其后波及到整个京城,街坊闹市,处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神策军甚至见到读书人便杀,无数市民百姓跟着遭殃。长安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劫难,史称“甘露之变”。

十年后的一个黄昏,宣政殿前的广场。夕阳西下,缕缕金光洒下来,残照着红墙飞檐,败柳荒草,一派凄凉肃杀。唐文宗瘦骨嶙峋,犹如枯树,在几个太监和一位老臣的陪同下缓步走来。稍倾,他站住了,长叹一口气,喃喃说: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旁边的老臣怔住了:陛下,这是当年先帝太宗说过的话……

唐文宗回头望了望,只见不远处,一队队神策军表情冷酷、刀剑肃立。

他又低头望着夕阳给自己投下的长长身影,又不禁叹道:唉,朕老了!自那场“甘露事变”后,天下事皆决于北司!朕坐在这皇位上,只是个影子而已……

老臣连忙劝解:陛下别这么说,陛下还不到三十岁呢!唐文宗流泪说,可朕的心已经死了!今日山川对垂泪,伤心不独为秋悲。老臣似乎明白了,沉默着不再搭腔。

唐文宗想了想,又缓缓地问:不知在众臣心中,朕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老臣忙说:百官皆言,陛下有尧之圣,舜之明,商汤之仁,夏禹之俭。

唐文宗摇头:朕哪能追尧舜禹汤之明?朕只想问,朕比那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老臣大吃一惊,忙说:周赧王、汉献帝乃亡国之君,岂能与大唐的圣明天子相比?陛下饶是为人钳制,也属有为之君,功德齐天,恩泽万民,为何心哀如此?

唐文宗苦笑着:朕比那周赧王、汉献帝还不如呢!他们是受制于强臣,朕却受制于家奴!朕这一生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到头来,可能连自己的儿孙都保不住!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俯首痛哭,泪如雨下……

老臣见状,连忙跪倒尘埃,也是涕泪交流:天子受辱,人臣之过呀!

唐文宗一直被仇士良软禁,后在悲愤郁闷中薨逝,年仅三十二岁。

一时间,储君的位置又成问题。几代天子都不享晚年,或没留下嫡脉,或皇子冲幼,拥有霸权的宦官便能决定皇帝的上位。在太子已立的情况下,仇士良扶持文宗的弟弟李瀍为武帝。这是又一个傀儡皇帝,在位五年,除了赐死皇嫂侄儿,杀掉几个大臣外毫无见树。会昌五年也即公元845年,年仅三十几岁的武宗匆匆撒手而去,死因不明。

神策军总部门外又挂起白幡,仇士良只得与宦官商议着,立谁为君?

一个宦官说:李凑死了,李昂死了,他儿子也被咱们杀了!皇子皇孙都死完了!

又一个宦官说:是啊,李唐子孙还有谁?咱们总不能自己当皇帝吧?

仇士良突然站住,阴险地说:李唐子孙还剩一人,就是那光王李忱。咱家觉得,立他挺合适!一个傻子当皇帝,形同傀儡,还不是咱家说了算?

一个宦官提醒道:可这光王已快不惑,乃成年皇子。自先帝代宗以来,我朝已有一百多年,没出现过这种中年即位的天子了!万一他朝纲独断,咱们可怎么办?

仇士良不禁哈哈大笑:你们在担心什么?一个憨痴呆子有何决断?捏在咱家手心里,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这皇位就是他的了!

公元846年,三十七岁的李忱登基,是为唐宣宗,改年号为大中。

宣政殿内,百官班定,内侍齐集,鸦雀无声地望着大殿门口,似乎都有所期待,但又不抱幻想。谁都知道,这位即将入替大宝的新帝是个什么人。国运居然要系于一个白痴,一个傻子,至少都是一个愚钝的人,众臣无可奈何,只能感到悲哀。

身穿龙袍的李忱走向皇座,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踏上去,脚步沉稳有力……

他目光炯炯,神情悲壮,眼神坚毅地走来。他的面容也满含着真切的悲哀,此外一切都如常人——不,从他那深邃的眼神看来,他的聪明睿智绝对要超过常人!

李忱登上台阶,突然转过身来,坐进了皇位,两眼立刻精光四射。

所有人都被他不凡的气质慑住了,惊呆了,楞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新上任的皇帝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让所有人都明白,人们以前对他的认识是大错特错了!

李忱沉着地开口说:卿等须知,朕不是软柿子!朕,历经磨难而百折不挠,忍辱负重而矢志不移,尝遍疾苦而励精图志。卿等好自为之,若负朕,日后便难以相见!

群臣先是惊诧,继而欣慰,又突然明白,于是喜出望外,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好似一阵春风掠过,他们情不自禁地一起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前列的仇士良却目瞪口呆,如遭电击,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顷刻之间便汗水涔涔。心里暗叹:天哪!原来他此前果真在装傻?咱家上当了!

李忱也目光如炬地瞪着他,眼神充满了愤恨,心想:阉党,你们的死期不远了!

三天后,仇士良被撤去神策军中尉等职,随后赐死。

继而,李忱到太庙去祭奠列祖列宗,在唐宪宗的牌位前放声大哭,泪飞如雨,百感交集。父亲死后,他的生存环境极其险恶,若非自己顽强坚韧,岂能活到今天?

是夜,中和殿的墙上挂着杜秋娘的那幅画,李忱和身穿太后华服的郑玉棠,激动地站在画前。他脑中回想着杜秋娘站在桌案边,饱蘸浓墨,龙飞凤舞的样子,以及自己那时的誓言:如有一天,本王能把山河掌在手中,必将振兴我李唐!

郑玉棠深情地说:秋娘姐,无论你在哪儿,你都会知道,忱儿终于当上皇帝了!

杜秋娘的身影似乎出现,微笑着说:好啊!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忱也激动地对着这幅画说:先生,如今到了本王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这是忍耐的胜利,毅力的胜利,智慧的胜利,更是处心积虑、坚忍不拔的最好报偿。李忱以其超凡的精神,实现了自我的辉煌。唐宣宗从此开启了传奇的一生。

他是唐朝三百余年历史上,唯一一位继承侄子皇位的皇帝,在晚唐皇帝中声誉最高。他在位执政十四年,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剖决裁断,无不英明。他用自己的不凡见识和智慧气魄,延缓了李唐王朝的衰亡,成就了大唐最后的辉煌。《资治通鉴》称其:“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谓之‘小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