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公元833年，也即大中五年。
秦淮河边，金粉之地，商铺林立，人流涌动，灯火辉煌，一派迷人的风光。沿街还有不少酒家，浓装艳抹的歌女们在浅吟低唱，招揽客人。
一个中年男子身着便服，气质不凡地走来，他看着街道两边，感叹不已。
这是宣州团练使杜牧。他不觉叹道：真是六朝粉都、纸醉金迷啊！
杜牧信步避开繁华之处，朝街道尽头的河边走去，那里人流渐渐稀少。秋月高悬，夜雾轻绕，帆樯林立，灯影一片，又反映在水面上晃动着……
他突然站住了，似有耳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古琴声。接着有人吟唱他写的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杜牧抬头张望，发现河边有一家装饰别致的酒店，店招为：“临水听曲”。他颇感兴趣地踱过去，古琴声却嘎然而止。他略一思索，竟有些急不可耐地走进去。酒店内有一座三面临水的阁子，温馨而典雅，月光从河面映射进来，与灯光交相辉映。
一个打扮素雅的酒家女迎上前：客官，请问听曲？还是喝酒？
杜牧看了看四周：在门外听得有人弹琴吟唱，怎么人不在了？
酒家女笑道：那是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写得真好，至今传唱不衰。
杜牧急切地问：我知道，那弹琴的人现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酒家女正色道：这位琴师从不见任何人，她弹琴都是隐在屏风后。
杜牧这才发现，内堂和外面隔着一道纱绡做的屏风，他便迈步想走过去……
酒家女连忙拦住他：客官，不行，琴师不会见你！
杜牧无可奈何，只好坐在一张桌旁，又问：那么，你们有什么好酒好菜？
酒家女殷勤地说：我们有几道秘制名菜，一道叫“灵消炙”，一道叫“红松脯”。
杜牧大惊，一拍桌子站起来：这都是宫中秘制的名菜，你们怎么会做？
酒家女又笑道：这有何稀奇？宫中的秘制菜，早就流传到民间了。
杜牧又发现旁边墙上题有诗，立刻怦然心动，奔过去看着。雪白的粉墙上墨迹淋漓，写着那首“金缕衣”。杜牧惊喜地叫道：这是她的诗！我认识她的笔迹，她在哪儿？
酒家女镇定地反问：客官在问谁呀？奴家不懂。
杜牧为之气结：好！你是一问三不知呀！那么你就去告诉她，告诉那位琴师，说她的小弟杜牧来了！我就不信，她若在此，还不肯出来见我！
酒店内堂，一个白发老妇站在屏风后倾听着，身影映在纱屏风上，有些寂寞和凄凉。外面，酒家女似乎不肯相信，又追问道：客官，你说你是谁？
杜牧诚恳地对她拱手行礼：下官乃宣州团练使杜牧，奉命回京，路过此地。方才弹琴吟唱之人，十有八九乃下官一个故人，求姑娘请出她，就说杜牧寻她已久。
年老的杜秋娘听到这里，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伤感和痛苦。她突然开口吟道：今夜有客长安回，地角天涯东逝水。残灯晓霜歌尘散，争教红粉不成灰？
杜牧连忙望向那里，只见一个白发老妇缓缓迈步，从屏风后翩然走出来……
杜秋娘走到杜牧面前，笑道：你这大诗人，却是我小弟！一别经年，可否无恙？
杜牧惊讶地瞪着她：秋娘姐？真是你啊！
杜秋娘淡然一笑：怎么？认不出我了？秋娘老了，成了萧瑟老妇。
杜牧激动地上前拉着她的手：不！我的秋娘姐永远不会老！虽然你我分别十几年，但你还是那个美如天仙、起舞翩跹的神仙姐姐！
杜秋娘笑道：牧之取笑了！分别经年，好比繁华一梦，而今往事如烟，人事沧桑。
杜牧急切地说：对了，姐姐必然知道，光王坐了江山，你的玉堂妹妹是太后了！
杜秋娘感慨地说：我已知晓，老天如此安排，让忱儿杀了仇士良，才不负当年我与申锡的一片苦心！他与凑儿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杜牧也怆然神伤：听说申锡死得惨烈，漳王也未能幸免。姐姐回江南，还算好吧？
杜秋娘点点头：我入宫几十年，回到江南无亲无靠，就在这秦淮河畔开了一家酒店。本想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不料多年后，老天又把你送到此地！
杜牧也感慨地说：姐姐在秦淮河边开店，是为江南的山水风光增色呢！小弟多年来浪迹江湖，却一直耿耿于怀，四处追寻姐姐的身影！今日可巧寻着了。
杜秋娘既伤感，又矜持：故人重聚，人生一喜，可叹秋娘已垂垂老矣！
杜牧忙说：姐姐说哪里话？你身上仍有当年那轻歌曼舞的美丽影子。
杜秋娘淡然一笑：大诗人谬赞了！不过你我最难忘怀的，确是当年的花期……
杜牧有些激动：是啊，当年这江南，这镇海，这秦淮河边，谁不知姐姐的芳名？姐姐那首“金缕衣”，把多少诗人雅士都给比下去了，真是痛快呀痛快！
杜秋娘叹道：可转眼四十年，秋娘也算身历四朝，过去的盛名，不提也罢。
杜牧情难自禁地说：不，姐姐的名字注定要流芳百世！不如就请姐姐取来纸笔，让杜牧为你写下这一切，写下你的一生！写下这段从辉煌归于平静的折花传奇。
杜秋娘神情陡然变得振奋：你要为我写诗？好啊！秋娘拭目以待。
酒家女立刻捧来纸、笔和砚，放在一张桌案上，又在旁边磨着墨。
杜牧若有所思地缓缓拉开了纸张，杜秋娘也在一旁期待地望着他……
杜牧慨然说：秋娘姐，你先为歌伎，后为罪妇，四度入宫，宠辱无数。虽历经磨难而始终不倒，是我杜牧心中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老天让我们相识、相知，如今又相逢，命中注定，我该为你写下这首长诗，让你的故事永传后世，千载留名！
他略一思索，便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杜秋娘诗”。
灯光辉映中，一行行字迹渐显，笔墨苍劲，淋漓酣畅：
“京江水清清，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即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鬓认新宠，窈袅复融怡。月上白壁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拈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
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诗。
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燕谋得皇子，廊庙冠峨危。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已身不自晓，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
我咋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吟，聊可以自贻。”
2023年4月修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