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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内,阴黑潮湿,铁栏森立。宋申锡身披锁链,独自坐在一间牢房的稻草堆上。几个神策军押着杜秋娘走进来,把她关进了相邻的另一间牢房。

宋申锡抬头一看,不禁扑到铁栏前,叫道:秋娘姐姐,他们把你也抓来了?

杜秋娘看清是他,也很吃惊:申锡,你也被抓了?

宋申锡抓住栏杆,激愤地说:我们败了!仇士良奸诈狡猾,他们进了金吾厅,也不知韓约哪里露出破绽?被他发现了,他抓住陛下就逃出来,回到皇宫……

杜秋娘叹道:仇士良真是机警果断!那时谁挟持了天子,谁就掌握了王牌!金吾卫那帮人真没用!就算被发现,只要赶紧下手,也并非没胜算啊?怎么放虎归山?

宋申锡跺脚道:小弟与韓约急忙带着金吾卫赶到宫中,但已错过良机……

杜秋娘不解地问:韓约带了五百金吾卫,若在宫中杀了仇士良,大事依然可成!

宋申锡叹道:关键时刻,是陛下软弱,出卖了我们。这还不算,仇士良反诬你我谋反,欲立漳王,陛下竟然信了!韓约绝望自杀,你我被关天牢,命悬一线!

杜秋娘深深叹了一口气:陛下果然不能信任,你我真成了替罪羊!

宋申锡苦笑道:都怪小弟愚忠,若早听姐姐的话,另立漳王,或许不会如此?

杜秋娘也苦笑道:如今漳王被禁足府中。可怜他被我们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宋申锡忙说:都怪小弟连累了姐姐和漳王!请把责任推给我,姐姐或能免一死?

杜秋娘坚决地说:那怎么行?此事乃你我一同策划,失败了我也有份!难道申锡你敢作敢为,为了天下百姓,情愿付出性命,姐姐我就没有一点牺牲精神?

宋申锡非常感动,不禁热泪长流:姐姐!小弟用人不当,对不住你……

杜秋娘也流下热泪:申锡,无论结局如何,我心甘情愿,与你一同承担!

两议殿内气氛沉重,唐文宗犹如木偶一般坐着,三个重臣站在一边。

一个大臣说,陛下,群臣都不信宋申锡谋反,遣我等来询问此事。唐文宗长叹一声说,这个,朕也不知。仇士良气咻咻走来,喝道:咱家知道!宋申锡与杜秋娘共谋,欲立漳王,现有宋府家人书信为证。宋申锡欲借甘露之名陷害陛下,是咱家当机立断,才夺回陛下!三个大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仇士良又说,圣上闻知大怒,已命咱家抓捕宋申锡与杜秋娘,严加重处!一个大臣问:杜秋娘不是先帝妃子吗?怎会参与此事?仇士良冷笑道:她是漳王的女师,素与漳王交好,当有此谋。另一大臣说,人臣不过宰相,宋申锡已位极人臣,如其所谋,又为何来?仇士良掏出一封信,挥舞着说,他家人的信在此,难道咱家还诬赖他不成?又一大臣说,家人之信不足为凭!微臣认为,宋申锡不至于谋反,请陛下三思!

唐文宗有气无力地说:宋申锡是否谋反?朕心中也没有谱啊!

仇士良恶狠狠地说:陛下,咱家带人去查抄宋府,如有罪证,将其满门抄斩!

三个大臣震惊了,纷纷说:陛下不可啊!未经查实便查抄相府,必将引起京师大乱!宰相犯法应交三司会审,不能由神策军专擅。即使宋申锡有罪,也得有他供词才行,岂能随便冤枉人?仇士良气恨恨地走开,一边说,你们等着,咱家就去拿他供词!

唐文宗急愧难当,悲愤交加,瘫倒在座位上。众人奔上前,齐声叫道:陛下!

唐文宗悲愤地流下泪来:天不佑我朝,该有此劫啊!

天牢审讯室内,遍布刑具,阴森可怕,中间烧着一盆熊熊烈火,几个神策军分列两旁。宋申锡和杜秋娘分别被吊在木架上,两人脸上和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仇士良挥舞皮鞭,指着宋申锡:宋申锡,你欲谋反,另立漳王,你知罪吗?

宋申锡怒道:仇士良,你蒙蔽圣上,构陷宰相,弄权朝廷,你知罪吗?

仇士良指着那盆火,冷冷地说:宋申锡,咱家知你是文弱书生,如你不肯招供,说出你的同党,难免皮肉之苦!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宋申锡笑道:申锡确是文弱书生,但也有铮铮铁骨!任你严刑拷打,我宁死不招!

仇士良狞笑着:纵然你有一身铁骨,但难逃官法如炉,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呢?你在这里逞嘴要强,那边圣上都下旨了,要查抄你全家,满门抄斩呢!

宋申锡痛苦地闭上眼睛:圣上英明,不会受人蒙蔽,是申锡愚钝,所托非人。

仇士良趁机说:是啊,你这不就承认了吗?所受倚托,定是漳王无疑!你与他勾结,欲谋篡位,是不是?只要你供出同党,咱家就饶你一死,你仍可享受荣华富贵!

宋申锡愤怒地把一口鲜血吐到他脸上:呸!你这狗太监,我们要谋划的,正是除尽你们宦官!自宪宗先帝以来,我朝皇帝均不得善终,皆是阉党持废立之权,篡弑帝君!如今你竟高坐鞠讯,审我朝廷重臣,真是典谟尽废!我宋申锡一死不足惜,只叹除宦大计未成,我大唐国诈日衰,社稷将变,黎民百姓又要受苦受难了!

仇士良抹了一把脸,恼怒地从火盆里捡起一块烙铁,逼到宋申锡脸前。烧红的烙铁嗞嗞作响,直冒青烟。他狞笑着:宋申锡,你招是不招?咱家可要往死里烙了!

宋申锡索性大骂:士可杀而不可辱!你想让我无中生有,诬陷好人,休想!你这条阉狗!卑鄙!禽兽不如!你残害忠良,必遭天遣!

仇士良恼怒万分,狠狠地把烙铁烫在宋申锡胸前,他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杜秋娘在旁边看着,已是泪流满面,怒火满腔,不由得叫道:申锡!

仇士良扔下烙铁,提起皮鞭走向她,****地笑道:听你叫得亲热,杜秋娘,他是你什么人?情郎吗?听说他这个宰相,常去你那崇文馆。其实他是去见漳王吧?

杜秋娘机智地回答:他来找我是受杜牧所托。杜牧与我都是江南人,自然亲近。

仇士良冷笑道:你不必巧言辩识,你们总是常见面吧?若非有密谋,他一个大宰相,如何与你一个小傅姆勾搭上?你跟他还有漳王究竟在干什么勾当?还不招来?

杜秋娘镇静地说:仇公公,我们三人都实在冤枉!并无什么图谋漳王之事……

仇士良大怒地用鞭子指着她:杜秋娘,你巧言令色,不把咱家放在眼里,是不是?须知你如今不是皇帝的妃子,也别太放肆了!咱家看你决非寻常人,说不定此事还是你主谋?听说你与漳王情同母子,你想让他做了皇帝,你便当太后是不是?

杜秋娘冷冷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本学士忠于皇子,难道也错了吗?

仇士良怒不可遏,劈头盖脸地就抽了她一鞭子,说,你还要申辩?还要抗争?杜秋娘并不回避,愤怒地大声说,本学士无罪,宁死也要申辩,也要抗争!仇士良又挥舞鞭子,狠狠抽打她。杜秋娘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仇士良,你篡权欺主,残害忠良,不得好死!仇士良冷笑道:是吗?那咱家就让你们死在咱家之前!宋申锡,杜秋娘,你们图谋不轨,反叛我朝,篡夺帝位,罪在不赦!明日正午,带到街市,斩首示众!

夕阳西下,寒风凛冽,宣政殿外的广场上,群臣黑压压跪了一地,个个悲愤满腔,群情激昂,有的泪流满面。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宋相不会谋反,陛下别害忠良!

唐文宗被几个太监扶着,出现在群臣面前,他神情憔悴,似乎老了许多。

他流着泪,无可奈何地说:卿等别再逼朕了,朕也是没法子。

一个大臣膝行向前说:陛下,杀一匹夫尚须慎重,何况杀一宰相!

另一大臣膝行向前说:陛下,漳王是天家骨肉,宋申锡在朝中威望颇高,杜秋娘又是先帝妃嫔,四朝女官。即使他们有罪,陛下也不可做得太绝啊!

唐文宗含泪说:他们是朕的先生,肱骨之臣和手足。朕也想放过他们!可是……

仇士良大踏步走来,恶狠狠地说,是咱家不想放过他们三人!唐文宗看见他,忙问宋相和先生可有供词?仇士良恼怒地说,他们死不招供。唐文宗趁机说,既如此,那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仇士良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不行,咱家已决定,明日便将宋申锡和杜秋娘斩于午门!群臣都惊呼起来,大喊不可!不能啊。唐文宗也呆怔住了……

仇士良不再理会他和群臣,傲然地大步离开。唐文宗再也支持不住,两眼一闭,便昏倒过去。群臣大惊,纷纷起身,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齐声叫道:陛下!

天空阴霾沉沉,乌云滚滚,压住了整个皇宫。

夜色沉沉,天牢里烛光昏暗,寂静无声,两个相邻的牢房里,杜秋娘和宋申锡都昏迷不醒。过了一阵,杜秋娘先醒过来,她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到铁栏前,望向对面。只见黑暗中,宋申锡两眼闪闪发光,原来他也醒了,似乎在想心事……

杜秋娘放下心来,连忙问他还好吗?宋申锡平静地回答:小弟尚可,姐姐可好?杜秋娘不禁流泪说,我还好,申锡,是姐姐用计不当,连累你了!宋申锡幽幽地问:姐姐是否早就明白,陛下本是庸主,不足与之密谋?杜秋娘含泪说,是的,我太了解陛下了。宋申锡艰难地坐起来,又问:姐姐是否早就知道,甘露一计,并非良策?杜秋娘点头说,是的,天降甘露,岂能只在金吾厅?故此疑点多多。宋申锡猛地扑到铁拦前,抓住栏杆,急切地问:姐姐是否早已知晓,韓约所托非人?杜秋娘叹道:金吾卫将士养尊处优,都是些没用的家伙。宋申锡忍不住吼道:姐姐早知我们不会成功!可你为何要出此计策,为什么?!杜秋娘平静地说:因为这并非我之计策,而是吾师轩辕集,他原名叫阳城。宋申锡惊讶地说,阳城?我知道这名字!听说他神机妙算,机谋过人,难道……

杜秋娘打断了他:老师临死前给我留下一个香囊,嘱我遇到这种关键时刻才打开,里面只有两个字:“死间”,申锡,你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吗?

宋申锡倒吸一口冷气:他要让你我牺牲性命,还要赔上漳王?姐姐,阳城有没有告诉你,他让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他既然神机秘算,如此必有原因,快告诉我!

杜秋娘坦然说:老师爱国爱民,自然是为了李唐江山,想让一个德才兼备、精明能干的有志君王能最终登上皇位!但因漳王年幼,也非明主,必然受宦官欺辱……

宋申锡急切地问:小弟明白了,可这有志君王是哪位皇子?姐姐快告诉我!

杜秋娘思索着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还要看皇子们日后的造化。

宋申锡沉默一阵,才说:姐姐,谢谢你坦承一切,让小弟死个明白!否则小弟真是委曲万分,也后悔万分,不该为那个没用的昏君充当马前卒,反而误了除宦大计!

杜秋娘也流下泪来,感叹地说:师命难违,但是姐姐却对不住你,让你在冥冥中当了老师的一枚棋子!还有漳王凑儿,他更是无辜,也被牵连其中,冤情莫白。

宋申锡慷慨激昂地说:姐姐别说了,既是为国为民,小弟决无怨言,死而无憾!

杜秋娘感动地望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她很想告诉宋申锡:你却不知,老师要推的是光王!而他本人此时此刻,也被蒙在鼓中……

此时,郑玉棠的住处,李忱伏在桌案旁看书,却神情恍惚,心事重重。

郑玉棠在旁做针线,突然抬起头来,叹道:忱儿,明天你的先生就要上法场了!

李忱沉思地说:这是为什么?孩儿一直没想明白。先生如此聪慧,怎会与宋申锡共谋,欲立凑儿?宋相本来坦**,并非密谋之人,也不擅长搞什么阴谋诡计!而那甘露之说,一听便不可信,仇士良怎会上当?这除宦大计关乎生死,岂能如同儿戏?

郑玉棠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为娘听不懂!为娘只知道,秋娘姐瞧不起你,也没看上你!她宁可推凑儿上位,也不打算立你!为娘想起来,还有点生气呢!

李忱抬头看着墙上的画:不是这样的,否则先生也不会送孩儿这幅画……

郑玉棠起身走过去:提起这幅画,为娘更生气,干脆撕了它。

李忱连忙起身挡住:母亲又是为何?这画,这诗,都意义深远,孩儿每日望着它,浑身都平添了力量,至于先生为何想立凑儿?其中必有原故!

郑玉棠愤愤地说:什么缘故?无非是她教了凑儿几年,两人亲如母子!凑儿比你小了十多岁,只是个黄毛小儿!他若当了皇帝,还不是受人欺负?

李忱沉思着说:母亲都明白的道理,难道先生不明白?如今阉党把握朝政,视天子如小儿,把陛下当傀儡!如此下去,国势日衰!先生忧国忧民,又怎会不知?

郑玉棠气愤地说:故而我就不明白了!忱儿,明日你先生就要赴黄泉,为娘想去送送她,也问问她,为何视我母子如草芥?难道我们母子俩,就一辈子这样过下去?

李忱忙劝她别去,值此微妙时刻,最好远离一切。郑玉棠不解地说,为娘是去见你先生最后一面啊!李忱坚决地说,不见为好,母亲和先生的心,其实一直离得不远。

郑玉棠想了想,只得点点头:忱儿说得有理,为娘只好遥对空中,向她告别了!

天牢内的一个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有两副笔墨。杜秋娘和宋申锡并肩站在桌前,一个宦官在他们身后喊道:今晚是你们的最后一夜,陛下要你们写供词!

杜秋娘和宋申锡对看一眼,心领神会地走过去,提起笔来,饱蘸浓墨……

稍倾,供词送到了中和殿。在无涯的黑暗和惨白的月光中,桌上摆着的“贞观纪要”,已蒙上灰尘。唐文宗面如死灰地坐在桌案前,展开了手中的一张纸,似乎看到了宋申锡奋笔疾书的样子:月黑独上路,洒泪望帝京,青山留不住,鸟飞绕郓城。

唐文宗看了,泪如雨下,哽咽着说:这哪儿是什么供词,这是一首绝命诗啊!宋卿,朕对不住你!你临死前魂绕梦牵的,还是除宦大计!可朕却身不由己……

他含泪放下这张纸,又拿起另一张纸来看,那是他老师杜秋娘的绝笔: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

唐文宗震惊地看着,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神采,却稍纵即逝。心想:先生逃得了吗?他扑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星空苦苦思量:不,天还没亮,朕还有时间!朕要救他们,一定要救他们!他下定决心,又踉跄走回桌案前,双手抖战着,打开了一卷圣旨……

次日,午门街市行刑台上站着两个光脊梁的彪形大汉,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圏。杜秋娘和宋申锡身穿囚衣,被反绑着跪在地上,旁边站满了神策军。监斩的仇士良恶狠狠瞪着他们,杜秋娘和宋申锡却神情平静,面无惧色,都已做好牺牲准备……

市民们挤来拥去,有人叹息,有人愤愤不平,都在议论纷纷:听说一个是先帝妃子,一个是当朝宰相,如何会谋反?谁知道?瞧那些宦官,还不是他们说啥就是啥!

仇士良似乎听见了,又朝下面瞪去,人们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吭声。

仇士良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喝道:时辰已到!斩!

一根大大的红色令签飘然落地。两个刽子手立刻上前,分别对准杜秋娘和宋申锡,高高举起手中刀。突然,一群大臣急急拥来,齐声高喊:刀下留人!圣旨到!

刽子手们只好停下来,仇士良却喝道:不管他们,斩!

两个刽子手又举起手中刀,一个大臣已飞身跳上台,喝道:且慢!圣旨在!

四周的百姓也叫道:既有圣旨,为何还要杀人?是啊!天子都发话了……

仇士良恼怒地站起来,问那个大臣:圣旨在哪儿?陛下说什么了?

几个大臣一起拥上台来,为首的是一个老臣,手上拿着一卷圣旨。他喘吁吁地念道:大唐皇帝令:宋申锡和杜秋娘谋立漳王一案,虽查无实据,但仍加贬黜,将漳王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谪为开州司马,杜秋娘驱逐出宫,发回原藉。钦此!

仇士良大吃一惊,瞪着群臣吼道:什么?陛下要放了他们?群臣没有说话,但都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仇士良无可奈何,只得说,圣上既有旨意,咱家只好放人。

群臣立刻欢呼着,拥到宋申锡和杜秋娘面前,为他们松绑。台下的百姓也欢呼起来,纷纷鼓掌,气氛很热烈。宋申锡和杜秋娘也十分意外,两人互相看着,都感到庆幸。

仇士良却注视着所有人,面部表情变得狰狞,似乎心里充满了仇恨。他在想:就算咱家今日暂且放了你们,但你们一个个的死活,还是掌握在咱家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