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乾隆帝金殿验粮田 大扇子一人抗群臣

西洋穿衣镜里映着乾隆神采奕奕的脸。田喜捧着一身新龙袍,在旁伺候着。

乾隆道:“田喜,朕在想啊,今日给垦荒造田立下巨功的大臣们赐匾,不该由朕去,该由你去。”

田喜道:“主子爷又在说笑话了。”

乾隆笑着:“你的名不就叫田喜么?田逢喜事,当然该由你去贺喜才对。”

田喜道:“那行,主子爷颁个旨,田喜就去乾清宫的龙椅上坐着……”

张六德匆匆进来,瞪了田喜一眼:“大胆,说话没个轻重!”

乾隆道:“没事,朕心里高兴,在跟田喜说笑话呢。”张六德道:“皇上,孙嘉淦大人来了!”乾隆道:“哦?他有事么?”

张六德道:“奴才也这么问他,他说,那年金殿验鸟的时候,他也是在皇上上殿之前到了乾清宫将一样东西给皇上看过,今日皇上要金殿验田,他也有一样东西要给皇上看。”

乾隆从镜前回过身来:“朕记得,那回验鸟之时,孙嘉淦从腰里摘下一串刑部大牢的大钥匙,莫非今日他又带着这串钥匙来见朕了?”张六德道:“奴才这倒没问他……”乾隆想了想:“好吧,让他进来。”

张六德道:“传孙大人觐见!”

小太监领着孙嘉淦匆匆进门。

乾隆道:“孙嘉淦,不必跪了!把袍子撩起来让朕看看。”孙嘉淦一怔,将袍子撩起。果然,在他的腰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刑部大钥匙。乾隆笑了起来,直点着孙嘉淦:“尽职!”

孙嘉淦道:“皇上,微臣赶在上朝之前来见圣上,不光又带来了这串刑部牢房的钥匙,还带来了一句话。”

乾隆道:“什么话?”

孙嘉淦道:“倘若像那年金殿验鸟那样,今日也验出了一批吃田的大耗子,请皇上允准孙嘉淦将这串钥匙从腰间摘下,让这些巨蠹自个儿下牢去。”

乾隆的眉尖隐隐一跳。乾隆道:“这么说,这一大早的,你是来告诉朕,今日金殿验田,也会像上回金殿验鸟一样,朕又得折去一班大臣?”

孙嘉淦垂下头:“但愿这只是微臣的担忧!”

乾隆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孙嘉淦道:“不是风声,是杀声!这杀声从‘田’字上而来!”

乾隆的脸沉下:“说这话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刘统勋!”

“皇上,刘大人在浙江办垦荒营,亲眼目睹了那些派下去的督察大员是如何勾结地方官绅,对垦民横征暴敛的!”孙嘉淦道。

“刘统勋在浙江办垦荒营不是办得好好的么?除了钱塘,还将松阳、云和、龙泉三县都办成了垦荒营,要是有人在浙江清丈征税,他办得成么?”乾隆道。

孙嘉淦道:“皇上……”乾隆道:“不要再说了!”孙嘉淦道:“皇上……”乾隆道:“你还想说什么?”孙嘉淦道:“臣有一谏言,趁着还未金殿验田,恩准刘统勋前来养心殿,将他所见所闻一一禀奏。”

乾隆背着手,在屋里有点烦躁地走动着。从乾清门隐隐响来响亮的鸣鞭声。张六德道:“皇上,都已鸣鞭了,该上殿了!”

乾隆道:“孙嘉淦,你说,朕真要是再次被大臣骗了,在乾清宫上,又会是如何结局?”

孙嘉淦道:“结局有二:一、皇上法外开恩,赦免了这些罪臣;二、下令孙嘉淦取下牢门钥匙,让罪臣门高高举着下牢去!”

乾隆道:“要是正相反,朕在验田之时,验出的全都是真实的,那么,在殿上又会是如何结局?”

孙嘉淦沉默。

乾隆道:“为什么不说话?”孙嘉淦道:“圣上是明君,绝不会再受人之骗。”乾隆道:“你是说,你腰里的钥匙,定然是要取下了?”孙嘉淦道:“这就要看皇上愿不愿意让微臣取下!”

外头又传来一阵悠长的鸣鞭声。乾隆道:“把钥匙取下递给朕。”

孙嘉淦将腰间的大串钥匙摘下,伏跪在地,双手托给乾隆。乾隆接过钥匙串,一把把地抚着,目光像被火灼了一下,痛楚地眯缝起来。“哗啦”一声,乾隆将钥匙串扔在孙嘉淦面前,疾步朝门外走去。

门外传来乾隆的声音:“朕谁也不听,你们在殿上见分晓吧!”孙嘉淦颤着筋骨嶙峋的手,将地上的钥匙串一把握住!

乾清宫正殿殿前,就像那年金殿验鸟一样,摆着一溜铺了黄绸的长桌,桌上按省份分别放着一块块御制功德匾和一件件黄马褂,各省的《垦荒田亩实数》奏折,在黄马褂前一份份地摆着。殿中,几十个文武大员跪伏在地。众臣身后,身穿破棉袍的刘统勋跪在角落里。

殿内一片沉寂。

丹墀上,乾隆在须弥座上坐下,扫视了一圈跪伏着的大臣道:“今日,朕要在乾清宫金殿验田,也就是说,朕要在殿上验收天下新开田亩,表彰功臣!都平身吧!”

众臣从地上爬起。刘统勋支着膝盖艰难地爬起。

乾隆兴奋道:“一年前,朕颁令大垦荒,本以为这是天下第一难事,可没想到一呼百应,不对,一呼万应,普天之下全都动起来了,垦出的荒田何止千万顷!”

众臣齐道:“皇上圣明!”

“朕已吩咐将各省送来的五万六千多把万民伞,全都搁在了议政大殿。这么多万民伞,都是在给朕报喜!也是在给各位大臣报喜!”乾隆道。

马旗门等一干大臣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铁弓南看了眼一旁的孙嘉淦,目光焦急。孙嘉淦示意他稳住。

乾隆道:“各位定是在想,大清国开国以来,收到如此多的万民伞,还是头一回。朕得告诉你们,‘万民垦荒、举国增田’也是大清国的头一回!有何等大计,就有何等大业;有何等大田,就有何等大伞!江山就撑在这个‘大’字上,撑在万民之心!”

众官齐道:“皇上轸念万民,感天泣地!”

“万民垦荒在全国铺开只短短一年,就获如此成效,实乃罕闻。可是,开垦既然是大业,那就难免出点毛病。偌大一个清国,亿兆百姓同干着一件事,要让它不出点毛病,那就是一个笑话。有病就延医求治,没有大不了的事!”乾隆道。

马旗门等官员兴奋,大声道:“皇上圣明!”

乾隆道:“今日,朕金殿验田,说实话,难免会想起那年的金殿验鸟。若没有那回验出了十大臣造假案,没有孙嘉淦大人将十把牢门钥匙扔给那些巨蠹,那么,就不会有朕的垦荒大计!朕要将普天之下的荒地开垦出来,全都种了粮食,一改大清国缺田少粮的危局,那就断无可能!所以,今日之验田,源于昔日之验鸟!提到那次验鸟,朕要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此时站在角落里的刘统勋!金殿验鸟的主意,就是他告诉朕的!没有他的那次献计,大清国的粮田之危,如今恐怕已是难以收拾!”

众臣望向刘统勋,刘统勋面无表情。

乾隆道:“朕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一年前,辞官而去的刘统勋,并没有在朕的眼里消失,他去了浙江钱塘,办成了一个五万之众的垦荒营,将县境之内十万亩荒地开了出来!不仅如此,办成了钱塘垦荒营后,他又穿着那只铁靴子,跑了三个县,历经千辛万苦,将三个垦荒营又给办成了!这会儿,朕要给各位大臣看一样东西!——送上来!”

张六德捧着一个木盘,盘上盖在一块黄绢。众臣瞪大了眼睛。刘统勋也感到意外。乾隆从龙椅上站起,将盘里的黄绢掀去,拿起的竟是刘统勋的那只铁靴!

殿里一片静默。

乾隆道:“这只铁靴,每位大臣都听到过它的响声,却未必能够细细地看过它。昨晚上,朕发现刘统勋没穿这只铁靴,就让人把它给找来了。你们都看看,这只铁靴的靴底,已磨成了何等模样?”

乾隆转过靴子,将靴底朝向众臣。厚厚的靴底已被磨得平坦、发亮。孙嘉淦、铁弓南等一批大臣动容。

“这是铁啊,这是厚厚的熟铁啊!要将铁磨成这样,那该走多少路?朕在钱塘亲眼看见刘统勋就穿着这只铁靴子,在钱塘穿乡走户、日夜奔波,踏勘过每一块荒地,也踏上过每一块新地,钱塘的十万亩垦出来的田地,都留下过这只铁靴子的靴印。不光钱塘,还有松阳、云和、龙泉三县的荒地新田,都留下过它的印迹。所以说,浙江的新垦田亩都是这只铁靴子给踩出来的!这份巨功,朕只能用四个字来说它:感天泣地!”乾隆道。

孙嘉淦、铁弓南带头鼓起了掌,殿内响起一片掌声。潘八指、马旗门等大臣脸上强挂着敬佩之色,也在拼命地鼓掌。

乾隆将靴子放回木盘。张六德端着退下。乾隆道:“朕说了这么多题外话,就是为着要在金殿验田之前,宣布一件事。宣旨——!”

宣旨官走出,展开纸轴。众臣屏住了呼吸。宣旨官道:“刘统勋接旨!”刘统勋一怔,扶着膝盖跪倒。宣旨官道:“命刘统勋为内阁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钦此!”

殿内大臣发出惊叹声。

刘统勋咬紧牙关,将脑袋深深伏下:“臣……接旨!”宣旨官道:“给刘大人送上一品袍服!”

张六德捧着袍服和大帽子走来,在刘统勋身边停住。

刘统勋硬撑着站起,那条残腿却怎么也无法伸直,将一只手递给身边的铁弓南:“铁大人……搀我一把……”

铁弓南将刘统勋搀起。铁弓南低声:“刘大人,大清国有望了!”张六德道:“请刘大人穿上袍服!”

刘统勋抬起两只手,在袍服上抚摸了一下,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将脸抬起,望向乾隆。

众臣纷纷看着刘统勋。

刘统勋道:“皇上,这身一品大臣的官服,刘统勋不敢穿上!”

乾隆微怔:“这又为何?”

“刚才,皇上将我的这只铁靴子示给各位大臣看,靴底虽已磨平,却有该走的路尚未走完,想到此,延清我深有愧疚。我之所以不敢穿这身袍子,不是不敢挑起皇上交与的这副重担,而是怕此时穿上了,一会儿皇上就会让我给脱下来。”刘统勋道。

就像一把盐扔进油锅炸起,殿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声。

乾隆脸色吃惊:“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朕,以为朕在戏弄于你?”

“延清不敢这么想!这一品官服,若是我将它穿戴在身,不想再被脱去的话,那么,积压在我肚里的怒火,就不敢再喷射而出!我会为了保这身官服,强压住无数垦民像河流一般流淌的血泪、像高山一般沉重的愤懑!倘若真是这样,皇上让我穿上这身一品官袍,那就是看错了人!我刘统勋根本就不配穿它!既然不配,我还不如不穿!让我自己仍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将我亲眼目睹的垦荒实情说出来!”刘统勋道。

大殿里又跌入了一片死寂。

马旗门等一干官员的脸色全都紧张起来。孙嘉淦、铁弓南等一干大臣向刘统勋投来敬佩而又鼓励的目光。

刘统勋在殿上给满殿大臣讲了在浙江景安发生的清丈征税的事情,气氛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乾隆背着手,在丹墀上来回走着,突然站定,望向刘统勋。

乾隆道:“你刚才讲的浙江景安发生的这些事,有何证据?”

刘统勋面容苍白:“我所说出的这一些都是亲眼目睹。本来,琴衣能做证人,可是,就在她送我来京的途中,被蒙面人杀害!我侥幸逃脱一死,跟着一个戏班扮作巡街的阎王,才躲过了层层密密的杀手,随后在铁大人和孙大人的帮助下,前往太医院,求张六德公公将我带进了宫中!皇上请想,若是我所说的都是不实之言,为何会有人这么记恨于我,一路追杀到京城,甚至在紫禁城内也布下了刀斧手,要取我的性命!”

乾隆猛地回脸:“张六德,可有此事?”

张六德欠身:“禀皇上,昨晚上确是奴才将刘大人在太医院易容后带进宫来。”

殿里又一片惊呼,各臣表情各异。

刘统勋道:“皇上,琴衣虽死,可还有一个人没死。倘若皇上能恩准此人进宫,可请她说出实情!”

潘八指给马旗门丢了个眼色。

马旗门大声道:“皇上!微臣身为浙江巡抚,对浙省各州县的垦荒亲历亲为,事无巨细,尽数了然!刘统勋所说之言,纯属臆造,全无真凭实据!”

大臣甲出列:“皇上!微臣是被派往浙江的垦荒督察大员,也在浙省各处奔走,对每县每村的新垦田亩,都已走遍,并无发现刘统勋所说之清丈征税之事!微臣敢用头上的这顶大帽子担保,马大人所说,并无一句虚言!”

同伙大臣一片附和之声。

铁弓南出列:“皇上!就算马大人所说是实,也未必能证明刘大人所说就是假的!”

孙嘉淦出列:“皇上!刘大人提出有人能说出实情,微臣以为,可召此人上殿,将实情说出,倘有不实,可依例追究其罪!”

一批大臣附议赞成。

乾隆沉默。

铁弓南道:“皇上!微臣敢坦言,此人若是进殿,所说之事,定然能让皇上惊心动魄!”

乾隆冷声道:“是么?天下之事,有几件能让朕惊心动魄的?对了,金殿验鸟、二册造假、饿殍天下,这些事确让朕惊心动魄了几回。难道此人想告诉朕的事,比金殿验鸟、比二册造假、比饿殍天下更为骇人听闻?”

刘统勋道:“皇上若能开恩见她,就都明白了。”乾隆道:“要是朕不听你刘统勋的呢?”刘统勋道:“那延清我只能向皇上问一句话了。”乾隆道:“什么话?”刘统勋道:“那延清就斗胆问皇上一句:殿与田比,孰大孰小?”

乾隆一怔:“当然是田大!没田哪来殿?不光没殿,连国都不会有!”

“有皇上这句话,延清就心定了。我给皇上引荐的这个人,她想说的,就是一个‘田’字!此人之所以要将新垦粮田的实情说给皇上听,是因为她知道,皇上心里有田,皇上在为田着急!”

殿上又响起各种惊声。

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好吧,说,这人是谁?”

刘统勋道:“钱塘民女大扇子!”乾隆道:“是她?朕见过这个女人。莫非她也到京城了?”刘统勋道:“她此次到京,不是来画官袍,也不是来背御诗,更不是来唱昆戏,只是为着‘田’事而来!”

马旗门等人急起来,潘八指暗示他们稳住。

乾隆道:“只要是忠言,朕不怕逆耳!来人哪!传朕的旨,宣民女大扇子进殿!”

孙嘉淦出列:“禀皇上!民女大扇子就住在微臣府上,微臣可立即前去将她带来!请皇上恩准!”

乾隆道:“好,快去快回!”

载着孙嘉淦的马车狂奔着。马车后头,跟着四个挎刀的侍卫。孙嘉淦探出脸来:“快!走小路!”马车驶进一条胡同。孙嘉淦的马车冲出胡同,向另一条马路狂驶。

此时,蒙着脸的房杠正从孙府瓦面上跳下,他奉铁箭飞之命,务必取大扇子首级,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两个在屋内的侍卫听到动静,拔出刀,冲向天井。

侍卫道:“来者何人?”房杠一声不吭,手影一抖,缠在腰间的软剑已在手中。顿时,天井里绞动起一片刀光剑影。

老家人领着大扇子匆匆上楼。老家人道:“大扇子,一定是冲着你来的,快上阁楼躲起来!”大扇子道:“那您老人家……”老家人道:“快上去吧,千万别开门!”

大扇子奔上阁楼。

老家人将阁楼前的吊门拉下,用铁锁锁住。他操起一根棍子,守在楼梯口。

窗台上,房杠跳入,四处寻找起来。老家人贴墙靠着,举起棍子。房杠寻向楼梯。老家人猛地从暗中打出一棍,房杠软剑掉地。不等老家人再拎起棍,手臂一动,一只袖镖射出,扎在了老家人的胸口。老家人靠墙滑坐,胸口大口大口地涌着血。

房杠拾起软剑,走向楼梯。突然,两扇窗户被踢开,四个侍卫破窗而入。四把刀几乎同时杀向房杠。房杠朝楼上狂奔,被吊门封住去路。四把刀闪电般地扫来。房杠知道已无法得手,对着一口圆窗扑了出去。孙嘉淦匆匆进来。

坐在地上的老家人抬起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钥匙:“老爷……她……她在阁楼上!”

孙嘉淦接过满是鲜血的钥匙,狂喊:“老人家——!”

正殿殿门打开。孙嘉淦一脸沉重地领着大扇子进来。大扇子背着一个大包袱,脸色沉静。众臣望向大扇子,用各种神情的眼光看着她。大扇子对着刘统勋、铁弓南微微点了下头,对着乾隆跪下。大扇子道:“民女大扇子,奉诏来殿,叩见皇上!”

潘八指、马旗门等众臣打量着大扇子,面色在变。

乾隆道:“起来吧。大扇子你听着!是刘统勋、铁弓南、孙嘉淦三位大人保举你进殿的。这三位大人,都是一品大臣。大清国开国以来,三位一品大臣同时保举一个民女进殿,从未有过,你是头一个。朕问你,知道什么是金殿验田么?”

大扇子道:“就是要在金殿之上验收各省新垦田亩。”

乾隆道:“知道就好!你站在这儿好好看着,等朕验完了,有话问你。张六德,开始吧!”

张六德长声:“皇上问:各位大臣所递之折,如实么?”众臣大声:“如实!”张六德道:“皇上问:各位大臣所说之言,如实么?”众臣大声:“如实!”张六德道:“乾清宫验收各省新垦田亩,开始——!”

一只巨大的筒形大算盘抬出,两个太监站在筒圈内,准备拨子。一太监长声:“请刑部尚书孙嘉淦大人出列,念奏折之实数!请督察垦荒大员领班马旗门大人出列,验查复核实数!”

孙嘉淦与马旗门同时出列,走到长桌前。张六德道:“福建启验——!”孙嘉淦取过福建省的奏折打开,念道:“福建省新垦田亩一百八十二万九千七十七亩!”

马旗门打开手中一个厚厚的册子,念道:“经复核,福建省新垦田亩一百八十二万九千九十二亩。”筒形大算盘拨动,两个太监回出话来:“多十五亩!”福建巡抚李潜长长松了口气,笑起来。

乾隆脸上露出笑容。殿上,潘八指等人对着刘统勋露出一丝冷笑。刘统勋平静地站着,脸无表情。

张六德道:“江苏启验——!”孙嘉淦取过江苏省的奏折打开,念道:“江苏省新垦田亩二百六十六万七千七百七十亩!”

马旗门看册子,念道:“江苏省新垦田亩二百六十六万七千七百四十四亩!”筒形大算盘拨动,两个太监回出话来:“少二十六亩!”

众臣望向乾隆。乾隆道:“如此巨数,多计几十,少计几十,不足为怪!”江苏巡抚巴阳阿露出笑脸。同道大臣松了口气,纷纷点头。

突然,大扇子开口:“皇上,民女有话要说!”殿上的空气顿时又紧张起来。乾隆道:“你想说什么?”大扇子道:“民女想问问江苏巡抚巴阳阿大人,江苏新开田亩之数,能详说么?不知巴大人有否带着各州各县各乡新开田亩的细册?”巴阳阿一怔:“什么意思?”大扇子道:“总数有了,若是能与细数相符,那才能算是验田无误。”

巴阳阿道:“你……你懂什么!”

乾隆道:“巴阳阿,户部告知尔等要将细册也带在身边,以备复查,你带了么?”巴阳阿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册子:“回皇上,带了!”乾隆道:“大扇子,你想问什么?”

大扇子道:“请巴大人将句容县的明细账报出。”巴阳阿望向乾隆:“皇上……”乾隆道:“报!”巴阳阿念册道:“句容县新垦田亩三万四千二十二亩!”众臣望向大扇子。

大扇子欲开口,乾隆打了个手势,两个笔录官搬上一张桌子,在桌前开始记录。大扇子望向笔录官:“可以开始了么?”

笔录官道:“开始吧!”

大扇子道:“我先不说巴大人的这些数字对不对。我想说的是,在这一年里,我走了四个省,去了八个州、二十七个县,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乾隆道:“你也有本账?那好,将账册取出,给各位大臣看看!”大扇子道:“这本账册,都在我的头脑里。”

殿上响起笑声。

大扇子道:“看来,有人信不过我。那好,就从句容说起吧!句容县的各个乡我都跑了,记下的新垦田亩之数是二万六千零五十三亩,也就是说,巴大人多报了七千九百六十九亩!”

转筒算盘一阵响,两个太监长声:“民女所计无误!”

殿里嗡的一声闹起来。

乾隆道:“大扇子,我问你,你的数字从何而得?”

大扇子道:“亲自查验而得。”

乾隆道:“难道你说的就是准的,巴大人说的就是不准的?”

大扇子道:“我所说的每个数字,都有一本细账。仅句容而言,**乡垦田六百四十三亩六分、草头乡垦田一百零七亩二分、石篮子庄垦田四十二亩九分、黑木乡垦田二百六十四亩七分、阳照乡……”

巴阳阿打断大扇子:“你随口报出这么多数字,谁能证明你说的都是实数?”

大扇子道:“我报出的数字是不是实数,先不必论。民女想问问巴阳阿大人,你刚才所报江苏新垦田亩之数,可是你们清丈征税的田亩实数?”

巴阳阿一怔:“你说什么?”

大扇子道:“我说,这是不是你们清丈征税的田亩实数?”

殿里一下炸了。

巴阳阿失态了:“你……你血口喷人!皇上三令五申不准清丈征税,你怎敢信口胡言,诬我江苏在清……清丈征税?”

马旗门等一干大臣嚷起来:“对!不许胡言!你拿出证据来!”

乾隆道:“听她往下说!”

“还是拿刚才那几个乡为例吧!**乡垦田六百四十三亩六分,清丈之后,变成了九百五十五亩九分,每亩按七分三厘银子开征,共被征税银六百九十七两八分;草头乡垦田一百零七亩二分,清丈后变成了二百零五亩,被征税银一百四十九点六分五厘;石篮子庄垦田四十二亩九分,清丈后变成六十九亩八分,被征税银五十两九分五厘;黑木乡垦田二百六十四亩七分,清丈后变成三百亩整,被征税二百一十九两。还需我往下说么?”大扇子道。

殿内一片沉默。

转筒算盘响个不停,终于停下,两个太监长声:“民女所计无误!”

殿里一下惊然了。

巴阳阿道:“这种事,我怎么不知!”大扇子道:“那我告诉巴大人一个实数吧!仅句容一个县,清丈征税就有二万四千八百三十六两!其中多丈的田亩又被多征收税银五千八百一十七两!”

两个打算盘的太监长声:“民女所计无误!”巴阳阿跳起来:“你……你这是一派胡言!”

大扇子道:“我大扇子是不是一派胡言,也暂且放一放。刚才我说了,这一年里,我跑了四个省八个州二十七个县,我将所知的这四个省垦荒之数报出来,再将清丈征税之数也报出来,而且都是每个乡的细数,倘若谁有疑问,我可将各乡各村各户的细数全都告知于你!”

马旗门大声道:“大扇子!皇上这是在验收新田,不是在听你信口胡言!”

乾隆道:“刘统勋,你怎么说?”

刘统勋道:“既然是金殿验田,微臣以为,凡是与田相关,都在必验之例!”

乾隆道:“准!”

太阳在殿瓦上移动。

殿里一片沉寂。马旗门等一干大臣的脸色在变。两只转筒算盘在噼噼啪啪惊人地响着。大扇子用一串接一串的数字将满殿大臣都惊住了。

大扇子道:“刚才,孙大人和马大人已将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四省的新垦田亩都念了,与民女所说的数字显然不符;民女所报八州二十七县清丈征税的银两,合计起来就有七十二万九千九百两!”

转筒内的太监拭汗:“民女所计无误!”

广东巡抚朱阶圭道:“皇上,大扇子所说谬也!微臣只用一句话,就能破她的谎言!”

乾隆道:“是么?那你说说!”

朱阶圭道:“倘若这些省对新垦田亩都在清丈征税,那么,这些省的百姓如何能送上这么多万民伞?皇上,民心不可辱啊!”

直隶总督张德荣出列,满脸气愤:“皇上!请恩准将议政大殿的万民伞取来,给咱们这些蒙受奇耻大辱的官员们撑撑腰!”

乾隆道:“允张德荣所奏!”

马旗门等大臣看到了一线希望,脸露喜色。不一会儿,几十个侍卫和太监举着打开的万民伞,列着队,轰轰烈烈地走了进来,在丹墀前排成了两列。紫红色的万民伞辉煌而又耀眼,遮住了外来阳光,使殿内顿时暗沉下来。

乾隆道:“大扇子,朕收到的万民伞有五万六千余把。你可知道,这五万六千把万民伞,有多重的分量么?”大扇子道:“皇上,我有一物,或许比这五万六千把万民伞重得多!请皇上恩准民女将这个包袱打开。”乾隆道:“准!”

众臣的心再度拎起,屏息观望。

大扇子蹲下,不慌不忙地将放在地上的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大卷白布。乾隆道:“朕这是在金殿验田,不是在金殿验布!刘统勋说,你大扇子上了殿,要给朕说的,就是一个‘田’字。朕问你,田在何处?”大扇子道:“皇上!民女所知的田,就在这十丈白布中!若是皇上恩准,请六个侍卫帮我一把!”乾隆道:“准!”

六个侍卫上前,将白布缓缓打开。白布在侍卫手中越展越长,竟然在大臣中绕了两圈才全部展尽!整条白布上,密密麻麻盖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泥手印!满殿俱惊。刘统勋、孙嘉淦、铁弓南也都满脸惊色。乾隆惊得从龙椅上站起,看着万民伞前的十丈白布。

“在这块十丈白布上,盖满了泥手印。民女要告诉皇上,告诉各位大臣的是,这些手印是八州二十七县的垦民和棚户盖下的。手印有大有小,有女人有男人,有小孩有大人,还有手指不全的,共有三千八百六十九个泥手印!在这些手印旁边,都有我帮他们写下的名字。刚才,我所说的那一个个数字,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可以按着这一个个手印去查实!若是有一点错谬,民女大扇子甘当死罪!”大扇子道。

乾隆震惊:“这就是你能给出的证据?盖上这三千八百个泥手印的垦民,都是被清丈征税了的?”

大扇子道:“正是!垦民受清丈征税之苦,罄竹难书!民女去了安徽山区,所见新开垦的山田都为小块‘鱼鳞田’,层层叠叠,十余级还不足一亩,开田之民仍用刀耕火种之法,只求有微薄收成,若是缺水,不得不忍痛放弃。这样的新垦山田,州县官吏仍狠着心每亩征收税银七分三厘!民女所到的三十个乡,走了四十二座山的山田,访了二百七十九户垦民,他们垦出的一万四千二百九十九块鱼鳞田,最小的如饭锅,最大的也不过像一领草席,总共才三百五十五亩九分七厘山田,清丈之后,竟然被征去了二千五百九十八两八钱税银!垦民被逼无奈,才交足三成计八百六十六两,就再也无力缴纳,只得将山田重新抛荒,拖儿带女离开了村子!民女亲眼看到逃难的垦民有一百一十九户半,那半户是因为老人全都挂树自尽,只剩一对幼儿幼女!”

算盘声大作着,停下,两个太监长声道:“民女所计无误!”

乾隆再度吃惊:“往下说!”

大扇子道:“民女寻访江苏乡间,那些本来就在碱地、盐地开出的新田,因遇冬春二季多风而旱,新田全都返碱返盐,无法再种,只得抛荒,而当地官吏却已将该地清丈记册,派武弁上门逼交田税,结果举村逃亡,百里之内一片鬼哭狼嚎,形如地狱!”

乾隆道:“有数字么?”大扇子道:“民女所到九乡,寻访垦户二百七十七家,垦田六百五十五亩九分,每亩按八厘交税,该交五千二百四十七两,而实交却是六千八百九十两!”乾隆道:“为何会多交?”

大扇子道:“垦田被多丈二百零五亩!”

算盘声停,太监道:“无误!”

乾隆道:“也就是说,这六百五十多亩垦田,被多丈了近三成?”

大扇子道:“对!也就是说,垦民为这三成子虚乌有的田亩交了血汗钱!”乾隆道:“这六百五十多亩垦田,都已抛荒?”大扇子道:“因返碱抛荒一百九十八亩,因返盐抛荒三百二十二亩,剩下的一百三十五亩九分,也只有不到一半在耕种!”

一股被大臣们捉弄与欺骗的耻辱感涌上乾隆心头,他嗒然坐回龙椅,垂下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乾隆道:“大扇子,把你知道的、看到的,都说出来吧。”

“民女还在安徽山区看到,那里因为干旱,田亩难以养水,当地的垦民就发明了一种名叫‘石子田’的垦荒之法,先是将垦过的生土施上肥料,然后运来沙石一层层铺在土上,以保住土中的水分,随后再在沙石上播种。当地老农告诉民女,这种垦荒之法已传了数百年,头年尚有收成,往后便逐年贫瘠,二三十年后乃至绝收。故此,当地乡民有这么三句话:‘垦出石子田,累死老子,撑死儿子,穷死孙子。’据民女亲眼所见,那些早已抛荒的‘石子田’,当地衙门也都在趁火打劫,全都归入清丈征税之列,仅吕岗村和大棚庄两处,这类‘石子田’连老带新就被征走了税银三百八十七两五钱!因交不出税银,寻死自尽的有冯大根一家九口、安国良一家七口、冯仓满老夫妇俩、李全山和他的舅家五口,总共冤死二十四人,外加肚中婴儿二人!另有外出逃难十九户,计一百零七口!”大扇子道。

“这些都可一一查实?”乾隆抬起脸。

大扇子道:“他们都在这三千八百个手印之外,若是要查,也全能查实!”

乾隆望向笔录官:“都记下了么?”

笔录官道:“禀皇上!民女所说的每句话、每个数字都已记下!”

大扇子继续道:“民女在四省行走,时常会遇到各省外出逃灾、逃荒、逃难、逃命的乡民,他们告诉我,其地官吏与乡里绅衿相互勾结,向新垦之田私加每亩七厘至九厘的赋税还不满足,更是别出心裁开征杂税,名目之多,闻所未闻!”

乾隆道:“举例说来!”

大扇子道:“广西难民窦三娘、雷震山告诉民女,他们那儿的乡人开出新田后,另被开征了二十八种税,如草蒜税、灰面税、地豆税、西瓜税、冬瓜税、菱角税,与田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也变着法子开征,比如笔税、墨税、砚税、鱼苗税、猪苗税、花麻税,甚至连江河之中捕鱼的鸬鹚也被借来一用,称为鸬鹚税!”

殿内哗然。

乾隆道:“广西巡抚管采龙,朕问你,民女所说属实么?”

管采龙急忙垂首,结巴起来:“臣……臣……臣略有耳闻,可……可……可也未曾目……目见!”

乾隆冷声讥讽:“要不要朕给你送上一副近光眼镜?”

管采龙觳觫,急道:“臣……臣不敢!臣回广西后就……就去严查!若有此情,严……严惩不贷!”

“大扇子,继续说!”乾隆道。

“民女曾遇广东难民,他们告诉我,该省的新田不仅亩亩加派、私征分肥,而且所征杂税都与粪相关!如粪铺税、粪船税、粪缸税、粪桶税、粪勺税、稀粪税、干粪税、童粪税、鸡粪税、猪粪税、狗粪税等等,连老人死时拉下的临终粪,也有税名,称作死粪税!初算下来,仅一个县的垦田征税之名,就有六十六个‘粪’字!”大扇子道。

众臣大哗,连连摇头,望向广东巡抚朱阶圭。

朱阶圭取帕抹着汗,出班:“皇上!民女所说虽然属实,却不尽然!广东地方墨吏不单开征粪税,还开征了……尿税!”

有大臣笑起来,急忙敛声。

乾隆道:“连便溺之物都要收税了,还有什么不能收的?百姓之可怜,莫过于此了!”大扇子道:“可怜的还不光是百姓,还有耕牛!”乾隆道:“此话怎说?”

大扇子从包袱里取出那副血迹斑斑的牛角。张六德急忙奔下,将牛角接过,捧到乾隆面前。

乾隆道:“这锯下的牛角……怎么回事?”

大扇子道:“这是民女受钱塘县令谷山所托,从浙江湖州乡间取来了这副牛角!在该县清丈征税的官吏,竟然还想出对垦民征收牛角之税!垦民实在无法交税,只得将耕牛的双角全都锯下!”

乾隆拍案而起:“现在还需要朕一一查明么?”马旗门等大臣脸色顿时惨白。乾隆道:“在朕的面前,有五万把万民伞,也有三千多个泥手印。伞上、帛上,都有名姓。既然有名有姓,那就不难查实,孙嘉淦!从明日起,调集六百名京官,驰驿各地,核证名姓,开具清单,缮折具奏!并命三法司、九卿、科道从速审理,查实无误,即行正法!”

孙嘉淦道:“遵旨!”

心虚的大臣浆汗如雨。

乾隆道:“再调各部司官若干,分赴郡县州邑各地乡间,将田册与垦户直接见面,掌握吏役造假侵蚀证据,立即按律严惩!金殿验田,验出了这般结果,朕万万没有想到!朕想说的是,孙大人很快就会将查实的证据交到朕的手中,到了那时,垦田造假、狂征暴敛的督抚大员,一个都逃不了!此时,倘若有知罪的、有认罪的,尽早坦白还来得及!”

殿里一片死寂。

许久,响起一下接一下的膝盖磕地声。

巴阳阿、西琳、李潜、叶存仁、明德等七八个大臣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马旗门看看挨不过,也跪倒在地。

潘八指的眼珠转着,突然重重一跺脚:“你们……你们这班畜生!原来……原来如此可恶!”

跪下的大臣齐声哭喊:“皇上!罪臣该死,请皇上原谅微臣的失察之罪!”

乾隆看着一地跪臣,痛楚地摇了摇头:“上回,朕金殿验鸟,验出了造假的十大臣,这回,朕金殿验田,又验出了十大臣,这大清国到底怎么了?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让朕痛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朕将牢门打开?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要看着自己的大臣被推上断头台?侵渔之案,日积而多;侵贪之员,比比皆是!再不整顿,则营私蠹国之风由兹日长,一旦酿成痼疾,那就无药可救了!——孙嘉淦!下牢门钥匙,将这窝子祸害粮政、无利不搜、坏法荼民的巨贼押下去!”

孙嘉淦摘下大钥匙圈,将钥匙一把把取下,扔在了十个大臣的面前。侍卫上前,押起十大臣。殿门轰轰隆隆打开,阳光涌入。十大臣排成一队,每人手里高举着牢房钥匙,垂着脑袋往殿门外走去。

十大臣被押走。刺目的阳光下,十把举着的大钥匙像一条长长的刀锋,划伤着乾隆,也划伤着殿内的每个大臣。刘统勋与大扇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悲愤与悲悯。

乾隆垂目望向放在面前的一块块功德匾和一件件黄马褂,像被什么蜇着似的,身子突然一颤,下令将这些全部付之一炬!

一块块功德匾和一件件黄马褂堆积着。四个禁卫军手执火把站立在乾清门殿坪四角。文武百官垂手站在坪上,默默地等着即将点燃的大火。

宣旨官表情肃然,环顾四方,威严地展开旨轴,重声:“皇上有旨:功德匾下,无功德之臣;黄马褂前,有黄马之耻!统统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是为永记教训!钦此!烧——!!”

一口红房内,“啪”一声重响,铁箭飞重重抽了房杠一耳光。

铁箭飞道:“你失手多少回了!你说!”

房杠抹着牙血,狠鸷道:“我再去找他们!”

铁箭飞道:“晚了!咱们现在得做好大祸临头的准备!你将寸土堂能带走的金银细软连同田契,都给我打包装箱,密运到船上,驶往钱塘出海口等着我!”

房杠道:“铁公子要出海?”

“要真玩砸了,出海是唯一的生路。”铁箭飞道。

“那为何要去钱塘出海口?”房杠道。

铁箭飞道:“这还不懂么?我得去趟钱塘,宋五楼的家产连同清丈征到手的税银,我全都得带走!”

房杠道:“那好,我就按公子的意思办!”

铁箭飞道:“听着,又有十大臣下狱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在京城传开,我不信潘八指能沉住气,要是连他也被拿了,我干爹的底牌就会被翻出来。真到了那时,咱们全都得一锅烩!脱身之事,刻不容缓!”

“铮”的一声,垂帘后响起琴弦被拨断的声音,断弦弹跳不止。

拨琴的一口红惊得脸色煞白。

在密室急踱着的潘八指猛地回过身,看着站在面前的白姑娘。

潘八指道:“你说什么?铁箭飞要跑?”白姑娘道:“这是一口红刚送来的密报!”潘八指怒容满面,重重一拍案子,重声道:“这个畜生!”

白姑娘道:“一口红还说,铁箭飞让房杠将寸土堂的家当全都运上船去,运往钱塘出海口,等他去了钱塘,将宋五楼的家产和存在那儿的税银一并运出后,再亡命天涯!”

潘八指暴跳:“他连清丈的税银也不放过了?我得杀了他!杀了这头牲口!”

白姑娘道:“讷中堂临走之时说,第一个锦盒中交办的事要是失败了,就让你打开第二个锦盒。”

潘八指道:“快,把锦盒给我取出来!”

白姑娘挑下墙上的画,打开壁间密橱,将一只蓝色的锦盒取出,递给潘八指。潘八指打开盒盖,掏出一张纸片看了看,上写四字:“知情者死!”白姑娘道:“中堂在纸片上写了什么?”

潘八指脸色狠鸷:“这不该你问,听着,你哪儿也别去,我会去找你!”

白姑娘欠了欠身:“好!”

六个精干的黑衣杀手蒙着脸,站在潘八指面前。

潘八指目光狠毒:“这是讷中堂留下的亲笔密谕,你们都看一遍!”

小纸片一亮,六个杀手往纸片上看了看,点头。

潘八指道:“都看清了吧?讷中堂密谕‘知情者死’!也就是说,那些不是中堂大人的心腹,而知道中堂大人秘密的人,都得死!名单已拟出,你们再看一眼,今晚就动手!”

阳光温和。乾隆和孝贤皇后坐在养心殿院落的椅上,身边的杌子上坐着刘统勋和大扇子。张六德、小齐儿站在一旁等着使唤。

乾隆道:“金殿蒙耻,朕算下来已经是第三回了。‘三验’之下,验出了大清国的耻辱,验出了朝廷的腐败,更验出了吏治的无能!”

刘统勋道:“可这‘三验’,也验出了正本清源之紧迫,验出了铁腕治吏之紧要,验出了解困去危之紧急。‘三验’之下,斩获‘三紧’,这笔账算下来,还是值了。”

乾隆道:“昨日乾清门殿坪上的一场冲天大火,朕本以为能将心头的积郁也一同烧去,可越是不想留着的东西,越是挥之不去啊。朕一夜未能成眠,就像身有烈火在烤灼似的。”

皇后眉头蹙紧,脸色不安。

刘统勋与大扇子对视一眼,站起。刘统勋道:“皇上保重!微臣和大扇子这就告辞了。”乾隆道:“不,再陪朕坐一会。”皇后道:“二位坐下吧。”

两人复又坐下。皇后道:“大扇子,你还有话对皇上说么?”大扇子道:“有些话,民女本想在殿上说的,可没来得及说出口。”乾隆道:“朕想多听听你对如何垦荒的见解。”

大扇子道:“民女在乡间所见,凡是开荒的山田和水田,垦民在七月之间就将草割倒,待草晒干之后,就放火烧荒,自来年春天再予开垦,遇上灌木,也一概砍去,待三年后树根枯烂,再放火烧荒,然后用农具遍耙,再至来年,种为谷田。由此可见,要开出一亩荒地,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得三年才可以下种。”

皇后道:“《齐民要术》中的‘耕田’篇,也这么说。”

乾隆点头:“嗯,生地要成熟地,须得至少三年之养。”

“熟地也还不全是长粮之地,下种之后,还得看上一年或数年,看它到底能不能适宜种粮,若是不宜,还得改作他种。”大扇子道。

“这个道理,朕得告知百官,莫以为只要将荒地垦出,就成了长粮的熟地。垦荒还只是刚下战书,大战尚在后头。”乾隆道。

刘统勋笑着:“这比喻大妙!”

皇后道:“大扇子这番真知灼见,让我这个不懂农事之人也都听明白,垦荒不可操之过急,不然,于地无补,于粮无补,于治假更是无补。”

“还有一条,或许更得重视。古人说:‘积石曰山,钟水曰泽,不生九谷。’若是将新开的山地、溪地、洼地一概都算作新垦田亩,实有虚假之嫌。这些新开之地,四周仍受莽野所困,风灾、水灾、旱灾、虫灾,时时相侵,不得不重又抛荒,非人力所能挽之。若是将这些只是动了土而未能长粮的新垦荒地记录在册,充作地方衙门和官员的政绩报给朝廷,那么,难免又是弄虚作假,到头来,不光坑了朝廷,也坑了百姓。”大扇子道。

皇后和刘统勋都笑起来。

乾隆道:“大扇子,经你这么一说,朕又懂得了一些垦荒的学问。统计实垦之数,须得以长粮田亩为准,只有如此,才不至于此长彼消,摊在面前的仅是一堆不实的数字。”

大扇子道:“皇上,皇后,民女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简简单单地说,知稼穑艰难,察地力肥硗,量天时晴雨,明垦殖时宜,这才是养民务本的要诀。”

乾隆动容道:“这几句话,朕记住了。是啊,朕也得简简单单地告诉天下子民们,人是靠什么活着的,是靠田活着的!”

皇后赞赏地看着大扇子。这个饱经人间百般苦楚、像农妇一般淳朴却又忧国忧民的充满智慧的女人,已在皇后心里无法抹去。

入夜,刘统勋的书房里,乾隆和孙嘉淦带着两位太医前来探病,两位太医看完病开了方子包好了药就离开了,油灯的光亮映着君臣三人的脸。乾隆道:“今晚上,朕来见刘统勋,不光是带来了两位最好的太医,还为着将压在朕心头的这块石头给挪一挪,想请延清再使一把劲,将这块石头给推出去。”

这番话,乾隆由心而发,字字真诚。刘统勋、孙嘉淦都看出来了。

孙嘉淦道:“金殿验田,虽惊心动魄,可说句实话,那十丈白布并没有破掉十面埋伏!若是下回金殿再验,说不定我腰间的这串牢门钥匙,又得分出去十把!如此周而复始,哪是尽头?”

乾隆道:“锡公,你这是在告诉朕,又有十个大臣拿着钥匙下了狱,只是在治吏,而非在治国?只是在救田,而非在救民?朕手中拿着的,并非斩妖孽的利斧,而是割韭菜的镰刀?”

孙嘉淦眼里浮起泪光:“皇上,微臣或许将话说重了……”

乾隆道:“不!这些年来,正因为有大臣害怕将话说重,朕心中的石头才会越压越重!日后,朕要颁一道旨:重言误不了国!恰恰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轻言,实无拨重之功,确有误国之弊!朕得告诉每位大臣:重臣就得说重言,朕也会将重言视为国之重宝!”

刘统勋道:“那微臣就说一句重言吧:皇上敢不敢拿皇庄下刀?”犹如大雷轰顶,乾隆猛地一震。刘统勋道:“这刀砍下,不光将王公贵胄私利百年的大树给砍倒了,连当年种树的先帝也难免会被带出血来!”

乾隆将案子一拍,双目放光:“朕就等着你这句重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里的意思,今晚上让朕又心领神会了一回!”

由于兴奋,刘统勋“吭吭吭”地剧咳起来。

乾隆道:“延清哪,太医开的这几服药,需得照嘱服用。记住,你要是垮了,朕失去的就不是一条手臂,还有一条腿!这也是朕对你说的一句重言哦!”

一只女人的手重重地拍打着张廷玉府大门门环。门开了一道缝,探出管家的脸。管家一怔:“白姑娘来了?”白姑娘闪进门,门轻轻地合上。

白姑娘坐在内室椅上,桌子上放着她带来的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包袱。管家打着灯笼,领着一边拢着衣襟一边急匆匆走来的张廷玉。

张廷玉的额头上扎着湿布,一脸病容。

白姑娘站起:“张大人,出事了!”张廷玉道:“讷亲留下的三只锦盒,你都打开看过,那第三只红锦盒里写着的纸条……”

“也是四个字:火烧酱房!”

“这么说,潘八指要是没能将知情者杀尽,他必会将红锦盒给打开,然后火烧鸦儿胡同酱房,将讷亲的秘密银库给烧了,来个毁灭罪证?”

“他定然会这么做。”

“看来,大清国这场‘田’字号大战,该见分晓了!这些年你在讷亲身边收集的证据,都带来了么?”

白姑娘捧起桌上的包袱:“全都在里头!”

张廷玉接过,掂了掂分量:“万千头颅还不如它重啊!”

白姑娘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您安插我在讷亲老贼身边这么些年,收集了他这么多结党营私、贪绩侵腐的证据,为何您不早早禀报给皇上呢?”

“说傻话!讷亲在皇上跟前如日中天,而军机处出了那么多事情,皇上对老夫也不甚信任,若是贸然将这些东西交给皇上,皇上也未必就会相信。如此一来,不仅会打草惊蛇,反而也让老夫陷入危局之中。如今好了,乾坤扭转,老夫已敢将这包东西亲手交给皇上了!”张廷玉道。

白姑娘抱拳:“张大人,我的事都已做完,该告辞了。”

管家将一包银子捧给白姑娘。

张廷玉道:“白姑娘,老夫耽误了你这么多年青春,对不起你呀!带上这包银子,离开京城,好好找个夫家,过安稳日子吧。”

白姑娘将银子放回桌上,眼里噙着泪:“大人,银子我不会带走。这些年来,我很高兴能帮着大人为朝廷除害,有今日这样的结局,我就满足了,这辈子的青春年华没有虚度。大人,就此告别,日后您要是告老还乡,我会常去安徽桐城看望您!”

白姑娘跪下,对着张廷玉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张廷玉送走白姑娘,将头上的湿布一把扯下:“若是不出老夫的预料,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会去圆明园落帆阁,在那儿与心腹大臣商议下一步大计。管家!”

管家道:“在!”

张廷玉道:“让门吏往军机处跑一趟,捎句话去,就说老夫的药罐帖封纸了!吩咐备上好茶、好烟,凡提神的都给备上,老夫就坐在这儿干等着。不出一二日,皇上定会来旨,让老夫赶往落帆阁去!只要老夫往落帆阁一坐,一屁股墩地的就该是讷亲那个窃国巨贼了!”

长长的壕沟里,谷山率领上百垦民,拿着大刀长矛和火铳,来回奔跑着,躲避着炮弹。

小放生从瞭望架上奔下来,大喊道:“他们来了!快开炮!”谷山点着大铁炮的火捻。一声巨响,炮弹飞出,将冲在前头的宋府院丁炸得人仰马翻。

院丁回击。壕沟前,一个个放铳的垦民被炸飞。铁炮又一声巨响,院丁死伤一片。李堂光着膀子,舞着双刀,疯狂地冲锋。后退的院丁紧紧跟上。双方短兵相接,肉搏成一团。

小放生嘶喊:“谷大人!炮弹没了!”谷山眼睛杀红,拿起刀:“拿上刀,跟他们拼了!”小放生、万蛉子、麦香、大小青树挥舞着刀,跳出壕沟,向阵地前杀去。阵地上响起一片厮杀声,刀光与血光交迸……

天空中,乌云滚滚,雷声隆隆。四个院丁团团围住谷山,号叫着举刀劈上。小放生大喊一声,与一群垦民杀上前来,院丁纷纷被砍倒在地。李堂挥刀,从背后**过来。一个垦民中刀,惨叫一声仆倒。

十几支枪尖刺下,垦民身子一挺,对着谷山瞪大了眼睛:“……谷山……要保住……保住垦荒营……”

“啪!啪!啪!啪!”一阵火铳响,垦民又倒下一批。

越来越多的宋府院丁拥上,号叫着,几十把刀剑将浑身是血的谷山、小放生团团围住。

李堂大笑:“冤家路窄,咱们又见面了!弟兄们,五爷要见活的,将这两人给绑了,押回宋府水牢!”

谷山大喊道:“小放生!快跑!”

谷山从地上拾起一把火铳,对着身后开去。一个院丁倒下。小放生挥刀左砍右杀,冲出包围圈,见着一匹马,飞身上鞍。李堂从身边家丁手里夺过一把弓,搭上箭,对着小放生射去。小放生手臂中箭,刀落地,单手紧紧抱着马脖。马狂驰而去。

院丁们一拥而上,将谷山摁住,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杜霄独自一人坐在烽火台堞口,手里握着一只酒坛,脸上挂着微笑,胸有成竹地看着不远处杀成一片的垦荒大本营阵地。

喊杀声、刀枪声渐渐稀薄下来。杜霄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重重一掷,猛地站了起来。从阵地上卷来的硝烟在杜霄的身边滚滚流动。

“垦荒营”的旗帜破破烂烂,在风里拂动着。旗子被降下。一面白底黑字的“垦荒旗”升上了杆顶。

旗杆下,站着宋五楼、李堂和大群的院丁。

宋五楼哈哈大笑:“从今日起,本爷就是钱塘垦荒营的营主了!传本爷的话,立马制出一千把弓尺,本爷要在这十万亩新垦荒田上替讷大人、马大人清丈征税!”

大雨倾盆。空无一人的垦荒工地上,扔满了开荒农具和空空的车辆,到处都是积水的脚印。雨珠在每个脚印间溅弹。挑了一半的泥担扔在地边。插在土中的铁锹木柄上全是雨水……

一阵“哈哈哈”的笑声渐渐在空空****的工地上响起。杜霄踉踉跄跄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工地上,浑身上下全是雨水。杜霄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除了雨声和远处传来的海涛声,工地上没有一点人声。

杜霄张开手臂,转着身子,四喊:“谷山!你的垦荒营呢?大扇子!你的垦荒营呢?刘统勋!你的垦荒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去哪儿了,你们都给我出来……好好看一看,这儿站着的是谁……是我杜霄!是我杜霄!是我杜霄……”

巨大的雷声中,杜霄像疯了似的举起双臂,对着天空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