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躲杀机贤良扮作鬼 贤良臣终回大朝堂

熙熙攘攘的行人、商旅中,曾在赌馆里露过脸的几个行刺地痞在走动着,暗中打量着每一个从城门外进来的行人。

突然,鼓号声大作,一队“出抬阁”的戏班子吹吹打打地从城外进来。穿着戏服的众鬼卒、牛头、马面引着阎君、东岳大帝、长解都鬼蹦蹦跳跳地走来。戏子们全都抹着青红白三色鬼脸,蹬着粉底朝天靴,看不清脸面。行人纷纷围拢,听着鼓乐和唱戏声,连声叫好。行刺的地痞急忙挤入人堆,对着戏子一个个辨认着。

东岳大帝跳将出来,唱道:“世态云翻雨变,奈何人心反复,难定愚贤。”长解都鬼甩着大袖,跳出,唱道:“你在世间多般,阴曹俱见,此日须穷问,报应不差分,毫发难容忍。”

路人大声喊好。锣鼓声更欢。众鬼卒在前挥着招魂开路。喝彩声中,阎君穿着大红袍挫步出场,唱道:“掌阴司生杀权,审阳间贤与奸,生前谁恶谁为善,白白明明在案前。”唱声苍劲老迈,字正腔圆,路人大声喝彩不止。行刺的地痞没找到刘统勋,退出人丛,望向城门口。戏班子一路跳着唱着,越走越远。

查家楼戏庄屋子外头的戏台上,戏子在排戏。两侧柱子上挂着两副对联:“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屋里,“阎君”擦去脸上的油彩,露出刘统勋的脸。不用说,一旁的“鬼卒”就是王不易。

刘统勋道:“王不易,念得出戏台上的这副对联么?”

王不易结结巴巴地将对联念了一遍。

刘统勋道:“知道什么意思么?”

王不易道:“意思就是说,要是买不起戏票,就别来看戏,上园子外听戏就成!要是演戏老朝着前走,不往后头瞧,就得一屁股栽台下!”

刘统勋笑了笑:“差不离,就这道理。依我看哪,要是将这副对联拿到宫里去,挂在乾清门的柱子上,恐怕做贪官的就少啰!”

戏班查班主端着饭菜进来。查班主道:“刘大人、这位小兄弟,先吃点饭塞塞肚子。”刘统勋抱拳:“多谢查班主相助,请受刘某一拜!”查班主急忙扶住刘统勋:“哪里话!要不是认出了您的这只铁靴子,我还不敢相信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刘统勋大人!”

刘统勋道:“看来,我这只铁靴,帮着我的不光是腿,还有命!实不相瞒,刘某若不是遇上了万难之事,要不然,就不会麻烦于您了!”

查班主道:“刘大人本就是天下奇人,能帮上刘大人的忙,那就是天下奇事!对了,刘大人将个阎君扮得如此神似,莫非看过这出《劝善金科》?”刘统勋道:“看过几回,可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扮他一回阎罗王。”查班主道:“其实您不用扮,铁靴这么一跺,那就是阎君!”

刘统勋道:“我真要是个阎君哪,进京城还用得着避三躲四,来个易容换装才能进城?”

查班主道:“您过谦了。不过,说到底,这人哪,就像一只萤火虫,在荒山称作鬼火,在名山称作神灯,谁也别把自个儿钉死喽。”

刘统勋道:“说得好!岂止是人,为官者不也如此?这不,堂堂一品大臣刘统勋,今日不就是一阎罗么?官场风水,转得可比市井风水快多了!”

查班主兴奋道:“我可遇上知己了!对了,不知刘大人如何打算?”刘统勋道:“若是方便,想在您这儿小住数日。”查班主道:“好啊!您踏踏实实住这儿,想出去办事了,我给您备车!来,先吃饭!”

查家楼戏庄戏台子上,一群角色行当在排着昆剧《鼎峙春秋》。

扮演刘、关、张的戏子在三人合唱:“千寻浩气薄云天,会风雷功名欲建,霜凝朱胄冷,风动绣旗掀。”

王不易盘腿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刘统勋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王不易急忙站起:“老爷,这戏唱得真好听,刘关张全都上齐了!”

刘统勋低声:“你立马去一趟张廷玉大人府上,务必将此信送到他的师爷手中。这事你办得了么?”王不易道:“老爷放心,办得了!”刘统勋道:“张大人的府址,我已告诉过你,不会忘吧?”王不易道:“忘不了,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摸得着。”刘统勋道:“那好,多加小心,我等你的消息。”

王不易将信揣在怀里,匆匆出门。

台上,刘关张仍在唱:“车马奔腾黄尘卷,顷刻风云变,要持撑半壁天!”

刘统勋看着戏台,心被高亢激越的唱词触动,有板有眼地低声哼唱起来:“名将出幽燕,同心好把凶顽剪!”

他的手势斩钉截铁!

两道灰白的长眉在颤动。坐在内室桌边阅信的张廷玉放下纸笺,不无吃惊地抬起脸,怔得说不出话来。

师爷恭候在旁,小心翼翼:“张大人,信中写什么了?”张廷玉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把拐杖递给我!”一旁的小童急忙将拐杖递上。张廷玉支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颤颤巍巍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前,他又迟疑着站停,缓缓回过身来。师爷不安道:“张大人,怎么了?”

张廷玉的老嗓门里带着颤音,一字一顿:“刘统勋没死!”师爷吃惊:“刘大人还活着?”张廷玉道:“他就在京城!”

师爷道:“张大人莫非您要去见他?”张廷玉道:“那送信的走了么?”师爷道:“没走,在轿厅里等着回话。”

张廷玉颤巍巍地走回桌边,在椅上坐下,将拐杖往身边一搁,表情复杂地思考着。

师爷道:“老爷,府门内外都有讷亲布下的侍卫,您若是去见刘大人,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若是请刘大人来府上,那更是危险。看来,您和他绝不能在此时见面。”张廷玉道:“我当然明白!”师爷道:“那我该如何回话?”

张廷玉道:“刘延清的脾气我知道,此次进京,他急着要见的是皇上。眼下,他定是知道了身处危境,才在京城藏匿了起来。他心里有数,此时在京城,只有两个人可求,一个是我张廷玉,一个是铁弓南。可铁弓南的儿子是铁箭飞,这个登门求见的风险,他不会冒。于是,他就想到了我张廷玉,可我又不便见他,两人都见不着,他肯定会急眼,无奈之下,定然会独闯神武门!”

师爷道:“您不是说,宫里宫外都布下了讷亲的亲信侍卫么?”

张廷玉道:“我担心的就在于此!刘延清要是进宫,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会被当成刺客而斩之!倘若他自作聪明,易装换容,想让人认不出他是谁,那就正中他们的下怀,会死得更惨!”

师爷道:“那怎么办?刘大人危在旦夕,老爷您不会不救!”张廷玉道:“让我再想想。”张廷玉闭上眼,靠在椅子上,默思了一会儿,老眼猛地睁开:“快取一块纸来!”

师爷急忙将一张纸笺放到张廷玉面前,打开墨盒,捧上毛笔。

张廷玉在纸上匆匆写下四个字:“不可进宫”。将墨字吸干,又将桌上的一把小巧的裁纸刀取过,将两样东西递给师爷。

师爷道:“老爷用这把刀和这四个字告诉刘大人,宫中有刀斧手,千万不能贸然进宫?”张廷玉道:“他收到之后,自然会明白!”师爷道:“好,我这就让那送信的人带给刘大人。”

张廷玉道:“吩咐那人千万小心,不可将任何人引到刘大人身边!”

师爷道:“明白!”

怀里藏着裁纸刀和信笺的王不易匆匆奔走进一条胡同里。他身后,两个穿着便服的侍卫紧紧跟随。王不易见到拐角处有口井,急中生智,爬进井洞,手脚撑在井壁上,屏住了呼吸。

两个侍卫跑来,见王不易消失,四下寻找着,向另一条胡同奔去。听到脚步声远去,王不易像猱猴似的爬出井口,朝着来路狂奔。

查家楼戏庄小屋,裁纸刀和纸片从刘统勋手中放下。

王不易道:“我跑了这么大一趟,张大人就给了这两样东西,他也太小瞧刘大人您了!”

刘统勋脸色沉重:“不对,他在救我!”王不易道:“这把刀的意思是,有人想杀您?”刘统勋道:“他在告诉我,宫里已有了对付我的刀斧手。”王不易急道:“那不就见不到皇上了?”刘统勋道:“王不易,在来京的路上你对我说过,你我可以扮成叫花子,是么?”

王不易道:“是啊!我从小就是个叫花子,不用扮,换身破衣烂衫,挎上个破篮,那就是个叫花子!”

刘统勋道:“我不能就这么困在戏庄,得想办法,一定要见到皇上!眼下,只有一步棋可走,能不能走成,那就看天意了!”

京城街面上,衣衫褴褛的大扇子肩头挑着根短竹竿,竹竿上挂着沉甸甸的包袱。包里除了别的东西,还有那具锯下的牛角。一家小客栈门前,大扇子站停,看着挂在门上的招客灯笼。她摸摸口袋,抽出手,继续往前踽踽走去。

大扇子蹲在胡同口一家小饭馆的后门边,从泔水桶里捧起残渣剩饭,拼命地往嘴里塞着。店小二捧着一筐烂菜叶出来,倒在地上,被蹲着扒食的大扇子吓了一跳。

店小二骂道:“哪来的母狗,吓了本爷一跳,快滚!”

大扇子抬起满是污垢的脸,看着烂菜叶,猛地一捧捧抓起塞进怀里,背着包袱,匆匆离去。

铁府门楼旁的墙角边,两只破碗搁在地上。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坐在墙根下要着饭。府门口,几个黑衣人在“闲逛”。

“小乞丐”满脸污黑,向路人乞讨着:“过往的大爷大娘,行行好吧,给爷俩一口饭吃吧!”小肚子从铁府大门里走出来,捧着个碗,往两人碗里倒上些剩饭,往回走。“老乞丐”喊住了小肚子:“小兄弟,你家老爷回来了么?”

小肚子道:“你问老爷干吗?扒拉几口快走吧,这口饭,还是我小肚子省下来给你们俩果腹的。”一顶绿呢大轿抬来,在门前停下。小肚子急忙上前打起轿帘。从轿里下来的是铁弓南。

两个“乞丐”对了个眼色,起身走到轿前。“老乞丐”将脸上的锅灰抹去,低声:“苦耘,认出我是谁了么?”

铁弓南一怔:“这不是刘大人么?”

刘统勋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带我们俩进府!”

几个黑衣人突然感觉到什么,从靴子里拔出刀,围了过来。铁弓南看了看黑衣人,对门前的长随大声喊道:“赶快护住来人!”几个长随拔出刀,护住刘统勋和王不易。

铁弓南急道:“快!跟我进府!”

刘统勋、王不易跟着铁弓南疾步奔进府门,长随将黑衣人挡住,小肚子急忙将府门关上。两个黑衣人疾步走出胡同。黑衣人甲道:“他就是刘统勋,没看错吧?”黑衣人乙道:“没看错,就是他!走,去禀报房管家,就说刘统勋进铁府了!”黑衣人解下拴着的马,飞身上鞍,疾驰而去。

铁弓南和刘统勋匆匆进了书房。王不易和小肚子跟在后。铁弓南道:“延清,你先坐下喝口水,我得办件事。”刘统勋道:“你先忙。”

铁弓南打开柜子,捧出一只盒子,从盒里取出两把西洋火铳,在灯下看了看,望向王不易和小肚子。铁弓南道:“你们俩,拿着火铳站在门外,不管是谁,见着了就给我放铳!”

王不易乐了,从铁弓南手里接过火铳和装火药铁砂的两只小葫芦:“这玩意我摆弄过!小肚子,别愣着,接家伙!”他将一把火铳扔给了小肚子,自己掂着一把。两人出了房门,将门关上。

刘统勋道:“没想到铁大人还玩洋玩意儿?”铁弓南道:“实不相瞒,这洋玩意儿儿,还是对付你的呢!”刘统勋道:“此话怎说?”

铁弓南道:“前年你回朝的时候,不是掐上我了么?那时候,我以为你要置我于死地,便托人从洋人手里买下了这两支火铳,一支准备在你逼得我无路可退时,一铳将你打死,另一支呢,不用说,就是朝这儿打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门。

两人相视,哈哈笑起来。铁弓南道:“怎么来京的?”刘统勋道:“说来话长了。”铁弓南道:“那就长话短说吧!”

潘府正厅,潘八指抱着拳,大笑着与马旗门等十来个各省到京的督抚、按察使一一还礼、让座。

众官入座。潘八指道:“讷中堂走了以后,咱们还是头一回开群英会吧?各位大人从各省远道而来,还来不及洗尘,就来潘某的府上相聚,让潘某不胜感慨哪!其实啊,讷中堂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可心和眼还在京城。我让各位办的事,都是接了他老人家的密谕,才吩咐下去的。”

“潘大人,各省恭遵皇上‘万民垦荒、举国增田’的谕旨,大垦荒已有一年了,收获可观哪!”马旗门道,“就拿咱们浙江来说吧。承蒙朝廷厚爱,派来了垦荒督察大员,诸位司官不辞辛劳,跑遍了浙江的山山水水,将每块新垦田亩都踏勘一遍,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实在是劳苦功高!”

“江西按察使拕穆齐图,才几日不见您,您怎么就瘦了一大圈,想必江西的垦荒之事没少操心吧?”潘八指道。

拕穆齐图道:“潘大人过奖了!江西垦荒之宏图,若是能入潘大人的法眼,本官欣慰至极!”

潘八指感慨道:“是啊,各位吃了那么多苦,其中三昧,潘某岂有不知?对了,叶大人,听说安徽开荒,深得万民拥赞,数日之间就收万民伞三百六十五把。”

安徽巡抚叶存仁道:“潘大人说错了一个数,该是三千六百五十把,每把伞上有民众签名一千有余。”

江苏巡抚巴阳阿表情夸张:“哦?这么算来,三千六百五十把万民伞上,歌功颂德的百姓就有三百六十多万签了名?”

叶存仁道:“没错!民心所向,拦都拦不住啊!”

众官点头笑起来。

云南总督陈题道:“咱们云南开荒之数虽不在少数,可万民伞却是比叶大人的安徽少了两成。这么着,我立马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把这两成给补上,尽快给送到京城来。”

直隶总督张德荣咳嗽了一声,显然要说话。

潘八指道:“张督宪怎么说?”

张德荣道:“讷中堂让咱们将各地的万民伞收齐之后,送进宫去,在皇上跟前来它个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各地的伞都已送到,要是陈大人再吩咐从云南补造送来,那就耽误时辰了。”

湖南巡抚西琳道:“张督宪所言极是,再回云南补上怕是来不及了,就在京城找人补造吧。伞上的人名,上庙里找几本功德册,照抄就成!不瞒各位,我湖南送的万民伞,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众官笑道:“彼此!彼此!”

潘八指道:“心照不宣的事,不外传就行。今日,我代讷中堂给各位下个数字,每省至少送万民伞三千把!如此算来,十八个省,还不算上将军辖区,就有五万四千把万民伞送进宫去。各位想想,要是这五万多把万民伞全都撑开,偌大的紫禁城还见得着日月么?”

众官大笑,纷纷点头。

广东巡抚朱阶圭道:“不过,据我所知,尚有六七个省的督抚大臣和布政使不是咱们的人,不仅没有造送万民伞,而且对清丈征赋皆有怨言、暗中抵制。所以说,得把这几个省给剔除在外,不能算在其列。”

潘八指的脸色阴沉下来,发出一声冷笑:“有咱们这十来个省进宫送万民伞,已够了。那些不听话的大员,是在顶着大风撒尿,全都撒在自个儿的鞋面上,让他们穿着尿鞋焐着吧,甭管他们!各位大人记着这件事:送上的万民伞,那还只是民意,皇上要看的不光是伞,还有折子。各位回到下榻的官邸,将表功折子再细细磨一磨,把开了多少田亩,尽量往大里写;尤其是要写明,咱们严遵圣谕,无论官绅吏役,都对垦民秋毫无犯,没丈一亩地,没征一分税!”

众官点头。

潘八指道:“对了,这批折子得递出讲究来,得跟捞粉条吃一般,一筷一筷往嘴里送,别跟喝粥似的,稀里哗啦往肚里倒,得让皇上听出个抑扬顿挫,免得他生疑。”

众官起身:“好,咱们就按潘大人说的办!”

张六德领着傅恒匆匆进了养心殿西暖阁。乾隆坐在案前批阅着折子,听到脚步声,放下了朱笔。

乾隆高兴道:“傅恒来了?”

傅恒行了礼,在杌上坐下:“皇上!经微臣严查,吏部弹劾唐思训的折子所言不实,都是捕风捉影之说,比如参他密谋私查皇庄、放纵二册造假官员、怠懒浙江政务等等,都查无实据。”

乾隆道:“朕记得,这份折子是讷中堂亲手递给朕的。如此说来,讷中堂是明知证据不足就递上了这份弹章。梁诗正和孙嘉淦的案子,复查得如何?”

“梁诗正是因为参与了刘统勋的密查皇庄而被降职,等微臣将皇庄的真相彻底查清后,就能给他一个说法。孙嘉淦伪造奏稿案,十分吊诡,微臣密派六位干员从源头查起,发现所有证人都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不过,有两个知情人已被找到,经严审,案子已清,这起惊动朝野的伪造奏稿案,是一场惊天阴谋!”傅恒道。

“是么?这样说,又是一桩冤案?”乾隆道。

傅恒道:“确是冤案!”

乾隆坐不住了,在房里踱着:“如此说来,朕又差点误伤了一位忠臣!傅恒,这几桩案子的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你帮着朕再好好查一查!这背后的大真相,朕想知道!”

傅恒道:“微臣遵旨!”乾隆道:“今日去长春宫见过你姐姐了么?这些日子,她正在患病。”傅恒道:“昨日去问候过了,给皇后送了点细果子去。”乾隆道:“去过就好。走,陪朕出趟宫!”

月光下,孙嘉淦披发跣足,在天井里舞之蹈之,口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戏词。

老家人打着灯笼,引着两位穿暖袍的年轻人快步进来。孙嘉淦一怔,垂下手,“咚”的一声跪倒。进来的是乾隆和傅恒!乾隆笑起来:“孙嘉淦,你可以发疯,但不能装疯!”孙嘉淦猛地抬起脸,嘴唇剧动。

乾隆道:“你瞒不过朕,要是你真疯了,还认得出朕来么?见了朕的面,你还能跪么?朕听说你回了老家,可有人告诉朕,你根本没走。凭这,朕就知道,你是想借着‘发疯’二字瞒人耳目,等着朕来为你平冤昭雪!”

孙嘉淦的眼里涌出滚滚泪水。

傅恒上前,扶起孙嘉淦:“孙大人,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圣上密谕我复查伪造奏稿案,如今已查清,那伪稿根本不是你写的,而是有人在陷害你!”

孙嘉淦两只手哆嗦起来,蒙着脸突然放声大哭。

一只乌黑的女人手轻轻地叩着门环。门打开,孙府老家人提着灯笼,探出脸来,照了照站在门外的“女乞丐”。

老家人道:“这是孙大人的府邸,你怎么上这儿要饭来了?”大扇子道:“老人家,我不是来要饭,是来打听孙大人消息的。”老家人一怔,重又打量大扇子:“你是……”

大扇子道:“民女叫大扇子,曾和孙大人有一面之缘。听刘统勋大人说,孙大人因故得病,民女今晚前来,一是为了打听孙大人的消息,二是为了找个住处。”

老家人吃惊道:“哎呀,你就是……在钱塘画纸官袍的大扇子?”

大扇子道:“莫非老人家听说过我?”

老家人道:“岂止是听说!我还知道,你长着一双‘天下第一眼’,凡经你见过的东西,都过目不忘。快快请进,孙大人刚练完剑,在休息呢!”

大扇子道:“孙大人他好么?”老家人道:“大人官复原职了,仍是刑部尚书!”大扇子震惊:“您老人家……再说一遍!”老家人道:“皇上查明孙大人是被冤枉的,给孙大人复职啦!”大扇子的眼睛里渐渐浮起泪水。

老家人道:“你是在替孙大人高兴吧?快进来!”

仿佛见到曙光似的,大扇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房杠一只手吊着绑带,进了铁箭飞的房间道:“铁公子,有刘统勋的下落了!”铁箭飞道:“我要的不是下落,是下场!把他杀了么?”房杠道:“没杀。他在咱们想不到的地方露脸了。”

铁箭飞道:“在哪儿?”

房杠道:“您父亲的府上!”

铁箭飞一怔:“铁府门前不是派了咱们的人?怎么让他进去的?”

房杠道:“他化装成叫花子,咱们的人一时漏眼,没把他给认出来。铁大人的轿子一到,他就喊住了铁大人,一同进府了。”铁箭飞道:“既然见了人,怎么不下手?”房杠道:“您父亲认出了刘统勋,这刀就下不了了。真要杀刘,那就得连您父亲一块儿灭口。”

铁箭飞怒道:“我让你们投鼠忌器了么?他铁弓南早就不是我铁箭飞的父亲了,要杀,就该两个一块儿杀!”

房杠道:“那我明白了,我现在就赶去动手!”

铁箭飞道:“你以为铁弓南是傻瓜么?刘统勋进了府,肯定会把一切告诉他,他定然会让人防守着,谁也动不了手!去把我的弓弩取来,我亲自去铁府!”

铁弓南书房门窗紧关着,铁弓南和刘统勋在密谈。

铁弓南满脸愤怒:“你在浙江所见,以及回京途中见到的那些清丈征税之事,让我不敢相信这双耳朵了!可话从你嘴里说出,我不能不信!真没想到,皇上再三严令不准清丈征税,他们竟当成了耳边风!户部派往浙江的那些督察大员,临走之时,我还带他们观了刑,为的就是让他们守法。马旗门和杜霄临行之时,我还将他们俩带到府上,吃了一盘水炖蛋,吃出了一个‘囚’字,这意思就是告诉他们俩,要是他们不听皇上的话,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那么,不光是他们,连同我铁弓南也逃不了成为大清国的囚徒!”

“我在浙江没见到马旗门,可见到了杜霄。他在景安借着督察之名,对垦民大肆清丈征税,逼死的人命难以计数。而被他们征到手的银子,全都由漕船帮主窦爷秘密运往宋五楼府上。也就是说,那个宋府就是他们分赃的大本营!”刘统勋道。

“你扮着乞丐来见我,想必这一路上极不太平吧?”铁弓南道。

刘统勋道:“被人追杀了一路。我的女儿琴衣为救我,死在了途中。”

铁弓南跺脚,咬牙切齿:“这帮逆贼,罪该万死!”

刘统勋道:“他们定是知道我没死,在京城也布下了天罗地网,要不是遇上了好人,这条命,恐怕早丢了。对了,讷亲近况如何?”

“你还不知道吧?讷亲为了避开风头,在督察大员下去之前,就已请缨去了大金川,走了已有好些日子。”铁弓南道。

“他人走了,可影子不会走。要是有人踩上影子,他立马就会知道。”刘统勋道,“苦耘,我冒死前来见你,就是想请你想个法子,尽快将我带进京宫去,我得见皇上,而且越快越好,若是今晚能行,这就走!”

铁弓南道:“我猜出你急着要进宫。可你想过没有,既然满京城都有人在找你、杀你,若是不做妥善安排,你动得了么?”

刘统勋道:“我派王不易给张廷玉大人送过信,他给了我四个字:不可进宫。还随信捎了把小刀给我,意思就是……”

“宫里也布下杀你的人了?”铁弓南道。

“对!”刘统勋道。

铁弓南一脸急容:“这就麻烦了,就算我用马车把你带到宫门口,可你仍是过不了进宫这一关。宫里的侍卫营都是讷亲的人,想必守着你的,就是大内侍卫!”

刘统勋道:“咱们再合计合计!”铁弓南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孙嘉淦大人的冤案已经查清,皇上亲自上门为他复了官!”刘统勋惊喜:“是么?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梁诗正大人呢?”

铁弓南道:“听说,皇上已经派人去了大金川,让他尽快回朝赴任!”刘统勋振奋:“这么说来,皇上又有手臂了!”铁弓南道:“要不,我派长随去一趟孙府,将孙大人请到这儿来,咱们一块儿商量您进宫的事?”

刘统勋道:“好!”

铁弓南道:“我这就去安排!你放心,我会让孙大人从铁府的后门进来,谁也发现不了!”

小肚子和王不易站在铁弓南书房门前,双手握着一把火铳,紧张地对着黑暗。书房的窗纸上,映着铁弓南和刘统勋密谈的身影。小肚子的牙打着战:“这……这位哥爷,咱们铁府出啥事了?”王不易道:“小声点!铁大人让咱们守着门,你好好守着就成!”小肚子道:“这火铳咋放啊?”

王不易道:“见到人,把手指一扳就行。”

小肚子的手指下意识地一扳,“嘭”的一声大响,黑暗中火光一闪,一只花盆被打得粉碎。书房的窗上,烛火一下被吹灭。

铁箭飞腰后插着弓弩疾步走来,听到响声猛地站停。两个长随扶着刀站在院门前,见到铁箭飞走来,拔出了刀。

长随道:“铁公子要去哪?”铁箭飞道:“里头谁在放铳?”长随道:“老爷今晚有客,让人守在门外,谁也不见,刚才这一响,或许是走火了。”铁箭飞道:“这么说,有人拿着一支火铳在里头守门?”长随道:“不是一支,是两支!”

铁箭飞道:“客人是谁?”

长随道:“不知道。”

铁箭飞道:“退开,我这会儿必须见父亲!”

长随脸无表情,猛地挺出刀,将院门封住。铁箭飞道:“怎么了?这是本公子的府上,谁敢拦路!”长随道:“铁大人有令,无论是谁走进院门半步,杀无赦!请公子退下。”

铁箭飞的牙帮紧咬着,突然冷笑一声:“今晚来的客人,我非得见上一面不可!那好吧,我就上外头等着!”

铁箭飞将袍角重重一撩,回身朝外走去。两个长随挺刀看着,目光冰冷。

京城街面上,一辆马车飞快地奔驰。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侍卫和报信的长随。车里坐着孙嘉淦、大扇子。

孙嘉淦一脸兴奋:“真没想到,今晚上不光见到了你大扇子,还得知刘大人来京了!”

“刘大人没死,您孙大人又这么快就复职了,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孙大人,等会儿见了刘大人,我还是要说那句话,我此次来京,是要见皇上。”大扇子道。

“大扇子啊,我给你解释多次了,不经皇上允诺,无论哪位大臣,都没法将一个民女带进宫去,更不可能带着你去见皇上。”孙嘉淦道。

大扇子道:“可我此次来京,什么都不为,就为在皇上跟前把我看到的事都……”

“别说了,刚才你在我府上说的那些事,已让我震惊,凭着大臣的良心,我该立马将你带进宫去。”孙嘉淦道,“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见皇上有见皇上的成例,一步走错,那可就是杀头之罪。这样吧,等见到了刘大人,你把所知、所见都告诉他,请他在见到皇上的时候,如实奏禀。我若是有机会,也一定把你说的都奏禀给圣上!”

大扇子道:“既然我来了,还是那句话:要见皇上。”

孙嘉淦想了想:“那好吧,等见了刘大人,你自己对他说。”

马车悄悄地在铁府后门前停住。孙嘉淦扶着大扇子从马车里下来。两个侍卫下马,在门外守着。长随轻轻敲了几下门,门打开。孙嘉淦和大扇子跟着长随走进门去。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孙嘉淦领着大扇子快步进来。刘统勋急忙从椅上站起,铁弓南按了下刘统勋的肩膀。

铁弓南道:“今晚的时辰比黄金还贵,既然都见面了,谁都不要问候谁,把寒暄都免了,直奔主旨吧。来,孙大人、大扇子,你们都坐下。”

刘统勋道:“大扇子,你先说。”

大扇子道:“我只有一句话,此次前来京城,就为着见皇上。”

刘统勋的眼皮一跳:“这么说,你和我刘统勋是同路了。可你知道么?别说你大扇子要见皇上,连我刘统勋见皇上也是难上加难。”

孙嘉淦道:“这一路前来铁府,大扇子想必也看清了咱们的处境。”刘统勋道:“我见皇上,会将浙江的清丈征税之惨景如实奏禀,你大扇子呢?”大扇子道:“我能如实奏禀的不是浙江一个省,还得加上三个省:江苏、安徽、江西。”

刘统勋道:“莫非你失踪的这大半年,将这几个省都跑了一遍?”大扇子道:“不光跑了,还都记下了。”铁弓南道:“记下了就好,交给我吧,我一手捧着这顶官帽,一手托着你的记事册,去见皇上!”刘统勋道:“倘若我没说错,大扇子从不往册子上记事,看到的全都记在脑中。”

“对,对,当初在钱塘,大扇子在皇上跟前一字不差地背了十首御制耕田诗。”铁弓南道。

“大扇子要进宫见圣上,现在咱们再议,也是白议,只有让皇上发了圣谕,那才有可能。这事暂且搁一旁,眼下的关键,是如何送延清进宫。”孙嘉淦道。

铁弓南道:“讷亲的亲信已在宫中布下杀刘延清的侍卫,无论是谁将他带进宫去,都无胜算。”

孙嘉淦抬眼看着头顶:“让我再想想,对了,这些日子,孝贤皇后在患病,皇上让张六德掌管长春宫的问诊和给药,每天要有两回领着御医进宫,一回是上午巳时,一回是夜里子时。我在想,能不能将刘大人带到太医院,求一求张公公,让刘大人扮成御医混进宫去?”

铁弓南道:“这办法好!此时到哪个时辰了?”

孙嘉淦掏出打簧表看了看:“刚到亥时,还来得及。”刘统勋道:“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孙嘉淦道:“且慢,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只要听到铁靴子响,就知道是刘统勋到了。来,延清,我看看你的腿。”

刘统勋将两只裤管撩起。房里的人都一愣。在刘统勋的两只脚上,一只脚穿着平底软靴,另只穿铁靴子的脚竟然穿着一只厚底蹬天粉底靴。

铁弓南道:“铁靴子不是换去了么?这穿着一高一低两只靴子,怎么回事?”

刘统勋道:“说来还是一位戏班的班主给出的点子,他怕我被人认出来,不光让我换去了铁靴,还将阎王爷的一只蹬天粉底靴让我给穿上了。这一高一低,走起路来,两只肩膀也就一样平了,谁也瞧不出我就是那个平日耷拉着膀子的刘统勋。”

“铁靴子换了,走路的模样也虽说改过来了,或许能骗得了宫外的杀手,却一定骗不了宫里的侍卫。延清若真能进宫,还得千万小心。”孙嘉淦道。

刘统勋从怀里摸出一副白胡子,给自己戴上。

铁弓南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刘统勋道:“也是那位班主给的。”孙嘉淦道:“这一下戴上白胡子,就成戏台的老生了。”刘统勋道:“该是老太医才对。”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刘统勋取下胡子藏入怀里。

孙嘉淦道:“延清,有一事必须告诉你。明日早朝,皇上要表彰开荒造田的各省有功大员,给他们赐功德匾、赐黄马褂,随后还将亲自带着大臣们去议政大殿,观瞻各地送来的五万多把万民伞!”

刘统勋一怔:“是么?这么说,我来晚了?”

孙嘉淦道:“面对那么多大员的表功奏折和五万把万民伞,你刘统勋纵然口有刀剑、腹有狂澜,也难免会力不从心。既然如此,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必要进宫么?”

“锡公的意思是,任凭我在皇上跟前说什么,都将于事无补?”刘统勋道。

“虽不敢说于事无补,可凭你一人之力,而且还手无实证,皇上就算是信你,也不会踏实。”孙嘉淦道。

铁弓南道:“扫兴话不必再说,正因为如此,这宫非进不可。再说,除了刘大人,不是还有你孙嘉淦大人,还有我铁弓南么?咱们三人……”

铁弓南道:“要是皇上能恩准他说话呢?”孙嘉淦道:“那就另当别论了。”铁弓南望向刘统勋:“延清,就听你的了,进还是不进,现在说还来得及!”刘统勋不容置疑道:“进!”铁弓南道:“那好!孙大人带着大扇子暂且先回府上,延清坐我的马车,直奔太医院!”刘统勋道:“就这么办!”

大扇子平静道:“我还有句话要说。”孙嘉淦看表:“快说。”大扇子道:“刘大人,我求您一件事。见了皇上,您务必替我带上一句话,就说大扇子有件大事相告。”

刘统勋道:“在皇上眼里,从来就没有小事,这句话打动不了皇上。”大扇子道:“那您就告诉皇上,民女大扇子想给皇上背出三十万字的《大清律例》,倘有一字差错,甘愿受死。”刘统勋道:“这也打动不了皇上。”

大扇子道:“这么说,我就没有半点儿见皇上的指望了?”刘统勋道:“大扇子我问你,万一你能见到皇上,万一皇上能让你上殿,你能‘三不失’么?”大扇子道:“哪‘三不失’?”刘统勋道:“不失礼、不失言、不失措。”

大扇子没回答。

刘统勋道:“我再问你,你有没有‘三把握’?”大扇子道:“哪‘三把握’?”刘统勋道:“一、有没有把握对付那么多督抚大员?二、有没有把握不被五万把万民伞给压倒?三、万一你敌不过对手,有没有把握让自己不死?”

大扇子沉默。

孙嘉淦催道:“大扇子,快回刘延清话!”

大扇子摇了摇头:“我都不能。恕我直言,进了宫,无论是在皇上跟前,还是在大臣面前,我都做不到‘三不失’。我要说出口的那些事,都是失礼、失言之事,若是被压着不让说,那我难免就会惊慌失措。至于‘三把握’,那就更没把握了。面对这么多二品、三品的大臣,还有那五万把万民伞,说真话,我一点也没把握能直着腰扛住。至于有没有把握让自己不死,这话更不敢说。一年前,我离开钱塘,前往诸省查访的时候,我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活人,每天都没把握还能活着见到明日的日头。这会儿我之所以还能站在三位大人跟前,那是我的幸运,也是老天爷还暂时想留着我。”

铁弓南与孙嘉淦对视了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刘统勋道:“是啊,倘若换作我,也没有一点儿把握。大扇子,明知道你这是去送死,我刘统勋不会答应。”

大扇子道:“刘大人您想过没有,当初,您向皇上建言金殿验鸟的时候,有把握么?您从山东诸城扛着一袋沙子进殿,想着要揭开大清国粮仓满盈的弥天大谎时,有把握么?您清查二册、将大清国粮田之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时,有把握么?再说,您罢了官,穿着一身破衣烂袄来钱塘办垦荒营的时候,有把握么?我敢断言,您在干这些大事的时候,心里确实没有把握,而且连自己如何死法都已经想好。要不然,您的马车后头,就不会拖着那具红棺材!只要是办大事,办险事,办天下百姓等着、盼着的事,谁都不敢说‘有把握’这三个字。要办这些事,正是因为没有把握,才逼着咱们去办;要是有把握了,还要您刘大人做什么?还要我大扇子做什么?”

铁弓南动容:“咱们说了这半天,无非就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死’字都扔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走!”

孙嘉淦道:“时辰不早了,走!”

铁府后门悄悄打开。孙嘉淦领着大扇子登上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去。侍卫紧随在后。

不一会儿,铁府长随牵着另一辆马车从黑暗中走出,停在门边。铁弓南和刘统勋出了门,登车。几个长随骑上马,护着马车同行。两辆马车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驶去。

铁府书房瓦面上,一条人影闪过。“嗖”的一声,人影落下。落地的是铁箭飞。

书房的窗纸仍亮着,里头映着一高一矮两条人影。铁箭飞从腰间拔出弓弩,对着“刘统勋”的人影射出一弩。

短箭飞出,破窗而入。铁箭飞紧夺几步,一脚踹开房门,顿时怔住。挂在窗纸前的,是两身长衫。铁箭飞狠狠骂了一声:“他娘的,上当了!”他给弓弩重又架上短箭,向后门奔去。

铁箭飞大步向后门奔来,突然站停。小门紧闭着,王不易、小肚子死死靠在门板上,双手握着火铳,对着跑来的铁箭飞。

王不易大声道:“本爷的火铳谁也不认,要想从这里出去,没门!”小肚子苦着脸:“他是铁公子,你……你好好说话!”王不易踹了小肚子一脚:“铁大人怎么交代你的?无论是谁,只要想出这扇门,就放铳!”铁箭飞抬起弓弩,厉声:“小肚子,没你的事,走开!”

小肚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铁公子,老爷发话了,谁敢去追他,就让我俩打……打死谁!”

铁箭飞道:“老爷去哪了?”小肚子道:“老爷去……老爷去……”王不易一把捂住小肚子的嘴:“老爷去哪,不能说!”铁箭飞沉声:“让开!”王不易大声道:“你让开!”

“嗖”的一声,短箭朝着王不易飞去。王不易猛地将身子一缩,将箭躲过,对着铁箭飞放了一铳。铁箭飞也躲开,飞快地给弩装上箭。

王不易大喊:“小肚子快放铳!”小肚子道:“他是……是铁公子,我……我不敢放!”王不易一把捂住小肚子的眼睛:“这儿没公子!快放!”

小肚子扣下扳机,一声大响。铁箭飞迅疾倒地,突然一个鱼挺跃起。王不易一把拉开门,拖着小肚子冲出门去,将门紧紧拉住,在外头上了锁。

铁箭飞拉不开门,跳上墙,往外跳去。铁箭飞落地,朝前看去,路上不光没有车影,连人影都没有。显然,马车已经不知去向。铁箭飞回身再找王不易和小肚子,两人也已跑得无影无踪。

“太医院”里灯笼高挂,外间大堂正墙上是康熙亲笔恩赐的御医黄运的诗句:“神圣岂能再,调方最近情;存诚慎药性,仁术尽平生。”

听差处屋内,张六德坐在椅上,一旁坐着铁弓南和刘统勋。

张六德道:“铁大人说的这些话,我都听明白了,就是要让本公公将刘统勋带进宫去见皇上,这事儿啊,还真有点为难。都快到子时了,就算把刘统勋给带进了宫,怕也见不着皇上。”

刘统勋道:“张公公只要将我带入养心殿的院落就成,我在廊下坐着等到天亮,等皇上起来了,再请公公向皇上禀报。”

张六德想了想:“其实啊,也难说今晚上不能见到皇上。这些天,为皇后的病,皇上没少操心,子时时分还得去趟长春宫探视,问问病情、看看药方,然后把事安排妥了,才回养心殿歇着。可就是不知道今晚皇上会不会也上长春宫去。”

铁弓南道:“明日早朝,皇上不是要金殿验田么?要办这么大的事,皇上今晚上恐怕还得忙一阵子?”

张六德道:“对,对,铁大人提醒我了。皇上说,今晚上他还得去议政大殿,看一看那五万把各地送来的万民伞,准不会早睡。”

刘统勋道:“那就请张公公帮忙,务必带我刘统勋进宫,觐见皇上!”

张六德搓着手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狠心:“好吧,就当我今晚上两眼全瞎了,踩不踩空,看命吧!刘大人,我这就给您借一身太医的袍子穿上,戴上大帽子,拎上医箱,跟在我后头,我领你进宫去!”

刘统勋抱拳:“多谢张公公!”

张六德看着刘统勋的脸,连连摇头:“不过,您这张脸,也太像门神,谁都认得!”刘统勋摸出白胡子,给自己挂上:“还认得出来么?”张六德道:“那铁靴呢?”刘统勋道:“换了。”张六德领着换了装的刘统勋和两位老太医,各拎着一口医箱,从太医院大门里走出来。几个打灯笼的小太监急忙挑灯引路。

铁弓南道:“张公公,那我就先告退了。”

张六德道:“铁大人放心吧。对了,皇上这些日子啊,除了对皇后的病在担忧着,别的事,皇上都觉得挺顺,尤其是‘万民垦荒、举国增田’这大事儿,一提起,更是笑逐颜开。明日上朝,铁大人可不要拂了皇上的兴致才好。”

铁弓南道:“我明白。”

刘统勋听着张六德的话,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张六德道:“走吧,路上小心,别踩了夜行小鬼的鞋跟!”

两个守门太监靠在紧闭的神武门前打瞌睡。冒大人派出的四个大内侍卫扶着腰刀,一动不动地站在两侧。

张六德对着刘统勋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紧。

守门太监道:“张公公辛苦!”张六德板下了脸:“满眼窝子小屎,又睡着了不是?就不怕挨板子么?”两个守门太监急忙欠身:“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

张六德回过身:“三位太医,步子紧点,别让皇后等急了!”

身后三人急忙紧了步子,跟着张六德走进宫门。四个侍卫眼睛紧盯着。一侍卫突然将手一抬:“请留步!”

张六德一愣,旋即镇定下来:“怎么?认不得本公公了?”侍卫道:“平日此时都是张公公领着两位太医进神武门,今日怎么来了三位?”张六德道:“哟哦,奇了怪了!皇后咳嗽加重,多带了位太医来会诊,有何不对么?”

侍卫道:“下官奉侍卫营冒大人命令,凡进宫之人都需盘查!”张六德道:“是么?难怪这几天本公公就觉着哪儿在不安宁,出什么事了这大门沿儿?”侍卫道:“侍卫营接报,有刺客进宫!”

张六德道:“进宫好啊,平日皇上花这么多银子养着你们,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抓个刺客什么的么?行,好好瞧瞧我张公公,再瞧瞧后头这三位太医,看是不是刺客!”

侍卫道:“张公公您当然不是刺客,可今日多了位太医,下官要好好看看。”

张六德道:“那你看吧。小奴才,挑上灯笼来!”

两个小太监挑起灯笼。侍卫指着两位太医:“这两位都是熟脸,不用再盘查。”张六德指着刘统勋:“你们好好瞧瞧,这是谁?这是太医院的白太医,专治咳嗽的神医!长了这么把白胡子,想必你就是递个白刀子给他,他也没力气使。要不,试试,看他能刺了谁?”

四个侍卫不理会张六德,眼睛全都盯看着刘统勋。

刘统勋笑了笑:“平日进宫都挺太平的。莫非今日真有刺客?”

张六德在一旁暗暗着急。侍卫狐疑道:“白太医,请往前走几步。”刘统勋道:“行,老朽腿脚不便,请多包涵。”侍卫道:“开走!”

刘统勋不慌不忙地放下医箱,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地往前走动。四双侍卫的眼睛盯着刘统勋的脚和刘统勋的肩。张六德故意大声发笑:“怪了去了!这不是想让白太医改行学操练,也去当大内侍卫吧?”

侍卫看不出破绽,脸色松弛下来,对着刘统勋大声道:“行了,回来拿上医箱,跟张公公进宫吧!”

张六德一脸不悦:“完事了?”侍卫抱拳:“给公公添了麻烦,抱歉!”张六德狠狠一甩马蹄袖,大声:“耽误了皇后的病,看皇上砍不砍你们的脑袋!”

黑暗中,坐着铁箭飞!

铁弓南沉下脸:“你在这儿!长随禀报说,你带着弓弩,要闯进书房来见我的客人,有这回事么?”

铁箭飞道:“你把刘统勋送哪了?”

铁弓南一怔,冷声:“看来,我早该想到,刘统勋来见我的事,瞒不过你。”

铁箭飞笑起来:“那年,裕善密折案、梁诗正案都是经我的口让你捅出去的,那时候你就该知道,在京城,我铁箭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可惜的是,我在别人手上没栽过,却栽在自己的父亲手上。你用两把火铳、两件破长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刘统勋保下了又送走了。我真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这个年岁了,还有这把后劲!”

铁弓南发怒:“给我滚出去,你这个畜生!”

铁箭飞道:“这个‘滚’字,你早就说出口了,今日你不说我也会滚。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把刘统勋到底送到了哪?”

铁弓南道:“真想知道?”铁箭飞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铁弓南道:“那好吧,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刘统勋被我送进宫去了。”铁箭飞猛地站起,脸色顿变:“他去见皇上了?铁弓南……你……你不光坏了我的大事,你还害了讷中堂的大事!”

铁弓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你给老子记着!要想碰火不烧着自己,就别把火镰子敲着玩!”

铁箭飞猛地拔出弓弩,目光狠鸷地抬起手,对准父亲的脑门:“老东西!你太不仁义!不光谁都要害,连你儿子都想害!”

铁弓南冷声道:“说得好!像你这样的人不死,世上的忠良之人还会有活路么?怎么,想杀了我?”

铁箭飞的手抖着,猛地将眼睛一闭,扣下机簧。短箭飞出,射偏,插在柱子上。铁弓南又一声大笑:“小子!谅你也没这个胆!”铁箭飞将弓弩一把扔下,冲出门去。

铁弓南道:“慢!我最后问你一件事。”

铁箭飞在门外站停。

“你对我说实话,你的岳丈宋五楼,在浙江有没有参与对新开田亩清丈征税?”

“为何问这件事?”

“我把实话告诉你吧,钱塘的大扇子到京了,或许明日就能进宫见到皇上!她要是将浙江清丈的事都说出来,那你想救自己、救宋五楼就晚了!告诉我,宋五楼到底有没有参与?”铁箭飞道:“他是你的亲家,你怕受牵连?”

铁弓南咆哮:“我怕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朝廷!对不起浙江百姓!”

铁箭飞冷笑:“好吧,那我也对你说实话。找几个鸡子,炖一碗水炖蛋,自个儿吃出个‘囚’字来,等着皇上砍你的脑袋吧!”

铁弓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发起怔来。铁箭飞大笑着匆匆离去。

宋五楼道:“这是景安、丽水、绍兴运来的赋银,这两天湖州、德清的银子也该运到了。”

杜霄道:“看来,你的这两间库房还是不够用,大宗的银子运到还在后头。本官让人交给你的那张分银名单,收到没有?”

宋五楼道:“李堂正领着人按开具的名单称银呢!”

杜霄道:“看看去!”

李堂领着几个院丁,执着一杆大秤在另一间库房称银,称出的银子一堆堆地放在地上,上面压着人名条子。宋五楼陪着杜霄进来。

李堂道:“杜大人来了,五爷来了!称出的人头银,今晚上就可以解往各位大人指定之处。”

杜霄走到一处角落。靠墙叠着十个大银箱,上面贴着写有“潘八指”名字的笺条。宋五楼道:“这十箱银子是潘八指大人的。”一处大架子上搁着八口大箱子,上面压着马旗门的名条。

宋五楼道:“这八箱是马旗门大人的。”

杜霄清点了下银箱,又打开一只箱子,用手指码了码银锭:“都说人为财死,这话不对,该倒过来说:人为财活。人只有活着,这些银子才是自己的,要是死了,还要这些银子干吗?”

宋五楼道:“人就是为着要活得好好的,才想着要银子,不然,能活得好么?对了,你杜大人的银子,往哪儿送?”

杜霄想了想:“暂时存你这儿吧。”宋五楼道:“这可不是小数,你能放心?”杜霄笑了笑:“铁公子的那份银子,不也存在你这儿么?”

宋五楼道:“李堂,就照杜大人说的办,将银子好好收着!”

李堂道:“行!”

宋五楼陪着杜霄从库房出来。宋五楼道:“垦荒营这些天在秣马厉兵,看来是决不让咱们清丈了。”

杜霄道:“一不做二不休,将垦荒营连根拔了!”

宋五楼道:“端了果然是省事了,可朝廷那儿,马旗门大人还没送消息来,送去的万民伞,也不知……”

“多虑了!据我所知,此次潘大人召集十省督抚大进京,是冲着大领赏去的,若是没有把握,绝不会干这票大活!马大人他们想必很快就会扛着功德匾、穿着黄马褂返回浙江,大局必然已定。”杜霄道。

“那就好!咱们钱塘也该出真活了!”宋五楼道。

杜霄道:“记住,谷山的垦荒营咱们把它拔了,可‘垦荒营’的旗子还得打着!灭了谷山、大扇子这帮人,你五爷就把垦荒营的大旗给接过来,由你来当垦荒营营头,咱们清丈征税就更方便了!”

宋五楼拊掌大笑:“好!等我宋五楼接管了垦荒营,那么,钱塘的天下又是宋家的了!”

殿外喊道:“皇上驾到——!”

太监们急忙垂手恭立。

乾隆穿着一身暖袍,戴着一顶大结籽暖帽,单手背在腰后,健步进殿。

太监们齐道:“给皇上请安!”

乾隆打量着满殿的万民伞,一边浏览着,一边兴奋地问:“各地送来的万民伞,都在这儿了么?”

一太监道:“禀皇上!各地送来的万民伞计有五万六千四百六十九把,全都运进议政大殿了。”

乾隆道:“好!该插的插起来,该摆的摆整齐。明日,朕在乾清宫给各省垦荒有功的大臣记完功,就带着他们上这儿来,让他们好好看看,何谓万民,何谓万民伞!朕得让他们都明白,要办成一件大事,就得万民拥赞,不然,一事无成!”

张六德匆匆进来:“皇上!”乾隆道:“太医去长春宫了?”张六德道:“去了!奴才刚从长春宫出来,听说主子爷也刚去过。”

乾隆道:“皇后的病,今日略见好转,朕挺高兴的。更高兴的是,你瞧,这五万六千多把万民伞搁这儿,是不是在告诉朕,一年前,朕向全国颁下的‘万民垦荒、举国增田’,已是大获成功?”

张六德道:“是啊,要不,哪来这么多万民伞献进宫来?对了皇上,奴才冒昧将一个人给带来了。”乾隆道:“这么晚了,你还带谁来见朕?”张六德道:“刘统勋!”

乾隆一惊,急道:“谁?”

张六德道:“奴才将刘统勋领进了宫!”

乾隆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啊张六德,你办了件好事!刚才朕还在想,要是刘统勋能站在这儿,看着这么多万民伞,会作何感想!他人在哪儿?”

张六德道:“就在殿外。”乾隆道:“还愣着干吗,快快请他进来!”张六德回身喊道:“传刘统勋——!”

刘统勋穿着一身便袍,准备下跪。乾隆急忙扶住。乾隆道:“朕不是早对你说了么?见朕之时,不必行跪!对了,怎么没听到你的马蹄子声?把裤腿撩起来,让朕瞧瞧!”刘统勋将裤腿撩起,露出一高一低两只靴子。乾隆道:“莫非你的腿已经治愈?”刘统勋道:“未曾治愈,只是穿着它有所不便。”

乾隆道:“这只铁靴,朕一直惦着,不会被你扔了吧?”

刘统勋道:“没有,我将它留在查家楼戏庄了。”

乾隆大笑:“对了,朕已得知,你在浙江又办了三个垦荒营,立下大功了!”

“皇上……”刘统勋道。

“立功就得授勋,朕不会亏待干实事的大臣!明日,朕要在乾清宫验收新开田亩,给立功的大臣赐功德匾、赐黄马褂。本来啊,朕想着等让你回到朝堂,任了新职之后,再给你记功授勋。可你既然来了,那就遂了朕的心愿,明日你上了殿,就将浙江办垦荒营的事给朕说说,也给文武百官说说,朕要给你记大功!”乾隆道。

乾隆道:“再大的事,等朕验收完田亩后再说!”刘统勋:“皇上……”乾隆道:“延清,看你一脸倦容,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足,明日朕就先听你的!”不等刘统勋再开口,乾隆单手背腰,疾步离去。

殿内烛火摇晃。

刘统勋孤站在大殿内,目送着乾隆离去的背影,苍凉、凄清、悲壮、无助的感觉涌上刘统勋的心头。他回过脸,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竖着、搁着、堆着的万民伞,目光伤痛。

张六德道:“刘大人……我给您找间屋子睡一会儿吧,明日,皇上赐匾赐黄马褂,您会是头一个!”

刘统勋苦笑:“不麻烦公公了,我在这儿找把椅子靠一会就行。”张六德道:“那也好,我让人给您送条驱寒的毯子来。”刘统勋道:“不必了,打个盹天就亮了。”

潘八指、铁箭飞、马旗门、冒大人和那些曾经密会过的省衙督抚、按察使,在内室紧张地商议着。

潘八指道:“铁公子带来的消息,不光刘统勋进宫了,钱塘民女大扇子也到京了!这个女人绝对不可小视!”

马旗门道:“没错,这个大扇子不光胆识过人,而且还身怀绝技,什么东西只要经她的眼一过,就全记住了!一部《大清律例》,几十万字,她全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众官惊愕。

潘八指道:“这个母夜叉是咱们的灾星!要是让她与刘统勋联起手来,那可是一拳能打四狗!铁公子已派他手下的兄弟在满城找她,只要一见到人,就送她去见阎王!”

马旗门道:“好!得让她死得越快越好!”

“明日金殿验田,是咱们立功的机会,也是刘统勋露牙咬人的时候!咱们必须死守这么一条:在底下丝毫没有清丈征税,让五万六千把万民伞替咱们作证!”潘八指道。

“要是刘统勋一口吃定咱们干了这票活,那又怎么办?”马旗门道。

潘八指道:“那咱们就问他,哪个省、哪个州、哪个乡、哪块地被清丈征税了?退一万步,就算是被清丈征税了,那清丈之人是谁?征税之人又是谁?让他拿出证据来!”

马旗门道:“对,咱们只要这么反问,刘统勋就会慌手脚!只要他有一句答不上来,咱们就拿住了他的死门!”

“对,只要他语无伦次了,皇上必会恼怒,那么,他想在朝廷中再来个咸鱼翻身,那就断无可能了!”叶存仁道。

“我清点了下,明日验收田亩,咱们至少有十位督抚和按察使能抱成一团!十个巴掌拍下去还拍不倒他,那可能么?”巴阳阿道。

“那年金殿验鸟,验出了举国悲哀,皇上定然是耿耿于怀;明日金殿验田,验出的是举国欢庆,皇上自然是无比期待!咱们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都等着接功德匾、穿黄马褂吧!”拕穆齐图道。

冒大人道:“误不了!”潘八指道:“告诉各位一个消息,讷中堂十万火急递来了一封信,告知在大金川屯田的梁诗正已接到回朝复职的赦令,启程返京了。”

众官脸色不安起来:“哦?还有此事?”

潘八指道:“这至少说明两件事:一、皇上瞒着讷中堂,暗中不光在密查唐思训、孙嘉淦的案子,还在密查梁诗正的案子;二、皇上已对讷中堂失去信任,难说会不会在暗中对讷中堂也在做着密查。讷中堂在信中说,咱们已临决战关头,绝不可输,不然,那就万劫不复了!”

马旗门道:“咱们已无退路,一定要抓住金殿验田的机会,将刘统勋给狠狠打下去,至少要让他在皇上跟前再无立足之地!”

“金殿验田,是一场决战紫禁之战,赢了,天下就是咱们的了;输了,地狱就是咱们的了!依我之见,咱们不能光想着赢,还得想着输!”铁箭飞道。

众官脸色紧张起来。

铁箭飞道:“输,当然可怕。就因为输了没有翻身的机会。咱们得留出一个人来,置身局外。万一金殿验田验输了,各位像当年十大臣那样举着钥匙下了大狱,也好有人替你们在外头周旋,救你们出来。”

众官纷纷点头:“对对,铁公子想得周到!”

朱阶圭道:“留有后路,方无后患!”马旗门道:“咱们想想,这局外之人该留谁?”张德荣道:“那还用说么?当然留潘大人!”众官道:“好!”

潘八指抱拳拱了拱:“承蒙各位大人厚爱,要让潘某置身局外,潘某领情了。我发个誓,若是各位身遇不测,潘某定当会同讷中堂保全各位!”

马旗门道:“这样咱们就敢放开胆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