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邹子旺诬人反送命 讷中堂避走大金川

大雪已停,紫禁城一派银装素裹。乾隆背着手,在屋里不安地走动着。桌上,堆着两大堆折子。前几天的那场殿议,并没得出什么结果,大臣们递的折子不少,可支持清丈征税的和反对清丈征税的,是五五开。所以此时,在乾隆面前的这架天平上,谁都压不住谁。唐思训用命递上来的刘统勋亲笔信在这时就变成唯一可以加重的砝码。

刘统勋信中说,清丈征税断不可开,若开,则垦民亡、垦荒亡、垦业亡。三亡之下,那就是粮田亡、粮仓亡、国基亡、朝廷亡。

看着这封信,乾隆心中在全国大办垦荒营的决心更重了,放下信件,便让张六德安排厚殓唐思训的事宜,并且亲自踏着满地雪片,出宫去通州码头送唐思训最后一程。

通州码头停靠着一条大船,船上搁着唐思训的灵柩。灵帐上挂着唐思训的遗像。谷山披麻戴孝,跪在棺前,在往铜盆里烧着纸钱。

皇帝的辇车在骑马的大内侍卫护卫下疾驶而来,在码头停下。张六德长声道:“皇上驾到——!”

岸上、船上的人纷纷跪倒。乾隆看了看灵帐上的遗像,眼睛渐渐泛红。张六德递上一碗白酒,乾隆接过,在唐思训的棺前缓缓浇祭。张六德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将一副近光眼镜递到乾隆手中。

乾隆看着唐思训的遗像:“朕在钱塘的时候,听说你也在垦荒营里,帮着刘统勋。朕没能见到你,这是朕的遗憾。刘统勋告诉朕,你的眼睛更近光了,那副常年不摘的眼镜也碎成花了。今日朕来为你送行,带来了一副近光镜。你戴着它,在另个地界上,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别摘下,就这么戴着,放放心心地走你的路。”

遗像上的唐思训,面容忠厚,目光倔强。乾隆将近光眼镜轻轻用手拭了拭,轻轻放上棺盖,摆正。

乾隆转身对谷山道:“谷山,平身吧。”

乾隆打量着一身白麻衣的谷山:“官袍外头再添孝袍,你这个官,做得仗义!”谷山道:“微臣没能保护好唐大人,也没能及时将刘大人的信交到皇上跟前。”

乾隆抬了下手:“不,你尽职了!回垦荒营后,告诉钱塘的垦民们,朕在等着他们将钱塘的荒地都给垦出来,在等着他们在新田里种上粮食,还等着他们的粮食年年丰稔!”

谷山道:“微臣定然将皇上的口谕带到!清丈征税之事,刘大人在信中……”

乾隆道:“这事你不要多说了,朕下的谕旨绝不会更改。谁要想借此次万民垦荒的机会,欺侮垦民、盘剥棚户,朕一个都不会轻饶!”

谷山道:“唐大人要是能亲耳听到皇上的这番话,定当含笑九泉!”张六德取出一块御制铜牌,递给谷山:“谷山,刘大人在给皇上的信中说,他准备在浙江再多开办几个垦荒营,皇上觉着这是大好事,还望加紧措办。皇上念及刘大人免不了要行走各处,特赐‘通行御牌’一块,见了刘大人你交给他,或许用得上。”

讷亲府内房门窗紧关着。讷亲抱着暖炉,浮肿着脸,坐在椅上不停地抹鼻烟。一旁,坐着潘八指。两人在密谈。

潘八指道:“据各地的眼线来报,皇上不久前调傅恒从江西回京,虽然是改行当了编撰官,可暗地里却让他干着另一件秘事,那就是在查皇庄!”

“意料之中。这件事,定然是皇上秘密交办的,恐怕就是为了让刘统勋复出。”讷亲道。

“皇庄历年办下的那些事,真要是被傅恒查出来,废皇庄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傅恒还在密查唐思训、孙嘉淦、梁诗正的罢官降爵之案,用不了多久,这几桩案子恐怕都会被查清,于咱们不利。对了,在那封弹劾刘统勋的百人签名弹章上,好些签过名的大臣都在暗地里反了水,写下密折,通过铁弓南的手递到了皇上跟前。”潘八指道。

讷亲放下暖炉,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一会儿:“看来,铁弓南大有取代我讷亲的势头哪!当初,咱们的那六支箭,有点射偏。现在看来,头一支要射的就该是铁弓南!”

潘八指道:“您是看在铁箭飞是您干儿的分上,以为铁箭飞能将铁弓南给收归在咱们身边,才扶他当上了户部尚书。可没想到,事与愿违,如今他成了朝中的刘统勋,和朝外的那个刘统勋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讷亲道:“这几天我在琢磨,有什么办法能将铁弓南给一箭射下,可就是想不出良法来。”

潘八指道:“对了,据咱们埋伏在铁府的眼线来报,就在铁弓南卧室的床底下,有一个银窖,里面藏满了几大箱银子!”

讷亲道:“哦,铁弓南能干这种事?不会吧?”

“当然不会。铁府和邹府比邻而居,铁弓南和邹子旺的卧房只隔着一座墙,邹子旺有个每夜都要听着倒腾铜钱声才能入睡的毛病,日子一久,铁弓南听得心烦,让用人捡了几大车坟砖来,在床边又砌了一堵墙,才把那响声给拦住。可铁弓南没想到的是,邹子旺藏银的地窖就挖在他的床底下!我去找邹子旺,让他给密道的门砌上砖,将邹府隔断后,那银窖不就成了铁弓南的私窖了么?”潘八指道。

讷亲道:“好!等拿住了铁弓南,我就立刻去禀报皇上,不把他打得个脑汁四溅决不罢休!”

马嘶声中,铁府大门口蹄声杂乱。邹子旺坐着轿,领着刑部的一群士兵蜂拥而来。士兵打着灯笼,拿着铁镐,撞开大门,将那根竖在门里的大木头推倒,一拥而入。

杂乱的脚步声从卧室门外传来,铁弓南被惊醒,从**坐起,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摸到一小截残烛,用打火石将烛点着。门被重重地撞开,不等铁弓南下床,士兵就将床拖开,举着镐对地面猛刨。

铁弓南从倒塌的**爬起身,拢上满是补丁的内衣,穿上靴子,怒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邹子旺冷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干什么?还用我告诉你么?刨!刨开了床底下的砖头,就什么都知道了!”

七八支铁镐一阵猛刨,地底下顿时露出一个大窟窿,士兵往里探进火把照了照,大喊道:“邹大人,找到了,里面都是银子!”

邹子旺捋了捋山羊胡,冷声笑起来:“铁大人啊铁大人,瞧您这身打扮,穿着满是补丁的破褂子,蹬着一双露脚趾的破靴子,连点亮的蜡烛也跟乌**似的一小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廉官,可谁会想到,你就躺在五万六千两白银上头,跟个守财奴似的,守着被你侵贪而来的银子!”

铁弓南道:“且慢!你刚才说,我侵贪了多少银子?”

邹子旺道:“五万六千两!”

铁弓南哈哈大笑:“很好!地窖刚刨开,还没一个人下去过,你邹大人就知道里面有五万六千两银子了,岂不奇哉!那我问你邹大人,你是如何知道地底下有五万六千两银子的?”铁弓南大笑着从衣架上取过官袍,不慌不忙地给自己穿上,戴上大帽子,斜着眼睛,不屑地瞥了一眼邹子旺,冷冷道:“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走吧邹大人,咱们当着皇上的面再说此事!”说完将袍子一掸,背着手,大步走出门去。

养心殿东暖阁,乾隆在房里洗漱。张六德匆匆进来。

张六德道:“皇上!讷中堂在外头跪了好一会儿,说有急事见您!”乾隆将蘸盐牙刷从嘴里取出:“急事?好吧,请他进来。”

讷亲欠着身疾步走进房门,跪下:“臣讷亲,恭祝皇上晨安!”乾隆刷着牙,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讷亲:“说,什么事?”讷亲道:“刑部接到铁府用人密报,在铁弓南的床下藏有侵贪而来的巨银,邹子旺大人……”

乾隆停住手:“谁?”讷亲道:“刑部侍郎邹子旺!”乾隆道:“往下说。”讷亲道:“邹子旺带人前往铁府追查此事,想必已有斩获。”乾隆仍看着镜子:“想必已有斩获?斩获的事,是想必的么?”

讷亲道:“微臣口误了,是已有斩获!”

乾隆洗完脸,回过身来:“如今,到处都在出贪官了,连铁弓南也成了贪官,朕还能信谁?上朝的时辰到了,你先去殿里站班吧,这么大的事,朕会派人严查。”

讷亲语声急切:“皇上!大清国建国以来,隐藏如此之深的巨蠹莫若铁弓南!此恶不除,天理难容!”

乾隆冷声:“不光是天理难容,还有一句话,叫做天网恢恢!”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投进议政大殿窗来,照在跪伏着的讷亲脸上。讷亲双手伏地,两只鱼泡眼不安地转动着,额头上渗着汗。门推开,乾隆带着张六德和几位内务府官员进来。

乾隆摇了摇头,声音平和:“讷亲啊讷亲,你是朕的军机大臣,怎么听风就是雨呢?啊?倘若连铁弓南这样的人都是贪官了,那么不就是说,满朝文武之中,除了你讷亲,就没有一个清官了?这就是朕让你跪在议政大殿的原因,朕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不能再有下一回了!”

讷亲抬起汗淋淋的脸:“皇上!难道邹子旺说的这些,都是假话?”

乾隆道:“他之所以说假话,就是为了栽赃!朕派人去查了那个地窖,竟然在窖里找到了刚被砖头封死的一扇门,而这扇门,直通邹子旺的卧房,连那些新砌上的砖头,还都是潮的!邹子旺带着人刨开铁弓南床下的地面,他自己并没有下去,脱口就说出下头有银五万六千两,这么隐秘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这还用朕多说么?”

讷亲抹了一把汗:“对,对!这说明那个藏贿银的银窖,就是邹子旺的!幸好皇上明察秋毫,没有冤枉铁弓南大人,要不然,大清国就失去了一位忠臣!”

乾隆道:“所以啊,你就不能耳根子软,没把事情搞清楚,就上朕这儿来告状!记取教训,别再犯错了。退下吧。”

讷亲从地上爬起:“微臣险些酿成巨错,恩谢皇上宽宥!对了,邹子旺该如何处置?”

“这会儿,他恐怕已在刑部大狱里蹲着了!”乾隆道。

“好,抓得好!这样的人,关他十个、杀他十个也不为多!”讷亲道。

乾隆道:“朕如今搞举国增田,闹出了这桩邹子旺诬陷案,恐怕不会是巧事。讷亲啊,你是朕的股肱大臣,朕再给你提个醒,朕要推行万民垦荒大业,有的人就想给朕来个万箭穿心。对这样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微臣谨记皇上教诲!臣告退!”讷亲欠着身,一步步退出殿门,匆匆离去。

讷亲回到自己府中之后,越想越后怕,从今天的事上可以看出,傅恒回京之后,皇上已经不信任自己了。他把潘八指叫到府中,对他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邹子旺是个软骨头,不能让他把底给抖搂出来,得赶紧让冯三鞭把他的嘴封上。

第二件,要让皇上改旨,实行清丈征税,显然已无可能,这次只能自己动手了。好好利用这次“万民垦荒、举国增田”的机会,狠狠地赚一把,把该榨的都榨干,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只要能把该得的银子全都抓到了手心,就有了本钱,就不怕皇上到时候翻脸!若是哪一天,皇上真翻了脸,那就对不起了,就给他来个改朝换代!真到了那天,只要手里有银子,就能收罗天下各色人等替自己卖命。一旦真豁了出去,那就摽着膀子干,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三件,如今大金川战事正酣,皇上也在着急,讷亲主动请缨去大金川督战,皇上自会准许。到时候,身在城池之外,无困兽之忧,而且一旦有风吹草动,便能进退裕如、纵横捭阖。只要在大金川一跨上马鞍,便能长驱千里,立马就兵临紫禁城下!所以京城中的事,就交给潘八指去做。讷亲给了潘八指三只锦盒,让他时刻带在身上,一旦得知刘统勋要进京,就打开白锦盒,里头写有如何处置的办法;倘若白锦盒中的妙计失效,就打开蓝锦盒,按计行事,不可有误;万一两只锦盒都失效了,就将第三只红锦盒打开,务必按里头写的秘计行事。

讷亲率兵前往大金川之后,乾隆在议政大殿对着跪满一地的大臣,宣布了一条谕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税为首务。如今施行万民垦荒、举国增田之策,须谨记皇祖谕训:新垦田亩、永不许圈。为防流弊再生,确保垦民乐业,敕命六部各调官员百名,分赴各省郡县州邑,督察垦荒增田,力行尧舜之志,普惠万民之心。若有发现地方官吏逆章违制情弊,按律严惩。钦此!”

乾隆颁布谕旨让六部调派官员,去督察垦荒的情况,户部尚书铁弓南也挑选出来十多个官员去各地监察垦荒。马旗门、杜霄也在其中,而且他们去的是浙江。

从铁弓南府上出来,马旗门与杜霄就进了铁箭飞的寸土堂。寸土堂的一张大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一群美女在旁伺候着。

铁箭飞站起,举起了金酒盅,对着四座一照:“听说各位即将前往浙江,铁某在此先祝各位在浙江旗开得胜!”

众官举盅一饮而尽,齐道:“谢铁公子!”

“喝了这杯酒,从今以后,在座的各位就是咱们同一条船上的兄弟了!何谓兄弟?那就是同一个爹生下的!”铁箭飞道。

潘八指道:“对!讷中堂就是咱们的爹!”

众官兴奋,交头接耳。

潘八指道:“皇上此次让各位下去办督察,各位也就是巡检官了,马大人呢,那当然是钦差大臣喽!你们这批首到之地,就是浙江,到了那儿,就看你们各显神通了!”

杜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潘八指道:“杜霄,你刚从浙江来,多说说。”

杜霄道:“我只说六个字,想必各位大人都懂得这六个字的分量。这六个字就是:刘统勋在浙江!”

众官拿在手中的筷子都定住。

潘八指一笑:“吓着各位了吧?其实,不用怕他,他干他的,咱们干咱们的!他若是不犯咱们,那咱们也不犯他;他若是六指头挠痒痒,多管闲事了,那就对不起老泰山了,扳倒他!”

众官纷纷点头。

马旗门站起,抱拳一一作拱:“马某拜托各位了!到了浙江,咱们就得清丈征税。要办成此事,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得动着脑筋干。”

铁箭飞笑了笑:“说实话,我还是更看好杜霄。倘若遇上最难啃的骨头,我建议交给杜霄办。潘大人、马大人,你们说成不成?”

潘八指和马旗门同时击桌:“当然成!”

喝完酒,铁箭飞和杜霄站在会馆池亭扶栏边,朝大门口望去,赴完宴席的官员正在打轿离去。

铁箭飞道:“杜霄,此去浙江的头等大事,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头等大事就是,在清丈之时,必须在十亩之中多丈出两亩,所征之税银如数扣下,然后秘密解往宋五楼之处!”杜霄道。

“税银这还是小头。将抛荒的已垦田亩如数收下,按三两银子一亩的价,一部分卖为公田,一部分卖给当地的绅商。你在浙江若是能将五十万亩收到手,再转卖出去,就能收银一百五十万两。这才是大头!”铁箭飞道。

杜霄道:“真到了那天,那可就富可敌国了!”

铁箭飞道:“所以,浙江这一仗,我看好的人就是你!到时候,我按功论赏,绝不亏欠有功之人!”

临行前,铁弓南又把马旗门和杜霄叫到铁府,上了那盘黄澄澄的水炖蛋,三个人同时对着自己面前的一小方动勺子,不一会儿竟吃出一个“囚”字来,铁弓南道:“这个‘囚’字,做着官的人都怕这个字。不光你们怕,我铁弓南也怕。”

马旗门道:“这盘里的意思,我和杜霄都看懂了。要是此去浙江监察垦荒出了错差,咱们就该下大狱了。”

铁弓南摇了摇头:“不是下大狱,是下地狱。”

马旗门道:“铁大人放心,咱们会按皇上的谕旨办!”

铁弓南道:“做官记住一个‘囚’字还不够,还得记住一个‘斩’字。‘斩’字一旁是个‘斤’。古人造此字,意在告诉世人,人的脑袋只有六斤重,须得好好扛着,免得丢斤了。”

杜霄道:“水炖蛋也尝过了,‘囚’字也识得了,‘斩’字也记住了,此去浙江,杜霄知道该怎么办。”

铁弓南道:“那就好。万民垦荒、举国增田的大策,归户部在管,我铁弓南是户部尚书,你们真要是出了事,我就得陪绑。所以,这个‘囚’字,咱们三人一块儿再看上一眼!”

三人看向盘里,“囚”字赫然。铁弓南取过盘盖,“咣啷”一声将盘子盖上。

钱塘大雪弥漫。

纷飞的大雪中,头上扎着孝带的小放生独自一人跪在烽火台地上,默默地垒着一个巨大的雪人。一捧捧雪团用力地拍在雪人的肩上,拍在额上。雪人渐渐神似唐思训。

小放生站起,看着面前的“父亲”,喃声:“父亲,您这辈子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女儿堆一个雪人。这会儿,女儿把雪人堆起来了。这雪人不是别人,是父亲您。女儿之所以让您立在这座烽火台上,就是想让您再多看一会儿前面的垦荒营,多看一眼新垦出来的粮田!女儿知道,只有这样,父亲的心里就踏实了,别无牵挂了,就能到别个地界快快活活地跟人说笑了,跟人喝酒了,跟人说你这辈子遇上的每件快活的事了。”

雪朵越飘越大。

小放生从怀里摸出父亲的那副破裂的近光眼镜给雪人戴上。戴上眼镜的雪人更为神似唐思训。小放生看着“父亲”的脸,将泪水拭去,突然笑起来。

小放生道:“父亲,您还真活过来了!女儿把眼镜给您戴上了,您想看啥,都能看到了!”

“雪人”一脸微笑,望着一望无际的蒙在大雪中的新垦田亩。小放生感觉到什么,回过身去。

身后,默默站着刘统勋、谷山、大扇子、琴衣、王不易。每个人的身上都被盖满了大雪,也像一尊尊“雪人”。

雪过天晴,蓝天如洗。

旗杆上,“垦荒营”的旗帜在风中高高地飘扬着。

河淤地上一片人欢马嘶。掘土、运泥、排水、修堤、夯坝,垦民们干得热火朝天,一派万民垦荒的繁忙景象。

王不易推着一辆独轮车在新筑成的田埂小路上,车上竖着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挂着一小块船帆,风鼓着帆,将小车推得飞快。后头,小放生头上扎着一朵白棉球,脸色苍白,一路跑来。

小放生喊道:“王不易,你这是在摇船还是在推车,跑这么快!”

王不易停住独轮车,取出一块石头将轮子卡住:“小放生,你不是在为父亲守坟么,怎么跑这来了?”

小放生道:“昨晚上,我在父亲坟前迷迷瞪瞪睡着了,梦见父亲从坟里坐了起来,对我说,你是小放生,干吗守在坟地里,你该给自己放生才对。我问父亲,我该去哪放生?父亲说,垦荒营啊!就这么着,我跑来了。”

王不易道:“人心里有了苦处,一干上活就忘了。来,帮我推车吧!”两人推着车,沿泥泞小路往前走去。车上搁着两大桶饭菜。小放生道:“刘大人去了别的州县筹建垦荒营,走了这么多天,你说,会出事么?”王不易道:“其实啊,昨天我还听谷爷和大扇子在说,他们俩心里也在担心着刘大人。”

小放生道:“有琴衣在刘大人身边,再大的事,想必也能扛得过去。”王不易道:“大扇子说,她担心的倒不是刀刀枪枪的事,而是担心有些州县的官吏瞒着朝廷,借这次大垦荒,勾结乡里恶霸,暗地仍在清丈征税。真要这样,刘大人想在各州县都办成垦荒营,恐怕就难了。”

大扇子、万蛉子、麦香和垦民们一块儿挑着泥担,给垦出的新地覆盖上新泥。大扇子发现许久未见到大青树和小青树,便问万蛉子,才得知大小青树接到从淮安寄来的一封信之后,天不亮就去了海塘边。大扇子心中忐忑,把泥担放下就去了海塘。

远处,石岬旁冒着一股青烟。大扇子朝青烟跑去。大小青树跪在地上,在烧着一堆纸钱。面前垒着一个小石堆,石堆上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柴叔之灵。

大扇子走近两人,看了看木牌,一下就明白了,在两人身边也默默地跪下,取过纸钱,一片片地点上了火。

大扇子道:“我记起来了,今日是柴书吏遇害的忌日,日子过得真快,一年晃眼间就过去了。咱们给他老人家多烧点纸吧。”

火堆添了纸,又旺了起来。

小青树道:“我们两兄弟爹娘死得早,是叔叔将我们俩给养大的。本想着能回淮安,好好地给他修修坟、多磕几个头,可昨日收到莫老先生的来信,让我们俩千万别回去,免得再生事。想着回不去了,我们俩就上这儿来祭祭他。”

大扇子道:“莫老先生就是那位医馆的老郎中吧?记得那天晚上,是他来报信让咱们赶快逃离淮安的。那天要是没他报信,咱们恐怕都没命了。大青树,他的信,我能看看么?”大青树从怀里摸出信,递给大扇子。大扇子将信拆开,看着,眉头渐渐拧紧。

莫老先生在信中说,前些天,朝廷下来了垦荒督察大员,不知为何,才短短几日,就给乡间的新垦田亩做起了清丈,列出了征收赋税的条款,在逼着垦民交垦荒银子。老人家怕两兄弟回去见了这些事心有不平,会帮着垦民说话,万一闹出事来,那就性命难保。劝两兄弟先在钱塘垦荒营里多干些时日。

看完信大扇子的脸渐渐冷峻起来,将信递还给大青树。大片大片的火纸被大风吹起。

当天夜里,大扇子就骑马离开了钱塘,小放生只在大扇子的房里找到了一张纸片,上面两个字“勿找”!谷山问清楚白天的事情,知道大扇子是只身去了淮安,查清丈的事情,便嘱咐小放生几人,不要声张,免得宋五楼知道大扇子落单,再起杀心。

垦荒营中,一张五六丈长的巨大芦席裱糊着白纸,上面画着块块田畴、条条水渠、片片禾苗、畈畈熟稻,写着一行大字:《钱塘千顷新田图》。

谷山和小放生爬在芦棚梯子上,手里拿着颜料碗,在为画幅添色。地上排满一只只大瓦钵,里面盛满五颜六色的颜料。

小放生道:“这幅画,今日就能完工,垦民们早就想看看这十万亩粮田修成以后会是什么模样。到时候,他们只要往这跟前一站,就全看明白了。”

“十万亩粮田垦成后,就像伺候亲爹亲娘一样好好好伺候它五年,才能长出像画上这样的好庄稼来。我打听到一个办法,新垦的粮田只要两三年就能变成熟田。”谷山道。

“什么办法?”小放生道。

谷山道:“种萝卜种草籽!那萝卜既能卖钱换种子,萝卜叶还能沃田,第二年再种上草籽,等开满了紫花,就用牛犁一遍,来年的田里就能见到黑水,第三年就能种上稻子了。”

小放生道:“这办法好!赶明儿,咱们一块去跟垦民们说说,让他们就这么干。”

棚外响起马蹄声,马一声嘶叫,在棚前停住。从马上下来的是省衙的一个衙官。衙官进门:“谷县令,要在这么大的垦荒营找到你,还真不容易。赶快收拾一下,随我去杭州。马巡抚传下口谕,让各地的知府和知县都上省衙接官。”

谷山道:“接官?谁来了?”

衙官道:“京城派来浙江的垦荒督察大员到了!”

靴声整齐划一,步步惊心。

马旗门带着的十来个赴浙江清丈的官员,一脸严肃地疾步走来。谷山和一群衙门官员站在廊下迎接。

衙门官员长声:“浙江巡抚马旗门大人到——!户部郎中杜霄大人到——!”

杜霄与谷山双目对接,谷山一怔。杜霄回过脸,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高视阔步地进了正堂。谷山怔怔地看着杜霄的后背,欲喊又止。

杜霄并没有在杭州逗留,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景安。让杜霄没想到的是,刘统勋也在景安!

狂飞的碎雪中,一把大弓尺在景安县新开垦出来的田地上一下一下地丈量着。四五个衙役执着弓尺,一边丈量,一边在做着记录。十来个士兵扶着刀,虎视眈眈地站在路边。

荒坡上,十多个衣衫褴褛的垦民脸色悲怆,在默默地看着。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衙吏大声唱报:“兔不拉屎沟南侧,新开荒地八亩六分九厘八毫六丝二忽!每亩征税银七分三厘,合计征税银六两三分五厘,限十日之内交清!否则,新开之田地,予以没收,抗税之人,交由官究!”

观望着的垦民一阵**,女人和孩子放声大哭。士兵拔出刀,严阵以待。一旁的小路上,琴衣赶着马车缓缓驶来。刘统勋道:“琴衣,停车。”

车停下,刘统勋取过竹杖,拄着,拖着铁靴子往哭喊着的垦民们走去。突然,琴衣一把拉住了他。她看到土路上,又一辆马车驶来,在地边停住。从车里下来的是杜霄!

刘统勋一怔:“杜霄?”琴衣道:“他怎么来景安了?”刘统勋道:“看他的袍子,他升官了。”琴衣道:“父亲去见他么?”刘统勋道:“等一等再说。”

地里,杜霄走来,麻子衙吏急忙迎上。

衙吏道:“杜大人!今日已清丈了二百四十来亩新垦田地,都已如数入账,您看看!”

杜霄接过册子看了看,递还给衙吏,朝一旁哭声震天的垦民走了过去。窝棚边,女人和孩子停住了哭声。杜霄道:“这些新地,都是你们垦出来的?”女人道:“官爷,我们都是垦荒的棚户,这些地……”杜霄道:“行了!衙吏不是告诉你们了么,新垦田地一律得清丈征税,谁也不能免,这是王法!”

女人和孩子又大哭起来。

杜霄脸色如铁,疾步走向马车,吩咐赶车的士兵:“走,去下个地看看!”

马车驶走。清丈的衙吏和几个士兵向另块地走去,翻过土岗。刘统勋瘸着腿,从坡上快步下来。窝棚前,女人和孩子哭得更惨。

刘统勋道:“别哭了,能听我说句话么?”

哭声停下。

刘统勋嗓子沙哑:“看来,官府是来清丈你们刚垦出的新地了,是不是?”一位老人抹着泪:“这位爷说得没错,清丈的又来了!”刘统勋道:“县衙号令大伙儿垦荒,不是贴过告示么,凡是新垦田地,一律不准清丈征税。这话,你们没对他们说?”

老人道:“说了!可没等我们说完,衙吏就打上了,你瞧我嘴里,两颗牙刚被打掉!”老人张开满是血的嘴。

刘统勋看了看,痛心地回过目光,看了一会儿求助似的望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们,心里渐渐抽紧,道:“你们都别哭了,该垦荒的垦荒,该开水渠的开水渠,我会找到衙门去,帮你们讨个公道!”

老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跪下,喊道:“老爷!救救我们垦民吧!救救我们棚户吧!”

刘统勋道:“琴衣,走,送我去衙门!”

一块“景安路哨”的大木牌挂在路边的树上,路中央架着拒马。几辆要往景安县城去的牛马车辆被拦在哨卡前。琴衣的马车行来,也被几个挺着长枪的士兵拦下。管着哨卡的骁骑尉走了过来。

骁骑尉道:“景安在奉旨清丈,封路了!不是景安人氏不能进城!”几个做买卖的商人苦求,被士兵推开。

琴衣回到车旁:“父亲,进不去了,怎么办?”

刘统勋想了想,从腰里摘下通行御牌,递给骁骑尉。骁骑尉看了一会儿,吓了一跳,往刘统勋的脚下看去,见到一只脚上穿着铁靴子,更是一惊,急忙将通行牌递还,亲自拉开拒马。

琴衣赶着车,继续前行。

骁骑尉冲着士兵喊道:“快牵马来,刘统勋来景安了!我得赶快去禀报杜大人!”

他骑上马,向一条小道疾驰而去。

泥路上,景安县城城门外行走着大批逃避清丈的垦民,就像大逃荒似的,挑着担,推着小车,拖儿带女、背老驮残。

琴衣赶着马车,在路边缓缓地行走着,边走边看着两旁的难民。坐在车里的刘统勋沉默着,也在看着难民一群群地从车边走过。

刘统勋让车停下,下了车,问一对老夫妻:“大爷,大娘,你们是景安县的垦民吧?”老大爷道:“是啊,一家老小垦出的地,全给丈走了,地里一棵苗都还没长,就征上了田税,没法子,就奔荒去了。”

刘统勋道:“垦出来的地,也不要了么?”

老大娘抹泪:“想要也要不起啊!”

刘统勋目送这一家子往前走去。

琴衣心情沉重:“父亲,这一路走来,弃地逃荒的垦民越来越多。看来,您没说错,一搞清丈征税,皇上的垦荒之策就废了。”

刘统勋看着背井离乡的垦民,忧心忡忡。

马车行到一条小路上,路太窄,刘统勋和琴衣站在车旁让着,默默地看着一辆牛车吱吱嘎嘎驶来,车上堆满了死尸。

刘统勋喊住赶牛车的老人:“老伯,车上的死尸有老有小,都是运出去埋的吧?”收尸老人道:“这些人,都是外地来的垦民,好不容易垦出了几亩田地,说是要交田税,交不出就得见官,害怕了,全都藏了起来,被官府的兵爷搜出来后,吊打了几天几夜,眼看着没了活路,就一家子全吊死在树上。唉,真惨哪!”

刘统勋把一条从车上挂下来的手臂放回去,目送着牛车离去。

县署天井里,七八个工匠在用竹子做着弓尺,有削竹的,有烤竹的,有绷绳的,一片忙碌。麻子衙官陪着杜霄,在用一把长尺子检查着弓尺的精度。

杜霄道:“这些弓尺没错么?”麻子衙官道:“您给看看。”

杜霄取过弓尺,用长尺子量了量,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将一把弓尺狠狠地拗断,摔在地上。

麻子衙官道:“杜大人瞧出什么来了?”

“这把弓尺一分一毫都没有差错,不过,若是用这把尺子去丈地,有你们的饭吃么?”杜霄道。

麻子衙官明白过来:“杜大人言之有理!你们这些做弓尺的都过来好生听着!要将每把弓尺放长半寸!都明白了么?

一工匠脸色为难:“大人,弓尺自古就是一个尺寸,短了、长了,都丈不准了!”

“放屁!杜大人要的,就是放长了尺寸的弓尺!谁要是不按杜大人说的做,那就是找死!”麻子衙官道。

工匠们无奈,散开,将弓尺重新换绳。

杜霄往内院走去,麻子衙官紧跟一旁。

麻子衙官道:“杜大人,咱们将弓尺放长半寸,一亩地就能多丈出一亩二分来,十亩地就多丈十二亩,一百亩……”

杜霄道:“行了!清丈完毕后,立即就开征亩税,三天后,我要见到银子!”麻子衙官道:“三天?怕有点紧。”杜霄道:“你戴的红缨帽,嫌紧么?”麻子衙官急忙赔笑:“不嫌紧!不嫌紧!”

杜霄道:“那就不用多说了!听着,给你个办法,你这儿要是税银凑不够,就找弓尺要,再多放一寸,银子不就多了?”

骁骑尉匆匆奔来,大喊:“杜大人!杜大人!”

杜霄道:“什么事?”骁骑尉道:“刘统勋到景安了!”杜霄一惊:“亲眼所见?”骁骑尉道:“下官亲眼所见!他腰里挂着一块通行御牌,脚上穿着一只铁靴,烧成灰都认得出!”

杜霄牙肌咬了咬:“他来景安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