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满朝堂哭讨金银财 唐思训风雪恨归天

荒开起来了,喜报也送上来了,棋子们也都在盘面上摆齐,讷亲要出手了。他要让皇上知道一个“钱”字能逼死英雄,也能逼死皇上,朝廷缺银子,不仅是因为所支太巨,而是进项太少。只要满朝都是哭穷喊酸的嗓门,缺钱的压力自然能让皇上吃到分量,到时候皇上下旨增银是早晚的事,那新垦田亩的田赋也就要敲锣打鼓地开征了!

讷亲将散落在各部的棋子们一调动起来,乾隆的案上就多了一厚摞哭穷的折子。

兵部报,准噶尔开战,大小金川的战事时好时坏,军饷浩繁,已难以为继,若是再不及时追补拨给,恐出大事。

内务府报,因为各地大开荒,衙门所投帑银甚巨,若不及时补给,恐怕有不济之虞。

造办处报,内宫的三座宫殿常年漏雨,今年非得修缮不可,求请内务府拨银。

工部报,今年修理黄河的河工银,已到拨银限期,倘若再有耽搁,黄河一旦决堤出事,万亩粮田农事将毁于一旦。

海鸥声中,钱塘海边,海浪刷打着礁石,激起浪花朵朵。

谷山跟随明灯法师从天台国清寺借到了粮食,唐思训买到的七船稻米也安然运抵钱塘。垦荒营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本地灾民的加入日益壮大。钱塘三万人在这年的冬季来临之前,全都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大垦荒之中。然而,就在刘统勋踌躇满志、准备在浙江创办更多的垦荒营时,他接到了一封张廷玉给他写来的密信。

垦荒营一间小工棚,坐在炭炉上的药罐扑扑地冒着烟。琴衣将药倒入碗里,端到桌前。谷山和唐思训穿着棉袍、搓着冻僵的耳朵从门外进来。唐思训道:“这大冷的天骑马,俩耳朵跟没长着似的,一摸,没了。”谷山往手上哈着热气:“这么快就到了冬天,得备些炭,给垦荒户送去。”刘统勋道:“有人在办这件事么?”

谷山道:“大小青树两兄弟带着人去天目山烧炭了。”刘统勋道:“你们来得正好。张廷玉大人给我来了封密信,说了几件事,听起来都不是好事啊。他说,自从皇上下旨‘万民垦荒、举国增田’,朝中突然间像遭了巨贼似的,无论是户部、工部、兵部,甚至连刑部、礼部、吏部都开始哭穷,纷纷给皇上递折子,哭诉帑银短缺、支供见绌,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唐思训摘下破得裂缝的近光眼镜,哈着气,用手指擦着:“不至于吧?雍正三年,十八个省有十四个省都遭大灾,而且那几年还得动兵,用银如此紧迫,库房也没见空虚成这样,更没见哪个大臣哭着喊着要向皇上讨银子呀!”

刘统勋道:“这就是怪事!芝麻炒过了头,油味就变了。衡臣在信中说,他已看出,这场泪如雨下,不过是往眼里抹了芥末,装出来淋给皇上看的。意在何为呢?那就是要逼着皇上收回垦荒之时‘不许清丈征税’的谕旨!”

唐思训道:“张大人这老家伙,眼毒!”

“衡臣之所以把这些告诉我,就为着提醒我先做个防备,万一这事被得逞了,恐怕会殃及浙江,更殃及咱们办的垦荒营。”刘统勋道。

谷山道:“张大人提醒得好!看来,咱们还得在垦荒营多贴告示,告诉三万垦民,只要垦荒营在,决不清丈征税!”

刘统勋脸色凝重起来:“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钱塘,也不是浙江,而是在替大清国担心哪!讷亲这帮子人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看似向皇上逼银,其实是向皇上逼宫!而逼宫,那就是为了逼权!我心里不踏实啊!皇上身边,如今还有谁能在挡风遮雨、顶枪抵剑?我刘统勋走了,孙嘉淦走了,梁诗正走了,你唐思训走了,另外还大大小小走了一大批,剩下的那些还有点骨头的大臣,已是寥寥无几,我是在替皇上着急啊!”

“延清的这番话,若是能让皇上听见,那多好啊!”唐思训道。

“我想亲自回京城一趟,见见皇上。倘若皇上真遇到了万难之事,也好说上几句话,哪怕我刘统勋人微言轻,只要能给皇上扶一扶椅子,那也好。”刘统勋道。

谷山道:“您要去京见皇上,这当然是好事。可您的身子,挡得住这一路风寒么?再说,既然眼下朝中暗潮涌动,难免不会波及钱塘,真要再发生像上回火烧粮船那种事,咱们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垦荒营,那就真的完了。”

刘统勋站起,在棚里踱着,不停地咳嗽。琴衣、谷山、唐思训不安地看着刘统勋。刘统勋道:“你们说的有道理,我留在这儿恐怕更好。这么着,我连夜写一封信,你们俩带上它,代我去一趟京城,亲手将信交给皇上!”

谷山和唐思训对望了一眼,朝刘统勋点了点头:“好!”

谷山、唐思训牵着马,在钱塘城门口和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叶书办等人告别着。

大扇子从怀里摸出一副“跪垫”,交给谷山:“此去京城见皇上,未必顺利,万一受阻了,你就戴上这副跪垫,跪在午门之外,想必有良心的大臣见到后,定会在皇上跟前代为奏禀。”

谷山笑了:“我和唐大人还没上京,你就泼凉水了,这可是大冬天哦,别让我和唐大人直打哆嗦!”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大扇子道:“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唐思训看着女儿:“小放生,你眼睛红红的,怎么,怕爹回不来了,没法跟你一块儿玩耍了,是么?”

小放生含着泪“扑哧”一笑:“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风来雨去到处跑,我不放心。”

唐思训道:“那你就改个名,不叫小放生,叫小放心,行不?”

“名我不改,可话还得说。我把你交代我的话,再还给你吧:出外十日要想着风雨,出外百日要想着寒暑,出外千日要想着生死!”小放生道。

唐思训道:“这‘三想’,父亲记住了。”

“大扇子,我想好了,等咱们的垦荒营办成,我就向你求婚,到时候,你只能对我说一个字。”谷山道。

大扇子眼里含着别离的愁笑:“哪个字?”

谷山道:“‘行’字!”

大扇子道:“要是我说不行呢?”

谷山道:“那我会说:不行也得行!”

小放生看着两人,偷偷地笑了下。大扇子道:“谷山,此去京城,好好照顾唐大人,千万别出差错。”谷山道:“你放心,给皇上交了信,我和唐大人立马就回来。”

叶书办道:“谷大人,采买修海塘的木料和石条都有着落了,等你一回来,咱们就开工。”谷山道:“好!钱塘的事就拜托给各位,告辞!”唐思训笑着道:“小放生,天快下雪了,想父亲的时候,别忘堆个雪人!”小放生点头:“忘不了!”

两人上马,打鞭驰去。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叶书办等人默默地目送着。小放生的眼里浮起了一层泪影。大扇子的眼里也闪起了泪光。

谷山刚走,马旗门和宋五楼就在巡抚院署一间内屋里打起了放在钱塘银库里的那九十万两水利银的主意。

马旗门将九十万两银子收归省衙支配,分成五份,每份都是十八万两!十八万两让宋五楼找人修筑海塘;十八万两归入宋五楼的私人钱袋;十八万两密运进京,送给讷亲做垫箱钱;十八万两运入寸土堂,送给铁箭飞做酒钱;最后的十八万两,就是他马旗门口里的肥肉了。

几辆大马车上堆满了银箱。钱塘县署银库大门外,省衙的营兵押着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走。

池亭里,宋五楼穿着熊皮大氅和窦帮主在钓着鱼。

宋五楼道:“上回火烧粮船,你窦爷干得是天衣无缝,还发了点小财。看你脸色,滋润多了。对了,钱塘要修海塘的事,知道么?”

窦帮主道:“这么大的事当然知道。听说马大人将九十万两水利银收归了省衙,由他来亲自拨银。”

“银子收回去了,可海塘还得修。这事,他交给我五爷来操办,我呢,好事也不想独吞,你窦爷办事如此周到,我就将修塘的工程交给你吧。”宋五楼道。

“那好啊!您放心,只要我窦爷出手,再难办的工程都不在话下!”宋五楼道:“想必马大人这一回也有点难处,拨下的修堤银子只有五万两。我把这五万两都交给你,你呢,用个二万两采买修堤的木料和石块,剩下的三万两,就作为你的辛苦钱。”窦帮主道:“用二万两修这么大的海塘,那可不够。”

宋五楼道:“嗨,什么叫倒腾,你窦爷会不懂?买些干柴代替木料,那条石也不必用,买些碎石就成,反正都是埋地底下的东西,谁都见不着,只要能搪塞过去就行。过个三年五年,海塘又裂了口子,那怪谁?怪巨风、怪大浪,怪不到你头上来。到那时,朝廷一看,不修不成哪,不就又拨银了么?”

窦帮主笑起来:“行,就照五爷说的办!用二万两将个十里海塘给修起来!”

乾隆执着一把洒水壶,在乾清宫院落给梅花浇水。水洒得稀稀拉拉的。张廷玉在一旁站着,垂着手听乾隆说话。

乾隆道:“看你走路的模样,流火腿像是好些了?”

张廷玉道:“治了这么些日子,好多了!”

乾隆道:“做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要将路走得踏实。等你的腿痊愈了,朕也就放心了。这几天,大臣们殿上递的折子、说的那些话,都与清丈征税相关。这么大的事儿,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老臣以为,国家库银,有备无患,当今虽说有不济之困,可开荒增田更是纾解国危之策。”张廷玉道,“一困一危,自然得处理‘危’字当先。从长远着眼,清丈征税之说,无利垦荒增田,不可听之!”

“治天下的道理,莫先于爱民。朕御极以来,已多次蠲免赋税,四海之内,无不称颂。如今,朕推行万民垦荒、举国增田,要不要纠改诏令,朕有点拿不准主意,想让大臣们就此事再好好议它一次,你觉得如何?”乾隆道。

洒水壶已空。壶嘴的滴水滴在乾隆的靴子上。张廷玉看在眼里,急忙将目光移开。

张廷玉道:“皇上,老臣以为,该让大臣们放手殿议一次才好,要不,此事再拖下去,有误政事。”

乾隆将洒水壶递给候着的田喜:“对,朕要让他们把各自的想法都说出来。田喜,灌水去。”

张廷玉内心道:“其实,在皇上心里,决不纠改诏令早已铁定。皇上之所以要再来一次殿议,为的是要更看清某些大臣的嘴脸……皇上这么做,对了!”

张廷玉欠身:“老臣告退!”

谷山和唐思训在京师闹市一家小店吃着爆肚,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刘统勋的信送到皇上手里去,唐思训道:“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爆肚店,京城有句老话,叫做‘要吃秋,有爆肚’。可过了这个节气,京城人都还想着来吃一口。”

谷山大口吃着:“真好吃。”

“店家也做得精细,按着羊肚做成肚板、肚葫芦、肚散丹、肚仁,客人喜吃哪样,都有。吃完了,要是再来碗茶汤,那别提多舒服了。”唐思训道。

“店家,来两碗茶汤。”谷山回脸喊道。

店小二道:“好嘞!两碗茶汤!”

谷山道:“唐大人,你说,咱们如何才能将刘大人的信交给皇上?”

唐思训道:“我也犯愁呢。京城的不少官员,认大帽子不认大脸盘。若是我戴着二品官帽,上哪儿都成;可这会儿戴着这顶皂隶瓦片帽,上哪拍门都跟个叫花子似的,没人理睬。让我也想想,刘大人的这封信该如何递进养心殿去。”

谷山道:“对了,给刘大人去信的,不是张廷玉大人么?咱们能不能找找他?”

唐思训和谷山牵着马,在张府大门前焦急地等着。门吏出来,脸色铁板。唐思训赔着笑脸:“张中堂怎么说?”门吏道:“我将你们俩的名姓给中堂大人禀报了,他说,这两个名他都没听说过,不见!”

唐思训摘下戴在头上的瓦片帽,露出满头白发:“再烦您给中堂大人传句话,就说他可以不认我的名,可不能不认我的头!我可是和他一块儿朝中为官,一块儿白了这头的呀!”

门吏道:“说这话就难听了!”

唐思训急忙摘下破眼镜,递给门吏:“他不认得我这头白发也没事,他总能认得这副近光眼镜。这副眼镜,皇上在乾清宫正殿还多回说起过,谁都认得!”

门吏道:“走吧走吧,爱上哪上哪!”

谷山气愤道:“您这位大人怎么这么说话?唐大人和我来京城,是带着刘统勋大人写给皇上的亲笔信,咱们只是求张大人将此信交给皇上!”

门吏道:“你这么一说,中堂大人就更不会见你们了!给皇上送信,哪有这么个送法?走吧!”

不等唐思训和谷山再开口,门吏回进大门,轰隆一声大门关上。

谷山和唐思训牵着马,心事重重地走着。

唐思训摇头道:“……真没想到,张廷玉会如此势利眼。按理说,他得知我唐思训来了,定会出门相见,可没想到,他不仅不见,还像打发……”

谷山道:“打发叫花子似的。”

“对,就是一叫花子!可这么溜达也不是事,让我再想想办法,该敲哪位大臣的府门呢?”唐思训道。

“对了,杜霄在京城,咱们先去找个小客栈住下,我去找他,看他愿不愿意帮。”谷山道。

空****的屋子里,谷山独个人坐着。部门厅候见房外头天井里,户部官员在来来往往地走动。一户部官员进来,谷山急忙站起。

官员道:“你找杜霄大人,是么?”

谷山道:“是。”

官员眉头一皱:“说吧,见杜大人有何事?”

“没大不了的事,只是……想和他聊聊!”

“你一人来京?”

“和唐思训大人一块儿来的。”

“唐思训?不就是那个被贬为九品皂隶的浙江巡抚么?你和他一块儿来京干吗?递冤状?”

“这位大人,我是来找杜霄的,您就告诉我他在不在就行!”

官员上上下下打量了谷山一会儿,把手一摆:“不在!”谷山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官员道:“这话问的!户部官员的行踪,能随便打听的么?走吧,别再坐这里耗着了。”

谷山拎起行李,一步一回头地往大门外走去。

穿着五品官服的杜霄坐在户部一间公房,阅着一堆册子。

那官员匆匆进来:“杜大人,找您的那个谷山走了!”杜霄抬起脸问道:“他没说什么?”官员道:“他说,是和唐思训一块儿到京城的。”杜霄一怔:“和唐思训一块儿来京城的?没说来干吗?”

官员道:“没说。”

杜霄道:“唐思训来京城,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知道了,退下吧!”

那官员退出门去。杜霄急忙起座,取过大帽子戴上,匆匆出门。

铁箭飞和杜霄在寸土堂回廊走着。

“要是我没猜错,刘统勋是嗅出了朝廷这口池子里的腥味,派唐思训和谷山来京城。倘若不是打探消息,那定是要见一个人。”铁箭飞道。

杜霄道:“见谁?”铁箭飞道:“还会有谁?皇上!”杜霄道:“他们俩真要是见到了皇上,这事就有点……”

“进庙还得三烧香,他们现在连庙门还没摸着呢。这事你就别管了!对了,户部近况如何?”铁箭飞道。

“都疯传皇上有可能收回‘不清丈征税’的谕旨,有伸脖子等着的,也有不信的。”杜霄道。

铁箭飞道:“我见过干爹,他说,此事很快就见分晓了,熬几天吧。”

杜霄道:“好!咱们养足精神,准备好好干一场!”

夜深人静,京城一家小客栈各间客房的灯都已熄灭。店小二打着灯笼,在廊间巡看。一条黑影从墙上跳下。他是房杠。

房杠闪到廊下,一把掐住店小二的脖子,低声:“从南方来的一老一少,住哪间屋?”

店小二打着抖:“住……住东头第一间。”

房杠将店小二的脖子一拧,店小二咽气倒地。

房杠向东头的屋子闪去,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取出一支蒙烟杆,打开装火核桃的盒子,将蒙烟杆点着,往屋内吹起了烟。突然,两个蒙面人从瓦面跳下。

房杠一怔,猛然回身。两把雪亮的砍刀已经当头劈来。房杠闪过,自知无法再下手,打了几个虎蹦,跃出墙去。两个蒙面人将插在窗上的蒙烟杆拔出,踩碎。

张廷玉坐在张府内房椅上,显然在等着人。门吏带着两个蒙面人进来。蒙面人抱拳:“禀中堂大人!果然有人要暗害唐思训和谷山,小的们已将杀手打退!”

张廷玉道:“认出这个杀手是谁么?”

蒙面人道:“寸土堂管家房杠。”

张廷玉嘿嘿笑了两声:“不出老夫所料,果然是寸土堂的人!这笔账,我替他们记着!”

京城上空飘起了大雪,朔风呼啸。鹅毛大雪飘飘扬扬,乾清宫殿坪上的雪片在风中打着旋子。一列列侍卫扶刀站在雪中,犹似雪人。

殿里站满了大臣,都在轻轻地跺着冻僵的脚。讷亲和铁弓南的位置空着。大臣们狐疑地看着这两个空位。

一双满是雪浆的破靴子沉稳地跨进殿门,铁弓南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紧接着,一双崭新的钉了铁钉的硬底新靴也迈进殿门,讷亲迈着扎扎实实的步子,“槖槖”地响着,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两人抬起脸,相互望了一眼,威严地收回目光。大臣们松了口气。

殿门轰轰隆隆地关上。乾隆穿着暖袍,从屏后出来,在须弥座上坐下。众臣如仪山呼,被赐平身。乾隆扫视了一会儿满殿臣工,目光落在讷亲的新靴子上。

乾隆道:“朕在屏后就听见马蹄声在响,还以为是刘统勋上了殿。这会儿,朕坐定了才明白过来,刘统勋此时在办他的垦荒营,而不在朕的殿上,朕将讷中堂的靴子声听成了刘统勋的铁靴子声了。”

讷亲下跪:“微臣愿为皇上分忧解难!”

乾隆道:“讷亲,你平身吧,今日谁都别跪,有话好好说!”

众臣齐道:“谢皇上!”

乾隆道:“……朕要说的是,朕的肱股大臣若是都能像刘统勋,那么,还有办不好的事么?望讷中堂不负朕之所望,也能像刘统勋那样不存私念,替朕担当重任。”讷亲道:“微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乾隆道:“开议吧!”

邹子旺重咳一声出班:“皇上!众所周知,康雍二朝七十四年间有过数次大垦荒,虽然推行‘新垦水田六年起征、旱地十年起征’之良策,可大量垦民却不记恩,仍然瞒报新垦亩数……”

乾隆道:“邹子旺,把你嘴角上的白沫子擦了,慢慢说。”

邹子旺一抹嘴角:“更有甚者,大量田户将原有熟田也充作新垦之田,逃瞒税赋,从而造成国库之空虚!现如今,朝廷急等用银,却已是处处捉襟见肘,挖了东墙补西墙。微臣记得,朝廷多次因为举国赈灾不济,差点造成流民殃国之危!”

马旗门道:“据浙江署衙历年所记,凡有垦荒造田之区,棚户顽劣,专以抗税为事,相仿成风!当禾谷登场之际,即便砻米出籴,以供其吃酒赌钱之用,实属可恶!”

“官仓为何无粮?国库为何缺银?官员为何破衣?这三道考题,几十年来难倒过大清多少臣子?可是,要答出这三道题,只需用四个字便成,这四个字就是:瞒田抗税!”潘八指道,“当年康熙爷与雍正爷为了鼓励开荒,颁下了禁清丈、开荒之地按年升科的条令,几十年过去了,咱大清国开出了多少荒地?而这些荒地又有多少变成了熟地?可在这些熟地上,给官仓纳过了多少粮?给国库纳过多少银?给官员纳过了多少衣?少之又少啊!为何如此?究其原因,就是新垦田亩从不纳赋交税!正因如此,咱大清国才落得今儿个仓空、库虚、官穷的地步!才逼得咱们有些官员为了给朝廷多征几两银子,不得不对着朝廷说假话!说空话!说屁话!”

官员甲道:“粮税收不上,受损的虽说是国家,可得益的是百姓。这个理,过去我做知县的时候也这么想。咱们替朝廷做着县官,何尝不想当地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微臣自从当上了布政使,担当的事儿就不是一县一乡的窄界了。粮税收不上来,官仓何盈?官库何满?官员何活?”

乾隆道:“继续说。”

官员乙道:“就是!皇上统辖万里,咫尺之地亦为君土,匹夫之人亦为君民,此乃天经地义!故此,免究垦民一人,皇上则少一人之税;免丈垦地一亩,皇上则少一亩之赋!就以兵部来说,以目前计之,一岁之赋,不敷一岁之饷,况且此后,民力日疲而有限,兵食日增而未穷,更何以给之!”

官员丙道:“兵有枵腹之忧,国之危也!一旦良民化为乱民、群氓变成群寇,再发兵剪除,就无勇猛之士了!”

官员丁道:“若是不改原有之策,不征该征之税,那么,国将无银,库将无粮,君将无计,臣将无策,民将无救,最终将殃及国基!”

一大批臣工纷纷点头赞同。

有人望向讷亲。

讷亲正容以待,显然还不到说话的火候。

潘八指大声道:“各位大人所言极是。生田若不征税,那么,熟田造假之风断难刹住!大清国的祸害,圣上说了,在于这个‘假’字。‘假’字不除,国无宁日!而要不给‘假’字一丝机会,就得如各位大人所说的那样,对生田熟田一视同仁,开一亩清丈一亩,丈完一亩征税一亩,决不可此长彼消!”

一批大臣纷纷赞同此说。

讷亲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微臣再说上两句。”邹子旺道,“凡长眼睛者,都已看出天朝的国库早已空虚!故此,臣等万万不可容忍小民耕田无赋、吃粮无税!若是容忍此风盛行,国库银粮就成了空穴来风!”

马旗门道:“官帑无着,君用不取,国家势必就乱得一塌糊涂了!当下最要紧的,是丈量新垦田亩,并下令垦荒农户自首已垦之田地,各地衙门派出精兵强将,把田税地赋给收上来,除此之外,国库之充盈无从谈起!”

殿内一片静默,望向铁弓南。

铁弓南咳了一声,出列:“邹大人、马大人、潘大人,还有这几位大人,你们说的这些话,尽管言之凿凿,可我铁弓南以为,垦荒之田地若是收税,于情理不合。比如,所垦之田,近水则腴,远水则瘠,连腴瘠都没区分就征赋收税,那准会出事……”

讷亲见时机到了,出班,打断铁弓南的话:“正因为如此,首要之事就是清丈!”

众臣又将目光投向铁弓南。

铁弓南冷然一笑:“历朝历代的贤明君主,都深知这么一个道理:收粮之法,不在重器,在于重价。而开荒之法,以微臣愚见,不在重税,而在重奖!”

众大臣一怔,望向讷亲。

讷亲冷哼一声,针锋相对:“当今之世,商贾之财不足以左右天下,而各省盐课粮税,却在支撑江山!尤其以粮税为重,方有国用、政用、兵用、民用!如若任凭开荒之地免收税赋,那么,已有粮田的佃户也难免效法,抗税不交!”

铁弓南道:“倘若对新垦之田收以重税,那么,势必会有垦荒之名,而无垦荒之实;会有仁民之政,而无仁民之利!别忘了,当年河南巡抚王士俊借劝垦之名,横征暴敛、肆毒中州,是如何激起民变的!”

众臣面色沉重,看看乾隆。

乾隆面无表情。

铁弓南继续往下说:“当年,我铁弓南就在河南!据我所知,棚户与垦民开掘的荒地,实为未熟之田地,沟渠不通、沙石尚在,草根盘结,盐碱难退,真种下粮去,须得精心莳弄,才能数年之后略有收成!如若向这些未熟之田征收赋税,咱们这些做朝臣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心何忍?难道就不怕被万民唾骂么?”

讷亲重声:“当然不怕!农谚道:‘地变田,肥三年。’以地辟田,落叶可沃,烧草可肥,播下种去怎么会不长粮食呢?你铁大人定是不知道还另有一句农谚:‘肥土芝麻瘦土麦。’只要不去种芝麻,全都种上麦子,自然就有好收成!”

潘八指、邹子旺、马旗门等人纷纷称是喊好。

乾隆道:“这是殿议,不是听戏!朕不愿听到有人喧哗!”

潘八指等人安静下来。

铁弓南道:“讷中堂引用民谚,意在证明清丈征税之可行。然,民谚虽可敬,民心更可畏!百姓辛辛苦苦在野草荆棘、乱石荒滩之中一点一点给抠出泥土来,改成可耕种的田地,这得付出多少血汗甚至人命?贸然向他们征收田税,这得民心么?民心一失,还要粮田作甚!”

讷亲又哼然一笑:“这话说得火气有点大!可尽管火大,我讷亲还是要套用一句俗语来解你铁大人的这句话!”

铁弓南道:“我洗耳恭听!”

讷亲道:“这句俗语是这么说的:‘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若是一味施恩,小民眼中哪里还有国家?只有照章严管、丈田征税,小民才知田从何来、粮从何出,才会对朝廷的恩泽永记在心!”

“看来,讷中堂是不做和尚不知道头冷。此次随驾去了浙江,刘延清告诉我,加入垦荒营的垦民和棚户,大多是失田的乡民和逃灾的流民,他们辛辛苦苦垦出荒来,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有一块田种,有一口饭吃!”铁弓南道,“刘延清还告诉我,新垦之田地,若无三五年之工,难有上好收成,更何况他们的牲畜、农具,都在垦荒之时消耗殆尽,盼着新垦之田有所收成,除日常果腹之外,还能将牲口、农具、种子给补回来。若是田税一开,他们的希望就会落空,耕作难以为继,失田的乡民仍然失田,逃灾的流民仍是流民。谁都知道,无田者一旦无救,那就成了无命之徒;而流民一旦自流,那就成了夺命流寇。这样的事例,咱们见得还不够多么?”

讷亲寸步不让:“大清国从来不缺收服流寇的办法,别拿‘流寇’二字来吓唬人!请铁大人谨记,本朝的岁入岁出有这么一本账:地丁税课,约计每年三千八百万两,每年所用俸饷,约计三千四百万两;加之水旱、蠲免、赈恤,所余不过三百万两。一遇兵兴及地方巨务,每用不敷,只能开捐,以补不足。国帑艰难如此,倘若任凭各省地方开荒者免升税课,国库充盈还有何指望?”

铁弓南绝不后退:“征收开荒之税,名为收国帑、充国库,实乃强搜平民、横剽额外!朝廷若是只见微利,不见大害,颁下收税政令,全国开荒之省必将深受其苦!百姓用血汗开出的生荒之地,见无利可图,必将纷纷抛弃。倘若如此,皇上旨办的万民开荒、举国增田大策,必将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讷亲对着乾隆跪下:“皇上!新开田亩之税若是不收,任凭坐失其财,国库必将空虚,民生必将日艰,边衅必将渐开,真到了那时,皇上定然追悔莫及……”

铁弓南也急忙跪下,抢话:“皇上!讷大人之言,耸人听闻!臣以为……”

乾隆打断:“让讷亲把话说完。”

讷亲大咳一声,继续:“皇上!古人有训:既操天下之利权,何难揽天下之政权!先贤的这两句话,请皇上三思啊!”

铁弓南抬头,目光急迫:“皇上!清丈征税之弊,上违国法,下失人心,养奸滋事,关乎治乱……”

乾隆有点听烦了,拍了下御案:“你们以为朕是那个不识菽麦的晋惠帝么?都听着,各位大臣回去以后,把垦荒征税的利弊都写出来,上个条陈!——退朝!”

殿门轰轰隆隆地打开,刺目的雪光一拥而入……

午门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谷山和唐思训双双跪在雪中。对面是紧闭着的宫门。雪越下越大。两人直着腰,跪得一动不动。

风雪中,谷山和唐思训身上的雪在加厚。两人的眉毛、鼻子上全是白雪。

谷山从怀里掏了一副跪垫,递给唐思训:“这是大扇子让我带在身边的,看来还真有用。唐大人,你套上吧,别把膝盖骨冻坏了。”

唐思训摇头:“不用。”

谷山道:“不!用上它!”

唐思训眼睛发红,接过。

雪越下越大,满天皆白。谷山和唐思训全身都白了,像两个低矮的雪人。

谷山道:“唐大人,你还扛得住么?”

唐思训点了点头。

谷山伸出手:“唐大人,把你的手给我,我替你暖着。”

唐思训将一只手递给谷山。

两只手在飞雪中紧紧相握。

谷山和唐思训在雪中相靠着。雪片盘旋,发出尖峭的啸声。

唐思训道:“……谷山,你觉着……咱们这趟来京……值么?”

谷山不作声。

唐思训道:“……要是我没丢官,还是二品巡抚,这会儿,恐怕就能在乾清宫的正殿里,堂堂正正地说话……堂堂正正地将刘统勋的这封信递给皇上……可是,嘿嘿……我穿着这身皂隶之服,别说进宫,恐怕连冻死在这儿……也……也不会有人来……来埋……谷山,你怎么……不说话……是和我一样,有点儿……有点儿冻僵了吧……”

谷山道:“我在想,刘大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在想大扇子这会儿又在干什么……也在想小放生、王不易他们在干什么……”

唐思训的嘴唇在动着:“……我……我也想……想他们……想……想小放生……”

谷山道:“我把眼睛一合上,就会见到他们……他们和垦民们在一块,顶着雪,在荒地里开垦……不对,江南还没下雪吧……但愿真的还没下雪,要是下了,垦荒就难多了……唐大人!你怎么了?!”

唐思训身子一斜,倒在了雪地上。谷山扶住唐思训,用手摸了摸他的嘴,顿时瞪大了眼睛。唐思训脸色发青,已经断气!

谷山抱住唐思训,摇摇晃晃地站起,狂声大喊:“唐大人——!!”

回答他的是满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