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满朝官空碗上朝堂 讷中堂行走军机处

天空中大云疾行。青铜色的太阳高悬在皇宫之上,大铜狮的卷鬃和利爪在日光下泛着火烧一般的紫色。整个紫禁城出奇地安静,静得有点反常。

东暖阁院落阶前,跪着十来个朝廷的股肱大臣,讷亲、刘统勋、孙嘉淦、张廷玉、铁弓南以及几位亲王都在。像十年前天下粮田案时一样,皇上这次也是三天粒米未进。

透窗而望,乾隆盘腿坐在炕上,闭着眼,脸色苍白。讷亲对着窗里哀声:“皇上啊!请进膳吧!”大臣们也齐声对窗苦求:“皇上啊,请进膳吧!”

乾隆闭目不理。

烛光下,乾隆依然闭目盘腿在炕,脸色更为苍白。窗外,那些大臣们仍在黑暗中跪着。夜色褪尽,日光横移。乾隆盘坐炕上,声音沙哑:“张六德!朕饿了几天了?”张六德带着哭腔:“回主子话,第三天了!”

乾隆道:“告知下去,明日上朝,让大臣们每人都带上一只空碗。朕不要他们跪,朕只要他们捧着空碗站那儿就行。”张六德道:“嗻!”

白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心情无比苦闷的乾隆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陪守在身旁的讷亲和刘统勋。

乾隆仿佛是在对着自己吟哦:“谷数较于初践祚,增才十分一倍就,民数增乃二十倍,固常太平滋生富。”

讷亲道:“皇上,您又作诗了?”乾隆道:“这首诗,题名叫《民数谷数》,你觉得妥么?”讷亲道:“妥!皇上圣明!”乾隆发出低低的一声自嘲:“圣明?朕圣明么?这几句诗,你可知何意?”讷亲道:“诗中的意思是说,谷增一倍,民增二十倍,自然就民不足食了。”乾隆道:“延清?”

刘统勋道:“臣在。皇上对天下粮田的担忧,在诗中说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往下说,朕要听真话。”

刘统勋道:“如今大清国的粮田已不足以养民,可真正的原因,却没几个大臣能往根子上去想,都以为人口多了,粮田只减不增,所以养民之事就出了大事,可要是往根子上好好去想一想,其实还是能找出缘由来的。”

讷亲脸上的肥肉不自然地一跳。

“别话到嘴边留三分。既然你知道根子在哪,就往根上说。”乾隆道。

“粮田之所以会短缺,缘由恐怕有这么一些:人口增多,吃口重了,现有粮田自然就显得少了;以往的开垦荒地,因为收受重税,重又被抛荒了;大片的好粮田,改作了他用,比如种烟、烧砖、修宅、建庙、做坟;水利年年失修,水土流失造成了田地大片大片的抛荒;经世代耕种,有的成了盐碱地、沙砾地、水淹地、抛荒地,粮田成了废田;矿业在近些年也与民夺田,从矿里流出的黑水、毒水,一旦流入粮田,那就无法再耕种了;还有就是天灾比以往更为频繁,飓风、洪水、干旱、虫口都一年甚过一年。”刘统勋道,“要找的话,还可以找出若干条来,这些都是大清国粮田不足以养民的缘由,也是根子所在!”

讷亲听出刘统勋并未捅到他心中害怕的东西,松下一口气,脸色缓和过来:“延清说得精辟!这确是大清国粮田缺失之根本!”

乾隆道:“延清,你给朕送来的《鱼鳞册》,朕都看了,你在上头都注了标记,说有些在册子上的田都已找不到,这让朕特别吃惊。”

“各地的粮田越来越少,而人口越来越多,为了扯平,地方官员只能做起假来,粮田是以少报多,人口是以多报少,结果就酿成了眼下‘二册造假’巨案。”刘统勋道。

讷亲一怔,脸上很快浮起夸张的气愤:“各州县的官员竟然连吃饭的本钱都敢造假,实在是太可恶!看来,他们和裕善、十大臣都是一丘之貉!”

“地方官员造假是为了他们头顶的乌纱帽,”乾隆道,“而朝中的一些大员们,明知二册在造假,为何知情不报呢?”

刘统勋道:“他们知情不报,一是怕给皇上的脸面抹黑;二是怕一旦查下去,就会牵涉到他们自己的私利,从而断送了前程。”

“延清,幸亏你把‘二册造假’案给朕查清了,要不然,朕还两眼模糊,近光得厉害。”乾隆道,“裕善那日在狱中对朕说的话,你还记得么?他说,倘若他把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大清的天下将难以收拾。看来,他不是在吓唬朕,他是说了实话。”

“皇上!依微臣之见,裕善和十大臣的案子不能再久拖不决了,该杀该剐,得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了!”讷亲急道。

乾隆道:“朕在等三法司的定谳,延清,这事你和孙嘉淦得抓紧。”

刘统勋道:“微臣明白!”

乾隆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几日,朕一直在问自己:该如何治理这个缺田少粮的大清国呢?说实话,朕还真的心中无底。明日上殿,朕让大臣们都带一只空碗来,朕要借着空碗说点儿道理。其实啊,朕心里也明白,这没准又是一场空说。倘若拿不出实实在在的办法,或者有了办法却没人实心办理,那无论什么样的鸿篇巨论,到头来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朕若是不说,那不是连笑柄都没有,只剩一把吓唬人的刀柄么?”

乾隆眼里闪着痛苦而又焦虑的光影。

讷亲垂目不语,一脸悲壮。

刘统勋极度不安地看着乾隆,欲言又止。

第二日上朝,铅云厚重,低压在乾清宫的上空。景阳宫的钟声敲响,打破了深宫的寂静。殿坪上渐渐传来越来越响的靴子声。上朝的大臣们表情肃然,列着队,每人手里都高高托着一只空碗,脚步沉重地向乾清宫正殿整齐划一地走来。一只只托着的空碗在晨光中闪着白色的瓷光。

眼睛浮肿的乾隆侧坐在须弥座上,面前的御案上也放着一只硕大的空碗。张六德从屏后走出,站在丹墀旁。

张六德扫视一眼大臣,大声道:“皇上有旨,不用你们跪,捧着空碗站着就成!”众臣齐道:“谢皇上!”张六德展开旨轴:“皇上有旨:饿上三日,方知饥为天下第一难事!”

殿内陷入一片比生铁还沉重的静默。

许久,乾隆开了口:“朕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饿了三日,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都在劝朕别这么做。朕难道不是人么,朕难道不知道饿上三日是何滋味么?可朕为何要这么做?刚才,张六德将朕在乾隆元年说过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这意思就是,朕还想告诉各位,朕当初饿了三日,并没有完全懂得‘天下第一难事’这句话。那时候,朕让你们在乾清宫的殿坪上都这么坐着,而且谁偷吃了干粮,朕都下了重手,免了他的官。”乾隆又道,“朕当初这么做,只是想让你们都明白,要是天下粮仓出了事,不光天下的百姓要受饿,你们这些文武百官也得受饿。打那以后,朕一直以为你们都明白了,这所谓的‘天下第一难事’就是粮仓无粮。可是十年过去了,朕突然醒悟过来,这‘天下第一难事’其实不是粮仓,而是粮田!粮仓空了尚可补,而粮田没了何来救?十年之后的今天,朕才知道这‘天下第一难事’真的将朕给难倒了!”

大臣们齐道:“臣等愿为皇上排忧解难!”

乾隆道:“你们能为朕排忧解难,那就好。这些日子,朕让刘统勋统领六部司官和御林军三千人,在朕的十八个省和将军辖区,对《鱼鳞册》和《人丁册》重做了查核,如今有结果了,各种各样的数字都搁在了朕的御案前。今日上朝,朕就和你们一块议议这件事,谁有话就直说,不必字斟句酌。”

张廷玉出班:“圣上!康熙帝当年宣布‘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使百姓再无赋税束缚,人丁繁衍如同山丘蚁穴;此后,雍正帝推行‘摊丁入亩’,取消人丁税,人口增长更如脱缰之马。老臣得知,山东人丁由雍正二年的一千一百三十九万到如今已增加了近两倍!而人口暴增,必然要有相应增加耕地。山东之耕地,康熙二十四年有九千二百五十二万六千八百四十亩,而眼下也仅是增加了二三百万亩而已!如此说来,山东的易垦之地,已基本垦完,而人口仍在暴涨!”

“微臣从返回的禁卫军口中得知,他们赴顺天府北路厅验查田亩实额,途经密云东北部的古北口要塞时,见到大批山东贫民不顾封禁,拥出关去,谓之‘闯关东’,每日有二三千人之多!”讷亲道,“此见足以证明张大人所说山东‘田不养民’实乃事实!”

乾隆道:“铁弓南,你专事调查人口编审,结果如何?”

“经臣查实,五年一次的人口清查编审,从无实数!”铁弓南道,“原因众多,比如乡民散处乡僻,县衙派官员下乡查验,难以村村走到,更难户户造册,况且,商旅往来莫定,流民工役聚散无常,以及番疆苗界都未归入清查之列,再加上保甲门牌、土著流寓时常变更,人丁更是难以计数。鉴此,各省州县五年一报的民数册籍中,大多不实,上报人口大大低于真实人口,有违皇上严令各方须掌握民数的圣谕!”

乾隆道:“能举例说来么?”

铁弓南道:“如应城之县,每年只报添丁八口;应山、枣阳只报二十余口或数口,而且每年所报数目一律雷同!”

乾隆道:“笑话!岂有一县之大,每年仅出生八口之理?而且添丁之数还相同,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孙嘉淦道:“据微臣所知,更荒唐可笑的是,各省历任督抚明知其中有假,放任州县官吏随意填报,从不复加追查,乃至虚报成癖!”

太阳在铅云中穿行。

乾隆道:“天下粮田已不足饱天下!”

殿里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过去历朝历代的帝王,攻城略地,略的不是粮田,而是疆土。那时候,疆土越大,国家就越强盛。”乾隆道,“可如今,朕的疆土已广被天下,朕要的,是疆土之内肥沃的粮田!有了粮田,才能养活人丁;而人丁兴旺了,国家才会强盛。这个道理,是治天下、续春秋的至理!朕问你们,何谓春秋?谁能告诉朕?”

讷亲出班:“五谷各以其生为春,熟为秋!”

乾隆道:“答得好!人间春秋,其实就是粮田!”

刘统勋道:“微臣记得,乾隆元年在浙江钱塘抗旱保田之时,遇到了当地的高僧明灯法师,他曾这么对我说:‘下界烟波如此阔,不知经几变桑田。芸芸众生哪,你们都以为轻贱了活命之田的是头顶上的老天爷,却不知葬送粮田的罪人,除了天,还有你们自个儿!’此言,微臣当初不能全懂,可今日,微臣却领悟了法师的意思:误了春秋大计的,不光是天,更是人!”

乾隆道:“对,这就是人祸甚于天灾!朕每年春秋之时收到的各省奏章,无外乎都在说粮食的事。常见有这样的奏言:‘今旧谷已尽,新谷绝收,民间疾苦在于无米。’朕直到金殿验鸟那天才明白过来,此言谬矣!民间所苦,不是在于无米,而是在于无田!五代先贤李道安说过一句话:‘仓廪者,国之本;粮食者,人之命。固其本则邦宁,重其命则人富。’此话,天下有谁敢不牢记?”

众臣道:“臣等谨记于心!”

乾隆道:“或许你们都觉得奇怪,为何今日上朝,朕让你们每人都带一只空碗来。你们心里会这么猜测:朕让你们带上这只空碗,是想让你们像当年一样,也坐在乾清宫的殿坪上,再饿上三日。如果你们这么想,那就错了。朕让你们把空碗带到乾清宫的正殿上来,是想告诉你们,大清国的粮食出事了,而粮食出事的根由,是粮田出事了!倘若再不补救,那么,用不了多久,你们绝无可能再捧着手里的这只空碗走进乾清宫,只能捧着它像乞丐一样沿街乞讨!朕这不是危言耸听。你们想想,天下的百姓要是断了粮,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张六德,把朕写下的那个字送上来!”

张六德托着一只托盘,从屏后快步走出,盘里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在乾隆面前跪下,双手托起。

乾隆道:“朕在打开这张白纸前,请各位大臣将放在地上的空碗拾起来,托在手上,这个字只有面对一只只空碗的时候,它才会说话!”

众臣纷纷拾起空碗,托在手中。乾隆扫视了下面前一只只空碗,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从托盘里将那白纸取过,一抖,对着大臣们展了开来。白纸上,是一个朱笔写下的硕大的“飯”字!乾隆道:“这是一个‘飯’字,一个最平平常常的字。没有‘飯’,人还能活么?不能!天下百业、天下百姓、天下百官都在为着这个字忙忙碌碌、起早贪黑、流血流汗。所以,朕敢这么说,凡是活着的人每天想着最多的字,就是这个‘飯’字!”

众臣齐呼:“皇上圣明!”

乾隆冷笑了一下,“刺啦”一声将白纸沿中间一撕为二,然后左右一同拎起。顿时,同一个字被拆成了两个字:一边的白纸上是个“食”字,另一边的白纸上是个“反”字!

满殿臣工震惊地看着这两个字。

乾隆道:“朕将这个‘飯’字撕开了,你们说,这成了两个什么字?”

大臣们齐道:“一个‘食’字,一个‘反’字!”

乾隆道:“说得好!一个‘飯’字,说尽了天下人的活命之本!可这个字,若是没有了‘食’,剩下的就是‘反’了!”

大臣们鸦雀无声。

乾隆将“食”字放回托盘,从须弥座上站起,单手提着“反”字,推向众臣眼前,来回扫视殿内。乾隆道:“尔等大臣,你们还要朕站在这丹墀之上说一说‘反’字是什么意思么?身为大臣,你们可以将天下万字熟视无睹,可这个字 有谁敢不正眼相看!”

众臣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大大的“反”字,全都沁出一身冷汗。

讷亲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旋即又赶忙睁开。

乾隆重声道:“不知道你们出汗了没有?朕提着这个字的时候,浑身都在冒着冷汗!‘反’字之下,安有太平?大清国要是连太平都保不住了,那就只剩下了两个字:亡国!”

大臣们道:“臣等牢记圣训,不敢有忘!”

乾隆道:“一个‘飯’字,就这么厉害,它可以立国,可以兴国,也可以败国,可以亡国!朕让你们把空饭碗托在手中,就是在告诉你们,粮田之危,其实就是空碗之危!你们都垂下眼,好好看一眼手里的这只碗,问一问自己:里头有‘食’么?”

大臣们看碗。每只碗空空如也。

众臣沉默。满殿响着沉重的呼吸声。

乾隆走动着:“既然你们都不敢说,那就让朕替你们说!这一只只空碗里,没有‘食’!也就是说,你们托在手中的,已不是一个‘食’字,而是一个‘反’字!这个字,此时就在朕的手中,你们都睁大眼睛看一眼!好好看一眼!!要是谁还没看清,就走到朕的跟前来看!!”

撩袍声哗哗,大臣们纷纷跪倒伏地。

乾隆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却越是克制,声音越是发颤:“二册查出了那么大的粮田缺口,补救的办法至此仍是一筹莫展;各省历年所储的库银库粮也还是一笔糊涂账,想动用它来以防万一却是根本无从下手;那么多造假的州县与省衙官员至今仍在想着蒙混过关,竟然没一个人主动来向朝廷做个交代;再加上北方一开春就遇上了百年未有的春旱,今年是个大灾年看来已成定局。这么多事凑一块,九九归一,都归在了一个‘飯’字上,逼得朕不得不亲手写下这个字,再将此字撕给你们看!朕这么做,不是要吓唬你们,而是要告诉各位,倘若真到了碗中无食的那一天,那么,天下就反了!”

大臣们抬着惊惶的脸,满眼泪水。

乾隆重新坐回须弥座,低下声音,垂目看着案面:“今日,朕要你们把这只空碗带回各自的家中,将它放在官帽瓶上。每天回家,你们摘下官帽休息的时候,看一眼它,每日早晨上朝之前,戴上官帽的时候,你们也看它一眼,再想一想朕给你们说的那个‘飯’字。如此一日二思,你们就不会再忘记空碗之危了!”

乾隆拿起放在御案上的那只空碗,托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空空的九龙大碗在乾隆手中发颤:“这会儿,朕手里也有一只空碗。它是景德镇的御窑烧造的,上头绘着九条龙,意为九方之天、国祚万年。这会儿,朕想把这只九龙碗放在一个比官帽瓶更显眼的地方。”张六德和两个内宫太监抬着一根蟠龙柱,在御案旁放下。乾隆站起,走到柱旁,将九龙大碗放在了柱顶上,轻轻地扶稳。张六德递上装满五谷的木斛,乾隆接过斛,将五谷倒入空碗中。金子般的五谷缓缓泻入碗内。

乾隆回过身,目光剀切:“各位大臣,你们都看到了,从今日起,朕的身边多了一件镇殿之宝,它就是一只盛满天下五谷的大碗!往后,朕要天天看着它,和你们一同去想:如果哪天碗里的五谷不在了,那么,大清国也就不在了!——退朝!”

天空中响着鸽哨声。白日在云块间急速驰行。

列队走出乾清宫的大臣们步履整齐,手里托着空碗,神色无比庄重地向乾清门外走去。

殿内空空****。乾隆坐在龙椅上,久久看着蟠龙柱上摆着的大碗。

天色渐暗。两个太监将宫门关上,厚重的大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乾隆倚靠在须弥座上已沉沉入睡,双臂交叉着紧抱在胸前,像是冷极了似的蜷缩着身子,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

张六德和田喜不敢打扰,怔怔地等着乾隆醒来。

乾隆入了梦,手指在微微**,气息越喘越重。

梦中高天乱云,大云如海。乾隆孤独地站在大片大片的云块中,看着身边一群接一群的臣工手里高托着空碗,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乾隆焦急地转身奔跑,试图引领自己的臣子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可他的脚下却是软绵绵的,怎么也奔走不动,而身后的众臣仍在背道而驰。他急得大声呼唤:“众爱卿!大云之东乃是日升之地啊!”

众臣的队列中,讷亲回过脸来,刘统勋回过脸来,孙嘉淦回过脸来,一个接一个的大臣回过脸来。乾隆脸上露出笑容。突然,电闪雷鸣,众臣倏然变成一群红冠蓝羽的飞鸟,扑棱棱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四下飞散,他们执着的空碗一只只脱手而飞,空碗纷纷坠落,残碎的碗片溅起,重又穿越云层,飞向乾隆,在他身边旋转、弹动、撞击,却怎么也无法重新弥合。

梦中的乾隆猛地直起身,大喊:“田喜!”田喜急道:“奴才在!”乾隆喘着重气:“快看看,朕的大碗摔了么?”田喜回头看了看:“没摔,好好的呢!主子爷!”

乾隆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枯坐不语,想着刚才梦到的情景,好一会儿才道:“张六德,去传刘统勋来这儿,朕有话要与他说。”

张六德道:“这么晚了,皇上……”

乾隆道:“晚么?朕哪一天不是以夜代昼?不晚,快去!”

乾清宫正殿烛光明亮而又飘忽。刘统勋孤单单地站在殿上,忐忑地看着坐在须弥座上的乾隆。

乾隆道:“这么晚了朕喊你来殿上,是要你陪朕多说几句话。朕问你,白天朕说了那么多,臣工们真的都听明白了么?”

刘统勋道:“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也会装明白。”

乾隆苦然一笑:“这会儿静下来,朕在想,白天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些,说得让大臣们心烦了。朕或许真的是有点儿操之过急,或者说,有点儿傻。一只空碗,难道真的能让百官们都为大清国的生死存亡担忧么?他们从今以后真的能替朕管好天下粮田么?倘若一只空碗有这么大的神力,大清国的事儿不是都好办了么?这会儿,朕心里……不踏实啊!”

“皇上心里不踏实,也是微臣之过。打自回京以后,微臣心里老有件事堵着,不吐不快。”

“那就吐。”

“若是微臣能早几年就发现大清国的粮田出事了,哪怕这条腿再瘸、再废,也不会告老还乡,不会离开皇上,不会私耘一家之砚田,弃顾天下之粮田!微臣真后悔啊!唯能补过的,那就是跟随皇上,为保大清粮田万死不辞!”

乾隆动容:“端上椅子来,请刘延清坐下说!”

张六德急忙送上椅子,让刘统勋落座。

刘统勋眼里闪着泪光:“不,让我站着说。皇上,倘若微臣没有说错的话,在皇上心里想着的,不单单是一只空碗,也不单单是大清国失去的万顷粮田,而是大清国的生死存亡,是尚未办成的旷世伟业,是梦寐以求的乾隆盛世!眼下的空碗之危,只是上苍设下的一道小小的坎子,皇上定能跨过去,一定能跨过去!”

乾隆道:“对!只要跨过去,朕的面前就一马平川,朕想办成的宏图大业就有了办成的指望!——张六德!”

张六德道:“奴才在!”

乾隆兴奋道:“今天晚上朕高兴,你赶快去传朕的口谕,让讷亲也来殿上,对了,让孙嘉淦也一同前来,朕要和三位爱卿好好聊一聊心里话!”

君臣四人畅聊一夜,时而悲愤,时而信心满满。空气新清而湿润的清晨来临的时候,乾隆看着大清国这三位股肱之臣,仿佛又看到了大清国的希望。

隔天张廷玉又来养心殿,求皇上拨派贤能之臣顶军机处的空缺。军机处是大清国的中枢,如今只有张廷玉顶着,担子确实也重,乾隆便让张廷玉推荐人选。

张廷玉刚说完“刘统勋”三个字,乾隆就打断了他:“不行,至少眼下不行。刘延清如今身任二职,扛着的是天字第一号重任,不能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撂挑子。其实啊,朕让刘延清回京的本意,就是要让他掌管朕的军机处,可眼下不是时候。他一条腿踩在户部,另条腿踩在都察院,两条腿这么大开着,是在给朕这面墙打着人字撑,若是将他的一条腿挪开,朕的这面墙还牢靠么?他什么时候该去军机处,朕自有安排。”

最后乾隆给张廷玉定下的人选是乾隆眼中能办实事、办正事的干臣——讷亲。张廷玉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听命。

圣旨立刻就下到了讷亲府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讷亲着即日起命为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上行走。卿当砥砺德行,忠勇廉介,实心办差!钦此!”

笙乐喧阗的寸土堂门楼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宴席已经摆开,铁箭飞一身华服,和一二十个袍冠鲜亮的官员在门前迎候讷亲,等来的却只有潘八指一人。潘八指带来了讷亲的一句话:如今朝廷上下都在重立规矩、正纲禁侈,无论谁替他办的庆贺宴,一律概不到场!

讷亲和潘八指走在花廊间。白姑娘匆匆过来,将一份密笺递到讷亲手中。讷亲拆开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笑容。

潘八指道:“是内宫大臣们议论军机处换帅之事吧?”

讷亲道:“是啊,虽然都是些关着门窗说的话,可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张廷玉、孙嘉淦、梁诗正、赵宏恩,对了,还有浙江的那个糟老头子唐思训,这帮子人都不无微词,有些话,还说得真够难听的。看来啊,早晚得给这帮狗东西敲上几大板了。”

“这帮子人对您如此不恭,不是没有来由。”潘八指道,“他们做梦都梦着刘统勋能在军机处行走,好有一天让他掌管上内廷的实权。可他们万没想到,皇上只给了您讷爷一乘快马,还递上了一根鞭子,让您快马加鞭进了军机处!这帮子人心有不服,当然是可想见的。”

“其实,在皇上的马厩里,早就替刘统勋鞴着一匹马、挂着一根鞭,只是时辰没到,尚未送出而已。”讷亲道。

潘八指道:“刘统勋真要是当上了军机大臣,他的那双铁靴子,不光会让您听着闹心,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踩了您的脚指头。”

讷亲冷笑一声:“这我早就想到了。皇上给刘统勋的那匹马、那根鞭,既然现在没送出,那我就不会让刘统勋再有机会骑马接鞭!”

潘八指道:“讷爷有办法了?”

讷亲道:“办法办法,到该办的时候就有了法。本中堂与刘统勋同朝为官,同的是朝,而不是道。既然不同道,那就不必再同行,我迟早会让他走岔道的!”

潘八指道:“好!我通知下面,对刘统勋和他身边那帮人,得加紧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来向您禀报!”

云掩月稀,大房正中挂着“青云当铺”鎏金大匾。高大的柜台两侧柱子上挂着楹联,上书:“未进龙虎山,先进发财门。”一块巨大的“望牌”上写着“天、地、元、黄、宇、宙、洪、昌、日、月、盈、者、辰、宿、列、章、安、来”十八个字,意为十八个赎月。一个长着一撮毛胡子的朝奉坐在柜内,和几个伙计盘着一堆堆当货。

门声一响,看门伙计领着个手捧锦盒的男人进来,此人是马旗门。马旗门走近柜边,踮着脚将手里的锦盒递进柜去。一撮毛接盒打开,从里头捧出的是一尊晶莹剔透、人脑袋一般大的白玉狮子。

一撮毛不露声色:“本号的规矩听说过么?只当清白货,不当浊水货。您爷这头石狮子,三道裂缝,两块脏皮,当不了几个银子。”马旗门道:“东西是不好,请朝奉估个价,合适就成。”

一撮毛道:“不知您爷尊姓大名?”马旗门急忙递上一张名帖。一撮毛看了看帖:“您爷请稍等,待我将您的这盒破烂拿进内房,请掌柜过过眼,若是不值钱,那就只能打回票了。”

马旗门笑容可掬:“只要掌柜瞅着方便就行!”一撮毛拿起玉狮子和名帖进了内房。陈设华丽的当铺内房里,穿着一身绫绸的讷图一手抹着鼻烟,一手搂着个美人儿,面前堆了一桌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撮毛进来,将手里的两件东西递到讷图面前。

讷图捧起玉狮子看了看,眼睛放光:“……娘的!这头玉狮子,透得跟冰萝卜似的!”一撮毛欠身媚笑:“讷爷,您好眼力!这口玉狮子,可是二百年前西域维莱米城送往大明朝的贡品!”讷图道:“值多少?”

一撮毛打了手势:“少说三万两!”讷图取过名帖看了看,一怔,旋即笑了:“马旗门?他不是当着浙江按察佥事好好的么,怎么还不知足,偏要学龟,哪暖和往哪爬?”

一撮毛道:“按察佥事才五品官,看他出的价钱,是想换块三品的补子。”讷图道:“也忒狮子大开口了!三万两能买个三品顶戴?”一撮毛道:“要是杀只活狗,将这玉狮子往狗肚子里埋上个一年半载,成了古物,那就远远不止五万八万了!”

讷图道:“好吧,便宜他了,收货!不过,得给他递支大白烛,要是他懂规矩,明儿就称一万两银子给吏部的潘八指送去,这三品按察使袍子,让姓潘的先给他备着,时机一到就给他穿上。”

一撮毛捧起玉狮子:“行,我这就去喊价,给他开当票、递白烛!”一撮毛坐上柜台,将玉狮递给伙计,拉着长声喊道,“……石狮一头,三绺二皮外加断尾巴!值银十二两!——拳头、逆子!”

票台掌柜听到“收货”的切口,飞快地开出当票,写下底联,让伙计收起玉狮,将十二两碎银称出,递出柜外,同时将一支长长的白蜡烛也递了出去。马旗门收过当票和碎银,又接过白烛,笑了笑:“多谢讷掌柜,这头狮子当得太值了!”

一撮毛道:“您是三月的当期,到时候……”马旗门道:“刚才忘说了,这头石狮子是死当,不取了,请将底联也一并给我吧!”

票台掌柜递出底联。马旗门将白烛点着火,将当票和底联一同烧了。只一会儿,柜上落下两团灰烬。一撮毛长声道:“白烛白灰,死货死当,有来有回,通达八方!”马旗门抱拳:“那就多多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