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是于一九三九年五月的一场春雨后到达军校的。军校学生有入伍生和军官生,我是庄平,自然进入的是军官生,这都是韩春安排的。黄埔军校西安城分校正式名称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在长安县王曲镇地界上,位于八水绕长安之一的滈河北岸。校长由蒋介石兼任,实际负责人是胡宗南,胡宗南当时是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提着一个装着毛巾碗筷的袋子,凌晨出发,一路小跑,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已到达王曲镇地界。韩春大哥不但让我当上了兵,而且一步跨上了正营级军官,简直如做梦。那时我仅仅十八岁,是那么的年轻啊!我非常的想不明白,过去怎么就只想着当个大头兵呢?为什么没有想过当将军呢?我想,自己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兵就当上了军官,没有战斗经验,更没有指挥经验,但我相信我有才能会很快弥补上这一缺陷,一个年轻的将军谁没有一段成长史呢?庄平将军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段成长史呢?这样的兴奋使我仿佛看到我自己正置身于军队、城防工事和炮火与硝烟中,手拿望远镜,指挥若定地发号施令。然而,当我真的穿上军官服,戴上军官帽,当我头上闪耀着青天白日的时候,心中又生出惆怅和叹息,一是我辜负了二哥韩冬的期望,难以割舍、难分难离那个共产主义,我甚至流下了眼泪;二是韩春跟我的一次谈话,韩春说:你必须要继续假冒庄平,庄平就是你以后的身份,让庄铭消失吧!我想问:庄平的工作为什么还没有做完?到底到什么时候?韩春不等我开口就堵住了我的嘴,韩春说:不该你知道的你不要知道,你记住一点,如果你扮演不好庄平的角色,可能会有很大的麻烦,说小了你会被抓,经受严刑拷打。要么你当叛徒苟延残喘,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多喘几日,我们对叛徒的手腕比对敌人的更狠毒,我们会除掉你;要么,你会受尽折磨后被杀,敌人还不会给你个壮烈的好名声。其实,我每天面临的就是这些,特工就是这样的,比上战场更难做事做人;说大了可能会影响国共两党在西安城乃至中条山抗日的合作,对抗战产生很糟糕的影响,事情就是这么严峻,你明白不明白都必须按我说的做。

“我要装到什么时候?”

“可能是永远。庄平去执行任务,一直没有回来,但他必须露面了,他在中条山负伤后养伤的时间太长了,再不露面会引起怀疑的。大哥也是没有办法啊!”韩春眼睛里泪光闪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韩春的眼泪,我有些慌,安慰他说,“在西安城,没有人认识我和庄平,虽然二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也不会害我。”韩春说,“我明白的,你二哥知道了也会先找我问的,我有办法。”

庄平是跟肖丽、李简一样的人,能给他做替身,我感到很荣幸,令我心里憋屈的是韩春始终没有向我说明庄平是执行什么任务的,为什么弄不好就会影响国共两党的合作呢?年轻的我认为这是大哥对我的不信任,让我干又不信任我,我心里怎么会不结疙瘩呢?在去军校的路上,我看不见太阳出来时那微黄的辽阔麦田上不断变换着的光线和清晨起飞的鸟们的绿色亮翅是多么美丽,我一路上垂着头,看脚下的土路。土路上留下昨晚一场春雨的痕迹和木轮车轧出来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辙印。我提着略显长的裤腿,挑硬一些的辙棱走,那样子就像小时候走在铁轨上,脚别成外八字,两臂稍稍抬起。我是军官生,要穿军装到校,韩春只给我配了军装,没有配上鞋,此刻我穿着韩春的一双旧皮鞋,鞋有点大,韩大大找出韩冬的一双布袜子,说穿上鞋就不大了。布袜子是用粗布做的,跟靴子有点像,有很厚的袜底,是韩冬从延安穿回来的。

我就是这样,穿着国民党的鞋,共产党的袜子,冒充着庄平的身份,走向了我人生的新征程。

一匹黑马从我身后飞奔而过,蹄铁闪烁,泥水溅了我一身。也不怪马,马肥硕的屁股上正挨着无情的皮鞭。我站住怒视骑马人。骑马人是一名军官,看上去三十多岁,铁块一样的身躯随着马的奔跑上下颠簸,伏在麦穗上贪吃嫩麦粒的小鸟惊得四处飞散,扇起的疾风推起一道道细微的麦浪。突然地,这个军官勒住了马,马痛苦地立起来,发出“啊哟”的嘶鸣。

“喂,是军官班的新生吗?”

“是。”

“看你这样子,折腰拉胯的,跑步前进!”

我向那军官跑去,由于鞋大,手里提着东西,跑得有点狼狈。

军官用马鞭指着我命令道,“把鞋扔掉,把手里的盆盆罐罐扔掉。”

我没有动。

“扔掉,服从命令!”

军官很蛮横,看样子如果我不服从命令,他就会回马过来像抽马屁股那样抽我鞭子。我扔掉了鞋和袋子,踩着车辙窄窄的硬棱子跳跃着跑过去,车辙里的泥水几乎没有溅脏我的裤腿。

“行啊,蛮会跑,上马。”

我们两人骑着一匹马在田间土路上奔驰起来。

“你叫啥名字?”

“庄平。”

“噢,你就是庄平?神枪手?”

这个军官就是我在军校的第一任主教官——刘孟廉。

刘孟廉脾气很不好,急躁,一根筋,我们都怕他,就这样一个人,共产党却要策反他。打前站的不是别人,是韩冬,找的不是别人,是我。那是我刚到军校不久的一天,学校门岗传来话:校外有人找。军校的大门没有证件是进不来的,来找的人要等到校外,等门岗进去传话。我猜是韩春,因为当时在可能会来看我的人中,只有韩春知道我叫庄平,但韩春怎么会进不来呢?走出校门一看,是韩冬。韩冬穿着新崭崭的普通老百姓衣服,牵着一匹马,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也是一身新衣,看上去像一对新婚小夫妻。我一眼认出这个女孩是米嘉。这样的相见让我们多少都有点尴尬。米嘉是聪明人,装不认识我。我也就坡下驴,装不认识。我明白,两人打扮成这样子是为遮人耳目,军校是一个表面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的地方,我毕竟是接受过共产主义战士韩冬、尚致的熏陶和听过共产主义思想传播者李建教导的,一进军校就发觉在学生和老师中都有共产主义思想闪光。韩冬给我送来了一大罐子油汪汪的炒咸菜丁。韩冬说,“给你拿这么多,就是让你分给大家吃,让大家喜欢你。”

韩冬带我走到田野边的一块树荫里坐下,摆出了有话说的架势。米嘉一个人在远处的一片苜蓿地里采花,苜蓿正开花,紫红的一片。面对韩冬,我非常惭愧地垂着头。

“我不是来责怪的,怪也要怪我没有及时地把你带去延安,让韩春钻了空子,不过,也没关系的,你现在照样可以跟着我们共产党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韩冬说。

我抬起头,一头雾水地看着韩冬。

“其实我们好多共产党员都在国民党中为党工作。”

“那不是奸细吗?”

韩冬瞪了我一眼,“别说得那么难听,叫地下工作者。二哥觉得你在军校也不错,可以做一双小耳目。”

“我不干。”我脱口而出。

“觉得影响了你的人品?这不是为了你个人私利,这是事业,是崇高的。”此后,韩冬讲了一大堆这些工作是多么崇高,对党的工作是多么重要。我望着远处的滈河沉默着,就是一句不吭。后来韩冬转了话题问我,“你的教官是刘孟廉吧?”

“是。”

“他管了多少学生?”

“一个总队,四五百人吧!”

“没说你们学完了以后去哪里?”

“当然是战场了,这个学校就是为抗日培养军官的。”

“刘孟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都给你们讲了些什么?”

“抗日,学好本事抗日,他还说他一直要求去前线。”

“他没有反共言论吗?”

我想了想,“没有。有些同学好像爱……发表些与众不同的言论,刘教官很生气,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期间,不要说些不利于团结的话。”

“还说什么了?”

“还说,国共两党一决高低也是抗日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我们要团结一致把日本鬼子先打走。二哥,你问这些干什么?”

“给你直说了吧,我们想把刘孟廉拉到我们这一边。你想啊,如果他能为我们工作,他的那些学生是不是也可以带动起来,那将来国军的队伍里该有多少我们的力量?”

我看着韩冬,我发现,韩冬是个诗人,韩冬的眼里放射出诗人那种充满幻想的灿烂光辉。

“二哥,军校是为培养去前方作战的军官,不是培养奸细的地方,目前是抗日,你不要挖国军的墙角。”

“你上军校才几天啊,说话这么难听?你刚才给我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我党要掌握的情况,你这就是为我党做了工作,世界上就没有泾渭分明的事,你可以跟国民党去打鬼子,也可以为共产主义的实现做点什么,这不两全其美吗?”

我感到这话别扭,却产生了一种茅塞顿开之感,我还可以向共产主义靠近!

韩冬说,“在你们的同学中就有我们的同志,我们的同志给我说,刘孟廉这个人不好接近,但他很欣赏你,你好接近他,你要多关注刘孟廉,记下他的一言一行,策反刘孟廉的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对大哥更要守口如瓶。”

那种熟悉的纠结又涌上了心头,我不愿意背着大哥做这个勾当,又不愿意让二哥失望。

韩冬将手放到我的肩上,“其实,我和我的组织都很希望你在国军中大有作为,如果有可能,还想帮你早日脱颖而出,乱世出英雄,好好干。”

我有些不明白韩冬的话,睁着迷糊的双眼等待韩冬做解释,但韩冬却结束了这个话题,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远处米嘉身上,米嘉正用一把野花扑打蝴蝶。我说,“你喜欢她?”

“我的未婚妻,等情况好了,我娶她。”

“大哥也有一个未婚妻。”

“我有嫂子了?”韩冬回过头,惊喜地问,“漂亮吧?我大哥那人,难说话。”

我望着远处美丽的夕阳说,“她叫肖丽,很漂亮,她已经死了。”

韩冬的脸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她跟你哥干一行,在北平被日本鬼子发现后杀了。”

韩冬喃喃地说,“我哥是一根筋,不容易爱上,爱上了一辈子就丢不下了,我哥一定很痛苦,我哥完了,一辈子不会有我这样的幸福了。”

这是我唯一听到的韩冬心疼韩春的话语,女人和爱情往往容易使男人坚硬的地方变软,无论如何,韩冬还是韩春的弟弟,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韩冬临走才问我为什么改叫庄平了,我反问他怎么知道我叫庄平,韩冬说我是明知故问,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被他的同志盯上了。我告诉韩冬,我人在异乡,很怀念北平,就改名庄平了。韩冬笑了笑说理解,但我看他并不相信。

韩冬把米嘉叫过来抱上马,然后自己跨上去,一手揽住米嘉的腰,一手拽着缰绳,进了田间小路。他们迎着夕阳,背影是一个叠在一起的玫瑰紫剪影。这情景让我再也抑制不住对惠的思念,放了一枪。韩冬勒住马,回头看了看,然后打转马向我跑过来,我大叫着二哥迎上去。我激动万分地请韩冬一定帮我找到惠,告诉惠,我现在的情况。

我出院后就与惠没有了联系,我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寄出去。我跟惠说我是庄平,是军统处的,可我出院后又回到了庄铭的身份上。现在不同了,我又是庄平了,真正成为一名正式的军官。

惠很快来了,坐着一辆四轮马拉轿车,那轿车我见过,是她家里的,车和马都很漂亮。惠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亭亭玉立在一棵年轻的白杨树下,向我微笑,“你又长高了。”

惠态度亲切,目光温柔,嫣然一笑好像一个天使。惠偏瘦,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这些缺陷在我的眼里变成了小鸟依人,一阵轻风吹过来,我有了让她依靠我肩膀的欲望。我开始由一个生瓜蛋子的毛头小子向成熟男人迈进了。

我曾经为自己的瘦小而自卑痛苦,惠说的“你又长高了”,是我最爱听的,但我嘴上说,“二十六了往哪儿长啊。”

惠笑了笑。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出,她根本不相信我有二十六岁。我是做贼心虚,我和庄平相差七岁,年龄是伪装的硬伤,我没有办法,韩春也没有办法。

这么一个美好的人,我该带她到哪里找一个美好的地方坐坐呢?我已经观察好了,在学校东边,有一片杏园,现在正是杏成熟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边吃杏,一边聊天。我征求惠的意见,惠说:我还给你带杏来了呢,杏就不吃了,上车,我们在周围转转。真是个好主意,带惠看看我们军校周边的风景也很不错啊!

赶车的车夫我也见过,是惠家的长工,惠叫李叔,我也跟着叫李叔。为了敞快,李叔把车棚放了下来。我和惠一边一个坐在车帮上,车帮上有软垫子,坐着很舒服。李叔坐在车辕上赶车,嘴上叼着旱烟袋,有一句没一句地夸着风景好。军校被一圈路围着,路被树围着,有些是农村常见的树,白杨树、洋槐树、榆树,有些是风景树,棕榈、绒线花、蔷薇,马好像也很喜欢走这样的路,拉着车,却有些像闲庭信步。路上的阴凉不是那么匀称,一段有一段无,李叔说:小伙子,给我们大姑娘把伞打上。我这才发现车里放着一把带花边的洋伞,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给惠打起了伞。我们还是跟在三原一样聊着天,还是多半是惠说,惠聊的多半是文学,给我讲鲁迅的文章有多么多么好。与一位心仪的姑娘坐着马车,吹着凉风,在树木间穿行,是多么的愉快和浪漫,这甚至就是我梦中的情形。但是,我当时没有体会到,我被一种紧张的情绪左右着,我左顾右盼,唯恐被熟人看见,这是在路上,谁都有可能碰到,特别是由西安城过来的。这是军校,我是个军人,带着个姑娘,举着把洋伞,坐着个轿车,绕着学校闲转悠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知道李叔要放下车棚,我不会听惠的这个建议,起码我会犹豫,看到惠那么惬意,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我又不愿意结束。我最害怕的是碰上刘孟廉,如果让刘孟廉碰上,马鞭抽得我嗷嗷叫都说不定,他不让我在惠面前丢尽面子绝不会罢休。没有碰上刘孟廉,碰上了韩春,韩春骑着马从西安城而来,都是一个方向,所以他骑过去了才发现,立马在了路中间。他一身军装,戴墨镜,我看不出来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我把伞合起来,硬着头皮打了一声招呼,“你来了。”我不能叫大哥,韩长官又叫不出口。韩春笑了笑,“别忘了上课。”打马走了。这是婉转的逐客令。

惠说,“这是你教官?好像挺厉害的。”

“还行。”

“你去上课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跟惠的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惠走的时候脸上布满了担心和自责,我调动起所有的笑容,帮李叔撑好车棚,挥手再见。无论如何,总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刘孟廉,不知会怎么糟糕。

韩春是给我们上课的,讲的是如何甄别汉奸,韩春说:其实汉奸无处不在,在前方军队里有,在敌后机关里有,我敢说现在在我们的军校里都有,也许就在你们中间。说得大家毛骨悚然。他举了好几个他抓汉奸的案例,赢得了同学们的掌声。我为有这样的大哥暗暗自豪。接下来,韩春讲了北平站一个年轻人抓出内部暗藏叛徒内奸的事情,韩春告诉大家:这个年轻人就在你们中间,他就是庄平。

大家把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面红耳赤,简直想钻进地缝。这还没有完,韩春让我站起来,接受大家的掌声。我只好站起来,向大家的掌声敬礼。

上完课,韩春带我在操场边溜达,我红着脸质问韩春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寒碜我吗?韩春说:我是故意的,在这个军校里有的是共产党,我就是让共产党知道庄平在这里学习,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为什么要让共产党知道庄平在这里?庄平到底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韩春每提一次庄平,我的眼前就多一层云雾。

此后同学们有事没事就要把我围住,问有关抓汉奸的事,他们很羡慕我。我牢记着韩春的叮咛,无论谁问,都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婉拒。韩春教导说,话多必有失,你对庄平知道得太少。

韩春临走一脸警惕地问起惠,我告诉他惠是大大常去收粮食的尚家的姑娘,在三原县医院建立了友谊,我们是好朋友。

韩春拧起了眉头,“是她主动来找你的吗?”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

“是我让二哥捎的话,我想让她来。”

韩春放下了眉头,淡淡地说,“我看出你的心思了,这女子人可能不错,就是长得太配不上你了,脸瘦得像条黄瓜。大哥回头给你介绍个漂亮的。”

我低头不语。

“你跟大大去了她家两次,她应该知道你叫庄铭吧?”

“知道,但是我告诉她那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庄平。”

韩春叹了口气说,“我就跟你说了吧,尚怀道是在我这儿挂了号的共产党的老狐狸,云阳乡是延安到西安城的交通站,共产党的老窝。大哥不要求你赶紧跟这女子断了,但有一点,你必须做到,不能让她觉察出你是冒牌的庄平。”

韩春再三叮嘱后,又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向刘孟廉靠拢。靠拢的目的是摸清刘孟廉对党国忠不忠,会不会被策反。韩春忧郁地说,共产党做人脑的工作太厉害了,一个不着边的共产主义就把人的心拢过去了。韩春说:帮大哥看住你的教官,发现苗头不对就给你李教官讲。李教官是个女的,给我们上过政治思想课。

韩春满面愁容地走了,我的心情也不好,我预感到我今后不仅要在这兄弟俩间,还要在惠父女间,国共两党间如锅上烙着的一张饼,两边受煎烤。

此后韩春、韩冬两兄弟还来过军校,韩春大摇大摆,有一次我看见韩春跟刘孟廉有说有笑地在校园里散步。韩冬是神出鬼没的,他的身影会猛不丁地闪现在树木间或房舍后,穿戴有时像给学校送菜的农夫,有时穿着军装像军校学员。韩冬能在校园出没,学校里就一定有他的内线,这让我感到,在策反刘孟廉的事情中,韩冬不过是一个穿针引线的小角色,大角色在后面。

有一次我在校园的林中小路上与韩冬相逢,韩冬穿着军校学员的军装,身后跟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高个男人,韩冬边走边四下张望,那个人却始终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遇到我,韩冬抢先一步笑着跟我招呼说,“狭路相逢,这位同学先过。”我目不斜视地过去了,我明白这是韩冬不愿意让身后的人知道我们认识。过去后,我总觉得异样,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也回过了头,尽管他帽檐压得很低,脸只侧过来半边,我还是马上认出他就是我曾经认定的汉奸桂皮二。当时天色已晚,树影婆娑,我觉得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觉,这个人身上就是缠绕着一层汉奸的气息,只有我这个锄奸未了又不能释怀的人才能感觉到的气息。是不是桂皮二也能嗅到我身上的气息,我听他问韩冬:你们不认识?韩冬说:不认识。桂皮二模糊地“哦”了一声。我赶紧找到了韩春交代过的李教官,给韩春打电话,报告我看见了桂皮二的事,虽然韩春对我提的这个人是不是汉奸不置可否,我还是急切地给韩春报告了这一消息。韩春说:知道了,你什么事都不要干,与大家在一起。

什么意思?

这天晚上,当韩冬他们的马车快到三耀村的时候,遇到了伏击,韩冬受了伤,桂皮二却根本没有在车上。这是韩冬拐着受伤的胳膊,再次到军校找我时讲的,韩冬说一定有人给韩春报了信,韩春在路上设了埋伏。我说:你为什么肯定是大哥?韩冬说:不是我大哥我就没命了。这次的埋伏是冲跟我一起的那个人来的,但他运气好,说去看朋友,出了校门不远就独自走了。说到这,韩冬看着我,“不是你给大哥报的信吧?你认识他?”

我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你想没想,为什么大哥要杀他?”

韩冬摇了摇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幸亏大哥没得逞,要不我都没法给延安交代。”

“二哥,你应该好好想想,现在国共合作时期,大哥为什么要杀这个人,不杀别人?”

“你说说?”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是汉奸。”

韩冬立刻用一根指头指着我,“你可少胡说!”

我激动地说,“我看他就是汉奸,我能闻见。”

“你长着狗鼻子?就是狗也闻不出来谁是汉奸!庄平,你为什么改名叫庄平?你跟大哥在搞什么鬼?”韩冬突然把矛头转向我了。

我们不欢而散。这是第一次跟韩冬闹得不愉快。在韩冬找我谈过第一次话后,韩冬再找我,我说话就很谨慎了,关于刘孟廉的情况我什么也不愿说了。对韩春我什么也没有汇报,我看到刘孟廉除了一心想把我们培养成才外,就是想到前方去打仗。我看出刘孟廉是一个粗人,直性子,我有时候想对韩冬说,这样一个直性子的粗人策反过来能怎么样呢?

韩冬能遭大哥的伏击,说明大哥认定桂皮二是汉奸了。桂皮二,不要让我再碰上。

可惜,我再没有碰见过桂皮二,韩春到军校的次数频繁起来,拉着我见刘孟廉的次数也频繁起来。韩春说:我这小兄弟有神枪手的天赋,我能从北平把他要过来很不易,就是这小弟水平发挥得不稳定,拜托刘兄了。刘孟廉本来就对我偏吃偏喝,这下就更偏吃偏喝了,在一次让我打他头上的瓶子失败后,刘孟廉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跟全队同学打个赌,不到你们毕业,你就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刘孟廉教学方法总有些匪里匪气,但很实在。我的射击水平总是不稳定,一会儿是神枪手,一会儿和一般士兵的水平一样。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甩手一枪,想打鸟眼打不到鸟嘴上,瞄啊瞄最终却连一根鸟毛都打不下来。为此刘孟廉嘴角急出了泡,训斥打骂成了家常饭,刘孟廉对我最常吼的几句话是:你说说你是不是个怪胎,咋会越瞄越打不准哩?长那么大的眼睛是出气的?

我很怕刘孟廉,跟他只有一次比较近的接触。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刘孟廉让我给他牵马,他骑在马上,出了校门后,刘孟廉让我骑马去王曲镇上买酒,他一个人顺着一条田野小道向滈河走去。

滈河更像一条峡谷河,东西向缠在神禾塬的脚面上,两岸陡坡悬崖。一九四二年蒋介石将他在西安城的行宫建在距军校咫尺的这滈河北岸的陡坡悬崖之上,行宫里有秘密地道,地道口就在这陡坡悬崖半腰,沿着崎岖小道,可直接通往军校的后门。

我买好了酒,骑着马下陡坡,老远听到有人吼长腔“军校——哎——鞴马——”那悲怆的声音在滈河峡谷中回**。我勒住马,看到那唱长腔的是自己的教官。刘孟廉站在河边,身子向后仰,仰成了一张弓。

我下马,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牵着马,小心着脚下,一步步向刘孟廉靠近。

“怕啥?我就那么可怕?”刘孟廉回过头,“把酒拿过来。”

我赶紧跑过去,用牙咬开酒瓶盖,递给他。

刘孟廉仰头喝了几口,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没头没脑地说:日军的进攻是从五月二十九日开始的,兵分九路分割包围芮城与平陆交界的陌南镇。在陌南镇设防的是我九十六军主力一七七师。日军采用分割包围的战术,重兵重火力,封锁了三十八军的增援,战至下午四时许,陌南镇失守,一七七师被日军逼到了黄河岸边,面对着日军愈来愈小的包围圈,四十名机枪手排成一道墙,杀出重围。但是,有两支队伍没能跟上,他们是新兵团和工兵营。这两支队伍分别被困在了黄河岸边的许八坡和马家崖。新兵团有一千多人,都是些十七岁左右的新兵。小战士们在黄河滩上与日军舍命拼杀,在牺牲了二百多名弟兄后,八百多人被逼上了河岸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悬崖。八百多娃们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身后是奔腾咆哮、**的黄河,面前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鬼子,娃们没有退路,就跳了黄河。他们是吼着“军校——哎,鞴马——哎”,跳下去的。带头跳的是旗手。

中条山的战局我是清楚的,因为这是我们很重要的课程。对八百勇士跳黄河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听到他们是吼着“军校”长腔跳黄河的,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去年我在华阴车站遇到的那一伙吼“军校”的新兵。刘教官是华县人,这伙新兵是他的小老乡。

刘孟廉继续说,“在相距十余里的马家崖,我一七七师工兵营二百多位士兵也集体扑进黄河,那其中很多是我的学生。”

刘孟廉说完双手举起酒瓶,面向河鞠了三个躬,将酒倒进了河里。

这天,我和刘孟廉一直站在河边到天黑。刘教官说,“我是军人,我不想在这里安稳地待下去,我要去中条山,我不期望能取得啥样的战绩,但求死得如娃们那样壮烈。每听到一次认识的同仁、士兵牺牲,我都要给他们敬一杯酒,求他们的英魂保佑我死得能像他们一样壮烈,也希望有人为我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敬杯酒壮行。”

“教官,如果您死在了我前面,我一定为您敬杯酒壮行。”

“还不知道谁给谁举杯哩。”刘教官悲伤地说,“你们毕业以后都要去前线,战争打得这么残酷,九死一生啊,我教过的那些士兵,活着的寥寥无几了。不要怪教官对你们严厉,都是为你们能多活几天啊!我想在你们毕业的时候提前给你们敬这壮行酒。”

刘孟廉这些话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从这一天开始,我感到我看同学们的眼神都变了。我想,毕业之时就是我们向阎王爷那里前进之日,铭记这些同学们的面孔吧。

还没有毕业,刘孟廉就调到野战部队赴河南与日军作战了,调离大概是军事秘密,新教官继任后同学们才知晓。自然,同学们没有饮到刘教官那杯为他们去阎王爷那里报到的壮行酒。

在抗战期间,黄埔军校西安城分校共向抗日前线输送了三万七千多名军事人才,又有多少看到抗战胜利?

刘孟廉走后,我才发现我对刘孟廉的感情,我很后悔,由于老师对我的严厉和韩家两兄弟的滋扰,我对老师总是敬而远之,尽管我没有让刘教官满意过,刘教官还是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那次滈河边的悲号,能跟我说那么多,说明老师内心是孤独的,需要倾诉。老师突然调往前线,我想跟共产党的策反有绝对关系,一种可能是频繁地策反,让老师烦恼,强烈要求去前线,一来摆脱了政治纠纷,二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另一种可能就是国军上层的意思,干脆调他去前线当炮灰,不用再费精力防备策反。

我知道老师的死讯是在我出狱之时,释放我的解放军说,庄平,噢,该叫你庄铭了,你真行,能变大活人。告诉你你第三个偶像的消息:刘孟廉不久前在川西被人民公审枪决了,是以土匪头子的身份被枪毙的,跪在地上,被人吐唾沫,扔果渣……怎么?你又流泪了?后悔没给你那偶像提前敬一杯壮行酒?也真是该后悔,也许你那天敬了,刘孟廉就会以国军将领的身份死在抗日战场上了,死得英勇壮烈,如愿以偿,而不是这样双膝跪地,猪狗不如了。

刘孟廉说的八百壮士跳黄河一事,我后来见过一七七师的人,打听过,没有听说过这回事,不知道刘教官是从哪里听说的。如果真像刘教官所说的那样,那伙新兵就应该是我看见的那一伙。那个带头跳的应该是叫牛娃的号手,那旗手年龄最小,不爱说话,没有号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