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
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歌声铿锵有力,响彻云霄,雄壮的旋律伴着坚定的步伐,同学们走向了抗日战场。抗战时期,战场上急需军事人才,像我这样的军官生半年就毕业了。毕业典礼上胡宗南代校长蒋介石训话,我看着同学们充满战斗**的脸庞想,抗日战争正进行到最残酷的阶段,这些年轻的初级军官,是战斗在最前沿的,此去是九死一生啊,我非常想替刘教官为同学们敬上一杯壮行酒,可我没有脸面,几百名毕业生都要奔赴战场,唯有我留在了远离战场的西安城,将要干的事是骑着马去催粮。中条山战场粮食告急,将士们在饿着肚子与日本鬼子浴血奋战。这工作听起来也很重要,还有点临危受命的味道,但是,军校是为了抗日成立的,学的都是军事指挥和技术,跟催粮有什么关系?谁干不了催粮?我非常沮丧,想不通。当坐着韩春接我的车从到处是告别的同学们的校园中穿过的时候,我趴在车窗口,不敢抬头,在同学们的眼里,令他们崇拜的庄平已经变成了走后门留下来的怕死鬼。就这样,曾经被我想象成壮怀激烈奔向抗日前线的场景,变成了满含着委屈的眼泪,悄然离去。
我顶着庄平的身份,军校毕业就成为军统处副团职军官了。我的一切都是韩春安排的,过去怪这位大哥不帮忙,自从我去延安的路上被他抓回来后,这位大哥就是把我攥在掌心的如来佛。我说不上来自己对这个过去的大哥现在的上司是恨还是爱。韩春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以陕西军统处副团级长官庄平的身份去泾阳县征粮队督战征粮。韩春说:那一带是我们的米粮仓,可是最近粮食征不上来,想尽了办法都无济于事,中条山的粮食已经断顿了。你这次去,一定要在三天内把粮食征上来,然后,从三原走渭南,把粮食送到中条山。韩春说:泾阳、三原、高陵三县地处平原,土地平坦肥沃,水资源丰沛,号称是陕西的大粮仓。战乱时期,大粮仓必有争夺,具体到泾阳县,雄踞粮仓的是尚怀道,尚怀道是共产党,并且德高望重,影响了一批有粮食的地主阶级心向共产党,泾阳这个地方,我们与共产党争粮食屡争屡败。尚怀道大院门上挂着“和为贵”的匾,崇尚和为贵,雪白的麦子面和金黄的玉米粉却源源不断地向一个方向——北,到了延安。
征粮屡战屡败,陕西军界上层大为恼火,便让厉害角色军统处派人去征粮。韩春分析,问题不是用督战就能解决的那么简单,应该走一条非常道。对那里粮食情况熟悉、初生牛犊不怕虎、雄踞大粮仓的尚怀道是惠的父亲,基于这三点,韩春决定派我走这条非常道。另外,韩春还派给我一项秘密任务,让我留意派到泾阳的征粮队长期征粮迟缓,是不是惧怕共产党的势力或者让共党策反了?
时间是一九三九年冬天的一天,寒风凛冽,瓦砾、枯草的背阴处还有残雪。我身披着带长毛领的黄呢子披风,头戴青天白日徽的大盖帽,脚蹬黑亮长靴,扬鞭催马出了西安城大东门。我看上去**飞扬,其实我心里充满忧郁,我的耳边响着同学们的歌声,军统处随时都有前方战事的消息,何况这是一支生力军?昨天下午,我得到了他们的消息,他们已经到了中条山,有的参加了战斗,有的已经牺牲了。而我,只能为他们去征粮,我给自己下的命令是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与去年跟韩大大走的是同样的路,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马蹄嘚嘚,在乡野里跑了一段路后,心里有些舒缓,想到了安排自己的新生活。通过军校的学习和享受被当成庄平的待遇,我对升官发财有了渴望,当了官,在战场上不但自己可以打,还能指挥别人打,当官薪水高,可以把母亲妹妹从沦陷区接来西安城,让母亲享福,让妹妹上学。自从跟韩大大发生那次冲突后,事后虽然都做了检讨,但心里有疙瘩了,我们彼此说话都变得谨慎起来,再说,跟上司住在一个家,也觉得别扭,还有一个原因,我现在怕见韩冬。我想挣薪水后,就租套房子,把母亲和妹妹接过来,这样,就有理由从韩家搬出来了。
到了灞桥,我勒住了马,在三原住院的时候,惠跟我讲过灞桥。惠说,秦汉时灞河在此就架有桥,名曰“灞桥”。有水有桥,自然就有柳树。在陕西,水边栽柳是一大习俗,远远看到旷野中有柳树,就知道那里有水。《西安城府志》中云:“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久安之壮观。”每到春风吹来,柳絮如雪花漫天飞扬,即有了灞柳风雪之称。古时人们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有的还折柳相赠,有“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因此”为文人骚客所乐道。
此刻一身戎装的我却有了诗人的伤感。
临别时,韩春交给我一把崭新的手枪,说,“看情况,没有办法了就去尚家堡把枪抵住尚惠的头。我知道,尚惠正放寒假在家。如果你做不到,就抵住自己的头开枪,不要回来了。”又说,“别怪大哥心狠,前方的将士已经有饿死的了,你做了军人,就没有了自己的选择。”
韩春的意思是让我实在征不到粮食就去逼惠的父亲,惠的父亲是有办法弄到粮食的,我在看过韩春交给我的一份资料之后也坚信这一点。也明白了韩春之所以将这活派给我,不仅因为我跟韩大大买过麦子情况熟,更重要的是我跟惠的关系,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惠的父亲是尚怀道——掌控米粮仓的大人物。
韩春给我阅读的资料上写道:尚怀道,一九〇三年生于山东省潍县一农民家庭,早年丧父,哥哥尚怀德年长如父。尚怀德是大夫,曾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医科大学。一九一五年,因灾荒,六料无收,尚怀德与母亲商议,卖掉了所有土地和房产,辞去医院工作,举家一路西迁,一九一六年到陕西三原县城落脚,尚怀德开了一家西医诊所。这年四月八日靖国军围攻盘踞在三原县城的陕西督军残部,激战数日取胜,尚怀德进入靖国军中抢救伤员,结识了靖国军总司令于右任,并成为挚友。于右任劝尚怀德出任三原县县长,尚怀德不愿问政治婉拒,一心从医,后西医诊所扩展为医院,自己任院长。不久,尚怀德购买了距三原县城二十里路的泾阳县云惠镇东门外的一片土地,为母亲和弟弟安家。一九二二年,尚怀德因亲临战场抢救伤员而阵亡,从此,于右任视尚怀道为亲弟弟。
尚怀道六岁读私塾,十一岁随哥哥在济南读初级小学,迁三原后在三原县第一高级小学读书,一九一九年考入渭北中学。渭北中学是于右任和社会贤达创办的,但这个学校却成了共产党播撒革命火种的地方。尚怀道与哥哥尚怀德不同,他热衷于政治,在渭北中学接受了共产主义启蒙教育,参加了由共产党教师领导的“渭北青年社”和“学生联合会”。一九二六年六月加入共产党,同年回云阳乡发展党小组并担任组长,继而组织成立了五千余人的农民自卫团。
尚怀道的母亲丁明珍是一位农村少有的能执掌家务、精明能干的妇女,经常接济穷人,收留老家投靠的亲友,全力支持尚怀道的事业。在云阳乡一带很有威望,为尚怀道笼络人心,起了很大作用。当地人无论老幼,都把尚怀道尊称为尚先生。一九三四年尚怀道创办了培英完小学校,尚怀道任校长。学生上完小时十五六岁,刚好是培养理想的好年龄。这个学校实际是为共产党培养人才和秘密集会的地方,领导三原、泾阳、临潼、高陵等县的渭北工委地点就设在培英学校,渭北工委书记曾藏匿在其中任教师。投奔延安的学生也大多在此地落脚。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共产党一面派周恩来等人到西安城协商处理西安事变,一面派彭德怀等人率红军前敌指挥部到云阳乡,以防不测。不久,红军总部又到云阳乡,尚怀道以东道主的身份迎接红军,腾出自己的住房让红军干部住。同时积极为红军筹粮,成立了筹粮委员会,自己任主任。
一九三七年,中共省委迁往云惠镇,省委书记是尚家的常客。延安曾在那里举办过一期二百多人的干部培训班。
同时,尚怀道在培英学校举办纺织培训班,以校办工厂的名义创办织布厂、印染厂,在周边农村大量收购棉花、羊毛,为红军做被服。
尚怀道颇能拉拢人心,利用办学、修水利、救济穷人等,威望极高,势力极大。
云阳乡虽然是国统区,由于尚怀道的地方势力,国民党地方政府有时还有求于他,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由于他与于右任的关系,能不招惹便不招惹,尚怀道也没有与政府过不去,在泾阳、三原一带,国共两党常有摩擦,但没有流血事件。
一九三七年八月,朱德为红军改编从延安来到云阳乡,特地去了尚家堡,省委培训班的学员和培英学校的学生站在城墙上欢迎朱德到来。朱德还和他的机枪连战士与培英学校师生打了一场篮球赛。红军改编暨出征抗日誓师大会在云惠镇召开,尚怀道与朱德一起坐在主席台上。
关于这次誓师大会,惠跟我多次描述过,惠说,她还为朱德献了花,还与同学们一起演唱歌曲《再会吧,在前线上》,八千多名红军改编为八路军一一五师,会后开出云惠镇东门,过尚家堡到三原转渭南开往中条山。全村人登上城墙目送到很远。
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地方,却没有流过血。我这次去,也许就要流血——用枪抵着惠的头,逼她爹交粮。
我叹了口气,继续赶路。我忧愁地想,我就是抵住自己的头开枪,也不能抵住惠的头,可是中条山的将士在饿着肚子与鬼子血拼,那里面还有自己的同学,自己是因为有这样的任务没有上前线,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用枪抵住惠的头?
马感受到我有心事,偷懒走得慢了,到渭河边已是半下午了,马扭脸看我,把热气往我的脸上喷,表达它该歇歇吃点草料了。我牵着马下了河坡,让马舔冰解渴,我自己从背包里拿出干粮,一边嚼着,一边望着河对岸。
过了河就是渭北了,渭北有一股强劲的地下武装力量,就是共产党的渭北游击队,游击队员大部分散布在各乡村里的农民,平时在家务农,有事听到招呼就提起枪或拿起农具干一仗游击,作战勇猛,不怕牺牲,正牌军队如果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最好不要招惹。韩春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他们也不会无故招惹你,你也要小心不要招惹他们,但对于那些征粮的饭桶,如果有怯于渭北游击队而懈怠征粮者,杀一儆百。
马解了渴,瞪着眼看我,我把手里的干粮捧给它吃。我愁得吃不下,尽管我经历过磨难,但没有这样发过愁。
马急一阵缓一阵地跑着,太阳偏西大半截子的时候,我坐在马背上望见了比渭河窄一半、穿流在平展展旷野中的泾河。河水反射着天空白色的光芒,亮得刺眼。我就是在这里被韩春抓回去的,仅仅半年,恍若隔世了,忧愁好像一下子让我衰老了。
天空变成橘子皮色的时候,到了三原县城。我骑在马上看见城隍庙的庙宇角像雀尾巴一样从一片屋顶中撅起,描画着金红的亮边。三原不但是国民党的老地盘,也是中共地下党的老地盘,想到从中条山抬下来的大批伤员曾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我不由感慨道,国军共军都一样在前方打侵略者,惠的父亲啊,你能为国军救死扶伤,为什么又看着国军饿死在战场上?
穿过三原县城,出西关,上公路向西大约十里路,就到于右任修建的泾惠渠了,泾惠渠南北走向,以东是三原,以西是泾阳,是三原县与泾阳县的交界线。这时天空变成了铁灰色,渠水像泛着灰色的毛玻璃,带着模模糊糊的光亮伸向南面的村庄。那村庄是于右任的故居斗口村。比那村庄更大的一片模糊的影子是于右任的斗口农事试验场。世人皆知于右任书法了得,不知道于右任对水利和农事的热爱。
资料显示,这条渠就是尚怀道来回穿梭于于右任与水利专家李义祉之间完成的。尚怀道修了云惠渠,于右任参加了放水剪彩,留下“云惠渠”墨迹,尚怀道将此墨迹刻碑立于云惠桥一侧。于右任曾经邀请尚怀道做这个场长,被尚怀道婉拒了,于右任不但不生气,还提笔赠送他一幅中堂,范仲淹的名句:“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尚怀道精细装裱好长年挂在堂屋。于右任还给培英学校题过字,“培育人才,振兴中华”。尚怀道精细装裱好长年挂在学校办公室。尚怀道跟于右任还有亲戚关系,疼爱于右任如己出的养母房氏,家在云阳乡南门外,是尚怀道侄媳妇的姑母。一九三三年尚怀道曾在西安城被国民党抓捕,省政府、省党部、省高级法院、十七路军军法处联合审案,尚怀道能言善辩,百般抵赖。泾阳的共产党获悉,发动民众,一边到处写上诉信,一边写信给于右任,当时于右任的秘书是王文彦,三原县城人,与尚怀道是结义兄弟,搞来搞去,最后尚怀道案以冤案无罪释放而告终。资料还显示,王文彦跟三十八军赵寿山是朋友,尚怀道的渭北中学老师是赵寿山的军需长,尚怀道给三十八军筹备粮食和被服,也是很尽心的。围绕着尚怀道的国共关系就这样复杂,从中好像也能看出,共产党人尚怀道,也不是把国共两党划得那么泾渭分明的。
一九三九年的寒冬,我立于泾惠渠桥上,在暮色四合的猎猎寒风中,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去督促那伙饭桶去征粮,我自己亲自去征粮,直接到尚家堡找惠,然后见尚怀道,这样能节约时间,前方将士在饿肚子,任务完成得越早越好。
我改变了路线。本来准备在此沿着渠堤向南走,到斗口村后有一条田间土路向西南直插进泾阳县城。现在,我继续策马沿着公路向西走。
多事之冬的傍晚路上已没有了行人,马蹄嘚嘚,敲击着我怦怦跳的心,我想象着进尚家堡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不由摸了摸别在腰间皮带上的枪,无论如何,不能意外走火,倒下去的无论是惠还是她父亲,我这辈子将万劫不复。
天已经黑了,是夜幕刚刚降临的那种黑,没有黑透,能看见和村上空黑色的缕缕炊烟,果园中的小路上有人匆匆走着,城墙上有寻窝的鸟,我立马在木桥上,面对尚家堡紧关的大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香和烧热炕的柴草味。我犹豫着。如果这时候进去,惠一定会惊喜万分,老奶奶会招呼我洗手吃饭,正赶上吃饭的点,我怎么推脱?如果吃了喝了,叫我怎么翻脸掏枪?而如果尚怀道真拒绝了我,我真能掏枪吗?
纠结了一路,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因为我又想到了韩春的叮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招惹尚怀道,他是只老狐狸,还培养出周围村庄里乃至泾阳县域一大群小狐狸,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要用枪抵他女儿。我离开了,继续向西。
上了云惠桥,我又勒住了马,目光顺着渠岸向北延伸,看到了嵯峨山那条通往照金的路。惠反复跟我描述过这条路,此时,山影是黛黑色的,那条路是粉白色的,真如惠描述——睡美人锁骨上垂下来的一条珍珠链。我心里升起一种伤感的怀念,怀念那群唱着歌去延安的青年学生,怀念自己可以做出选择的日子。
云惠镇是一个古镇,但现在能看见的古迹只有城壕,想必以前云惠镇四周是有土城墙的,从祖宗留下的地名就可以猜出一二,云惠镇的中心地带叫中街,剩下分别叫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人们描述尚家堡的地理位置是云惠镇东门外和村。我走走停停,到云惠镇东门里的赵掌柜家门前。月亮高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上,与周围一把孤寂的星星一起把寒冷的光辉洒在房屋上、村街上。听韩大大讲,赵掌柜叫赵富贵,原来家很穷,十岁前没有穿过鞋。赵掌柜让家富起来的法宝是勤劳和节俭,五更起身拾粪,天不黑不回家,出门必挑两个筐,一个是粪筐,一个是柴筐,一片树叶一摊狗屎都不放过。一个咸鸡蛋吃一个月,用牙签挑着吃,头发留着到一尺长才剃,因为一尺长的头发才能卖个好价钱,因此脑后总是留着个小辫,有人戏称赵小辫。赵小辫有一两银钱就想买地,一点一点,最后东门外大片土地都是赵家的了,成了财主,人称赵掌柜。赵掌柜有存粮的秉性,据说,就是整个云阳乡饿死,赵家的粮仓也只会下去半截。赵掌柜人长得瘦小,胆小怕事,即使当了财主,也见人让三分。赵掌柜家有三个儿子,两个参加国军去了中条山,我和韩大大到他家买麦子时,听赵掌柜说起过他儿子参军的事。赵掌柜说,国军来动员保家卫国,两个儿子都想去,他想,家里地多,应该多去,就放他们去了。
此刻,赵掌柜的院门里漏出一指宽的微弱灯光。我将马拴在一棵树上,走向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赵掌柜才趿拉着鞋,穿过院子,打开门,伸出一颗小脑袋,当我正要跟他搭话时,他像看见了鬼一样,惊叫了一声,缩回头,要关门。我赶紧把一条腿伸进了门槛里。赵掌柜见门关不上,转身就跑。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进了堂屋,关上了堂屋的门。
怎么回事?
我进了院门,脱下斗篷搭在胳膊肘上,一步一步向堂屋走,我知道,赵掌柜正躲在堂屋门后看着我。
“娃……娃……你站住,你为啥找我?是饿了还是冷了?要啥我都给你。” 赵掌柜战战兢兢地问。
我停住脚步,笑了笑说,“是饿了。”
赵掌柜对屋里人说,“听见了吧?真是鬼……鬼,快点火把,鬼怕火!”
我脱下帽子用手端着,一字一句地说,“赵大大,您好好看看,我是庄铭,跟韩大大来家买过麦子,我参加国军了。”
堂屋里寂静了一会儿,有火把在窗户后亮起来。窗户纸响了几声,破了一个洞。里面传出赵大娘的声音:“娃,好娃,如果你是人,就把手伸进来,让我摸摸。”
我走过去,脱下皮手套,把手伸了进去。
赵大娘的手试着摸了摸我的手,说是热的,赵大大又摸,他们这是在检验我是人还是鬼。
“娃,你刚才说啥来着?”赵大大问。
“我是庄铭,来你家收过麦子,我现在参加了国军。”
“庄铭?参加了国军,找我干啥?”
“我公务在身,从这儿路过,饿了,想讨点吃的。”
“啥公务?不会是找那个长官吧?”
“我不是来找人的,我只是路过,饿了,想起了您。我的马还在外面拴着呢。”
赵大大终于相信我是人了,把我让进了屋。赵大娘去做饭,赵大大问,“中条山打得到底咋样啊?听说死的人一片一片的。”
我含含糊糊说,“还行,还行,就是没有粮食吃了。”
“咋会没粮食吃?打仗没粮食吃咋行啊!”
“大大,我说的公务就是征军粮,前方已经饿肚子了。”
“那就赶紧征啊。”
“这些天国军没有来征粮?”
“来了,贴了告示,用喇叭筒也喊了,可谁敢给啊,黑馍不让给。”
“黑馍是谁?”
“渭北游击队的,听说是个小队长。”
“我现在征你的粮食,你给不?价钱是很公道的。”
赵大大向窗外看了看,凑近我的耳朵,好像窗外有耳朵一样,“你赶紧征走,要不黑馍就要拿走了,他们跟抢差不多。黑馍是我原来长工的儿子,在我家院里长大,可对我像对仇人一样,现在搬出去了,可有事没事就到我家找茬。黑馍这几天没在,你赶紧点。”
“光你一家再多也不够,你看谁家还有,我们连夜去征。”
“好,好,我知道有几家藏着粮食,他们家也有儿子在中条山的,他们一定愿意。”
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方法找对了,再难的事情也就不难了。我骑着马,赵大大骑着驴,连夜走家串户,有儿子在中条山的人家一听中条山没得吃了,也连夜帮我们跑着征粮。跑了一夜,三百吨小麦搞定了。真是出人意料的顺利。天亮后,我打扰了住在泾阳县城的征粮队的热梦,让他们赶紧组织车辆按我提供的地址去收粮,然后在云惠镇东门口集合,送往中条山。对征粮队来说,这也是一个大喜讯,征粮队的张队长五十有余,对我连连作揖:谢谢,谢谢了,我都快愁死了。我厌烦地说,“立即行动,这地方的人,拿起锄头是农民,拿起枪就是游击队,夜长梦多。”
我高兴,在县城买了一瓶酒,一包猪头肉,又回到了赵大大家。赵大娘炒了两个菜,我就与赵大大坐在热炕上,对饮起来。饮着饮着,我想起昨晚的事,问赵大大怎么回事。赵大大支支吾吾说没什么事,喝酒。
我一口干完,接着问,“那个长官死了,开始你把我当成了那个长官了?”
“不提那事,高兴,喝酒。” 赵大大紧张起来。
“我猜,那个长官死了国军不知道,政府也不知道,所以你把我当成是找那个长官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怕什么?”
赵大大低头不语。
赵大娘从外面进来,揪了揪赵大大的小辫,“真是没出息,你越是怕,人家越欺负你。”赵大娘坐在炕边上,叙述了发生在今年春天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黑馍跟二根将一个大麻袋抬进赵家后院的小仓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把锁把小仓库门锁了。黑馍用枪指着赵家老两口,让把人看好,跑了要他们的老命。小仓库没有窗,赵家老两口只能打着灯从门缝往里看,看见那个麻袋一动不动。他们叫了两声,也没有应。老两口胆战心惊熬到天亮,再趴在门缝里叫,那麻袋动了,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是被堵着嘴。赵大娘想卸掉门进去看看,赵大大死活不让。半早晨的时候,黑馍和二根带来一个人,这个人站在院子里,让黑馍和二根把人抬出来。老两口躲在屋子里,看到黑馍和二根把人抬出来扔到地上。那个人让把麻袋里的人倒出来,黑馍和二根就把那麻袋里的人倒出来了。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国军军官,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个人笑了两声,弯腰把那军官嘴里塞的东西取下来,说,“让你吃惊了,我还活着,看,好好的。”那个军官说,“你就是个大汉奸,早晚会有人揭开你的真面目的。”来人用脚踢了踢军官的嘴,“你这是诬陷,我这就把你送到延安去,我们要向世人揭露你们是使用了多么卑鄙的手段破坏国共合作的,损坏我党名誉的。”后来,军官又被装进麻袋里,撂在骡子上驮走了。
“知道那军官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长啥模样?”
“瘦瘦的,跟你高低差不多,口音也一样。”
在陕西国军中,绝大部分是本地人,尤其是分布在农村的国军。跟我口音一样这一点让我想到了庄平,难道庄平被抓,送到了延安?
“来的那个人啥样?”
“四十多岁,不像扛枪打仗的,穿着大褂,很斯文。”
桂皮二?难道跟踪桂皮二的那个穿白西装、戴黑礼帽的就是庄平?
我悲伤地让赵大大带我去看曾经关过庄平的小屋。小屋里放着农具和一些箩筐之类的东西,我深深地呼吸着,这里曾经留下过庄平的气息。庄平,我亲爱的兄弟啊!老天让我在这里得到了你的消息。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赵掌柜,中街的李才从中条山回来了。”
我跟着赵大大、赵大娘急步来到中街。
李才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歪倒在他家的门槛上,好像连把另一只脚迈进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身露出棉絮的破军装。已经有不少人围观了。
李才的娘哭着端出一盘馒头,有人说,饿坏了的人不敢吃硬食,得用开水泡开,慢慢来。李才娘又端回去,泡了一大碗馍端出来。李才不接碗,两只手抓着往嘴里填。他娘一边哭一边说,不急啊,咱多的是。
这是个逃兵,我拔出了枪,抵住了李才的脑袋,“你知道逃兵的下场吗?逃兵是要枪毙的。”李才娘扑过来,“你打死我吧!”李才仰起头,看着我说,“你让我把这碗泡馍吃完,吃完了你随便打。”
我这样做显然是一时冲动,不合时宜的,围观的人都愤怒地看着我,赵大大按了按我的手,“有话等人家吃完了慢慢说。”
李才泪水涟涟地说,“长官,我们连饿死了好几个,连长都饿死了,我们趁还能跑动就跑了,我给你说,打起来,就是以前怕死的人,也不怕死了,我们不怕战死怕饿死。饿死是白死。”
我收起了枪,看到枪口上爬上了一只肥胖的虱子,把枪口对着门框蹭了蹭,蹭死了那只虱子。我转身上马走了。
我想,韩春给我三天的时间太长了,三天要饿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逃跑?一刻都不能耽误,赶紧把粮食送往前线。我这样想着策马跑向军粮收购点。走到半道,被慌慌张张跑来的征粮队张队长拦住了,张队长向我报告说,几个游击队员不让他们收粮,他们都背着枪,为首的叫黑馍。我说,你们手里没有枪?张队长说,我们人单力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应该赶紧到尚家堡找尚先生,硬碰硬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把粮食弄丢了。我没有多想,策马向尚家堡跑去。
我就是那样一手举着枪,一手握着马缰绳,闯进了尚家堡。我当时不只是因为粮食,还为了庄平,我想撒野。
尚先生站在堂屋的台阶上,看着怒火万丈的我,不紧不慢地说,“小伙子,有话也应该下了马,放下枪,好好说。”显然,他一时没有认出我,或者对我根本就没有印象。
我大喊,“让你们的人放了我的粮食。”
“怎么回事?”
“你少装蒜。我们中条山的将士都要被饿死了,你们却要跟我们抢粮食,我告诉你,你们敢把这粮食扣下来,我会调大部队来把你们的老窝端了,不要以为我们都到前线送死去了,后方没有人了。”
尚先生没有立即说话,以大人不跟小人斗的胸怀,微笑着等眼前这个举枪立马的年轻人冷静下来。
惠听到我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她脸色苍白,看到我用枪指着她父亲,并没有惊慌失措,见我对她父亲如此不恭也没有愤怒,她走到我跟前,冷冷地说,“庄平,请你放下枪,下马。”
我下了马,扔掉马缰绳。我左手握成了拳头,右手握紧了枪,屏住呼吸,与惠面对。就差那么一点点,只要我放松一点点对自己的强烈控制,我的左手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惠细细的脖子,同时右手的枪口抵住惠小小的脑袋。
“庄平,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惠的声音很细很柔,却一下把我强烈的冲动控制住了,让我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给跟大人诉说委屈的孩子,同时眼睛充满企求地望着尚先生,“尚先生,我是奉命来催军粮的,我刚征好了粮食,你们的游击队就要抢走。”
“这是啥时的事?”尚先生问。
“现在,在东门里。”
“走,带我去!”
尚先生提起长衫,一边下台阶一边喊李叔赶车去东门上。我想象的将出现的激烈场面一点也没有出现,尚先生非常干脆明了地站在我这一边,并且立即行动去解决,这使我非常惭愧,非常感激,也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对惠动手。
惠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她父亲坐着轿车、我骑着马上了云惠桥。我回头望了几次,惠跟一个石人儿一样一动不动,这让我感到,这个时候她才被刚才我制造的情景吓住了。
东门里的征粮点在赵掌柜的麦场上,几个国军士兵垂头丧气地坐在刚收到的几口袋粮食上。一个脸色漆黑的青年端着枪,带着几个握着?头的青年站在距麦场不远的路口上,喊着,“我看谁敢把粮食拉过来?”尚先生从轿车上下来,和颜悦色地对那个脸色漆黑的青年说,“是我让他们送来粮食的,这粮食是送往中条山战场上的,那里也有我们的八路军,咱的一一五师就在那里,都是抗日的。” 脸色漆黑的青年说,“那我们北边的队伍没有粮食了怎么办?”尚先生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操这个心。” 脸色漆黑的青年还是不愿意让开,尚先生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他们前方已经断粮饿死人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哩,把国军惹急了,对咱们没有好处的。”
后来是脸色漆黑的青年气哼哼地带人走了,尚先生没有看我一眼,上了轿车回家了。
赵掌柜凑到我身边悄声说,“那个货就是黑馍,我是了解他的,尚先生的话他不一定听,黑馍一向看不惯尚先生那一套主义啊、理想啊,他做事只看眼前,眼前就是粮食,小心他带人路上截车。”
我也觉得黑馍是不肯罢休,我想起韩春的交代,写了张字条,让赵掌柜骑上我的马,去找三原县的张团长,派兵力来接应护航。
赵掌柜上了马,干枣似的脸上露出出人头地的笑容。马像抖手腕那样把前蹄甩甩,跑起来,赵掌柜瘦小的身子伏在高大的马背上,脑后的小辫像马尾巴一样撅起来,跑远了。以后,每当我回忆起赵掌柜,首先进入脑海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胆小怕事的赵掌柜大概被当时为前方儿郎备粮的场面所激动,胆大了这么一次,埋下了十年后的祸根。
集中好了车队,我送粮心切,没有等到张团长的护粮队到,就带着车队出发了。走过尚家堡门前时,看到尚家大门紧关。我痛切地感到我和尚家的一切完了。
车队过了和村,过了大里村,前面路南边有一片干枯的芦苇,这是云阳乡至三原县城唯一可以藏身打埋伏的地方,我让车队停下来,等看到张团长援军过来了再经过。我的这一决定非常正确,黑馍他们就藏在芦苇里等着我们,他犯了一个与我伏击桂皮时一样的错误,视野没有广角,无法看见由东而来的援军,当我们粮队过去的时候,他们冲了出来,结果被张团长的护粮队打得又逃进了芦苇丛,还死了一个游击队员。游击队员很年轻,斜倒在路基上,半张脸被鲜血染红。我心里非常难受,一个年轻的生命死在了一场这样的糊涂仗中,实在是可惜了。我不愿意看到流血的事发生,但它发生了。从此,改写了国共两党在泾阳县城无流血冲突的历史。
我将粮食押到陕津渡,看着粮食装上船,看着船向对面的茅津渡划去。对岸码头上空飘扬的青天白日旗帜,让我放心。
在陕津渡碰到了去对岸锄奸归来的李秉儒,不知道这老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火车不坐,非要搭我的运粮卡车回西安城。韩春让我平时躲着这个人,可运粮车是空的,我无法拒绝。
车走到渭南已是小半夜了,李秉儒要我帮忙跟他去办件事,我推脱不掉,就跟他去了。李秉儒带着我走到了一家小旅店,小旅店伙计看见李秉儒迎上来说,“大哥来了。那狗日的,住到马营长家去了。”
李秉儒问,“今晚在马营长家吗?”
“在,我派人盯着哩,每晚都在。”
离开小旅店,我问李秉儒到底什么事,李秉儒说,“杀人。”又说,“小白脸,如果你不是庄平,就走开。”
这是什么意思?我别无选择。
我跟着李秉儒来到一条背街的一小院前,李秉儒看了看我,“有本事吗?踩着我的肩膀翻过去,把门打开。”我有这个本事,照做了。
我跟着李秉儒摸到一个有鼾声的屋前,李秉儒用短刀拨开了门闩。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个老特务,事情做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情景让我想起到韩大大家杀韩春的那两个日本特务,李秉儒这是要杀汉奸?
我们两人进了屋,那**的鼾声依旧。借着窗外的街灯,我看见这**睡着一男一女,衣架上挂着国军军官服,地下扔着女人的衣服。
李秉儒拉亮了电灯。那两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到床边的我们,那男人吓得坐起来,女人用被子蒙住了头。
李秉儒用枪指着那男人,“这是你家吗?”
“长官,长官,我错了,饶了我吧!” 那男人跪在**,结结巴巴地说。
“你谎称病不去前线,却在这儿睡前线打仗将士的老婆,是错的事吗?是死罪。”
“是,是,让我穿上衣服后领罪。长官,把衣服给我拿一下。”
李秉儒扭头示意我给他拿衣服,结果枪响了,那男人从枕头下抽出枪,打中了李秉儒拿枪的胳膊,那男人叫道,“我们都别活了。”又要开枪。我的枪在那个男人的第二枪打响之前响了,那男人头部中弹,白花花的脑浆迸了出来。
我看着手中乌黑的手枪,一缕湛蓝湛蓝的轻烟在枪口缭绕。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枪杀人,杀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让我颇为这把新枪叫屈。
“庄平,磨蹭啥?继续,把这个婊子毙了。” 李秉儒捂住流血的胳膊说。
我用枪口拨开那抖成一团的被头,抵住了黑毛毛的脑袋,我说,“好好为你丈夫守着身子,否则,这里就穿窟窿了。”
李秉儒扒拉开我,一手托着受伤的胳膊,对着那黑毛毛头,连开了两枪,扭头出了门。
枪声并没有影响街上的宁静。渭南这个距中条山最近的小城市,对枪声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带着李秉儒敲开了一家诊所的门,把他的伤口包好,继续赶路。这件事像我征粮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没有影响我任何事,但冲散了我所有因圆满完成了任务的欣慰,让我恶心,又让我痛惜。
李秉儒好像有说不出的痛快,“奶奶的,差点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如果不是小弟出手快,大哥命就没了。”
“我知道大哥捉汉奸,不知道大哥还捉这奸。”
“嘲笑我?人家在前方流血打仗,我们不该为人家看好后院吗?”
“你认识马营长?”
“不认识,闲谝中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就让人盯着看清楚。奶奶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看着李秉儒高耸的颧骨,想起张灵甫杀妻的传言。李秉儒这个人心狠手辣,但也有让人心生敬意的地方,我们不能让我们的英雄流血又流泪,但这些龌龊之人犯的不至于是死罪。也就是在这件事情中,我知道李秉儒对我庄平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让我帮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韩春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有一缕稀薄的瓦灰色云彩,像一缕游魂。韩春悲伤地说,“庄平,终于得到你的消息了。好好的啊!大哥会想办法。”
“大哥,你别难过,我对云阳乡那地方熟,派我去。黑馍就在云阳乡一带活动,我们只要守在赵掌柜家就行了,还有那个二根,抓住二根也行啊!”
韩春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就住嘴吧。我会亲自动手,连他们汗毛都会拔掉。”
但是,韩春怎么做的,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