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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我有了知觉,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河底的水托着漂浮,如一条沉入河底的游鱼,河水依然冰凉,但没有了那种要将我冻僵了的感觉。河面上传来朦朦胧胧的歌声: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我费力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天空掉在了水里,非常的蓝,太阳也掉在了水里,非常的白,太阳像齿轮一样旋转着,也发出像齿轮一样粗短的光。八哥、九哥、林晓曦、肖丽、李简的面孔出现在太阳周围,肖丽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飘扬着,鲜花般的脸庞冲着我微笑。还有那个帽子上钉着两个黑扣子的八路军战士的面孔也出现了……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顽强地抗战不歇……

我划动腿和胳膊,想努力向上游,想靠近他们,但腿和胳膊只抬起了那么一点点就动不了了,眼看他们要飘走了,我急得哭了起来……

歌声突然停了,响起一个女孩子惊喜的声音,“王大夫,王大夫,快来,看他流泪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好,这歌对他有刺激作用,继续唱,帮他坚持住这口气就有救了。”

而这时我的身体又开始下沉。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歌声响起来后,我感觉身体停止了下沉,又开始漂浮。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歌声周而复始。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我觉得我听到了歌声,只是有点朦胧,我觉得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就是身体像在另一个世界,意识无能为力,做不出反应。后来听惠说,我还是有反应的,我眼缝里渗出了泪水,湿了睫毛,湿了眼角边的绷带。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一抹温柔的夕阳落在我床边,这抹夕阳里弯着一个豌豆秧子一样的人影儿,那是个纤弱的女孩,她两手握在一起,身体微微向前倾着为我歌唱。

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女孩停止了歌唱,没有兴奋地喊大夫,而是静静地看着我。我闪动着湿润的睫毛,向她传递我心中的信息。她猜测着说,“这是三原县医院,你负了重伤。”我眼睛闭了一下,表示明白了。女孩说,“别担心,会好起来的。”我又扇动起眼睫毛,向她表示,你也不用担心,我感觉很不错。一个男医生过来,翻了翻我的眼皮,对女孩说,“不用再唱了,给他喝点水。”

这个女孩就是惠。当时我脸上裹满绷带,只露着一双眼睛和一张嘴,惠没有认出我来。我的嘴唇肿胀得张不开。惠用一把小勺慢慢将水沿着我的嘴缝往进溜,边溜边说,“不要着急,你嘴没有用胶糊住,水会进去的。等你的嘴能说话了,可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惠的语气像对一个小孩子,声音跟嘴边的水一样,那么细软温润,深深地进入了我那焦渴的心田里。

喝完了水,我用眼睛示意惠打开我的上衣兜,兜里装着我的证件。大概伤员太多,我身上的军装虽然染了好多血,还没有换下来。

这世界上有两种语,一种有声,一种无声,无声语冠名的种类不少,比如手语、旗语、灯语,但没有一种叫眼语,其实用眼睛说话的时候很多,只是不适合远距离,眼语就算是我对用眼睛交流的冠名吧。惠明白了我的眼语,拿出了我衣兜里的证件,她看着证件说,“你叫庄平?你长得这么漂亮,我咋看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叫庄铭,跟你差一个字,不会是同胞兄弟吧?”

那炸弹崩起来的石块真是伤了我的脑子,我怎么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要说假话的境地呢?我假装昏迷,避开了这个话题。

惠告诉我,她是三原女子中学的学生,听说这个医院接收了好多从中条山抬下来的伤兵,她就从西安赶回来到医院当志愿者了。看到我很难活过来,就想为我唱一支歌。没有想到这歌声唤回来了我第二次生命。惠每天到医院照顾伤员,别的病房我不知道,在这个病房里住着七个人,六个都是本地人,每天都有亲人来看他们,惠看我孤独,忙完了活,就到我的床边,跟我闲聊。惠说,你的家不在这不要紧,没有朋友也不要紧,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会照顾好你的。惠来到我身边,犹如悄悄开放的一盆兰花来到我身边,散发出那么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清香和恬静,让我早晨一睁眼,就盼着惠的到来。

惠告诉我,这家医院是她伯伯生前开的,伯伯死后父亲就接管了,父亲不懂医,但父亲请到了很好的院长和医生,使这家医院在周边几个县有了影响力,院长和医生都是她父亲的好朋友,她父亲为了让伤员们得到更好的治疗,好多药品都是从上海专程买来的。惠跟我聊天时经常提到她父亲,让我产生了对她父亲的敬畏。她父亲就是我在培英学校见过的那个高个子先生。

有一件事让我发愁,为了这件事,我能说话了还装着不能说话,这件事就是我是庄平,我不能承认我是庄铭。就要拆除绷带了,我的面目将完全暴露在惠面前,而且惠说过,她放暑假去西安城玩,看见庄铭上了去中条山的火车,听说这里转来了中条山的伤员,马上想到了庄铭,她还挨个把伤兵看遍了,没有庄铭,“你说,庄铭不会受伤吧?”惠这样问我,可见她不但对庄铭的面貌记忆犹新,而且还惦记着庄铭。我该怎么办?为了庄平的安全,我绝对不能说我不是庄平,后来,我想出来一个办法,打个颠倒,说庄铭是假的,告诉惠,庄铭不是我的真名,有关庄铭的身世也是假的,庄平才是我的真名,我是在北平上学时加入的军统,我是从北平调来陕西的,在陕西军统任职。惠会问到一个军人怎么可能跟着开面馆的老板去收麦子,我就说我是韩春的朋友,跟韩大大去云阳乡纯粹是帮忙,为了少惹麻烦,我才说了谎话。惠还可能问到我为什么看上去年龄那么小,我就只好说,这是老天决定的,老天让我长得这样面嫩。我想象了好多惠要问我的问题,我心中一一做了回答,觉得有了可以自圆其说的自信。在拆下绷带的前一天,我开口说话了,但是,当我要说出来的时候,那套复杂又庞大的东西不翼而飞了,我脱口而出的是庄铭是我的小名,我是进北平上中学时改成庄平的,至于庄平现在的身份,我只字未提。

我以为惠听了后会追问点什么,起码要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参的军。但惠一个字都没问,只淡淡说了一句原来你就是庄铭啊,随后问我让她叫我哪一个名字,我说叫庄平,她说知道了。这件事让我当时对惠产生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随后我又有些失落,原来事情这么简单,我却纠结了那么一套复杂的东西。

由于有惠,在三原医院住院的那段日子,成为我逃亡这一年来最愉快温馨的日子。惠喜欢唱歌,我常常听到惠给伤员们唱歌,歌声有时候是从其他病房传过来,有时候是从窗外传进来,当然在我们病房唱得最多。以她那清细的嗓音,唱起来十分好听。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再会吧,在前线上》,我跟着惠学会了这支歌,现在,我仍然能用这破锣似的老嗓子唱出一些歌词,“动员已到了最后关头,不要让那二十九军孤军苦战, 再不让那日本敌寇侵略中国领土,你们前去吧,我们紧跟上,再会吧,在前线上!”惠说,这是她一位叫赵云竹的女老师创作的,八路军奔赴中条山战场的誓师大会是在云阳乡召开的,赵老师带着她们给八路军演唱了这首歌曲。从惠那里我知道,八路军也到中条山抗日了,惠说,八路军走了,云阳乡就没有八路军了,要参加八路军起码得到照金。惠说她喜欢唱歌是遗传基因,她娘就爱唱歌,拉着风箱烧火的时候爱唱“小白菜地里黄”,这歌唱得不吉利,早早把自己唱没了,让自己的孩子早早没有娘。

我好了一些的时候,惠带着我走出医院信步转悠。惠喜欢给我指点着某一建筑或某一地方做历史讲解,由此我知道了三原是邻近几个县城中最繁华的县城,不但是经济、文化中心,还是军事中心,城隍庙矗立的石碑上雕刻着岳飞的《出师表》,国军在这里屯兵打仗已有一段历史,这里是于右任的老地盘,陕西的各路军队就是在这里会聚后,召开抗日誓师大会,开赴中条山战场的,这一带地区筹备的战备物资也是从这里集中分送往中条山战场的。我感到惠不同于别的女子,惠对战争很关注,对军人生涯有些向往。惠还喜欢文学,给我讲起过鲁迅的作品。惠的小口如花朵,声音如习习春风,柔和温暖,我们在极质朴的友谊中,产生出了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更亲密更动人心弦的关系。

我的军裤口袋里装着肖丽姐送给我的那块珍贵的巧克力,换军装的时候,我特别又加了一个别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吃掉这块巧克力,见到惠以后,我就想把这块巧克力给惠吃。但我又犹豫,捏来捏去,就是没有从口袋里拿出来。直到我就要出院走的时候,我才打开别针,拿了出来。当时我们坐在三原城北的清峪河边,一棵翠绿的大柳树为我们遮着阴凉。经过在我口袋里半年的**,巧克力华丽的外表已不复存在,边沿磨出了白色。我递给惠,惠拿在手里看着我说:你装在身上好久了吧?你很珍惜它,你还是留着吧。惠把巧克力递给我,我没有接,我说:是很珍惜它,可是,我马上要上战场了,我会死的,死了它就要落入泥土了,我想给你,这是我的心愿。惠看了看我的表情,犹犹豫豫地把巧克力剥开了一点点,捏着糖纸递到我嘴边。我紧抿着嘴唇。惠笑了笑,把巧克力放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小点,再递到我嘴边,我张嘴咬了一小点。我们就这样你一点我一点地吃了一会儿,然后惠把剩下的巧克力重新包好,放进我的口袋,再用别针别起来。那块巧克力一直到我出院才吃完。平时装在我的口袋里,惠来看我的时候,拿出来你吃一点我吃一点地一起吃。

尽管我心中燃烧着去前线的渴望,由于惠的原因,出院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在我脸部的绷带未取下之时,韩春带军统处的同志来看望过一次,我以嘴伤得不能说话为由没有说一句话,我牢记着韩春跟我说的那句话:对任何人你都不能大意,你的一点点大意,都可能给庄平带来生命危险。我背过人对韩春说:我非常希望庄平能来看我,我很想知道我冒充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韩春说:等他完成了任务就来看你,快了。但到我出了院,庄平也没有来。

不是说庄平一两天就完成任务了吗?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但愿吧,但愿庄平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