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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县火车站是临时修建的军用车站,这里离陕津渡最近。该渡口地处河南西部与山西南部黄河峡谷上段,是黄河水路要冲,晋、豫两省通衢,历来为军事及经济交通要地。对面是山西的茅城,山西那边叫茅津渡。火车站到处是军人,堆满了军用物资和粮食。稍远一点搭有帐篷。韩春把我拉进一个小帐篷里,说,“这儿有吃的喝的,这一路上你最辛苦,好好休息,两个小时后我们过河,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我问,“怎么要过河?不是就送到这里吗?”

韩春说,“路上这么不太平,我不送到地方,咋放心?”

“我要去。”

“这下来是船,不是火车,待在这儿,不要乱跑。”韩春说完,转身走了。

十多个小时没有好好吃喝了,我匆匆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杯水,躺到了地铺上。他们还有两个小时过河,我想先休息一下。

外面都是准备过河的人群,脚步声、哨子声、叫嚷声,乱哄哄的跟集市一样。《军令》的长腔时起时落,那一群新兵还在**昂扬。他们恐怕都没有睡的地方,我能睡个小帐篷,还是沾了韩长官的光。我躺下后又开始了思想斗争,最后决定的时刻到了,我到底是丢下庄平逃跑还是跟韩春回去?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认命感,我觉得这一切似乎是上帝早有预谋,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一切。比如,在郑州的一张传单改变了我前进的方向,到西安城偏偏落脚在了韩春家,去延安的路上突然杀出来个庄平,庄平不仅是李简的同志,更是查出出卖肖丽的叛徒并深入险境将这个叛徒杀死的人。当韩春跟我反复讲这样的关系的时候,我想打断他的话,对他说:不要再说了,我对李简是有罪的,我对肖姐那么痴情,我不会把庄平的安危不当一回事的,我一定尽力装好庄平。韩春那点斜视的目光能穿透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一面给我承诺实现我的愿望,一面用李简和肖丽当绳套套住我的脖子,让我欲逃不能。而如果跟韩春回去有两条路。一条是韩春兑现承诺,送我去武汉找张灵甫;一条是我继续奔延安参加八路军。在潼关看到八路军的那一幕让我心里的天平似乎向后者倾斜了一些,可又有一些纠结,在我的直觉里,共产党八路军这边如二哥韩冬,春天般的温暖,国民党国军那边如大哥韩春,冬天般的寒冷,可是大哥的冬天里包裹着炙热的血,而二哥的温暖是喧嚣的风,似有似无。我需要的是炙热的血,却也留恋温暖的风,所以,每到选择的关头,对于二哥温暖的风,我总是驻足犹豫,宁愿等待着大哥血的召唤。现在,假装庄平这件事,到底是算召唤了还是没有召唤?

车轱辘问题滚动了一路了,我想着想着就迷糊了,毕竟是十多个小时没有眨一眼。

正在迷糊中,响起了军号声,接着是各自喊各自人集合的声音。我急忙翻起身,跑出了帐篷。

站台上站满了一队队正在集合的军人,我赶紧找自己的人。灯光朦胧,一排排的,都是清一色的黄军装,看不大清楚谁是谁的人,我有些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在一排排黄色中穿梭。终于听到了韩春的声音,我赶紧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韩春正对着一小队军人讲话,看到我过来,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说,“站到最后。”然后继续讲,“刚才日军开始夜袭我军阵地,接手我们的部队过不来了,现在,我们要立即渡河,将武器送过去。为了分散目标,我们改用小木船,一批一批送,突然一下找不到这么多船夫,部队那边挑能撑船的兵协助我们。他们也是要过河增援的。我们的任务是护送,一防过河的人群中混入特务,二防对面的炮火,如果日军发现我们渡河,会组织火力阻拦我们的。我们首先要保证货物安全,其次是送到。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直到这时,我才能够完整地看到韩春带的队伍,个个腰里别着手枪,手里端着冲锋枪,昏暗的灯光下,眼睛里都闪射着与韩春一样凛冽的目光。

韩春喊,“庄平。”

没有人答应,韩春又喊了一遍,把凛冽的目光射向了我。

“到。”

“庄平,你跟我一条船,其余一人一条,船编了号,第一批十三条船,你们对号上船,现在后变前一列纵队,向渡口出发。”

后变前把我变在了最前面,韩春走在我旁边,控制着行军的速度和方向。看不清什么,但可以听到夏夜的风把路边庄稼吹得发出冬天般的呜呜叫声、急行军的喘息声和脚步声,还有后面大部队行军的声音。不时有小部队从身边跑步而过。还有一些用推车推着粮食的农夫,吱拧拧的声音很让人担心车轴就要断了。韩春的胳膊肘有时候会碰到我的胳膊肘。我明白韩春之所以后变前,就是防着我溜掉,我有些沮丧,我一路上的思想斗争都是白费心思,我根本跑不出韩春的掌心。

渐渐近了,听到了黄河的涛声。风越来越大,涛声也越来越大。终于站在黄河的岸边了。夜色中,黄河的浪涛如一片燃烧着的火焰,怒吼着,浩**着,映衬出对面漆黑的悬崖峭壁的轮廓。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那里有火光和枪炮声,正在打仗。队伍犹豫着没有过河,在岸坡上聚成了黑黢黢的一大片,青天白日的帽徽如一片密集的星星,闪烁出点点清辉。我们要乘的木船如火焰边上的木柴,聚在水边。武器已经装好,用雨布盖着,船两头各站着两个穿军装的船工。船尾巴上用黑毛笔写着号,队员们对号上船。我没有号,跟韩春上了一号船。然后,十三条船便一齐向对岸划去。韩春坐在船头,看着对面的炮火,对船工说,“敌人这是想占领码头哩,敌人占领了码头,我们就无法上岸了。”船工说,“长官,我只在渭河里把过船,没有见过这大浪,怕快了会翻船。”韩春说,“那你就稳着点。”

后面传来稠密的哗哗声,我回头一看,黑压压的,从头顶上一片星光看,是要过河参战的部队。

眼看就可以登岸了,炮火突然停了,火光也随之暗淡下来。韩春下令停止前进。后面的船也停了下来。对面吹过一阵热风,有很浓的火药味。

后面一条船靠上来,一个长官问,“韩长官,什么情况?”

韩春说,“战斗停止了,不知谁胜谁负,我们不能贸然过去。你派条轻船过去试探一下。”

这个长官回头喊,“郭成梁,你带一人向前探路。”

“是。”

一条船从我身边划过去,向对岸前进,离我们越来越远。事情比韩春估计的还要糟糕,敌人不但占领了码头,还用炮火封锁了河面。敌人的探照灯亮起来,几条粗大的光柱贴着河面扫来扫去,很快几条光柱聚在一起了,显然他们发现了这条船,在给炮手照亮目标。炮声响起来了,爆炸声迭起。一股股浓烟挟着暗红的火柱在水面上跳跃,水柱冲天而起。炮弹没击中那条船,但激起的水柱把那船打翻了。立即有几条船划出去,晃动着手电,在探照灯的照程外转悠,韩春说,“这叫灯语,意思是我们救你。”我说,“这么大的浪,他们能上来吗?”韩春说,“派过去的应该是好水性,上帝保佑吧!”

炮声停了,探照灯又按照原来的轨迹扫射,又过去了几条船在水面上寻找,但滔滔黄河水,让大家的希望始终未出现。

那位长官说,“我们得想办法,人和武器过不去,那边的仗咋打?”

韩春说,“我派三个人过去与那边取得联系,你派人掩护。”

那个长官说,“我这儿有侦察兵,都由我派吧。”

韩春说,“事关重大,我的人我有把握,看这情况,掩护就是牺牲,你动员吧。”

那位长官转身对他的队伍喊,“这边军统兄弟要过去摸情况,需要我们掩护,水性好的能掌船的到这条船上来。”

我要求参加,韩春生气地说,“不是需要人牺牲,是需要人完成任务,你家那是永定河,这是黄河,别捣乱。”

只要我还活着,那一夜我就永远无法忘记。面对这样一条吸引敌人炮火的死亡之船,后面的船只纷纷划过来,长官伸长胳膊拦住要往上跳的士兵,让他们说出上船的理由。那个叫金鑫的财东独苗被拦住了,“我屋在渭河边上……我屋里有船队……我爸从小就培养我掌舵。”金鑫激动得有些结巴,那几个唱长腔的远远帮腔说,“就是的,就是的。”长官放下了胳膊,让金鑫上了这条船。这边,军统的人也争着去,韩春不同意李秉儒去,韩春说,“你年纪大了,让年轻的去。”李秉儒说,“正因为我年纪大了才要去,死了就死了,年轻人才开始活人。”又补充说,“我在三十八军混得时间长,有路数,过去会很快找到自己人摸清情况的,你让年轻人去会误事的。”韩春说,“好吧,大哥,人由你挑。”

李秉儒在他的侦缉队里挑了两个人。临行,李秉儒握住韩春的手,“兄弟放心,前些天我们捉汉奸过去过,一定会联系上我们的人。”

部队方面组织了五条掩护船,五条船同时顺流划出一段距离后,掉转船头,向对岸划去,等那五条船吸引了敌人的探照灯和炮火后,军统的船直线驶向对岸。掩护船的行动方案是设计好的,为了减少伤亡,四条船做无作为状,即不前进,也不后退,只为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防止敌人识破掩护计划,一条船要继续前进,这条船就是最先挑人的那条死亡之船。韩春用望远镜紧紧盯着李秉儒的船,令人担心的是,敌人还留有一个探照灯继续扫着水面,所幸的是负责这个探照灯的鬼子的注意力大概被旁边的炮火所吸引,没有发现这条船。继续前进的那条船上真有高手,左闪右躲,在火光、水柱间穿行,一会儿看不见了,炮火过后又出现了。几颗炮弹爆炸后,明明看到船被水柱掀翻了,但水柱落下后,船却还在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那边李秉儒终于发来了登岸成功的红色信号弹,这边立即向那五条船发出撤退的绿色信号弹。就在绿色信号弹的下方,那条死亡之船中弹起火了,那团火燃烧着顺流而下,最后如一盏河灯,漂着漂着被浪涛吞没了。

所有船只回撤上岸。

军统小分队与大部队一起聚在黄河岸边直到天亮。

清晨河岸上的空气像是冷热水没有搅匀,热气中有一股股的凉意。仍然是昨夜火车站上那些人,但再没有了火车站上的喧嚣,更听不见了“军校——哎”的长腔。我的眼睛寻找到那些唱长腔的新兵,他们都蔫头耷脑地坐在河边,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河水。

韩春站在岸边,默默地望着对岸。此刻,对岸异常宁静。绵延的河岸上,随处可以看到红红的大圆点的日本旗,把施黛的远山、零星的房舍、水面都染上了一层血色。三五成队的哨兵在河边来回走动,他们脚下的河水里漂浮着绿色的树枝、木片,还有中国军人的肢体。我默默走到韩春身边,与他站在一起。韩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有些干裂。我安慰说,“大哥不要太着急,如果那边情况不是太糟糕,李科长应该联系上咱的人了,今晚一定会组织反攻,我们耐心等吧!”韩春说,“是啊,我们只有等待。”

这种时候,我是不应该惹韩春心烦的,但我没有忍住,还是把回旋在脑子里的问题提了出来,“大哥,对面的敌人是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路上没有挡住我们,才夺了渡口?”

韩春没有说话。

“大哥,你是不是早就预感到有汉奸给敌人通风报信?谁是汉奸你心里好像有谱?为什么不抓,要造成这个样子呢?”

“住嘴!”韩春阴沉下脸说,“你刚才说的话不许给任何人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

韩春转身沿着河岸走了,我望着他有些摇晃的背影,感觉我的话触到了他的疼处。韩春是一个铁腕人物,为什么不抓那个汉奸导致送武器的难度这么大的?庄平是不是跟这些有关?

这一天过得异常沉默,人们无论吃饭还是休息,都痴呆呆地望着对面。一河滚滚的黄水,无情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而河那边正在浴血奋战,急需这批作战物资。大家都盼望着天黑,天黑或许会有转机。中午的时候,韩春和部队长官向大家宣布,如果到半夜还没有转机,就要强攻,血染红河水也要过河,让大家各自找阴凉,抓紧休息,为晚上的渡河养精蓄锐。

天黑后,对面还是那么寂静,鬼子的探照灯还是那样封锁着河面,这边国军的船头架好了机枪,做好了强攻的准备。韩春和那位部队的长官做出决定:如果等到凌晨两点钟,对面还没有动静,就血洒黄河冲过去。敌人的炮火再厉害,我们跟着大部队,总能冲上岸一部分;再一个,我们那边的人看到这边冲锋,也会配合的。

半夜一点钟左右,对面响起了枪炮声,国军组织反攻码头了。韩春命令船只成一字形,大面积横着扑过去,趁鬼子顾头不顾腚的时候能冲上去多少是多少。但是,鬼子没有乱,仍然对河面进行炮火封锁,大片的船只只好滞留在了河中,等待机会。战斗时起时落,但探照灯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我们一直等待到天亮。

天亮就预示着没有了机会,除非码头被我们占领。就在我们准备撤回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快看!”

硝烟薄雾中,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帜在码头的上空摆动。

“旗语!是让我们赶快过去!”

韩春一挥手,河中的船“哗”一声,如脱网的鱼群划向对岸。

李秉儒找到了撤退到小王庄一带的三十八军。当晚,三十八军组织火力强攻码头,但均未成功,最后,火力掩护,让一支身背大刀的小分队偷袭了码头,撕开了鬼子的封锁网。那个带领这支小分队的长官竟是我四哥齐占田。四哥一手握着大刀,一手握着手枪,英姿干练。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乡遇故人,何况这是在战场上,何况这是我魂牵梦绕的四哥!

不知道是军统的诡计还是他们真的弄错了,四哥根本没有死,连负伤都没有,在撤退的路上确实遭到了鬼子的埋伏,但他带着自己的营突围出来了,在高粱地里昏天黑地地边打边撤,与前来抗击日寇的陕西军相遇,便投靠了陕西军。四哥作战英勇,青睐冷兵器,在陕西军中成立了大刀团,四哥任团长,四哥依照长城大刀之战依葫芦画瓢,夺取了茅津渡(陕津渡)。

与四哥相遇,我的小心思又活跃起来,从天而降的四哥就是上帝派来接我的,我彻底把韩春的叮咛、庄平的安危抛到脑后了,但就在我们一起反击日军反扑的时候,我为四哥挡了一枪,胸口中弹,头也被炮弹击落的石块砸伤,我当时的感觉好像身体从高高的悬崖上掉进了滔滔的黄河里,冰凉的河水将我的身体逐层变冷,冷到了五脏六腑,最后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