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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又把火车顶烤成鏊子的时候,车停在孟塬车站不走了。
孟塬在华阴县内,是一个大站,周围站满警戒的士兵。我看见韩春和李秉儒与等待在站台上的几个军人骑上马走了。站台上站满了一群一伙的士兵,从他们崭新的军装和稚气的脸上可以看出是新兵,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从其中有抱着军旗的旗手和背着军号的号手来看,他们已经分好了团队,等待上火车。看到火车停下来,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火车。有一伙兴奋地跑过来,看见我站在车顶上,抓住伪装网相互吆喝着要往上爬,我用枪对着他们喝道,“下去。”那个背军号的号手仰起头,对我笑了笑,“哟,还耍的是洋腔(方言:普通话)。”
我把枪抖了抖,“不下去我开枪了!”
号手说,“没见过个啥,你站得再高,还有我们的华山高?我们还不上了哩!”他一摆手,一伙人退了下去。
这时下面有人喊,“庄平,可以下车自由活动了。”我背着枪,下了车。
我在新兵中转悠着,那些新兵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心想,我还羡慕你们呢,你们是从哪里招的兵呢?我都等待小一年了。
那伙扒火车未成的新兵现在坐在站台上,脱下鞋,把手当脚塞进鞋窠里,看着号手。那号手右手握着鞋,左手举着军号,扭七歪八,松松垮垮,摇摆了两下。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我等待着。
那号手突然“啪”一声将鞋底打在军号上喊:“军校!”
众人将鞋底“啪”一拍地应道:“哎!”
号手又用鞋底拍了一下军号,“备马!”
“啪”——“哎!”
“大刀伺候!”
“啪”——“哎!”
号手手舞足蹈地唱起来:“将令一声震山川——”
“啪”——“呜——哎!”
“人披衣甲马鞴鞍——”
“啪”——“呜——哎!”
“大小儿郎齐呐喊——”
“啪”——“呜——哎!”
“催动人马到阵前——”
“啪”——“杀!”
在这期间,旗手的任务是叉开双腿,依照节拍,左右挥旗。
后来我知道,这是华阴县的老腔唱段《军令》,一人唱众人帮和,我当时不懂,但还是被那刚直高亢、壮怀激烈的情绪所打动,在这即将奔赴战场的当前,这《军令》是多么鼓动人心啊!我逐个注视他们的面孔,他们那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洋溢出的喜悦是多么熟悉啊,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与**同辉的喜悦,南苑学兵团的同学们面孔上洋溢的就是这样的喜悦,为能参加学兵团而喜悦。
《军令》结束后,众人用鞋底当扇子扇着脸前飞扬起来的尘土,鞋的臭味扑面而来。旗手拄着旗喘息。我问那旗手小子,“你是哪儿来的?”那小子一指平原,“哇,远得很。”
我问,“谁让你来的?
“他。”旗手指着号手,“他是我表哥,我姑妈的娃。”
号手接过话说,“是我们老师叫我们当兵的,我们老师说,狗都知道看家护院,何况我们是人。”
“你们是同学?”
大伙齐声说,“是,军校!”随后哈哈笑起来。
号手指着旗手说,“黑豆不是,他到我屋来看他姑妈,我就把他煽惑动了,我舅不知道,娃都参军了还到处找着回家吃饭哩。”号手笑起来,很为自己能把表弟煽惑来而得意。
号手显然是个爱挑头说话的小子,笑完后问我,“你不是我这儿的人,为啥跑我这来打仗?噢,知道啦,你是东北的,听说西安城到处都是东北人,找张学良的,要打回去,是不?张学良在东北屋门口都不打跑了,现在还能再跑回去打?”一个黑小子插话说,“张学良真是个囊鬼,打赢打不赢管,先上嘛!”众人用长腔的腔调齐声喊,“管,先上嘛。”号手拍了一下黑小子,“你看我们这财东娃,他家是我们方圆几十里最有钱的,还是个独苗,都要上战场哩!”黑小子说,“我爸说,我们就是打不跑鬼子也要让鬼子出些血。”众人齐声说,“对,让鬼子出些血。”
号手换上了一种感伤的语气说,“人家财东娃还是命贵,腰里挂了个护身符,满值些钱。”号手让黑小子亮给我看,黑小子不好意思,几个小子便把黑小子抱住,将衣服掀起来让我看。那是一块雕刻着龙凤呈祥的青白玉牌。四少爷也有一块,有钱人家的儿郎出远门,身上都带着这么块玉做的护身符。
号手又换上了激昂的语气说,“你看我们陕西冷娃,军校!哎!鞴马,哎!大刀伺候!这啥阵势?大小儿郎齐上前,上!奶奶的,打到咱家门上了还能不上?”
他们性格是那样鲜明、生动,我想记下他们的名字,问他们叫什么,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叫狗娃,叫羊娃,叫黑豆……不是动物就是庄稼的名字,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小名,他们还有很讲究的学名,他们不好好说,他们只觉得我的口音很好笑,嘻嘻哈哈逗我玩,根本不懂得眼前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长官”心里已经充满对他们的哀悼和怀念。我记住了三个人的名字,那个号手小子叫牛娃,他的额顶上长着两个旋,旋起来一撮头发竖着,老人说这样的小子不好惹。旗手叫黑豆,额头上的胎毛还没有掉,被汗水沁得湿漉漉的,贴在额上,有点腼腆,不爱说话,从他两只黑眼睛扑闪闪总是看着表哥说话的神态看,他对自己的这个表哥崇拜,言听计从。黑小子叫金鑫,小子们嘲笑般地说,财主的娃,金子都摞起来了,可别让鬼子拿走了。金鑫说,给他个胆。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开玩笑的还是真名。
韩春回来后,将我拉到一边说,“刚才前面的铁路被日本飞机炸毁了,多亏我们提前做了应急准备,现在已经修好了。越来越离敌占区近了,敌人可能会派大量特务过来阻截,你多带些手榴弹上去,看不对就扔,宁愿杀错了,也不敢让这车出事。”韩春把一袋子手榴弹交给我,双手按在我垫着毛巾的肩膀上说,“兄弟,一定要帮哥保住这车武器,前方战场已经供不上武器了。”我有些激动,在韩春的心里,我已经不是一个装装样子的假人儿,而是一名可以赋予重任的勇士了。
哨声响起来,火车鸣笛。新兵们前呼后拥地挤上了火车。我上了火车顶,把手榴弹袋子系在伪装网上,又检查了子弹,然后将枪口对准铁道边的树林。刚才钢铁般的人物韩春表现出的脆弱,让我感到问题十分严重。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这是元代诗人张养浩《潼关怀古》中的几句诗,与“最恶不过潼关县”之说其实只是雅俗之别,其核心都落脚在潼关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进入潼关地域,列车发出五级戒备令。铁道沿线巡逻的马队一队接着一队一闪而过,但在太阳落山时,还是出现了险情。我站得高,看得远,我看到前方路基两边正在进行混战,十多个八路军伏在靠山这边的路基上,向路基左边开枪,左边路基下是玉米田,十多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玉米田里向对面开枪。前面有一段弯道,让趴在火车头上的我避开了火车的烟囱,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炸药包正匍匐在铁轨上忙碌着。显然是那群黑衣人吸引八路军的注意力,掩护那个抱炸药包的人。我立即向那个抱着炸药包的黑衣人射击,虽然射程不够,但提醒了八路军,一个八路军向那个黑影射击,黑影不动了,但那个炸药包的导火索冒起了火花,另一个八路军跑过去,抱起炸药包滚下了路基,炸药包爆炸了。黑衣人一窝蜂向路基上冲,其中一个举着战刀,那战刀在夕阳的余晖里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是日本鬼子,他们想抓住最后一刻炸毁路基,然后打伏击战,但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加速冲了过去。火车过去的那一瞬间,那群八路军撤离路基,反身跑进了山林,日本鬼子退回到玉米田。火车冲过去的时候向玉米田猛烈扫射,我抓紧时间,扔出了三颗手榴弹。
这场战斗像闪电,前后不到两分钟。由于八路军的及时阻击,火车顺利通过了。火车过去后,鸣了三声汽笛,向撤入山林的八路军致谢,也向那位夺取炸药包壮烈牺牲的八路军战士志哀。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八路军作战,勇敢、灵活、机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记住这个位置,看南边,山峦如聚,凝重如铁,没有太明显的特点,看北边,渭河又出现了,是一河血红的残阳。回想刚才那个扑向炸药包的八路军战士,我觉得韩春对八路军的评价有失公平,我不由又为自己前几天想投奔延安未果而遗憾。
天黑后,火车顶上交叉转动的探照灯如一把巨大的剪刀,把漆黑的夜剪得七零八落,韩春说,探照灯就是给你照亮的,老远看见有可疑的地方就开枪,如果判准真有情况就以手榴弹报警。韩春不知道,在奔驰的列车上,探照灯刷过去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看清楚,我眼睛瞪得再大也没有用,我只好即兴式开枪,没有了算,有了诈他们暴露,吓跑。
铁罐车在我零星的枪声中过潼关,进河南,到达陕县已是半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