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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华县境内,地貌分区更加明显,南部高耸着逶迤不断的山峰,峰峦叠嶂,高峻挺拔,北部陡直而降,渭河淤地滩形成平原。华县东邻就是华阴县,都是山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历来有土匪盘踞,所以有土匪出在两华县之说。列车发出了四级戒备。但我们并没有遭遇土匪,而是日本的飞机和特务。

正午时分,太阳把火车顶变成了鏊子,我不得不把身体翻来翻去,翻着翻着向天空一撩眼,看到两架敌机从东南方向飞来,我立即向下面发出信号。渐渐地听到了声音,跟围着灯罩的蚊虫叫一样。它们起初飞得很慢很高,我以为是飞去轰炸西安城的。轰炸西安城的飞机都是从东南方向的山西运城而来的。韩春叮嘱过,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不要招惹,我们的任务不是消灭敌人,而是安全地把东西送到。但是,这两架飞机在接近火车上空的时候突然向火车俯冲下来,给我的感觉是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我甚至都看见那老鹰的爪子了。飞机到火车上空时扭了一下身子,平直了身子,顺着火车飞。一股激烈的旋风将火车伪装网上的树叶翻卷起来。火车像吓坏了一样,身子剧烈地震动着加快逃窜。一个戴着风镜的头从机舱里伸出来向下看了看,接着机枪就扫了下来,被打破的伪装网被风卷起来,露出了火车顶的钢板。真是太狂妄了,如果他要往火车头射来,我会被打成蜂窝。我端起枪,等待着那个脑袋再伸出机舱。这时,火车顶突然冒出了两挺机枪,一齐向那飞机射出子弹。两架飞机像被惊着了的鸟,歪斜着翅膀飞走了。

火车仍然加速奔驰,我紧抓住伪装网,不然就被甩下去了。当时我不明白飞机已经飞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高速前进,这样很危险的,容易翻车。后来我明白了,那两架飞机只是侦察机,轰炸机会随后而来。火车是想在轰炸机到来之前钻进山洞。

还是没有来得及,三架轰炸机排成三角形如一个巨大的箭头向火车俯冲下来。高射机枪使它们无法靠得太近,也不能保持一种状态不变,所以它们又分散开,你来我往,一边变化着花样逃避着高射机枪的子弹一边扔炸弹。虽然是大白天,蓝色的光芒,红色的火焰,把天空映成了紫丁香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炸弹在铁道两边爆炸,土块、草屑冰雹一样飞起落下。火车大叫着,更加疯狂地向前奔驰。我身体紧贴伪装网,两手紧抓伪装网,连牙齿都紧咬着伪装网,就这样几次都差点被甩下去,这样的速度,甩下去,会立即变成肉饼。一个炸弹落在距我很近的地方,把车顶砸了个坑后滚了下去,落到路基下趴着不动了,是臭弹。火车尾部就没有这样幸运了,被炸得起了火,火车拖着燃烧的尾巴钻进了山洞。

火车在一片漆黑中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粗气,安静了。我坐了起来,洞顶距我的头很近,一伸手就能摸着。有士兵打亮手电,抓着伪装网爬上来,看见车顶上坐了一个人,略显惊讶,露出白牙齿笑笑。他们是检查伪装网的,看到耷拉下来的伪装网,铺平,用绳子连接起来。我看他们颤颤巍巍,爬过去帮他们干活。活干到架机枪的天窗跟前,我摸到了一手血,士兵告诉我,刚才一个弹片插进了机枪手的脖子,死了。我把手往伪装网上抹了抹,把手擦干。我这也算是参加战斗了,一参加战斗,对这样的流血牺牲就有些麻木。

干完活,回到原地,听到韩春在下面喊,“庄平,你没事吧?”

“没事。”

“火车得一会儿才走,要不下来躺一会儿?那上面太烫。”

“不了,上面还行。”

山洞里很凉爽,我望着漆黑的洞顶,想念起了韩冬。韩冬说延安住的是窑洞,那窑洞大得很,宽敞得很,窑洞里有大炕,冬天的时候,人吃饭、学习、开会都在炕上。我来自冀中平原,没有住过窑洞,有几分羡慕韩冬住过那样的窑洞。我本来是一心想跟着韩春走的,但真正跟韩春走了,却牵挂着韩冬,牵挂着共产主义。

一九三八年夏天终于踏上了国军抗日征程的我,想起从此与共产党八路军无缘的时候仍然泪流满面。在我心里,无论什么时候韩冬给我讲的共产主义都比韩春讲的三民主义更令我憧憬和向往。

“庄平,庄平,在上面吗?”车下传来韩春的喊声。

我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坐起来答道,“在,大……处座。”

韩春摸着黑爬上了车顶,摸到我的手握住,“你不知道,你的枪法多么让我吃惊!一枪是引爆器,剩下的一枪一个脑瓜,如果没有你,火车恐怕早被炸上天了,兄弟!你真是一个奇葩。”

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用的子弹我认得出来。”黑暗中韩春看不见我的表情,却准确回答了我的疑问。

韩春把一壶水塞到了我怀里,“如果不是这上面风大,我真担心你会中暑,多喝水,不要怕尿多,想尿就掏出家伙随便尿。”我说,“水都不够流汗的,哪有尿?”

韩春摸到我的耳朵拽了拽,“神枪手,回去大哥好好犒劳你!”说完,摸索着下了火车。

哈!我激动地拍了一下火车顶,如果不是怕掉下去,我非打个滚不可。在奔驰的火车上,我三枪各命中要害处,不是神枪手是什么?以前打乌鸦的时候虽然也有这样的纪录,可那打中的是乌鸦,乌鸦算什么啊?同样的命中,乌鸦的脑壳能与日本鬼子的脑壳相提并论吗?在这巨大的激动中,我也隐隐不安,我没有这么高的射击水平,以后韩春要把我当神枪手使,可是会坏事的。

一阵哨音过后,火车开动了。火车钻出了山洞,阳光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蒙住了我的双眼,眼前比山洞里还黑暗。黑暗过后,是那样的美好,玉米田、村庄、河流如黎明中的油画一样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明亮地层层展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