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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一路向东奔驰,过了临潼站发出了三级战备信号。陕西有句旧话:刁临潼,野渭南,土匪出在二华县,最恶不过潼关县。意思是出了西安城,沿着陇海线越往东走民风和社会治安越糟糕,这跟地理环境有很大关系。到了临潼,就能看见远远近近出现的山影,杨贵妃的霓裳羽衣、白居易的《长恨歌》已作古,而秦始皇的战车、唐明皇的战马经过这些年的演变,化作了一个字“刁”。三级战备就是要睁大眼睛提高警惕了。韩春说,为什么军统要押送这列车?西安城是西北门户重镇,一百多家各类特务组织在此盘踞,日本间谍组织恐怕已经得到情报了,路上打伏击、空中飞机轰炸都有可能,还有两华县的土匪,不敢明抢,扒火车弄点枪弹是有可能的。

我检查了一下枪,将枪呈四十五度仰角瞄了瞄。一想不对,韩春让我针对的是地面埋伏,不是天上的飞机,就把枪平举着瞄了瞄。再想还不对,没有一个人比火车高,这样打出去的还是空枪。于是,我跪在车顶,枪口向下俯四十五度瞄。居高临下。这时候大概有八九点钟了,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上方笼罩了一层薄雾,一种青涩发甜的气息从那里弥漫而来,这样的田野,让我想起家乡的高粱地,想起钻在高粱地里打桂皮的事,这样一想,李简的面孔就出现在我面前。韩春说,庄平跟李简是一样的人。那么,庄平会不会在做第二个李简?西安城没有一木清直那样的日军指挥官,不一定没有桂皮那样的汉奸,而为什么要让我假冒庄平呢?难道除奸还需要不在场的证据?我百思不得其解。

车到渭南站,挂了几节车厢,上来了几百官兵。然后火车又继续前行。这是野渭南了,列车进入二级防备状态。野渭南的地貌是大旷野,南高北低,北边是平原区,南边是黄土台塬。铁路好像正在分界线上。渭河在距铁路很近的平原区出现了,如一条波光粼粼的长龙随着火车走。一条公路沿着渭河南岸与渭河并驾齐驱,公路上有些热闹,几辆拉满士兵的敞篷军卡车向东跑,车上空飘扬着青天白日旗。军卡车的前面有一队装满粮食的马车也向东跑,每一辆车前都插着一杆红旗,车把式倚着粮袋站在车辕上甩红缨鞭,他们好像在比赛,当军卡车超过马车时士兵们向马车挥手,欢呼胜利。这比赛的双方一定有某种联系,这种联系让他们陌路相逢中建立起亲密关系,我猜这联系就是同一个目的地——中条山战场,一个是送人,一个是送粮,还有这列向东奔驰的火车,送的是武器,殊途同归上战场!陕西没有战火纷飞,但同仇敌忾的战争气味已经相当浓烈了。

过了一段时间,看不见渭河和公路了,铁路独自绕着山脚前进。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茂密的玉米田,渭河和公路就淹没在那玉米田里,南面近处是山民开出来的小片玉米田,远处是树林掩映的崇山峻岭。韩春叮嘱过,在这一带要对南边多加警惕,山里有几路土匪,还有日本特务活动。我端起长枪瞄向南面的玉米田。端着枪,趴在奔驰的火车上的感觉让我感受到了昔日打乌鸦的状态。现在是八月的盛夏,玉米正在扬天花,从车顶上望过去,玉米田里一片青黄,跟刚吐的高粱穗子一样。

“叭——”突然我的枪响了,紧接着又响了两枪,枪响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乌鸦黑色的羽毛颤动了一下,不见了。紧接着,一片密集的子弹从火车里飞向我射击的地方。玉米秆被打断了一大片,几条人影向树林那边逃窜。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目标的,那子弹是怎么打出去的。

火车大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韩春带了一队军人跳下火车,一部分沿铁路搜索,一部分进玉米田搜索。韩春戴着墨镜,大盖帽压得很低,李秉儒仰起他的高颧骨脸,向我这边张望了一下,冲我伸了伸拇指。这时候,我才彻底从打乌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真有人在路上要伏击火车?

火车又开始前行。我检查了一下子弹,我只打了三枪,打中没打中我不知道,李秉儒向我伸拇指的含义也比较模糊,是夸我打中敌人了呢还是夸我发现了敌人?韩春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注重韩春的态度,韩春身上就像有一种魔力左右着我。韩冬说:你把韩春当偶像,啥都听他的,二哥提醒你,你要是跟他干,以后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十年后,当我被捕入“蛇腹”后,韩冬的这些话如雷贯耳,差一点变成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