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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上了国军官服。为了让我看上去老成一些,韩春把我刚长出来的胡子刮了又刮,韩春说:你这胡子绒毛一样,还不如刮掉了让人猜去。韩春又给我肩上垫了毛巾,腰里缠了一圈白布,让我有了成熟男子的身板。
韩春用三天时间,对我进行了速成训练。
我以庄平的身份于一九三八年农历七月初的一个早晨,在西安城火车站登场亮相。
这天,站台上早早聚起了为我们壮行的人群,有的拿着小红旗,有的扛着横幅,还有身穿白色礼服,脖子上系着红带子,手里拿着金灿灿的小号或腰间拴着红彤彤的小鼓的学生乐队。大家都伸长脖子朝西看。西边有一个军方的进站口,两个士兵持枪笔直地戳在那儿,拦住人群。我们刚一到进站口,一个女学生就举着红缨子向学生乐队飞跑过去,大声喊:来了,来了,预备。嘀嘀咚咚嘀,嘀嘀咚咚嘀……向抗日勇士学习……坚决抗日……保家卫国……保卫中条山……保卫西安城!一时间拳头林立,小旗飞舞,横幅扯起来了。人群鼎沸,人群涌动。有人张开双臂维持秩序“让开路,让开路,勇士们过来了。”
韩春说,这列军火是要到中条山前线的,我们的任务是送到河南陕县车站,交给接应部队,事情如果顺利,我们就还坐这趟车返回。韩春还说:你别想打小算盘,你必须回到西安城,我不会让你跑掉的。我不清楚,韩春是真的洞察到了我心里的小算盘,还是敲山震虎,防患于未然。对这位大哥,我是亲三分敬三分剩下的就都是怕了,那只有点斜视的左眼,眯缝起来如一把斜插过来的薄刀片,让你不做贼心都虚。但我暗自下了决心,宁愿让韩春的薄刀片剥得鲜血淋淋,也不能放掉这次如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我的小算盘是到陕县后,逃脱韩春的控制,我不是穿着一身国军官服吗?不是有庄平的身份吗?混入接应部队,跟着接应部队过黄河到达中条山战场,实现打鬼子的愿望。
哦,你可能听说过中条山,但不一定清楚中条山在战略中的地位。中条山在山西境内,位于黄河之北,东接太行,西连稷山,长三百余里,横亘山西南部,西部与陕西隔河相望,南部与河南隔河相望,距离黄河最远的距离不过二十一公里,它是黄河的一道天然防线,是抵抗日军进攻陕西、河南的天然屏障,号称中国的“马其诺防线”。抗战全面爆发后,陕西军调兵遣将聚三万多大军渐进中条山战场。如果日本鬼子占领了中条山,很快会渡黄河,从潼关进入陕西,潼关是陕西的东大门。从陕西军渡河作战之日起,中条山在陕西家喻户晓,成了人们魂牵梦绕的地方。人们知道了它是黄河的屏障,它是陕西及大西北的屏障,知道了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战争,这场战争的胜负将直接关系到陕西的安危。我不是陕西人,让我魂牵梦绕中条山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中条山是西安城距杀日本鬼子最近的战场。
这车军火事关中条山战局,事关中条山几万国军将士的生命,责任重大。预感到路上不会太平,韩春请战押送这列军火。韩春是最高指挥官。我夹在韩春的队伍中间,端着长枪,显得威武雄壮,但我尽量把钢盔压低,不让人看见我的脸。韩春告诉我,不能让任何人认出我,我扮演得如何,直接关系到庄平的安全,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非常明白,韩春让我这样做,一定有原因。韩春做事钉是钉铆是铆,不会危言耸听。所以,尽管这个城市里没有几人认识我,我还是遵照韩春的要求,尽力遮掩自己。但当我穿过欢送的人群时,还是发现有人认出我了,我吓坏了,紧张得腿都不听使唤,还好,她没有叫我的名字,也没有跟我打招呼,好像没有人能看出我们认识。我们在热烈气氛中上了火车,等关上了车门,气氛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了。
“大家说说,往前线运送武器弹药应该是机密活动,火车站怎么会这么热闹?好像整个西安城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春拧着眉头说。
一个硬邦邦的声音马上顶了上来,“让我们说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共产党那边知道吗?一定是共产党那边,打着为我们壮行的旗号,显示他们对抗日有多积极,他们就会搞这虚头巴脑、哗众取宠的事情。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就那么怕他们说闲话?怕他们说我们对统一战线没诚意?咋就这么哩?”
我悄悄看着这个人,这个人比韩春年长,颧骨剽悍突出,鼻孔无缘无故地收缩,给人一种总想嗅出点什么气味的印象。这是韩春给我叮咛要重点躲着的人,这人叫李秉儒,侦缉科科长,是一个侦缉天才,人们调笑说他长着一只狗鼻子,没有嗅不到的气味。韩春平时都让他三分。
韩春说,“大敌当前,精诚团结,多体谅体谅上面,毕竟是大敌当前的合作时期,不要让人家说我们把人家当贼防。”
李秉儒说,“你看着吧,不知有多少股势力在铁道两边等着伏击我们。”
韩春对大家说,“李科长说得对,我担心日本人那里已经得到这趟车的情报了,所以才主动请缨押送。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做好应对准备。看车站上热闹成这样,我临时决定调整战斗部署,李科长把你的人分散开,拿好望远镜,主要负责瞭望车两边的田野、村落、树林,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开枪。张科长,安排你的人跟在李科长的人后面,子弹上膛,手榴弹放在身边,前面发现情况,后面就要立即投入战斗。其余的不变,现在就分散开,听各自科长的安排。”
“哎,等一下,”人们都要散去的时候,李秉儒突然指着我说,“这个新来的,叫庄平吧?该给大家介绍一下。”
韩春说,“回去后吧,隆重介绍给大家。”
李秉儒说,“庄平我早就听说过,有两下子,跟我们侦缉队吧!让我们也亲眼一睹京城人的身手。”
韩春说,“庄平没有分科,暂时听从我的安排,单独执行任务。”
李秉儒说,“那也不该总垂着头,一句话不说呀。”
韩春叮咛过我,这里没有人认识庄平,但也要尽量不让人看清我的眉眼,不要跟人纠缠,因为真庄平很快就会回来露面,不要让人看出这前后不是一个人。所以,面对李秉儒的步步紧逼,我干脆把钢盔向下一拉,盖住半张脸,发怒地说,“我就这性格,怎么啦?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挑这理?我什么都不了解,谁也不认识,说什么?跟谁说?”
李秉儒嘿嘿笑了两声,“这气盛!不愧是京城来的年轻人。庄平,你这性格能干我们这行,老兄佩服。”李秉儒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他的人走了。
人都走完后,韩春把我的钢盔掀起来,夸奖说,“好,快刀斩乱麻。这李秉儒跟谁都想斗,你算是初战告捷。”
我问,“大哥,你的意思是有汉奸给日本人送情报?”韩春说,“看我们路上有没有事就知道了。现在不说这个,做好准备就是了。”
韩春安排我趴在火车头顶上放哨,这既能与其他人隔离,又能站得高看得远。我面有难色,韩春说,“你不是玩着扒火车长大的吗?扒火车打乌鸦,不会是吹牛吧?”我苦恼地说,“我的枪法时好时坏,说不准。”韩春说,“你的任务是发现敌人。披上伪装网,防止敌机发现对你扫射。你必须活着回去,不然庄平就无法现身了。”提到庄平,韩春面色有些沉重,隔着玻璃望了望站台上热闹的人群,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干脆到车顶上去招摇招摇,但不能让人看清你的面孔。”
自从答应了韩春干这件事,韩春的指示总是让我不解,他不让我问为什么,只让我按要求执行。我执行韩春的指示,登上了火车头,当我站在火车头上看到那么多人对我欢呼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庄平—— 一个抗日的国民党军官,也可以说,我这个假庄平与那个真庄平合而为一了。
韩春说,我和庄平高矮胖瘦差不多,口音也差不多,是我们相近的名字让他产生这个奇思妙想的——偷梁换柱。韩春说,你呢,一定要给我保证不要出差错,如果庄平因为你把戏演砸了而丧了命,我就一枪打死你。软硬兼施,韩春已经对我实行多遍了,韩春从来没有这样啰唆过,尽管他平时也很严峻,但从来没有这样严峻过。所以,我猜出庄平去干的事一定是一件非常危险、非常重大的事,如果因为我的差错出了问题,韩春对我开枪是绝不会手软的。每想到这,我对自己的小算盘就有些矛盾,但又一想,韩春不是让我只做这一趟车的替身吗?等完成了任务,庄平那边的任务也结束了,我逃跑应该对庄平的安危没有影响了。
我和韩春都没有想到,这次计划短暂的假冒竟进行了十年,要不是全国解放了,恐怕就成了终身制。我的青春、整个**燃烧的军人生涯都是披着庄平的外衣。这次假冒,使我从此不但与八路军无缘,而且与那个令我神往的共产主义背道而驰了。背道而驰意味着什么?反动。我的政治命运就是这样在一片国共合作的混沌中起步,经过生生死死的羁绊,奔向了等待在我老丈人家门前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着这顶黑色的帽子在红色的惊涛骇浪中颠簸了三十个春秋,卸掉时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