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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没有跟随张灵甫而去,不是张灵甫食言,而是积极给张灵甫推荐我的韩春改变了主意。韩春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我一点不知道。可怜的我还每天按照张灵甫的要求,顺着城墙跑步,早晚各一圈共二十八公里,然后练爬墙,一段时间后,我顺着城墙能一口气跑半圈,在墙与垛的夹角,我徒手三两下就能爬上城墙。韩大大家没有马,八路军办事处有,正好韩冬从陕北回来了,我对韩冬说我想学骑马,韩冬说学骑马好啊,早点学好,到了陕北立即就能派上用场,八路军擅长打游击,骑马打游击最方便。韩冬在办完公事后带我到城外学骑马,面对韩冬的热心帮忙,我很愧疚,韩冬不知道我要跟张灵甫走,以为我在为去陕北参加八路军做准备呢。我提心吊胆,韩冬随时都会提出来带我去陕北的,到那时可怎么办?所幸的是,直到我学会了骑马,韩冬也没有提出来,后来,韩冬又不辞而别了。韩大大说:你看你二哥也开始神出鬼没了,弟兄俩大概干一行了,鬼鬼祟祟的。我没有在意。后来我才知道,韩大大真说对了,这个时候韩冬开始在西安城干地下工作了。

我准备好了,还不见张灵甫来叫我,心就有些急了。韩春说:不要急,肯定是伤没有养好,张大哥是勇士,待在家里比你还急。从春天等到夏天,张灵甫还没有来,我便独自去了一趟秦岭脚下,见到了一片片翠绿的稻田,没见到张大哥,张家人说,张大哥早走了,走的时候说过的,要去韩家带我走。

在回西安城的路上,愤怒和悲伤充满了我的胸腔,被我早忘掉的韩冬的那些话在我耳边轰鸣起来,韩家父子想剥削我?从东大村到西安城,我步行了五个小时,我的腿有时候发软,有时候发硬,到东羊市天已经黑透了。我回来就向韩大大发难了,我认为,张灵甫一定是到面馆找过我,是韩大大挡回去了。韩大大说,“我没见,也没听伙计说过,等你大哥回来问问你大哥。你大哥怎么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看到韩大大一脸无辜不像装出来的,我没有再说什么。

几天后,我从面馆里打烊回来,看到韩春跟韩大大在厨房里,我便冲进了厨房。此后的细节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这样的:韩春承认张灵甫来叫过我,是他不让我去的。我大发雷霆,我说了我是你们可以不给工钱的长工、你们想长期剥削我等等那些韩冬给我讲过的话,气得韩大大用铁勺敲着锅沿喊起来,“天地良心啊,你个娃,喂不熟的狗。” 韩春扬手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两眼冒金星,我转身跑出去了,跑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本想全部穿上我妈妈给我的旧衣服,可这小一年时间,我的身体长了许多,衣服都穿不上了,我只好又把韩大大给做的衣服穿上,把跟韩家没有关系的一点东西打成一包,背起包打开了门。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再不想当傻瓜被人剥削了。

门却被韩春堵住了,韩春问,“你到哪儿去?”

我不说话,推韩春,这个看上去身体不好的人还不容易撼动。

“你要到哪儿去?”

“去陕北参加八路军!”

“你敢踏出这门一步,我打死你!” 韩春竟掏出了枪,枪口对准我的胸口。

“开枪,打死我啊!”

韩大大跑过来按住了韩春的枪,“春啊,放他去吧,你这也拦,那也拦,这么大的小伙子待不住啊。”

韩春收起枪,把我推搡到**,指着我说,“等我回来,有话给你说,你如果跑了,我会抓你回来的,抽死你。”

韩春把我的屋门锁上了。我听到韩春在院子里对韩大大说,“就锁着这,等我回来。”韩大大说,“你至于这样吗?”韩春没回话。一阵脚步声奔向大门口,韩春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我扒着窗往外看,韩大大坐在杏树下,身体有些发硬,举着烟袋半天也没吸一口。我反身仰躺在**,难过起来。张灵甫那英俊的面孔在我眼前晃悠,一会儿是对我失望的表情,一会儿是安慰我的表情,我像思念亲人那样泪水汪汪。最初的那阵愤怒和激动过后,我又不相信韩冬那些话了,韩大大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他可能需要一个帮手和陪伴他的人,但绝不是想剥削我。韩大哥更不可能,但无论如何,大哥他太独断专行了,不该这么长的时间瞒着我,如果不是我去了趟东大村,现在还蒙在鼓里。可韩春为什么要变卦?为什么要这样扣住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耗下去了。想到这里,我翻身坐起来,向窗外看了看,韩大大还坐在那里,我下了床,摇起门来。

韩大大拖着脚走过来,对着门缝说,“我这儿还有一把钥匙哩,可我不敢哪,你没看韩春的脸色黑得要杀人啊,我当爸的都怕,你不怕啊?”

“不怕。”

“消消气,你大哥这样做是不对。我知道,你说那些话也是让韩冬惑惑的,不是心里话,你是个很懂事的娃,是个知恩图报的娃,在大大这儿,你也没有白吃饭。”

“大大,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该那么说。”

“大哥打你不对,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你大哥……”韩大大声音呜咽了一下,停住了。

“大哥出啥事了?”

“肖丽死了。铭啊,我儿稀罕的那个女子没了啊!”

“肖丽姐死了?” 我顿时感到心脏产生了一种撕裂的疼痛,像有人把我长在心上的东西撕了下来。

“还怀着我们老韩家的种,被日本鬼子杀了。”

“大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天了,韩春忍着,没有告诉我,我知道我这儿子的秉性,不报了这仇,不会罢休,我真怕他把命也搭进去啊……”

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冲击着我,我坚持不住继续跟韩大大对话,我回到**,用双手捂住我要放声号哭的嘴。气流捂在胸腔里不得出来,冲胀得我浑身抽搐。

当这一阵痛苦过后,我喊韩大大开门,我要去延安,去参加八路军,杀日本鬼子,替肖丽姐报仇。

就这样,我背着韩大大为我准备的行囊,当晚出了西安城。我原谅了韩春的粗暴,也为韩春难过,但我觉得不能再靠韩春了,十七岁等到十八岁了,竟是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果?如果听二哥的,我早已是一名八路军战士了,早上了战场。出东门的时候,我有一种冲出牢笼的兴奋。

“去云阳乡,找尚致,尚致不在,找尚惠。”我心里这样念叨着走出了西安城。再见,西安城,我可能再不会回来了,我会死在战场上的。周围都是黑色的原野,唯有路发白,这是我第三次走这条路了,在白天没有一点问题,晚上就说不准了,有的岔路口,能辨别出一点标志物的轮廓,有的没有。我判断着,硬着头皮往前走,后来看见了霸河水,上了霸河桥,我心里轻松了一些,继续走。大概走到后半夜了,还不见渭河,我停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我所过的路口,说不上来哪里拐了弯,我看了看天上的北斗星,只要朝北走,云阳乡在北边,延安在北边,向着北斗星走大方向就不会有问题。我向着北斗星指引的方向走,想着穿上灰色军装、骑在战马上的情景,恨不得飞起来。

我走了一个晚上,快天亮时实在走不动了,就倒在路边的苜蓿地里睡着了。将近中午,一个赶马车的把我摇醒了,我激灵一下坐起来,看到远处是一个高塔,那高耸入云的塔身和塔顶的葫芦造型,告诉我那是崇文塔。此地是崇文乡,北斗星把我指到泾阳县的东南边了。真是望山跑死马,我走到太阳偏西,到了泾河边,崇文塔好像还是那么远。看到河水,我便觉得口渴得难耐,我踉踉跄跄走下河堤,双膝跪到水草边,伸长脖颈,像马一样饮着水。这时,有两个人来到我身后,一齐动手把我的头按进了河水里,在我晕过去之前,看到静静流淌的河水因突然遭到侵袭,激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我醒来的时候,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子里,面前站着韩春。韩春脸色苍白,目光凶狠,抡起皮带抽了我几下,问我醒来没有。我说:大哥,放我走吧,我要给肖丽姐报仇。韩春把我拉起来按在椅子上,有几分悲凉地说,“没有让你跟张灵甫走,是想让你帮大哥做一件事,冒充一个叫庄平的人往中条山押送一列军火。”

我当时听到“中条山”这三个字就激动了,中条山不就是抗日战场吗?

此后,韩春对我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长时间谈话,他谈话的风格与以往也不同,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我感觉他为这次谈话犹豫、准备了好长时间,但是我没有用应有的注意力去倾听,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心上,因为他要我做的事一下吸引了我,我的心飞也似的直奔这个事了,我不知道怎样描述我当时的心境,但可以联想以往我那癫狂的热血沸腾起来的情景,我急切地要做这个庄平。韩春啰里啰唆地又给我承诺:人各有志,你帮了大哥这个忙,你想去延安,大哥送你一把好手枪做酬谢,你如果还想跟张大哥,我把你亲自送去,他在武汉。我真想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了,赶紧告诉我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