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肖丽的到来,不只是给我带来了家乡亲人的消息,还促使韩春为我的愿望积极行动了起来。

肖丽走后的第三天,韩春回来对我说,“你肖丽姐说,她经过北平的沦陷,特别能理解你,让我抓紧实现你的愿望。现在有一个机会,张灵甫回家养伤了,我明天带你去见他。张大哥打仗是一把好手,文采也是一把好手,如果他能带你走,你以后会有出息的。”我首先感叹的是爱情的力量,肖丽的话真是能顶我一千句一万句,其次我惊讶的是韩春大哥竟称张灵甫大哥,张灵甫可是抗日名将啊,他是陕西人,西安城街头的传单十张有五张都有他的名字,陕西人为他自豪啊。我真是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能跟着张灵甫打仗。

韩春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这还要看人家给不给这个面子。”

韩大大有些不同意,“我们这娃性子弱,跟上你那样的大哥不死也会剥层皮。”韩春反问道,“你这娃性子弱吗?”韩大大笑而不语了。

韩春让我转一圈让他看,韩春说,“这才半年时间,成大小伙儿了,长高了有两寸,我们陕西水土养人啊。”韩大大说,“是我的裤带面养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还能长两寸,以后我们这小伙儿跟张灵甫一样高大英俊。”韩春说,“爸,你没发现,英俊的坯子已经出来了。”

韩大大尽管不同意,还是高高兴兴地做了一陶瓷罐羊肉臊子,韩大大说人受了伤,羊肉是大补,这冰天雪地的吃羊肉也暖和。张灵甫在西安城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到面馆吃羊肉面,后来带兵在西安城也常来,跟韩春还是在面馆认识的,两人都穿着军装,一打招呼都是黄埔出身,就对上心思了,称兄道弟起来。韩大大又让我去老马家买腊牛肉,我精挑细选了一块最大最好的腊牛肉,让店伙计包了三层麻纸,上面压了红标签马记腊牛肉。回来走到钟楼,我拐进了一家布店,那里面有一个专供客人比画布料的穿衣镜,我好好照了照自己,我真是长高不少了,肩膀宽了不少,眼睛明亮,充满了梦想的光辉,昔日那个小老鼠脱胎换骨了。我来回都是一路小跑,大冷天跑出一头汗。韩大大说,看高兴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哩!

晚上,韩大大又一脸忧愁地盘脚坐到我床边,说,“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给你说说,那张灵甫杀人不眨眼,连他太太都杀了,脾气暴得很,你跟着他,万一哪儿惹着了他,他一枪你就没命了,你大哥怎么给你找了这么一个人?”我吃惊地问,“你听谁说的?真的吗?”韩大大说,“饭馆是啥地方?南来北往的,啥话听不着?那太太的哥哥一直告,官官相护告不倒,后来告到了西安城妇女会,妇女会把这事捅开了,捅到宋美龄那儿了,宋美龄给蒋介石说了,蒋介石大怒,下令把张灵甫逮到南京判处了死刑。听到判了死刑,我心里怪难受的,平时见面不笑不叫叔,还喜欢到三学街孔庙拓字练书法,挺和气的一个娃,脾气上来咋这悍呢?你说他这脾气谁不怕啊,别人躲都来不及,咱还往前扑,不想活了?”我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大哥热情很高,把这当一个机会,你说我好不容易盼到大哥给我帮忙了,我不同意,不合适吧?”大大说,“这帮的叫啥忙啊?他们俩是一路货,那个肖丽也一样,二百五,两人喜欢成那样,就结婚住西安城嘛,不,要去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讨生活,你说这女子咋想的?”

听到这,我觉得韩大大的话不能全听,韩大大的想法跟我跟韩春跟肖丽都不一样,无论如何,我是为了抗日要求参加国军的,这一点韩春非常清楚,相信韩春大哥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韩春坐着一辆马拉的轿车,从南门出西安城,向秦岭脚下的长安县东大村走。晚上下了一场雪,路上还没有人走过,我们的轿车吱吱响,轧出了第一轮车印,韩春的情绪很高,吟了几首有关雪的古诗。看到我闷着,问道,“咋了?我以为你会高兴得跟小马驹一样哩。”我不说话,韩春呵呵笑着说,“你大大在你跟前胡咧咧了吧?等你结婚有了媳妇就知道了,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见我没有听懂,解释道,“听说是这么回事,我这大哥领兵在外面打仗,他二太太住在西安城里跟一个同在一个部队的男人好上了,搞得部队里的人都知道,最后一个才传到大哥耳朵里,大哥从战场回来,一怒杀红颜。张灵甫不是一介武夫,他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后考入黄埔军校,是第四期学员。他自幼熟读经书,爱好古文,对旧体诗词有浓厚的兴趣,后又迷上了书法。张灵甫的书法造诣连于右任都称奇才、后生可畏。后来,张灵甫犯了杀妻罪,去南京投案,一路经过洛阳、郑州、徐州等地,因带的路费少,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就囊空如洗。他便卖字换钱摆脱困境。即使在南京入了狱,也还有许多商家找他求字题写店名,据说那时候的南京,张灵甫书写的招牌店名多如牛毛。如果生逢盛世,很可能成为一位书法家。”

我半信半疑,韩春说,“这样,一会儿我看你的示意,你捏鼻子就是同意我给你说情,捏嘴就是不让我说,好不好?”

轿车来到秦岭脚下的东大村,这个村的村口有一个地方很奇怪,有一股热气从雪地里冒出来。韩春说,“人家这是好地方,有温泉,那是眼温泉。”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温泉”这两个字。

张家是一殷实农家,有一院大瓦房,瓦房檐上吊着一尺多长的冰溜子。当时张灵甫坐在热炕上,把一张黄纸放在大腿上写东西,见我们进来,要下炕,被韩春按住了。韩春说,“自己兄弟,不要客气,有伤,就在炕上吧。”

韩春给我描绘过张灵甫如何英俊,但当我看到张灵甫还是惊讶,你说怎么就那么英俊呢?眼睛,鼻子,嘴巴,脸形,上帝咋就那么偏心,将最美的个体、最美的组合给了张灵甫一个人。还不止这些,你看那眼睛的神情,是那么单纯、那么温润,简直是一个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婴儿,怎么都跟战火纷飞年代的杀妻猛将联系不到一起。

韩春问,“钟麟,写什么呢?”

张灵甫说,“闲得慌,想把日本人跟中国人分析一下,你说,日本人是怎么想的呢?不怕死,你看咱们中国人,怎么就那么怕死呢?让日本鬼子用刺刀顶着屁股,跟赶羊似的,赶在一起,宁愿让日本鬼子用机枪突突了,也不敢反抗,如果大家一起反抗,总能跑几个吧?汉奸一大堆,跟着日本人打自家人,你说,这是个什么民族?”韩春说,“老兄言重了,我们不是在跟日本人作战吗?”韩春说到这儿,给我示意,我赶紧捏鼻子,韩春说,“你看这小子,就是来找你要去打仗的。”

我赶紧说,“张大哥,我可不怕死。”张灵甫问,“你是东北来的学生?”韩春说,“亏你还在北平待过,这是地道的北平口音。”

张灵甫说,“咱是老陕西,听东北和北平的差不多,东北的学生多了,就想当然了。”

韩春对我说,“你出去看有啥活干没有,我们说会儿话。”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扫,一个男孩在追一只小狗,小男娃跟年画上下来的一样,胖乎乎的,虎头帽,虎头鞋,小脸蛋冻得通红,高挺的鼻子描摹出了他父亲的英俊。我弯腰抓起一把雪,捏出雪球,“哎”地扔过去。男娃放弃追狗,跟我打起雪仗来。

吃饭的时候,张灵甫扶着门框向男娃招手,“过来,鼻涕都过河了。”男娃摇摇摆摆跑过来,张灵甫掏出手绢,很仔细地给男娃擦鼻涕。韩春看在眼里,在回去的路上训我没有眼力见,人家娃鼻涕流到了嘴里,你怎么就不知道给人家娃擦哩?

吃饭就在说话的屋里,一张大方桌上,一盘炒鸡蛋、一盘白菜豆腐、一盘白萝卜炒粉条、一瓶长安特曲。主食是香喷喷的米饭。张灵甫对我说,“小伙子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产大米,叫桂花球,名贵着哩!到春天你来看,到处是翠绿的水田。多吃点,我不喜欢太瘦的兵。”

我紧张地嗯嗯应付着。

张灵甫用命令的语气不满地说,“大口吃,像个男人。”

我赶紧大口吃饭。

“你马骑得咋样。”

“在南苑兵营的时候,我骑过。” 我赶紧咽下嘴里的饭说。

“我问的是你马骑得咋样?”

韩春插进话来说,“你张大哥是骑马的高手,以后跟着好好学,最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赶紧说,“我一定会骑好的。大哥。”我的头上冒汗了。

“枪哩?你是进过兵营的。” 张灵甫略带讽刺地问。

我老实地回答,“开始我们没有枪,二十八号敌人打过来的时候我们才学打枪,有的同学还不会拉枪栓,敌人就过来了,我连拉枪栓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有一根棍子。”我说着委屈得眼里冒出了泪花。

韩春说,“不过,我这弟打过鸟枪。”

“我会打鸟枪,”我赶紧说,“我们那里种高粱,到快收的时候,乌鸦就来吃米,我们就用鸟枪打乌鸦,赶跑它们。”

张灵甫笑着问,“你打下来过吗?”

“打下来过。”

“是空中飞的还是扒着高粱穗子吃米的?”

“都打下来过。”

张灵甫哈哈笑起来,“没准你会成为神枪手。”

我说,“我四哥也这样说过,四哥说,他营里一个兵,小时候挨饿,用弹弓打麻雀吃,结果成了神枪手。”

“你四哥也是军人?”

韩春说,“二十九军一个营长,南苑战斗中牺牲了。”

张灵甫嗯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肩,“我说哩,你怎么那么想打日本鬼子。我们这村外面树上到处是乌鸦,一会儿出去打给我看看?”

“好吧!”

吃完饭,韩春要讨字。张灵甫问韩春讨什么字,韩春说你随便,只要是大哥的真迹就行。张灵甫挥毫写了两幅字。

回去的时候,张灵甫拄着棍,送我们到村口,村口的大树上落着一群乌鸦,见到人,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惧,哇哇地叫着飞来飞去,张灵甫把手枪递给我。我没用过手枪,但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我接过枪,向树上一扣扳机,枪响了。等那成片的乌鸦“啊——哇——”地飞远了,也没有看见有一片黑毛落下来。我满脸通红。

韩春说,“张大哥跟你耍哩,这手枪跟鸟枪用起来不是一回事。”

张灵甫笑着说,“我喜欢小伙儿这股劲,我要了。我养好了伤,走的时候要去西安城坐火车,去叫你。这段时间好好练练本事,跑步、爬墙、骑马,西安城有的是城墙供你练,骑马嘛,没有条件,跟了我以后再练也行。”

“好,我们准备好等你,我这弟就交给你了。”

就这样说定后,我们走了。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到张大哥还拄着棍,站在村口,白雪衬映得他的身影跟雕塑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坐轿车,我跟着轿车跑,积雪嘎嘎,雪粉飞扬,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激动!而韩春似乎有心事,他坐在轿车里,表情凝重地反复看那两幅字,弄不清楚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话:张钟麟是个性情中人,这是写自己的心事啊,把自己比作白居易、温泉水,眼下党国正需要他这样的中流砥柱,可不能有这样悲愤的苗头啊!听到韩春的话,我感到很诧异,张大哥是一个在前方作战的勇士,能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呢?我继续跑步,没有搭韩春的话。

回到家,韩春把那两幅字平铺到**,给我指点如何品味这字和诗,一幅是白居易的《初贬官过望秦岭》:

草草辞家忧后事,

迟迟去国问前途。

望秦岭上回头立,

无限秋风吹白须。

韩春说,八一五年(元和十年六月),京都长安发生了一起政治谋杀案:宰相武元衡在上朝途中遇刺身亡;与此同时,刑部侍郎裴度也在另一条路上被刺负伤。刺客的目的是阻止朝廷对叛乱的彰义军节度使吴元济进行讨伐。事情发生后,白居易认为这是国家的耻辱,次日就上书奏请尽快缉拿凶手归案,从严处理。但是一些权贵怨恨白居易先谏官言事,给他定了僭越的罪名;并诬告他在母亲看花坠井死后仍作赏花和新井诗,是大逆不道,有悖名教。结果白氏被贬为江州(江西九江)司马。这首诗即是作于赴江州途中。

韩春说:张大哥在写完这幅字后情绪明显有些消沉,这首诗是不是他心境的自画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灵甫是一个在抗日中出了风头的人,难道他的周围有小人?我觉得张大哥对前途有茫然之感,有对政治环境日趋险恶的焦虑。

第二幅是张继的《华清宫》:

天宝承平奈乐何,

华清宫殿郁嵯峨。

朝元阁峻临秦岭,

羯鼓楼高俯渭河。

玉树长飘云外曲,

霓裳闲舞月中歌。

只今惟有温泉水,

呜咽声中感慨多。

韩春说:我们在陕西后方比较闭塞,张灵甫在前方,对国军高层抗战的态度比我们清楚,你看这首诗,张灵甫的意思是好多人不积极抗日,霓裳闲舞,他自比温泉水,呜咽声中感慨多。张大哥的心里是很悲伤的,英雄流血又流泪。韩春的这番话对我震动很大,我以为在抗日这件事上,国军都是像二十九军那样,同仇敌忾的,我看到的,都是那么单纯的鲜血,没有这样复杂,张大哥的这种悲伤,使我对他更加敬佩,暗下决心跟着张大哥好好干,给张大哥长精神长脸,让那些不积极抗日的王八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