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放弃了去延安,表明我还是对韩春抱有希望,我决定见到韩春就跟他正式摊牌,如果他再不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就去延安参加八路军了,我不是要挟他,我真是这样打算的,我不想再等了。好几天,韩春都没有回家,有一天我替韩大大送完年礼回来的路上,看见了韩春,看见了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片最美好的、人间最富于幸福生活的亲密情景。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临近过年,各家门前红亮亮的灯笼在黝黑的古建筑背景下散发出一种来自遥远的温暖,我有些想家了,拖着脚步,想一个人多走走。走着走着,我被一个馄饨挑子吸引了。馄饨挑子上挂有一盏小马灯,那灯火映着在冒着热气的小锅边忙活的小贩,怎么看都像我家乡的一点风情切放到了这里。挑子前面有一张小桌子,一个从挑子那边挑过来的小灯笼映照着桌前吃馄饨的一对男女。男的围着一条灰色的粗毛线围巾,戴着一顶黑呢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我一眼认出来了那正是我要找的韩春。韩春平时冷若冰霜的脸上此刻春风习习,他很少吃,看着对面那个女人吃,那女人围着一条淡蓝色的毛线围巾,头上戴着一顶时尚的白色巴黎绒帽,那帽子好像有点大,她一低头吃馄饨,帽檐就要掉下来遮住眼睛了,这时韩春会及时伸手,把那帽子向上扶一下,那女人感谢似的扬起脸对给她扶帽子的人笑一下。十七岁的我不会形容这女人有多漂亮,但我却认定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后来我回想,也许她并没有多么漂亮,是她的笑容漂亮,跟鲜花绽放似的漂亮,还有韩春那温柔的跟抚摸花朵一样的模样,增添了我把那女人的相貌跟鲜花联系起来的想象,我甚至嗅到了鲜花的芳香。

我本来不想跟韩大大讲,可当看见韩大大时,却迫不及待地讲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韩大大说:又不是你找下女人了,你激动个啥?回头他却也激动起来,在院子里跟兴奋的鸭子一样来回转圈,说,“你看这娃一声不吭,要过年了,我总得给人家准备些礼性吧?明天得赶紧去绸缎庄,晚了人家关门回老家过年了。”我说,“我不敢保证那是大哥找的媳妇,也许就是跟女人吃顿馄饨?”韩大大说,“你大哥从来不近女色,咋还殷勤地伺候着掀帽子?哪个女子这大本事,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和韩大大都没预料到,我们刚躺下,韩春竟带着那个女人回来了。韩大大披着衣服迎出来,提出要给他们做饭吃,韩春不同意,说有工作要谈,然后拥着那女人进了屋,关上了门。

我趴在窗户上,看见那女人身材高挑,白色的巴黎绒帽下是白色的裘皮大衣,大衣下面露出宝蓝色的裙裾和黑色皮靴。

这晚我没有睡好,隔壁屋里过一阵就传出一种声音来,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声音,但绝对跟工作没有关系。声音并不大,但却让我心惊肉跳,浑身都冒汗了。

他们是黎明时候走的,女人搂着男人的腰,黎明灰白的曙光像玻璃纸,落在他们肩上和头上。女人披在背后的长发有点乱,男人用手指当梳子,边梳理边走出了院子。

这一天韩大大没有心思经营面馆,也没有心思去送年礼或派我去送年礼。韩大大坐在屋前台阶上望着大门外发呆,我也没有心思想我参军的事了,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韩大大对我发火道,“小祖宗,不要扫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俩人住到家里了,又不给我说是我儿媳妇?我看人家那穿戴,咱西安城的绸缎怎么能拿得下来啊?你看你大哥那样,人都不避,这是找媳妇还是找神仙敬着?”呆了呆又说,“天黑着,我不好意思提灯照人家的脸,你说那女子长啥模样来着?”

晚上,韩春一个人回来了,脸上还保持着昨晚的习习春风。我和韩大大都迎了上去,看着韩春。韩春笑了,“这是干什么?我有点受宠若惊了,你们不就是想问点什么吗?人已经回北平了,她叫肖丽,是我媳妇。”

韩大大说,“还没结婚哩!你让人家空着手走了?”

“她没有空手走呀,她带走了你儿子的心,这礼不轻吧?”

“你怎么变得跟韩冬一样耍嘴皮子了,我是正经给你说哩,大老远地来一次,我连是光脸还是麻子都没看清。”

“人家来是有公差的,时间紧。以后,以后啊!庄铭,到我屋里来一下。”

进了韩春的屋,韩春拧了我耳朵一下,“昨天见到我们你跑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嬉笑着说,“你对那个……姐姐那样,咋还看见我了?”

“你大哥是干什么吃的?后脑勺上都是眼睛。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肖丽姐去过齐老爷家,也见过你妈妈。他们都好着哩。”

啊?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呆愣了。韩春拍拍我的头,“吓着了?齐三少爷的游击队撤到西山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地方抗日武装。齐老爷给他们供粮食和情报。肖丽也给他们带去了你的消息,让他们放心。”

这是我逃出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我那战火纷飞的家乡的亲人们的消息啊,我激动得呜呜哭起来。

韩春没有阻拦我哭,我哭够了,才想起说感谢的话,韩春说,“不用感谢,我是让肖丽探你的底细,看你给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你说的都是真话。好样的。”

我笑了,看着笑容满面的韩春,感叹爱情的神奇,爱情让整日阴沉着脸的韩春变成了热情洋溢的韩冬,这多好啊!我惋惜地说,“肖丽姐只在这儿待了一晚上,我都没看清她的面孔。”

韩春苦笑了一下,“怎么,现在对我有意见了?肖丽干的是与李简一样的工作,随时都有可能牺牲,所以我们……”韩春顿了一下,“我们很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明白韩春话里的真正含义。提到李简,我心底对肖丽生出一种崇敬。

肖丽不但给我带来了家乡亲人们的消息,还送给我一块巧克力,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巧克力。巧克力是韩春转交给我的,韩春说,“你肖丽姐夸你勇敢、英俊,奖给你块糖。”

我接过糖,简直受宠若惊,用颤抖的声音问,“肖丽姐也看见我了?还夸我勇敢?”

韩春笑了笑,说,“这可不是你大大送礼的那种糖,这糖叫巧克力,是一个美国记者送给肖丽的,你面子比我大呀,我都没得到这么一块巧克力。好,回自己屋享用吧。”

我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灯前抚摸着这块叫巧克力的糖,就像韩春抚摸肖丽的帽边。这块糖确实与别的糖不一样,别的糖是方块,两头用纸拧起来包着,这叫巧克力的糖是长条,是写着英文字母的很华丽的纸裹起来的,裹得细致,线直角方,紧紧贴着糖。我试了试,不好剥,就打算不剥了,我没有想吃掉,肖丽姐给的,我想留个纪念。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心,还是把纸剥开了,里面还有一层金色的锡纸,再剥开,才是糖,这糖跟别的糖颜色也不一样,是深咖啡色的,气味也不一样,有一股浓郁的咖啡味。我喝过一次咖啡,是跟八哥九哥在北平的咖啡馆喝的,咖啡高贵的身份让他们一度很着迷。我看后,又小心翼翼地照原样包上。从此以后,这块巧克力就装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没有离开过我。我害怕不小心它从口袋里溜出来,用一个别针别着口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