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永和为赶考殚精竭虑这几年,也是爱丹独守空房备受熬煎的几年。除晨昏定省一日两餐外别无一事可做,只能和妯娌们拉呱闲坐打发时日。可是,大嫂、二嫂素来面和心不和,去大嫂窑里坐得多了,二嫂不是酸溜溜地斜她一眼,便是指东道西地捎带她;到二嫂那里跑得勤了,大嫂说话瓮声瓮气,见面意意思思,好不自在。还有二哥,钩子眼看人,**裸地冒火,连笑里都带着馋相。有事没事爱往她窑里跑,嬉皮笑脸,毛手毛脚,是个惹是生非的祸种。所以,她不得不回避着他们,躲在自己窑里看闲书消遣。要不,就走出九十眼窑院独自到码头集市闲逛,整日独来独往,希图独善其身。谁知,这样一来,又遭到大嫂、二嫂的白眼,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更要紧的是,还得在白家不成文的清规戒律中谨守,一不小心,又会落个少规没矩的把柄。

忽然想到“活寡”,用在自己身上不也恰如其分?难道,道貌岸然的奶奶不曾有过**,不曾有过夫唱妇随?难道以牺牲他人的正常生活为代价,去换取那渺渺茫茫的前程,是白家的唯一选择?爱丹还想到她最不愿意触及的问题:男人不得志时不归家,一旦得志了,会不会另寻新欢?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她不相信她的三少爷是那样的人。

她想这就是命,爱丹一生一世的命。渐渐地,回娘家多了,回去就赖着不想走。她的苦闷不能和父母说,因为这桩亲事是按她的意愿缔结,所谓“愿意的不受屈”。可是,哪里是她倾诉的地方,没有。

她总是怀着憧憬回到白家,带着失意回到杨家。尤其是逢年过节,别人家团团圆圆、欢欢乐乐时,更显得她形单影只,凄凉惆怅。渐渐心生不满,行为失控,有时竟敢对奶奶的颐指气使不屑一顾,有时敢对二嫂的白眼还以白眼,有时敢对二哥的动手动脚还以拳脚。不高兴时,打声招呼就回了延水关。

白贾氏说:“你为甚常回娘家?”

爱丹说:“孤身一人闲得无聊。”

白贾氏说:“不可和兄嫂无礼。”

爱丹说:“是他们无礼在先。”

白贾氏情知二娃生性轻浮,对二娃有事没事爱往爱丹窑里跑,并动手动脚的事有所风闻。但既然这个孙媳妇敢于犯上,那就对不起了,先在你头上开刀。白贾氏就把爱丹自到白家以来的种种不是数落了个遍。临末,意味深长地说:“当心点啊,招蜂惹蝶会坏了你的名声!”

爱丹回说:“不是我招蜂惹蝶,而是他蜂狂蝶乱。”

白贾氏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话一出口白贾氏就觉得后悔,但已经收不回来。

爱丹回敬道:“倒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一个说是苍蝇,一个说是癞蛤蟆,看把二娃比作什么?白贾氏暗暗失悔。

一个豁出去了,看似绵里藏针,实则理直气壮;一个理屈词不穷,无论如何也不能败在这个小贱人手里。两人就这样针尖对麦芒,一来一往地过开了招,开了白家祖孙两代人交恶的先河。

白贾氏恼羞成怒,暗暗咒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敢在老娘头上动土,看来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虽说气得牙根痒痒,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使出了蓄意已久的撒手锏:“听没听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爱丹一听,知道这是奶奶在揭她的短,不禁心虚脸红,讷讷地说:“听说过。”

“过门几年了,也没给三娃生下一男半女,不觉得羞愧,还有脸没老没小地和人犟嘴!”

一句话说到要害,爱丹闭口难言。不是她没说的,而是她没法开口。人常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她名誉上有个男人,就和没有一样,叫她和谁去怀,和谁去生呢?别的她倒不在乎,唯有怀娃生育是女人顶顶要紧的大事,虽说男人长期在外,可也有过夫妻卧榻之欢,为什么别人家的媳妇一个个抱上了娃娃,当上了妈妈,她的肚子至今仍是女儿时的样子,丝毫不见长进?难道是天生的不出芽的秕谷?加上近来精神萎靡,饭食少进,连月事也和她捣开了蛋,不是迟,就是早,没有了准信。难道让奶奶说中了?她果真是不下蛋的草鸡?想到这里,再也无心与奶奶“恋战”,只能在白贾氏阴冷的目光注视下,怏怏不乐地退了出来。

她和妈妈说,妈妈从没开过怀,没有这个体验,最忌讳生儿育女的事,偏偏又来了个说不能生育的女儿,叫做妈妈的心中好不烦闷。杨福来说她是不会下驹的骒骡,难道我的爱丹也是……要不,过门几年了怎么还没动静?难道自己的毛病还能传给抱养来的闺女?她不敢往坏处想。毕竟她是过来人,夫妻间的那点事她心知肚明,但又不好明说,只能一会儿或许,一会儿兴许地敷衍。

但改样还是沉不住气,把这事给杨福来说了。

杨福来没好气地说:“白老太婆老糊涂了,把孙子像遛马似的遛出几千里远,心都放在那个科考上,还想让独守空窑的孙媳妇怀娃娃,岂不是没事找事?看什么病,没病也要弄出病来。爱丹的病是心病,只要三娃回来就好了。”

改样把男人的话变作自己的话给爱丹说了,爱丹听了半是会意,半是不依。说爸爸、妈妈不心疼女儿,有病不给治。没奈何,杨福来从延川城里请来郝先生,郝先生说不生育是月经不调之故,月经调了自然就会有喜。又从永和城里请来冯先生,冯先生说不生育是肝气不舒之过,肝气不舒,经水就难以顺达。调经以理气为先,气顺了经水自然就顺,经水顺了自然就会受孕。吃了郝先生的药,服了冯先生的药,刚刚有点起色,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叫爱丹病上加病,一病不起。

一日,爱丹到爷爷窑里问安,恰巧二老出外边去了。正要走时,无意间看见炕桌上放着一封信,她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了看,这一看不当紧,旧病未去,又加上新病。原来,这是三少爷寄给爷爷、奶奶的信,信上备述因病辍考的事,又说了准备下次科考,不中皇榜绝不回家。信上对爱丹只字不提。白永和出去一年多,经常有书信回来,也只是问候老人报平安,奶奶总是轻描淡写地给爱丹说一声。爱丹也曾偷偷写过两封信,可是连一封也没回,这叫望穿秋水的爱丹着实寒透了心。难道他真的为了科考忘了后炕上的婆姨吗?她忐忑不安地抬脚出门,没提防和进门的奶奶撞了个满怀,她不好意思地赔了不是,道了安。奶奶一眼瞥见炕桌上的信,知道露了馅,再不给爱丹个说法就不好交代了。

“哦,是这么回事,昨天三娃捎信回来,说他因病退出考场,决计不回家,准备下次科考。”她说话时特别用心观察爱丹的神色。

爱丹迟疑片刻,遂轻声地问:“没有我的信?”

“没见呀,要是有信还能不给你。”

“他人怎么样?”爱丹关切地问。

“将息了一些日子,不碍事了。”白贾氏淡淡地说。

爱丹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便向奶奶告辞。

白贾氏望着孙媳妇的背影远去,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爱丹回到自家窑里,点上麻油灯,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孱弱的身子,愈显得憔悴孤独。她慵懒地躺下,又坐起,复又躺下;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算静了下来,一个人闷头闷脑想开了心事。

她记得,三少爷跟她说过,每给爷爷、奶奶写一封信,必定有她的一封信,这是在枕头上说的话,这是和她拉了钩的事,难道一出门就忘到脑后?难道他在外另有新欢?不可能,三少爷是正人君子,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作另外一种设想,那就是世故的奶奶从中作梗——把三少爷捎回的信都给压了。如若这样,奶奶就有些不近情理,或者说是别有用心。想到这里,她的脑袋“轰”的一下,仿佛闷雷袭顶,六神无主了。虽然思想无边无际,但也要适可而止。她不再往下想,生怕没事想出事来。但愿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昏黄的灯光里闪进一个人影。沉浸在遐想中的爱丹,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这个人影在门口定了定,就蹑手蹑脚地朝爱丹走来。待到饿狼扑食似的巨大影子闪进爱丹的眼帘,爱丹这才猛吃一惊,本能地往后退缩,并大声叫喊:“谁?”

“是我,别怕。”那个影子止住了向前扑食的动作。

爱丹听了,原来是二哥白永忍,但她故装不知地问:“你是谁?不说清楚我可要叫人哩!”

白永忍一听,心慌了:“别,别喊!三弟媳妇,是二哥呀,这么熟惯,你还听不出来?我见你憋闷得难受,陪你说说话。”

“哦,原来是二哥,为甚进门不打招呼,把人吓一跳。”爱丹顿了顿又说,“二哥,黑天半夜的,有什么不能明天再说。”

白永忍浪笑了一声:“也没甚要紧事,只不过想……”

他一面说着,一面盯住那对儿三寸金莲,看着看着,目光顺着三寸金莲往上溜去,直到停在了那张比他的娇娇还要娇十分的脸蛋上。唾沫直往肚里咽,身子胀得憋不住劲,手爪子就不由自主地往爱丹身上伸去……

爱丹倏地站起来,甚至没来得及考虑后果,就朝白永忍脸上扇了一掴:“二哥,请你自重,如再胡来,我就喊人啦!”

从小到大,白永忍从没有让人在脸上打过,所以并不知道脸上挨揍的滋味。这一掴,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女人不到万分紧急的关头出不了这个手。不过,毕竟是女人的手,白永忍觉得疼过之后就是一阵痒痒,痒痒得他浑身难受。他已然欲火烧身,任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进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头扑过来,紧紧把爱丹搂住。爱丹用尽平生力气和他厮打,同时也声嘶力竭地呼叫起来。正在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白鹤年和白贾氏破门而入,眼前不堪入目的场面把他俩惊呆了。

“都给我住手!”白鹤年厉声叫道。

这一声吼叫如雷贯耳,白永忍回头一看,就像被人抽了筋,疲软得再也无力出手。而他的下作行径,永远定格在几个人的脑海。他不得不松开手,慢慢从炕上溜到地下,“扑通”一声给爷爷、奶奶跪下……

白鹤年不管婆姨是什么态度,先自发了火。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手,只听“啪啪”两声,在白永忍脸上来了个左右开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败家子!”他越说越气,又在白永忍脸上扇了两下。白永忍被打得躺倒在地,但慑于爷爷的威严,他不得不爬起来,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不敢吭声,不敢哭泣。

在白鹤年怒打白永忍时,白贾氏却不动声色,心想,这个二娃真让爱丹给说准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不由想起了与爱丹的那场强词夺理的争辩,觉得对爱丹有失公允,就不免愧疚在心。故而等到男人发过了火才缓缓地说:“二娃,向爱丹赔个不是!”话语虽然平静,却不容商量。

白永忍推推辞辞,低不下架子。可是,回头看了看爷爷、奶奶冒着火星的目光,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就面朝蜷曲在炕上哭泣的爱丹说道:“弟媳,我不是人,我该死。看在爷爷、奶奶情分上,你就让了我这一回吧!”他抬出二老来做挡箭牌,并避重就轻地说了个“让”,而没有说“饶”。

爱丹无语,还是哭着不起。

要是平时,在爷爷、奶奶面前,爱丹无论如何也不敢不理不睬。今天,她要趁这个机会出口气,也好把平日积攒的怨气一块发泄出来。所以,她有点得理不让人,既不起身,也不言语,对三个人的这场或真或假的表演无动于衷。

治家有方的白贾氏没有了主张。要是平日,爱丹借个胆也不敢这样。今天,是自家孙子做下伤风败俗的事,是她治家不严的过。如果不好好安抚爱丹,让这事传到三娃那里,一颗老鼠屎就会坏了一锅粥。再说,这事如让河西的杨福来得知,岂能不过河来闹事?思来想去,只能让二娃赔情道歉,别无良方。为了白家的名声,她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不得不对爱丹的“不识高低”忍让将就。还有,爱丹的性格她有所领教,看似猫样温柔,逼急了也会上树。想到这里,白贾氏轻咳一声,细声细气地对爱丹说:“三娃窑里的,二哥向你赔了不是,看在爷爷、奶奶的老脸上,得饶人时且饶人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传出去对谁都不好。让你二哥向你立个誓,你也得有个说法。二娃,向弟媳立誓!”

白鹤年赞许地点了点头,也朝二娃说:“还不麻利些?”

白永忍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人面前低三下四过,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犯在爱丹手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无脸再说什么,只求尽快了结,离开此地,要是让他窑里的那位河东狮得知,就不要想过安生日子。人常说,男人膝下有黄金,是说男人不能轻易给人下跪。白永忍想,自己膝下倒成了一堆烂狗屎,人不值钱了连膝盖骨也得曲着。算了,能忍能让才是好汉,曲就曲一回吧,只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鹤年和白贾氏吓了一跳,大男人家未免有点作践自己。想说什么,当着爱丹的面又不好明说。白永忍急急巴巴地说:“今儿的事,都是我的错,愿打愿骂随你便。我从没有给人低过头,今儿向你发誓:从今往后再不到你窑里来,再不做非礼的事,求你高抬贵手——”

他还要说什么,被早已不耐烦的白贾氏打断:“行了,行了,你要知错就改。爱丹,既然二哥向你认了错,见好就收吧。二娃,你滚!”

说毕,踢了二娃一脚,白永忍被这一脚踢得醒悟过来,慌忙向爷爷、奶奶叩了个响头,溜出门去。

爱丹见事已至此,也不便再硬撑下去,况且,男人向女人叩头是要折寿的,哪里能担当得起?慌得溜下炕来向二老施礼,话没说完,泪又流了下来。白鹤年不知所措地把手伸进袖筒里,白贾氏见状,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鹤年才没有把手帕掏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白贾氏“呸”地唾了一口,说:“真是一路货。”

白鹤年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白贾氏说:“难道你还想亲自给孙媳妇擦泪不成?”

一句话说得白鹤年没了底气,软塌乎乎地说:“甚和甚嘛,能拉扯到一搭里?爱吃醋也没这么个吃法,真是!”

白鹤年迈开步子,打着灯笼,不管不顾地走了。白贾氏踮着一双小脚后边追着,前边灯明,后边幽暗,白贾氏跌跌撞撞,迷迷瞪瞪,把无可奈何的苦笑洒了一路。

人老了觉少。平常,一个爱趴在被窝里抽烟,一个爱和男人拉呱。恰巧这晚来了兴致,不知不觉滚在一起,刚要亲热,就听见下边院里隐隐约约传来嘶喊声,就像狼撵上人一般恐怖。

白鹤年趴在窗口侧耳听去,声音像是从三娃窑里传来的。白鹤年马上意识到孤身一人的爱丹处境不妙,边穿衣裳边和婆姨说:“不好,是不是爱丹那里出了事?”

白贾氏半信半疑地问:“她能有什么事?不是二娃家淘气吧?”

因为白永忍当忍不忍,祁娇娇又不是个善茬,两人经常吵吵闹闹,这在九十眼窑院是人人皆知的事。所以,白贾氏会往这里想。她淡淡地说:“不要理,让他们吵去吧。”

白鹤年又钻进被窝,被窝里暖烘烘的。白贾氏刚静下心来,外面尖厉的喊叫声又传了过来,静夜中声音穿透力极强,吓得她头上直起鸡皮疙瘩。白鹤年边嘟囔着“真是好事多磨”,边侧耳细听,从声音传来的方位判断,果真不像二娃家窑里的,莫非爱丹那里有了强盗?再不敢迟疑,赶紧穿好衣裳,拉着白贾氏循声而去,这才有了刚才撞上的不堪入目的一幕。这个场景让白家的掌门人十分扫兴,各自默不作声地重新睡下,盖着自己的被子,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就没有了那份兴头。

就在昏昏欲睡时,又传来一两声杀猪般的吼叫。

“这是咋了?鬼叫个不停!”这次是白贾氏嘟囔。

她以为又是爱丹叫唤,难道成了木匠拉锯,没完没了啦!可是爱丹音细而尖,那是谁呢?听那老牛样的嗓音,说不准是二娃窑里的。两人犹豫着,起,还是不起?起吧,二娃家吵架是家常便饭,有自吵自了的能耐,无须劝架。不起吧,如因今晚的事吵架,让二娃窑里的那张破嘴吵出去,不就坏了大事?他们几乎是同时穿衣下炕,没有叫下人,打着灯笼来到二娃窑外,果不其然,正是二娃家闹开了“地震”。

祁娇娇骂白永忍:“生得圪柳长得歪,花花肠子绕弯弯,黑天半夜串门子,勾引女人原来是弟媳杨爱丹……”

二娃家的祁娇娇,人如其名,自小娇生惯养,能说会道。柔劲来了,娇滴滴的;火劲来了,恶煞煞的;乐劲来了,唱咧咧的,是出了名的能不够。今天,好不容易揪住了狐狸尾巴,加上两个娃都去了外婆家,婆姨汉子,正好大闹一场。她一边哭,一边还唱着四六句,倒把站在门外的白鹤年逗乐了。白鹤年用手碰了碰白贾氏,努了努嘴,意思说唱得怎么样?白贾氏一把把男人的手推开,“哼”了一声。意思说,都闹得天翻地覆了,你还有这份雅兴?

白永忍说:“你再胡编乱唱,看我扯不烂你的嘴!”

“你扯,你扯,扯不烂就不是好种养的!”

这东西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在背后辱骂祖宗!老夫妇脸上一阵阵发烧,真该把这个泼妇的嘴扯烂!他们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但却想到了一起。

原来,白永忍灰溜溜地出来,从头到脚整理了一番,又静了静神,自认为把晦气从瓜条脸上打扫干净,这才回到自家窑里,进门上炕,搂着祁娇娇就要睡。祁娇娇二话没说,使狠把他推开,接着就是一巴掌。毫无设防的白永忍,半青半肿的脸上,又留下了一记不光彩的印痕。不用问,白永忍也知道为了甚事,所以,捂着发烫的脸却不敢出声。

人常说,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小心眼的祁娇娇,远远听到爱丹窑里的喊叫声,早按捺不住性子,披衣出院,踩着板凳,侧耳在墙上偷听。她本想要亲眼看看这个孤傲的小美人的热闹,不承想却听到了自己男人的声音。怎么办?偷盗见赃,捉奸逮双,正准备过去搅和,爷爷、奶奶打着灯笼捷足先登,吓得她连忙退回自家窑里,憋着一肚子气,单等着男人回来发泄。

白永忍挨了打,不仅不还手,还不敢说话,这叫祁娇娇越发趾高气扬。大着声喊叫:“你做下甚好事了?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白永忍色厉内荏地说:“你叫我说甚?”

“说你和爱丹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没有甚事,我们是耍耍哩。”

说着,白永忍又来搂抱祁娇娇。按照过去的经验,这种以柔克刚的办法屡屡奏效。可是今天不灵了,惯爱让男人温存的祁娇娇,非但不吃这一套,竟飞起一脚,把白永忍踹下炕去。白永忍嘴啃了地,地磕了嘴,满嘴流血,好不狼狈。火气一来,转身上炕,把祁娇娇摁倒,本想以牙还牙,出出恨气。一转念,高高举起的手却改变了方向,朝着祁娇娇肉墩墩的屁股打了下去。祁娇娇岂是吃素的货,屁股一撅,就把白永忍顶了下来。祁娇娇趁势骑在白永忍身上,乱打乱掐乱咬,把白永忍疼得嗷嗷直叫。白永忍这下真火了,再次翻过身来把祁娇娇压在身底,好一顿暴打,直打得祁娇娇哭爹喊妈,骂了白家祖宗三辈。白永忍急了,就放开胆子好一顿暴打,直打得祁娇娇鼻青脸肿再也无力反抗。这祁娇娇也真够得上麻缠,尽管身上少了力气,可嘴上却不乏毒气,又没边没沿地骂了起来。骂二娃是二流子,骂爱丹勾引她大伯子,骂三娃没能耐,考不上进士不说,连自家的门关子都照看不住;骂白鹤年没养下好种,骂白贾氏教子无方。白永忍怕惊动各房,把事情闹大,只好压低嗓音说:“我求你了,有话好好说,深更半夜的,叫人听见多不好。”

“你还怕人听见?你做那些丢人败兴的事时,就没有想到露了你的蹄蹄爪爪?我把你个挨砍刀的!”

白永忍见好说不顶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刚才能给弟媳下跪,如今为何不能给婆姨下跪?男人膝下有黄金,这黄金也要先尽自家人嘛,跪跪怕啥?于是,猛不防跪在当炕,叩头捣蒜哀求祁娇娇道:“我错了,还不行?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咋哩?”

祁娇娇一贯骄横惯了,岂是三句好话能哄得过去的主儿。见男人跪在炕上,心不仅不软,越发得理不让人,干脆睡在炕上驴打起滚来。边哭边骂,边骂边哭,哭得昏天黑地,骂得狗血喷头。听见爷爷、奶奶喊叫敲门,吓得白永忍浑身抽搐,可祁娇娇却像搬来救兵似的,麻利跳下炕,开了门,把披头散发、一脸血污的尊容展现在二老面前。

欺了弟媳打婆姨,叫老夫妇气上加气。不等白鹤年开口,白贾氏就火冒三丈地斥责道:“男没男的样,女没女的相,成何体统?”

白鹤年气得山羊胡子都撅了起来:“鞋有鞋样,袜有袜样,你俩连个人样也没有!”

白永忍怕把爷爷、奶奶激怒,上祠堂动用家法,挨打受气,丢人败兴,还怎么活人?想到这里,连忙跪在地上,祁娇娇也跟着跪倒。白贾氏指着鼻子说:“你俩可听好了,今天的事到此了结,谁要是再胡说乱道,可不要怪我无情!”

“男不守法,逐出家门;女不遵矩,按七出休掉!”白鹤年也硬硬地来了两句。

白鹤年和白贾氏拖着酸困的双腿回到自家窑里时,已经是残月如钩,夜阑将尽。万籁俱静的夜空,包裹不住他们内心的憋气和烦恼。白鹤年只顾抽自己的水烟,白贾氏则和衣睡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男人聊着。

白贾氏说:“说来说去,还不是爱丹惹的祸?要不是她来到白家,要不是她生得招眼,哪里会出这事。女人生来就麻达,一不小心就成了祸水。”

白鹤年说:“你一向用尺子量着说话,怎么也口无遮拦起来?今天的事是怪你的孙子,还是怨你的孙媳妇,你心里尽底明白,说这样的话亏不亏心?你长得不好看?也没见你招蜂惹蝶,成了祸水。”

白贾氏骄傲地说:“那是我站得直,走得正,要不早让人瞅上了,还不给你挣回一顶绿帽子戴?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总是她空守家门,打熬不住了,有了那个意思。”

白鹤年见婆姨越说越离谱,急得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撂:“都说你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怎么今天成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糊涂虫?明明是二娃欺负人家,爱丹才拼死拼活地和他打闹,怎么能说成是爱丹有那个意思?要怨就怨自己的孙子生得圪柳长得歪,与人家娃有何相干?”

白贾氏见白鹤年急了,就调侃说:“不就捎带说了你三孙媳妇几句,就把你心疼成这样?要是骂她几句呢,你还不把我给吃了!”

白鹤年忍无可忍,火冒三丈,一拍桌子道:“你尽胡侃!我看是把你惯得没样了。识相点,不要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房!”

别看平日白贾氏作威作福,白鹤年处处让她,一旦白鹤年动了怒,六亲不认,无人敢与争锋,她曾经领教过男人的威风。记得年轻时,不知因甚事激怒了男人,一气之下,把她拒之门外三天,发誓休了她。只是因为她家败人亡无处安身及众人的苦苦说情,才没有休成。一生只有过这么一次,也足以叫白贾氏刻骨铭心,心有余悸。所以,白鹤年通牒式的警告一出口,白贾氏薄薄的嘴唇紧紧闭上,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一夜,白家三孔窑洞里灯火长明:白鹤年老两口相对无语,白永忍小两口垂头丧气,杨爱丹与孤灯相伴,泪流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