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和关地僻,婚俗也怪。说是迎亲,男方并不亲自去迎,不像爱丹梦里夫婿乘轿迎娶那样,双双对对,风风光光。而是新娘乘轿独往,新郎在家坐“等”,叫作“等婚”。

乡俗就是规矩,规矩就得照办,爱丹自是无可厚非。只是缺少了夫婿迎娶的礼仪和热闹,婚礼就少了一点气氛。爱丹一夜没睡,一来是当地有女子出嫁前夜要熬眼的风俗,意思是多看娘家一眼;二来和排排相处一场,有好多话要说。这一别,排排因没事可做会被辞退,以后能不能见上面恐怕难说。主仆二人姐姐长妹妹短地拉呱了一夜。

次日早晨,爱丹在拜过祖宗、拜别父母之后,被蒙上红盖头,穿上红袄红裤红绣花鞋,戴凤冠,着霞帔,十分靓丽地上了轿,上了船。轿是四抬软衣式花轿,四周罩着绫罗绸缎质地的红色轿帷,正面绣着大红喜字,两侧绣着丹凤朝阳、麒麟送子,轿后绣着富贵牡丹、金鱼荷花等吉祥图样。再看船,装扮得五彩缤纷,一只船中央搭起帐子,用来罩轿;帐子系四条红绸挽于船的四角,迎亲和送亲婆姨们穿得花红柳绿,左右簇拥;陪嫁物品随轿而放,响公们站在船头。时辰一到,领队的“开船嘞”一声吼,只听长号三声响,鼓乐齐鸣,彩船缓缓启动,向东岸迤逦而去。另一只载迎送亲队伍和骡马的船随后跟进。鼓乐声掩盖了黄河的波涛声,黄河里映照出画楼彩船的倩影,声音悠远而气氛热烈。

端坐轿中的爱丹尽情体味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人在轿中,轿在船上,船在水面上颠簸。轿在船上摇摆,人在轿里**悠,心在胸间**漾,说不来的快意。不多时船靠了岸,又听一声:“起轿了!”送亲婆悄悄告诉她船到了永和关,要起轿了。她心猛地一紧,这么快就到了白家的地面,再过一会儿就要和三少爷拜天地。她又惊,又喜,又盼,又怯,又奇,又急。只觉得,一股幸福的热流在体内涌动。

片刻的遐思被轿外的吹打声打断,被红盖头遮着的脸绽开了甜甜的笑意,谁也看不到,只有自己能感觉到。她偶尔从窗帘的缝隙中往外偷看,只见夹道观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吵吵嚷嚷,不知是说长呢还是道短呢。她坐直了,微闭上双眼,心里说道:“到时揭了盖头,让你们见识见识三少奶奶的风光,只怕是永和关没有,延水关唯一的好婆姨咧!”

再往前走,有人拦轿,要看热闹。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响公们向围观的人大吹大擂,大显身手,一袋烟工夫不换气。显摆过后,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又得显摆。如此三番两次,二三里路直走到日头快要落山才来到九十眼窑院。

爱丹还想掀开轿帷偷看,忽听一声“落轿”,鞭炮炸响,唢呐高奏,她慌得把头缩回去,正襟端坐,不动声色。迎亲婆把她扶下轿,早等不及了的新郎官白永和,长袍马褂,披红挂花,走上前来相迎。白永和牵着红绸子的一端前行,爱丹挽着红绸子的另一端跟着。一根红绸,仿佛牵着两颗心,一世情。她想,她的身子,她的人生,她的这一辈子算是交给三少爷了。霎时间,那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依赖感和安全感一齐涌上心头。正这么想着,有人上来把五谷往新娘身上撒,口里念念有词: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新娘进了门。

进大门大吉大利,

进二门万事如意。

大门口放着一盆炭火,一具马鞍子,新娘要逐个跳过去。跳火盆象征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跳马鞍象征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爱丹知道,走进这道门,就成了白家的人。接下来,新郎新娘踩着苫着红布的毛毡,一步步进入洞房。爱丹原本平静的心马上跳得“唿咚唿咚”:就要和三少爷拜天地了?正想着,司仪高喊:“吉时到,拜天地嘞!”早有陪伴的婆姨左右搀扶,和新郎官白永和双双步出洞房,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司仪高声唱道:

一拜神灵送福来,

白家今日喜气来;

二拜四方甲乙丁,

两家儿女合成婚;

三拜公婆福寿长,

财钱万贯福泽长……

司仪唱完,经人指点,才知唱走了嘴。爱丹没有公婆,只有爷爷、奶奶,是公婆的公婆。应该改成“三拜爷爷、奶奶福寿长”才对。好在,白鹤年和白贾氏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俩默认了这个事实。

好不容易等到司仪喊“夫妻对拜”,夫妻双双入了洞房,轮到新郎官给新娘揭盖头。白永和手晃动着,心狂跳着,连脚跟都有些站不稳。揭呀揭,盖头让凤冠挂住了,没有揭起来;再用心揭,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一揭,让新娘爱丹娇态亮相百媚生;这一揭,让新郎白永和惦记了一生;这一揭,让在场的白鹤年、白贾氏和亲朋好友大开眼界:郎有才,女有貌,天作合,地设造!真是满窑生辉,众目亮堂。

一天的熙熙攘攘,一天的任人摆布,一天的繁文缛节,直到月儿西斜才算告一段落,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洞房里霎时静了下来,静得有点可怕。但这种静是属于他们的,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进来一个婆姨,续了两根长长的蜡烛,叫作长明灯。今夜不让入眠?他俩都这么想。婆姨又把零乱的炕上整理好了,再把两床缎被铺好,还安顿了今晚的忌讳等,冲着三少爷和爱丹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款款地说:“三少爷,三少奶奶,早些歇息吧。”

此时的白永和心像就要脱缰的野马,不安分地突突狂跳。几乎在同时,爱丹也觉得浑身的血呼呼往上涌,烛光下的她,心慌意乱地把头深深埋在怀里。见爱丹这样,白永和也是手脚无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朝爱丹挪动了两步,又退缩了三步,最后落座在后窑长明灯下的太师椅上。

白永和强烈渴望着的爱丹终于坐在他的炕上,成了他“窑里的”(婆姨)。一旦心上人成了“窑里的”,强烈的渴望反倒变得优柔了,从容了,他要尽情享受这一过程,一生只有一次的美妙过程。

他壮着胆儿瞅了一眼爱丹。爱丹端坐在炕上,头还是不敢抬,两只嫩藕般的小手在那里不住揉搓着。他想说什么,嘴嗫嚅了一下又止住。爱丹微微抬了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做了她丈夫的三少爷,烛光里的这位英俊书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吗?白永和也举目打量对方,后炕里的美貌娇妻就是将要和他厮守终生的那个她吗?爱丹抬起头,正好与白永和投来的目光相会,双方在短暂而深情的一瞥后,慌忙收回了各自的目光。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明白这是听房的人在作祟。他想:这就是洞房花烛夜吗?人生的三件快事我正在经历着第一件,那金榜题名在何时?他这么想着,禁不住朝她望去。只见她盯着那两床做工精致的丹凤朝阳和并蒂莲花双鸳鸯的缎被发愣。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扫射到了那里。她知道,这条炕,这床被,就是今夜他们的共同归宿;他也明白,这条炕,这床被,是他们今生今世的共同归宿。他们都明白,洞房花烛夜,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白永和站起来,轻轻地走近爱丹,壮了壮胆子,牵着爱丹的手,深情地说:“爱丹!”

爱丹应声道:“哎,三少爷!”

白永和伸出另一只手,把爱丹的另一只手牵了,四只手紧紧地握着,温情便在瞬间传递到彼此的心扉。

白永和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爱丹,爱丹在三少爷炽热的目光中,仿佛就要羽化,就要升腾。白永和步步紧逼,爱丹若即若离;白永和把爱丹揽在怀里,爱丹娇滴滴,情脉脉,姿媚尽现。

白永和紧握爱丹的手,神情庄重地说:“执子之手——”

爱丹信誓旦旦地说:“与子偕老!”

两人紧紧相拥,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知道,洞房誓言,再没有比这两句神圣和庄严的了。这两句话,既是心心相印的写照,也是两姓结合的盟誓。从今夜开始,他们的一切都将会被它验证。

夜未央,心如潮,烛光摇曳……

光阴是条松紧带。因为企盼,老嫌日子过得慢;因为甜蜜,只怕时光逝得快。婚后,见过大小,回过门,对过七,甜言蜜语还没说够,柔情蜜意还没尝够,眨眼间蜜月已过,白贾氏给她的孙子设定的期限到了,白永和该起程赴省城备考去。架窝子预备好,本该派一个随从料理起居,可白永和嫌开销大就没带。白家的架窝子把白永和送至隰州,又雇脚走了六七天才来到太原府。白永和租了房子,安顿下来,开始了乡试前的备考生涯。

说话间秋去冬来,年关将至,白永和好不容易熬到和爱丹见面的一天,便捎书说要回家过年。爱丹听说,见天掐着手指算,翻着皇历查,等人的日子是这么难打发。白鹤年不只是自己想见三娃,要紧的是三娃有了媳妇,“每逢佳节倍思亲”,小两口团聚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样顺情顺理的事,到了白贾氏那里却驳了回去。

白鹤年问:“这是为什么?”

白贾氏说:“因为明年就要乡试,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个月时间,回家住上个把月,再去掉路途耽搁的时间,只有六个月多一点。这还不算,你就没看见小两口多黏糊,就像两根麻绳拧到一搭里,成天价不是嬉皮笑脸,就是疯跑野逛,魂早让那个小妖精勾走了,哪里还顾得上研习?三娃好不容易才把心安下来,让他回来,不是心乱意迷,没事寻事?”

白鹤年说:“这话言重了,儿女情长,谁也难免。就说咱俩刚成亲那阵,还不是热亲得死去活来,过后我还不是做我的生意,误了什么啦?”

白贾氏说:“你还有脸说?我过了门,你守着我几个月不出门,不是把解州的一笔潞盐生意给误了,把汾州的一笔洋布生意给吹了?两头下来白白扔掉几百两银子!”

白鹤年连笑带说:“婆姨汉子,蜂蜜罐子!”

说着,在白贾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白贾氏口里说:“老眉老眼的,不害羞!”可是心里着实感到舒坦,婆姨人、男子汉原本就应该这样。但转眼一想,就把男人推开,正儿八经地告诫男人:“别忘了,富贵温柔乡,也是玩物丧志地,只要贪图享乐,就会倒在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下。”

白鹤年自讨无趣,心中不悦,说:“这哪儿的事啊?照你这么说,女人都是软刀子?连你也不例外?”

“凭你的良心说,我是哪号人?我拉了你的后腿,还是误了你的事?”

“这么说,爱丹是那把坏三娃的事的软刀子?”

“那是你说的。”

“你不乐意的事别人就不能做,真是的!”

白贾氏不容分辩地告诉男人:“三娃的事就这么定了,再给捎些银两,用度上不要缺着。还是那句老话,什么时候应了举,什么时候回来。”

在家务上,白贾氏的话就是圣旨,容不得别人反驳,就连自己的男人也不例外,更何况小媳妇爱丹呢!爱丹听说奶奶不让三少爷回家过年,小嘴连噘都不敢噘一下,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哭泣。

这一年春节,白家因添了一个漂亮的孙媳妇显得精彩,同时,也因缺了才华出众的三少爷而有所逊色。

这一年是光绪二十五年,农历己亥年。

到了光绪二十六年,一心备考的白永和撞上了庚子之乱。

义和团几十万众进京围攻各国使馆,八国联军伺机攻占了北京,慈禧太后挟持光绪皇帝仓皇出逃,本应在这一年举行的全国性的乡试遂告流产。白永和不得不一路叹息回到永和关。

九十眼窑院以清冷的气氛迎接了他。白贾氏落寞无奈,白鹤年心慌意乱,杨爱丹喜中有忧,其他人表情复杂,如同庙里形态各异的塑像。白永和不得不随着这些表情复杂的脸面,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脸色。家居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往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有娇妻爱丹尽其所能给他抚慰,而这种抚慰不过是无关宏旨的**,片刻欢娱过后,便是无边的茫然。在他看来,永和关仿佛成了一个功名利禄的世俗堡垒,他只能任由世俗雕磨着自己,而无一丝反抗之力。此时,他才觉得洞房花烛夜的甜蜜,并不能代替金榜题名时的快意,前者只是床笫之欢,而后者才是读书人的终极之乐,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要韬光养晦,卷土重来。

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经过山西一直跑到西安,直至光绪二十七年底才回到北京。光绪二十八年,也即壬寅年,光绪皇帝下诏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考试,白永和在全家人的期待中再度赴试,也即他与王必高在村姑面前受挫,对对不成,赌气回家后的第三年。

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在秋八月举行,故叫秋闱。乡试时间是铁定不变的,即从八月初八日开始至八月十六日止。秋闱共分三场进行,每场三天,三三得九。九天时光都要在贡院度过,虽说是辛苦了些,可毕竟是最牵动天下举子们的时刻。

山西贡院设在太原府东南隅的起凤街。

白永和和蒲州府考生王必高相约赶考,虽然就近住宿,但也不敢大意。因此,天不明就与临时雇来的书童,拿着被褥、衣服、碗筷、茶具和装着纸墨笔砚的考篮,形同负载累累的行者,来到贡院门外等候。

贡院宏敞,设八千号舍,三门四柱石牌坊,头道门额“贡院”,赶考的生员在这里接受检查。书童送到这里,把大包小包的东西给了他们,他俩艰难地背着、扛着、提着,巴不得快点放行。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才听有人高喊放行。考生簇拥而上,皂隶也呼啦啦而出,例行入场前的检查。有的把考生的行李打开,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有的喝叫着让考生把衣裤解开,浑身上下搜。还有的叫他们脱帽去鞋,看看里边有没有可疑的东西,比战时搜查敌方的细作还要细。

有位瘦弱的生员被搜身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前胸的扣子,引起皂隶的注意,对他浑身上下反复搜查,就是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因为光线昏暗,只是从白净的衬衣上看见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大叫:“这人身上的虱子真多!”这位生员一听就吓得瘫在地上,浑身晃悠。皂隶越发疑心,就用马灯照了照,那些虱子摇身一变成了文字。原来,衬衣上事先写满了应考的各种文章。只见负责检查的官员把他的考篮往外一扔,厉声说道:“此人作弊,不准入内!滚!”那位生员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走了。

二人见状,交换了下眼色,不免心惊肉跳,额角沁汗,心头涌上兔死狐悲的怜悯。白永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有几分自信,没有夹带,要不也是这样的下场。可悲!可叹!这时,听得皂隶嚷了一声“搜过”,就放他们进了头道门。走过题着“开天文运”门额的二道门,前面就是第三道门“龙门”,也即士子们视为“桂树曾争折,龙门几共登”的神圣殿堂所在。谯楼响起五更的梆子,龙门缓缓打开,生员们在这里还要等待唱名。那些执事的官员和皂隶不是吵嚷,就是叫骂,如同老子训儿一样。参加了监考官主持的开考仪式,聆听完监考官的训示,好不容易走了进去,正面矗立的三层亭阁,就是贡院的标志——明远楼,那字是烫金的,言“明”旨“远”,耐人寻味。白永和生平第一次看见深居贡院的明远楼,身入皇帝为国求贤的场所,禁不住双腿打战诚惶诚恐感恩戴德起来。抬头望时,晨光微曦中,一副由山西巡抚张之洞撰写的楹联映入眼帘,上联是“秋色自西来,雁门紫塞”,下联是“明月几时有,玉宇琼楼”。联是集前人的名句,但颇有气韵,且工整耐读,只是他现在没有那份闲心细品深究。明远楼后是主考、同考官和一干执事官员的办公地点。楼两侧密密排列着考生号舍,因为与王必高是同乡,贡院自然把他们分得老远。到了这里,二人相互祝福“一帆风顺”“马到成功”,就分手找各自的号舍。白永和找来找去,好不容易从数千个鸽笼般的小房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早听人说,号舍如囚笼,不得一见。今日见了,方知此话不假。他估摸了下,号舍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六尺。他家的窑洞,能装得下十个这样的号舍。舍内有两条活动的木板,上面是作文章的地方,下面的用作坐凳,睡觉时,上下两层板拼在一起当床用。带来的行李堆了一地,人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九天三场考试,写蝇头小楷,作八股文章,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里度过。

第一场试题是史论五篇,凭他深厚的功底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身子骨不给他争气,偏偏在这关口,因为此前的暴饮暴食,致使小腹疼痛,里急后重,拉起了肚子。刚坐下要写,肚疼如约而至,一疼就得去泻,几番折腾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小小斗室臭气熏天,殃及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幸亏他随身带了时令药,勉强挺了过来,卷子总算是交了。

第二场是各国政治艺术策五道,这是清廷对科举考试的重大改革,怪不道今年应试的生员比往年要少。他虽有所准备,但毕竟不是轻车熟路,心里一急,病更来了劲。他想退场,可是考场一经关上大门,不到考毕不准放行。贡院戒备森严,四周院墙布满荆棘圪刺,即使你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难以出去。听说,有的考生病得实在不行,考官就让差役把人绑了,从荆棘墙上吊下去放行。监考官见白永和病得不轻,问他愿不愿意这样出去?他说,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从大门出去。他搜肠刮肚,尽自己所知所思写结交卷。那个“苦苦苦苦苦,明远楼上鼓”,“一二三四五,明远楼上鼓。姊在家中乐,弟在场中苦”的民谣在他耳旁回旋,身苦心苦病苦交织在一起,果然非同一般啊!

第三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三题,这是他的强项,心情好了,病魔也渐渐退却。就这样,三场辛苦虽没有把他磨成鬼,也让他脱层皮。白永和好似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终于从贡院大门出来,重见了天日。

白永和将息了几天,身体是痊愈了,可头脑并不轻松。这是因为秋闱三场疾病的折磨,恍恍惚惚中不知道到底考成了什么样子,底气就有些不足,便和王必高说:“如果能够高中,就不必说了;如果名落孙山,无颜以见高堂,索性继续温习,准备下次秋闱。”

王必高说:“那不是又得熬一个三年?”

白永和说:“三年怎么了?就是三十年我也等得。康熙时,广东有个叫黄章的人,从二十岁一直考到一百○二岁,还不服输,仍让重孙带着他赴京应试,灯笼上书四个大字:‘百岁观场’。看人家是何等抱负,何等执着!”

王必高说:“我年过不惑,就觉得力不从心,哪能比得上人家黄章。要是我有那样的家境,早就弃读拒考了,放着清福不享,受那份罪做甚!说起来,咱们这些士子,大多是死读书的人,终其一生,不是死读书,就是读书死。白兄才俊我不敢说,至少我是这样的人,那个黄章更是这样的人。雄心再大,还得看你的天赋如何,还得有相马的伯乐,还得有天时地利帮衬。我想,黄章老爷子就是一个死读书不开窍的人。你不觉得悲哀,倒替他唱起赞歌。这样的人,我可不敢恭维,这样的事,我才不能效仿。”

白永和想:你不敢恭维,我敢恭维;你不能效仿,我能效仿。人生在世,就是活一口气,没有了精神,还说什么应举入仕?还说什么飞黄腾达?面对精神委顿的王必高,白永和现出自信和活力。他说了些鼓励的话,便拉着王必高来到街市散心。

二人在街市毫无目的地踅来踅去。一天下来,只觉得很累,直到梦里,还是眼花缭乱地在人流中穿梭,在琳琅的货物里卖眼。后来,他们又去了晋祠,看了鱼沼飞梁、古柏齐年、宋塑侍女、李世民碑、傅山先生隐居处,满脑子古色古香和对古人的崇拜。按说,这都是省城极好的去处,但在他俩看来,景致虽好,却不是他们那颗好高骛远的心的栖息之地。商者太俗,古者陈旧,他们要的是登堂入室、衣锦荣归的那一天。想到这里,二人懒洋洋地回了旅舍,整日看书闲聊打发时光,期待着神圣一刻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临。

听说放榜了,白永和、王必高扔掉手中的书,拔腿就跑。四条腿频繁交替,两条辫子舞来摆去,全没了往日的潇洒。他们一口气跑到贡院,门前榜示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两人顾不得斯文,喘着粗气、冒着热汗,毫不客气地拨开人群,一头挤了进去,瞪起两只核桃般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搜寻,恨不得一眼就把最想要的名字钩出来。

白永和先从榜首看起,数了二十多名,还不见自己的名字,心就有点发虚,腿也软了,不敢挨个往下数,便从榜末往前看,数了约莫二十来名,还不见自己的名字,心里就打起了鼓,不敢往前数。不敢数也得数,硬着头皮往前,往前,再往前看。看一个不是,再看一个还不是,这心就悬得老高,目光游移不定,头脑也有些麻木,他预感到什么,又不愿往那里去想。心想,世上事不到最后,就不能轻言失败,就不能放弃。突然,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赫然入目——白永和!这是谁?他自问道。眼睛不由得定格在那里。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边看边念,当有人拉长声音念到“白永和”时,他这才意识到念的是自己:白永和就是我呀,我就是白永和。立时两行热泪长流,一脸喜色不禁,前后都不看了,两道犀利的目光如射出的两支箭矢,死死钉在“白永和”三个字上,连拔都拔不出来。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多么亮堂,多么争气的名字!他依次往后数着,数来数去,数不清他是多少名。不知数了多少回,才知道自己是第三十三名,不前不后,居中而列。榜上有名,喜形于色,白永和悬着的心终于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自言自语道:“啊,中了!中了!”黄榜朱字,十分抢眼,他脸红了,眼红了,连天也仿佛耀红了半边。

有人听见,问:“榜上有名?”

白永和几乎是带着哭腔,点头应了一声。

又有人问:“高中几名?”

他抖动着手,好不容易伸出三个指头。众人“啊”了一声。就听有人说道:“这位爷,你是第三名了?”

白永和又举出三个指头。有精明的人会意说你是第三十三名?有好事者一直数到第三十三名高声念道:“这么说,您是白永和白老爷了?”

白永和谦逊而又自得地应道:“在下正是白永和。”

周围一片躁动。

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听来听去,不外乎是说年纪轻轻的就高中了举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云云。

有的问:“您是哪里人氏?”

白永和回说:“平阳府隰州永和县。”

“什么?永和县?山西还有这么一个县?”人们又是一阵喧哗。

有个知情的人道:“永和县那可是山西省最小的、最偏僻的县,人称沙圪坦。沙圪坦能出位举人,如同深山飞出了俊鸟!”

白永和只顾自己的事,忘了还有王必高王兄。谁知道王必高比他还要糊涂,他是第三十三名,王必高紧挨着他,就是三十四名了。可是,一个因太专注,只看自己的名字,不管别人的事情,滚瓜烂熟的名字变得熟视无睹。一个因为紧张,念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不知不觉,还是旁边有人高声念出“王必高”三个字,这才如从梦里醒来。心中想,意外事,双双现身眼前,二人禁不住击掌相庆,欢呼雀跃。从日头上山看榜一直看了约莫两个时辰,才一蹦一跳相携离去。

这一日,白永和把平生最好听的话都听了,最动情的风景都享受了。他只记得,自己是在众人惊叹的、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离开的贡院。他只觉得,身后乌黑油亮的长辫子上拖着无尽的风光,他要把这道风光带回永和关,让黄河与他同享小登龙门的愉悦,让爷爷奶奶,让爱丹,让全族人,让岳父母同享中举荣耀。过了这道坎,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就有了指望。

不等白永和回到永和关,永和关已经嚷嚷成一片。

先是报子前来鸣锣报捷,张贴报条。白老太爷、白贾氏携白家大孙子白永平、二孙子白永忍和杨爱丹妯娌几个纷纷走出院门,接应报子,观看喜报。只见报条上写着:

“捷报贵府少老爷白永和应本科山西乡试,高中第三十三名举人。”

白家请报喜人用过饭,又赏了二百喜钱,恭送村外。

刚送走报喜人,闻讯前来道喜的永和关白姓族人潮水般涌进九十眼窑院,把白老太爷和白贾氏忙得晕头转向,有点应付不过来。白贾氏吩咐白管家写了大红帖子,上面是“某月某日,因小孙秋闱侥幸,薄具小酌,敬请惠临”等字样,发给关里关外的近邻远亲和县里士绅。等白永和马不停蹄地回到永和关,大门口早有两根木做的旗杆竖在那里,门额上悬着“文魁”匾额,在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映衬下,现出十足的神气。

白永和一走进九十眼窑院,就被前来祝贺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再看众人时,爷爷红光满面,乐得合不上那张没牙虎的老嘴。奶**上插花,身上衣锦,明晃晃的一对金耳环不停摆动,人们难得一见的紫罗兰手镯也不时露出峥嵘,要多么优雅有多么优雅。大哥白永平一脸憨厚地紧贴着白永和站着,有些唯马首是瞻的样子。二哥白永忍只是淡淡地道了喜,就站在一旁看热闹去了。再看大嫂冯兰花,只顾呆呆地看着,别人高兴她高兴,别人激动她激动。二嫂祁娇娇手挽着爱丹的手,瞄一眼白永和,瞅一眼杨爱丹,丢眉弄眼,摆姿弄势,说不够的亲昵话,直想把人家的金往自家脸上贴。爱丹呢,不用说心里乐开了花,只是人多嘴杂,没她说话和撒娇的机会,时不时给夫婿一个饱含**的飞眼。白永和看见了,不用说是多么受用。

县学教谕是屡试不第之人,凭资历熬了个附贡,花银钱捐了教谕做。知县老爷也不过是纳捐例贡出身,他们都不是正途出身,对科举的酸甜苦辣深有体会,故而对正科出身的白老太爷贤孙不免高看一眼。教谕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不能亲来的知县大老爷,极有分量地说道:“三少爷学精虑远,后生可畏。既能秋闱折桂,金榜题名也为时不远,踏上仕途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留着一绺山羊胡、行止哆哆嗦嗦的远房族叔白敬斋,也忙附和说:“学官大人说得极是。我家贤侄,讷于言而敏于行,眉宇间英气逼人,说不准来年文魁的匾额会换成进士及第的匾额呢!”

教谕有些讨好地说:“他日做官为吏,可别忘了在下啊!”

白永和谦恭地说:“岂敢,岂敢,永和还要仰仗学官大人多多提携呢!”

众人点头称是,一片恭维之声。

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吉言美语的白贾氏有些撑不住了,亲自拿起酒壶,给席上名士乡绅斟酒,自己也多喝了几杯,脸上越发红润起来,话也多了,嗓音格外地瓷实,平日少见的白贾氏的另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白永和想,这就是扬眉吐气,奶奶的表现比他还要精彩,好像今日酒席宴不是为自己庆功而是为她庆功。自己能够高中,来自奶奶的痴心不改,奶奶的得意,来自自己的争强好胜。白永和有些飘飘然了。

白永和的岳父杨福来也来道喜。他端端地坐着,只是听众人说笑,偶尔也附和一两句,对这位举人女婿既不夸,也不贬,像个没嘴葫芦。看他脸色,快意中有几分失意,明亮中不免疑虑。白永和看见,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岳父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杨福来见女婿风光,心里自然十分得意。得意之余,便是怅惘和失落。“你是荣耀了,岳父我心却提起来了。三娃你一旦做了官,眼里还会有我们杨家,有我们爱丹,原先签过的以子过继的协议还认不认账?”这是此时深藏在杨福来心中的话。

白永和顾不得想、也不可能想到这些琐事,他正在兴头上,正在人生的光彩处。他依次给长者斟了酒,说了些谦恭谢忱的话,众人再次贺喜,气氛就达到了**。**淹没了杨福来的隐隐担忧,前所未有的喜庆气氛笼罩着新科举人家的各个角落。

入夜,白永和才有机会和爱丹相聚。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此去小一年、适逢高中桂榜荣耀回乡的喜悦呢!两人喜上加喜,爱上加爱。白永和一个深吻,把爱丹击得浑身**;爱丹竭力奉迎,又让白永和热血沸腾。一个恣意汪洋,一个瘫软如泥。此时,他们只觉得拆不开你,分不出我,只觉得这世界只有他二人存在,只有他二人在表演。全然不觉夜阑中秋虫此起彼伏的鸣唱,黄河流水哗啦啦的伴奏;不知窗外彩云追月的亲昵,明月衔水的妩媚。当然,更不知云翳蔽月的黯然……

次日一早,白贾氏让刘婶把白永和叫来,说了些勖勉的话,发了些感慨,然后言归正传:“三娃,乡试这道坎总算顺顺当当地迈过去了,会试这道坎可是你今生今世最最要紧的一道门槛,过得去,出将入相,封妻荫子,什么好事都把不准会有;过不去,鸡毛蒜皮,磕磕绊绊,什么烦心的事都把不准会寻着你来。正因为难,才要摒弃杂念,清心寡欲,一门心思读你的书,应你的试。奶奶翻了一下皇历,后天是初六,诸事适宜,就起程备考去吧。想带用人就带,不想带,到了京城找个书童也行。”

白鹤年万万没想到,三娃昨天才回家,后天就要赶他出门,这是哪里的话?他这个内人越来越不近人情,越来越不可理喻。何况,这样的事也不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一家之主?可碍于面子,又不能当面教妻,就对三娃说:“你去吧。”

白永和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求助似的看了看爷爷,见爷爷没有表示,就噙着幽怨的泪水走了。

白永和的瞬间变化,白鹤年和白贾氏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白贾氏是恨铁不成钢,不得不做有悖常理、绝情寡义的事;白鹤年则认为,亲情与赶考是两回事,要让马儿跑得快,还得先喂点草料。他激动地说:“过门几年了,娃们在一起有数的几天,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是不是在棒打鸳鸯?”

白贾氏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棒打鸳鸯?我不就成了恶妇?谢谢掌柜的抬举!”

白鹤年自知失言,忙纠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要体谅娃们……”

“就您懂得体谅!您是菩萨心肠,我倒成了铁石心肠!凡事出来,总是您送人情我讨嫌,我把白家的人都快要得罪完了。人常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历来成大事者,谁不是抛妻别雏,谁不是吃尽苦头?撂不下热炕头,就考不上状元郎!为了白家,我不心硬点能行?”

“要让我说,只要有志,在家温习也一样。古人囊萤、凿壁、映雪,不也成了气候。他人在外心在家,任你把他赶到天涯海角也不济事,何必让娃受那份苦呢。”

“他守着那个嫩娘娘,哪有心思温习?古人所以那样艰苦,是没法子的法子;我们并不缺钱,不用受那份苦,但要忍受这份难活。要知道,现在的难活是为了将来的好活。”

“话好说,情难却,连你也一样。当初过门那几年,你就像用绳子拴着我,连一步也舍不得让我离开,害得我误了生意和你厮守。人同此情,情同此理——”

“去,老不正经!咱是咱,他是他,你是不要功名的人,不要功名了就得要媳妇。他是要功名的人,要功名就要舍得下媳妇。再说,爱丹是个痴心的主儿,让她迷得太深,咱三娃就难以自拔了。”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白永和在和爱丹相拥、相诉、相泣中度过了难忘的三个夜晚。他们都说不来,他们的结合是苦,是乐,是福,是祸。难道为了功名,连妻室也不能近吗?难道为了渺茫的前程,连情爱也要割断吗?得不到答案,只好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也许一切会见分晓。

村前老槐树下。

白家人聚集在这里为白永和送行。这是一棵四百多年的老槐,是白家祖上从汾城经洪洞迁来此地时移植来的,它与永和关白家一齐落地生根,一齐见证了白家从草创到发达的风雨历程。大槐树当道而立,身高十数丈,腰身四五围,枝叶婆娑,形如巨伞,浓荫覆地,十分夸张地把足有半亩大的地方都收入它的势力范围。树干中间裂开一个大洞,洞里幽深,据说曾有巨蛇盘踞,呼风唤雨,时常显灵,村人敬畏,故视为神树。传说,槐树是天上文昌帝君下凡变成,故白家人遇有大事或远行,都要来这里祭拜和辞行,以求得神灵庇佑。

记不清在这里祈祷过多少遍了。白鹤年、白贾氏和爱丹等一干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情,有什么想法,一旦站在老槐树下,都是心照不宣地一致:但愿此行金榜高中,衣锦荣归。

白永和向爷爷、奶奶和兄长们作揖辞行。偷着扫了一眼爱丹,爱丹早已泪眼模糊,感染得他鼻子发酸,不敢再看,扭身踩镫,上了架窝子。随着脚夫的吆喝,两头驮骡蹄声“嗒嗒”,一步步朝欢喜岭爬了上去。

爬到山腰,白永和掀开架窝子门帘朝回看,大槐树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还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遥望着山上。他的爱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以手贴额仰面瞭望。驮骡渐行渐远,直到爬至欢喜岭与天际相接之处。再回首时,不见了亲人的身影。但见群山苍茫,绵延不绝,黄河如带,奔腾不息。一抹霞光涂在山山岭岭,山山岭岭就活了;映在河面,河水也灵光了。雄浑的母亲河顿时给了他豪迈之气,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翅膀又要鼓翼而飞了。他知道,此次出行不同往常,无疑是一次壮行,看白家老老小小神情庄重无限祈盼的神情,他不禁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感。他明白,他的未来在于此举成败,失败虽然并不会影响白家的生计,但却会挫伤白家人的殷切期望和毁掉奶奶精心描画的图景。想到这里,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刚才缱缱绻绻的离愁,难舍难分的别绪,都一扫而光。为了这些,该舍弃的就得舍弃,当割爱的就得割爱。不过,他心里的舍弃和割爱只是暂时的,权宜的,一旦功成名就,一切都会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