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能能前脚刚走,白家管家白诚仁后脚就到。

白管家来得蹊跷,爱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听说,白管家清高得很。刀条脸上顶着的尖脑袋总是向后仰着,女人般的小嘴总是紧闭着,高深莫测的他极少到杨家送个脚踪,即使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完事就走。果真,白管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而去。究竟为什么事而来,爸爸说是为渡口的事,妈妈也点头附和。

爱丹哪里知道,她这里犯傻,三少爷又在那里发痴,彼此害上了同一个病。

自那天爱丹走后,三少爷白永和像接到王宝钏抛来的绣球,成天乐呵呵的,逢人就给笑脸。有事没事,站在河畔,呆呆地向延水关张望。

人人都说三少爷变了个人。

英雄救美传为佳话,英雄爱美却无人知晓,只有青春年少的白永和独自在心里煎熬。本来就为好多人家关注的白永和,又因这场义举,让那些待价而沽的闺女,再也耐不住性子,主动投情上门提亲。对此,白鹤年表现出少有的热心,孙子的亲事如同他的亲事,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可是,望子成龙的白贾氏,却表现得十分沉着。她深信书本是聚宝盆,要甚有甚,只要功名加身,何愁一个红颜女子?当然,还因为至今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和能与三娃般配的闺女,故暂且把婚事搁在一边,也好让孙子专心备考,以求来年桂榜题名。于是,和白永和串通一气,说不打算在这功不成、名不就的关口谈论婚事。

可白贾氏哪里知道,三娃自与爱丹邂逅,便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恨不得现在就与爱丹共剪西窗花烛。处男熟女,大抵一样,情爱的闸门一旦打开,如同决堤之水,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只因为心里有了爱丹,白永和专心不二,不仅婉拒了一个个提亲的,也在伺机撕毁与奶奶订立的攻守同盟。

白永忍的媳妇祁娇娇爱凑热闹,爱耍小心眼,见给三娃提亲的你来我往,也便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喜盈盈地跑来告诉白贾氏:“奶奶,我可是为三弟瞅下一个好闺女,保准他听了动心,见了情愿!”

白贾氏听了,淡淡地“哦”了一声。

祁娇娇见奶奶面无表情,兴头就给折了回来,说:“奶奶,孙媳妇给你说话哩,也不理不睬的,像吃饭没搁盐似的,叫人好没滋味……”

“啊,你说,你说。”白贾氏只好耐着性子,听祁娇娇神采飞扬地演说。

“我可说了。年纪十六花骨朵,人样好的没法说。读过《百家姓》,认得《千字文》,隰州北川有名声。她的名字叫刘灵灵,是我表姐的独生女。”

“又唱上了!你就不能正经说?”

祁娇娇在娘家时,爱扭秧歌能唱戏,能说会道出了名。因为这个,给白永忍提亲时,白贾氏死活不放话。可是白永忍偏偏爱上这个野女子,寻死觅活要成亲,白贾氏不允,竟闹到出走不归的地步,白贾氏这才被迫许下这门亲事。不过,开出了一个苛刻条件:过门后不许祁娇娇唱戏扭秧歌。白贾氏不由得想到祁娇娇那些事,就轻蔑地说:“你叫祁娇娇,她叫刘灵灵,你们姨姨和外甥挺般配的啊。”

祁娇娇知道,她在奶奶眼里没有多少分量,想给三娃成一桩亲事修一座庙,借以抬高她在白家的地位,也好和步步上升的男人相映衬,演一出夫唱妇随的“二人台”。所以,奶奶这话,不仅轻视了她,也小看了灵灵。就说:“奶奶是笑话孙媳妇哩!灵灵要人品有人品,要文才有文才,我哪里敢和人家比?我要提亲,也要提个和三娃不差上下的才行。”

白贾氏笑了笑,打断祁娇娇的话:“人人都说你能不够,世上还有比你更能的人?”

“看奶奶说到哪里去了,我能,只能在嘴上,其实心里可笨着呢!人家灵,不只灵在外表,还灵在心里。”

白贾氏想:有你一个祁娇娇就够了,还敢再来个刘灵灵,一个娇滴滴,一个灵蛋蛋,娇上加灵,还不让你们姨姨外甥把白家掩盖得黯淡无光了!就说:“让我再想想。再说,不知你三弟可能中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是奶奶做主,比父母又高了一层,只要您看中,命上加令,他还有甚好说的。”

本来,白贾氏不打算让她的三娃在备考的节骨眼上谈婚论嫁。可是,经不住祁娇娇这么一说,心里不觉动了动,就和白永和说了。没想到被白永和一口回绝。理由是:二嫂轻薄,她看下的女子不会比她稳重多少。英雄所见略同,不提也罢。奶奶、孙子俩秋风过耳,没当回事,祁娇娇举荐的刘灵灵,还没来得及露脸,便被无情地封杀了。

奶奶说:“也好。任她再是天仙玉女咱也不提了,就一心备考去吧。”

白永和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白贾氏觉得,她的话像被放到二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是什么事!就问白永和:“奶奶的话听见了没有?”

原来,白永和的心早飞到黄河对面,哪里能听进去奶奶的话。

这两天,不断有消息钻进他耳朵里。说爱丹家说客盈门,特别是延安府那户人家催得很紧,还放出话来,就是搬上金山银山,也要和爱丹成亲。还说,爱丹自上次被三少爷相救,一直心怀感念,把上门的媒人都谢绝了,专等三少爷上门提亲呢!原本和奶奶说好暂时不提亲事,眼见得爱丹那里媒人不断,如果自己再不表白,说不准事情会有变故,即使出去备考也安不下心来。正琢磨着,听奶奶高声问话,这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啊,什么?”

“奶奶的话听见了没有?”

“哦,听见了。”

“说的是甚?”

“哦,不提了,不提了。可是——”

“可是甚?”

白永和欲言又止,不知咋说才好。

白贾氏见三娃魂不守舍,知道他有心思。自那日爱丹遇险小住白家,三娃前后奔忙,左右伺候,比伺候亲奶奶还要用心,小心眼岂能瞒得过她?见三娃愣在那里,就问:“看你心神不安的样子,是不是有心事?”

白永和心头狂跳,脸上灼烧,忙说:“没甚,没甚。”

“自上次救了那个叫爱丹的女子,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当我不知情?奶奶迟迟不给你成婚,就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你高中了,天下好女子还怕挤不破门槛,杨掌柜的野女子哪里能配得上你。”

“人家一点也不野。”

“你哄别人还可以,哄我可不灵。不野,咋敢光屁股下河洗澡?不野,咋能被山水推走?不野,咋能让几个男人搂着抱着救了起来?可不要打这个女娃的主意,一步走错,步步错!”

白永和不语。

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动过心的他,这次真格动了心,动得他意乱神迷,不能自已。自小对奶奶言听计从的白永和,如今行了二十岁冠礼,有了自己的主见。不管做了主做不了,这回他要为自己的终身说句话,也让爷爷、奶奶知道他的存在。二哥能死乞白赖地娶了轻浮的祁娇娇,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得清纯可人的杨爱丹?

可是,他毕竟不是白永忍,他是被爷爷、奶奶,特别是奶奶宠惯大并盼他成龙变虎的白永和呀!他犹豫了许久,才嘟哝着说:“奶奶说得不错,三娃心里装上了那个爱丹。”

尽管声音低沉,有点结巴,但白永和明白无误地向他的奶奶传递了一个信号,白贾氏也明白无误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这是白永和早就想说而不敢说,也是白贾氏早有预感而怕成真的事。

白贾氏斩钉截铁地说:“别的都行,唯有杨爱丹不行!”

“为甚?”

“不为甚,她不是你应该娶的那种女人。”

“她怎么了?”

“她人野,人野了心不专;她脸太俊,太俊了惹是非!”

“二嫂不野?您不是也让她进了白家的门?”

“她和爱丹不同,你和二哥不同。你二嫂轻浮,你二哥无能,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再说,他们这副德行,一辈子出不了永和关。你呢,既有人气,又有才气,是十亩地里一苗谷。只能芝麻开花节节高,不能就着坡坡往下溜。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迟早中举做官的人,一旦衣锦荣归,糟糠之妻会不会下堂?会不会再出一个秦香莲告状?我说的和我做的,都是为了你,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

奶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头脑发热的白永和,哪里能听得进去。能得到一个爱丹就知足了,哪会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不肖之徒?白永和还想与奶奶争辩些什么,奶奶早厌倦地躺在炕上,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人。

白永和在奶奶那里吃了闭门羹,就来找爷爷诉苦。

说心里话,白鹤年只见过爱丹一面,可那亭亭玉立的容止,已然在他脑海里闪过一道彩虹。当时,甚至有过爱丹和三娃多相配的念头,只是见内人态度矜持才没敢说出来。现在,事情已经挑明,三娃想的和他想的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在这个家里,凡事都得看白贾氏的眼色行事,这一回,三娃没有听这老鬼的话,让他十分高兴。但他总是长辈,不便于走到台前表演,只能在幕后操纵,不显山露水地和白贾氏玩一回,也出出这口压在心中的恶气。他如此这般地给三娃说了一遍,三娃点头称是。打那时起,三娃就变了一个人,不是软磨,就是硬抗,一直闹到不吃不喝不读书的程度。

在白贾氏看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白家虽然富有,不过是没有品位的小船帮、小商贩,哪能和官宦人家相比。别的什么都可以容忍,唯独不读书不走正道不能容忍。这是因为,她的父辈、父辈的父辈,都是读书人,官宦人,曾祖父做过二品巡抚,到她父亲虽然官运渐衰,也做过七品知县。可以说给她耳濡目染的是祖辈的书香气,以及官宦人家的荣耀体面。她之所以下嫁白家,皆因父母早逝,家道败落,孤苦伶仃,不得已而为之。可是,营商气息浓厚的白家显然不是她理想的实验田,故紧紧抓住唯一可以造就的白永和不放,圆她一个久久向往的梦。

但她的夫君白鹤年却是满脑子盘算,一肚子生意,从来就不把读书做官当一回事。在他看来,书不能不读,但不可多读,读多了就成了书呆子,一事无成。三娃学识好,脑子灵动,人也正派,好好**一番,说不定是生意场上一把好手,也好继续他“有儿开铺店,胜过做知县”的事业。再说,与杨家联姻,怎么说也算个门当户对。掌柜加掌柜,这船帮生意不就好做了?所以,明里,虽不和心高性犟的白贾氏正面冲突,暗里,却同情和鼓动白永和。尽管小心谨慎,还是让嗅觉灵敏的白贾氏嗅到了气味,这使得白贾氏伤透了脑筋。她敲山震虎地说:“你们爷孙俩一个明里叫板,一个暗地撺掇,真是伙穿了一条裤子!”

白鹤年则用嘲弄的口吻说:“三娃一向和你一个鼻孔出气,怎么倒和我伙穿起一条裤子来了?难道日头能从西面出来?”

日头果真从西面出来了!白贾氏惊叹之余,内心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她依然顽强地坚守着苦心构筑的防线,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白永和被逼无奈,干脆对奶奶放言:“假若遂不了我的愿,就停科考,罢功名,死守永和关不出门!”

一直把白永和当成温顺羔羊的白贾氏,突然面对一只可怕的虎犊时,那道看似牢固却很脆弱的防线,终究经受不住情与理的冲击,转瞬之间土崩瓦解,白贾氏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但让步不是无条件的投降,而是在退让中的反击:条件是,娶过爱丹就去省城备考,什么时候中举,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登了殿试,什么时候才能携妻宦游。虽然有些不近情理,但白永和还是欣然接受。心想:只要爱丹成了我的人,一切还不是由着我来。

对这样的结果,白鹤年是七分高兴三分忧。喜的是三娃的终身就要有个着落,忧的是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但面对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还是喜形于色。不管三七二十一,事情终于按他的设想朝前走了一步。他相信,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从这一天起,就一天天等待着另一半的到来。

爱丹哪里知道,这些天,当她一门心思明修着通向彼岸的栈道的时候,舐犊情深的父母,为了顺情顺意,又不失体面,则在做着暗度陈仓的手脚。杨福来指使杨家的老艄百家锁,有意无意地把爱丹中意三少爷的意思,透露给白家老艄白三奴。白三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邀功领赏的机会,把得来的消息调盐加醋地传递给白永和:“爱丹让您快去提亲咧,她等着您。去得晚了,提亲的人家多,只恐怕鸡飞蛋打一场空。”

白永和得到这个话,心急如焚,不惜使上和奶奶摊牌的手段,这才有了白管家登门提亲的那一幕。

杨福来只顾做他的手脚,一味地满足爱丹的心愿,到白家人真的上门提亲时,这才想起把他那为女招婿的大事忘到了脑后。他给白管家说,杨家不图财,不图礼,只要一件能顺意,这事就成。白管家满以为婚姻之事除了财礼要讨价还价外,别的事没啥大不了的,就满口应承下来。当听到杨福来说要让三少爷入赘杨家时才豁然明白,他这个家是万万当不得。白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老太爷、老太太惜孙如命,哪会低三下四让孙子做倒插门女婿?三少爷前程无量,哪会为一个女子寄人篱下?杨掌柜真是粗俗一个,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白管家断然拒绝,杨福来自讨无趣,又不能一口答应,只得推辞说随后再商。处在两难中的杨家夫妇,为了不给爱丹添愁增烦,没有把白家提亲的事说破。

可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没过几天,还是让爱丹知道了。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杨家的老艄百家锁。

爱丹问:“爸爸,你们为甚要瞒我?”

杨福来说:“我们有难处。”

爱丹又问:“有甚难处?”

杨福来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如若你嫁给白家,杨家就断了香火。”

一提香火,爱丹就没有了说的。这是父母的心病,她咋能不知?她是在明知故问。她天真地想,假如三少爷既愿意娶她,又愿意入赘杨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假如不认识三少爷,她会无条件顺从父母,皆大欢喜。恰恰是面对她心仪的三少爷,这个口没法开。原因很简单,论情说理,不只是白家不会屈就,她杨爱丹也不会让三少爷难堪。虽然,父女俩想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但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有使矛盾激化。

一时间,爱丹没了主张。入夜时分,更是辗转难眠,直熬到月下柳梢头,才昏沉沉进入梦乡……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三少爷披红挂花过河来迎亲。爱丹喜盈盈上轿,来到河边。三少爷的轿刚刚上船,没等她的轿上去,一阵恶浪劈头盖脸打来,霎时把三少爷的船冲走。一个在汪洋中的木船上拼命叫喊,一个站在岸边的沙滩上呼号恸哭,情急中,爱丹喊一声“三少爷我随你去了”,就纵身往黄河里一跳……

这一跳,把爱丹从梦魇中惊醒,也把排排着实吓了一跳。夜阑人静,微小的响动都传得很远,更何况爱丹撕心裂肺的叫唤。平素睡觉轻的改样听见,吓了一跳,不知女儿出了什么事,忙披衣下炕,站在月明地里,轻轻敲击窗棂:“爱丹,我娃怎么啦?”又说:“排排,你睡死了!听不见小姐吼叫?”

俩人听了,一暖一冷,各有所感。

爱丹说:“妈,没事,你回去吧。”

排排也只好附和说:“说梦话哩。您放心睡去吧。”

改样这才放心地走了。爱丹和排排都没了睡意,就拉呱起来。

一个问:“说实话,您梦见了什么?”

一个答:“梦见了三少爷迎亲,从上边下来一股山水,把我们冲散,一个在船上叫,一个在船下吼,眼看着三少爷远去了,不见了,我‘扑通’一声跳了河,就醒了,还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调侃地说:“这就叫梦里结婚,好事不成。”

一个嗔怪地说:“人家正难受哩,你却打趣逗乐,心肠怎么那么硬?”

一个正儿八经地说:“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姐您想心上人想得入了迷。”

爱丹回敬道:“你才想你的心上人哩!”

排排说:“我没您那个福气。我是没人待见的打破碗碗花,谁像您是人见人爱的山丹丹花!”

爱丹说:“他们不待见,我待见。”

排排说:“您待见了我,您那位心上人往哪儿搁?”

爱丹不语。排排又卖关子道:“小姐,您真心想和三少爷成亲?”

爱丹羞得把头钻进被子里,不出声。

排排问:“您倒是说呀,你不说我可不管了!”

“别,别。你是明知故问哩,不是要敲我的竹杠吧?”

“哪敢。只要小姐铁了心,我就给您出个主意。想知道吗?”

爱丹不假思索地回道:“想知道。”

“老爷一心要招女婿,白家哪里能答应;您一心想嫁过去,老爷又不放话,这样下去,夜长梦多,你这朵花让谁摘走还说不准呢!你看这样行不行:您和老爷说,咱可以不要人家倒插门,但白家也要顾及杨家的难处,如果以后有了娃,不管你有七狼八虎,只要你牵过来一只就行,这个条件也不为过吧?”

爱丹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呸,呸,胆大不识羞!还没拜天地,就说生娃娃,七狼八虎你能生得下,那不成了老婆猪?”

排排也禁不住笑道:“要紧三关,还顾得上怕羞?怕羞就不要想男子汉!”说完舍气地扭过身子,给了爱丹一个脊背。

爱丹忙把排排拉了过来,收敛了笑容道:“哎,说正经的,我这样说,爸爸能不能答应,白家能不能应承,人心隔肚皮,都不好说哩!”

排排也正色道:“依我看,老爷这里没甚圪绊头,只要有人顶门,续了杨家的香火,了了他的心思就行,倒是三少爷那头的疙瘩不好解。”

“排排,你脑子灵动,鬼点点多,既能想得下第一招,还能没有第二招?”

“我要是说了,您能不能做到?”

“我心里没数。不过,话说到了,力使尽了,如果还不能如愿,那只能怨命,哪里能怨你。”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您不妨暗里打发人给三少爷捎个口信,就说他如果也铁了心,不管有多为难都先应承下,后路是黑的,到那时还不一定怎样呢!再说,天下的关数不清,路上的坎走不完,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生米做成了熟饭,就什么都好说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话说回来,女娃家做大人们的事,是不是太那个了?”她顿了顿,就着明亮的月光瞅了瞅排排,排排紧闭双眼,并没有理会她的说话。爱丹就问:“我在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排排忙回道:“不只是听见了,还记到肚子里去了。不过呢,话我可是说了,做不做尽在于您。我是伺候人的,在你家有今天没明天的,管不了那么多。”

爱丹长叹一声,说:“不兴你说这话!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亲人,就要为我着想。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反正我是耗住你了。”

排排无奈地说:“帮,帮,帮。小姐还要我帮甚哩么?”

爱丹求告排排道:“三少爷那里我打发人去说,爸爸这里你来帮腔,行么?”

“我算啥哩?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说话还能顶话?打死我也不敢和老爷说。还是您说合适。”

“别的我倒不怕,只是还没有拜天地,入洞房,就说生儿育女的事,大姑娘家,叫我咋开口?”

“想吃肉还怕闻腥味?看来您还是没横了心,要是真想嫁三少爷,还有什么抹不开的。假若是我,只要认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排排在杨家虽说人微,但在爱丹看来并不言轻。与其说排排是爱丹的使女,还不如说是爱丹的参谋,所以爱丹总是对她敬三分,亲三分。排排知道,她的命运与爱丹的命运分不开。爱丹走运,她跟上沾光;爱丹背运,她跟上受气。现在,爱丹正在人生十字路口,她同情爱丹的处境,也支持爱丹的选择,但她所做的一切,只能通过爱丹的言行付诸实施,却不能抛头露面,一着不慎,不仅帮不了爱丹,还会让老爷、太太猜忌和不满,人家一翻脸,自己走人还好说,怕只怕把爱丹的好事搅散了,让她受一辈子窝囊气。她为爱丹的事想了大半夜,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让爱丹给吵醒了。脑子忽然一亮,就冒出这么个折中办法。就像门前的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弯,暂且回旋一下,把眼前的事情稳住。至于说将来的事,谁掏良心,谁昧良心,任由他们去吧。我排排是迟早要离开杨家的人,有我自己的活法,人一走,茶就凉,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鸡叫鸣了,窗纸发白了。看看爱丹,早沉沉地睡了。

排排揉了揉眼,穿衣下炕,帮郝妈做饭去了。

白贾氏得知杨家的条件,冷笑一声:“哼,盖上十八层被子做梦去吧!”并嘱咐白管家不要让无关人知道,免得引起众议,对白家不利。

白鹤年听说,也笑了。不过他在哑然失笑之后却没有了下文,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白永和听说,去找奶奶,奶奶没给好脸看;去找爷爷,爷爷不置可否。他心冷了,冷得快要结冰,他感到空前的孤单和无助,一个人躺在炕上想心思。

殊不知,白永和闭门苦思的时候,白鹤年内心深处另有了谋算。白鹤年想,入赘并不能说明咱无能,只能说明杨掌柜看上三娃,愿意把家产交给三娃。送上门的媳妇总比求上门的媳妇省心、省事,还省钱,这担名义落实惠的好事哪里去找?三娃一旦有了这份家资,凡事都能进退自如,从容处置。如取得功名,不用为官场的用度发愁,可以手脚干净地做个清官;如回家经商,以白、杨两家的资本做更大的生意,赚更多的钱,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再说,他也想借这个机会显示一下,给惯于颐指气使的白贾氏一个颜色看看。这样看来,屈就是暂时的,受益却是长久的。因此,他不动声色,静观待变。

白永和知道爱丹铁了心嫁他,也就铁了心非爱丹不娶。只是杨掌柜的节外生枝,无异于给就要绽放的心花吹来一阵霜雪。白永和意识到,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心想事成,只能破釜沉舟。正在这时,从白三奴那里传来爱丹的话,他父母退而求其次,条件是:婚后有了子嗣,过继一个过来。如行,则成亲;不行,两家无话可说。白永和大喜过望,也没和奶奶商量,叫来白管家直接吩咐道:“你给杨掌柜说,杨家的条件,白家答应。”

白管家为难地说:“没老夫人的话,我不敢当这个家。”

白永和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出了娄子我顶着。老夫人那里,她不问,你不说。她若问,你就说杨家打消了入赘的念头,我们明媒正娶。况且,两家当家人又不会当面订正,两头一抹,不就圆裹过去了?”

白管家见三少爷这么硬撑,又见白东家向着三少爷,也就踮着步儿,说给杨掌柜。杨掌柜不实信,要让白家签个协议。白管家难为情地拿回协议书,头脑发热的白永和顾不了许多,举笔就签,心里暗自说道:“对不起了奶奶,恕孙儿不孝,擅自做主;对不起了杨掌柜,恕我偷梁换柱,争得爱丹。一旦入仕做官,白家荣耀,杨家体面。这份协议还不是褪了色的一张纸?”他安顿白管家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既不能让杨家传出去,又不能让奶奶知道。白管家瞒了白家哄杨家,总算把事情搞定。

彩礼送了,婚期定了,白永和一心等着迎娶他的爱丹。白鹤年的算盘落空了,那份唾手可得的财产成了黄粱一梦。不过,他仍以胜利者自居,故而整天乐呵呵的。在白贾氏看来,三娃与爱丹的婚事虽然木已成舟,但因为这件婚事有违她的初衷,有碍三娃的前程,有伤她的自尊,虽然也紧锣密鼓地为三娃张罗着,但是心情烦闷,郁郁不乐。白鹤年和白永和祖孙看在眼里,一个喜上眉梢,一个心有愧意。大娃白永平既然不知就里,也就不闻不问。不知为什么,二娃白永忍少见了原先的热心。祁娇娇因没有采纳她的意见,显得十二分不高兴:我给说合时说科考要紧,暂不成亲;你们相中的就不怕误了前程?老的老,小的小,眼里全没有我祁娇娇。哼,咱们走着瞧,三年还等不上个闰腊月!

再说杨福来,也是一肚子不痛快。他知道,招女婿向来不是死招便是活招,死招是女婿改名换姓,成了主家的儿子,继承家业,他自己就是死招过来的;活招是女婿有子后,把其中的一个给岳父顶门,女婿本人不享受继承权,把老人养老送终后带媳妇返回男家。我杨福来争来争去,既不死,也不活,只落了个外孙顶门的空头银票,还不知这是猴年马月的事。再说,到时白家翻脸不认账咋办?还不叫我杨福来赔上闺女又绝后?无奈爱丹铁了心,就是套上笼头,也很难把她顺顺溜溜地拉回来。如要硬往回拉,生性倔强的爱丹说不准给你来个挣断缰绳撅死牛的下场。想到他心念的果子红,想到至今还不知自己身世的爱丹,向来说一不二的杨福来不由得发了慈悲:权当是我代果子红嫁女,了却她的心愿,至于以后的事顺其自然吧。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连我也是入赘招婿的呢,有没有后,与我有何相干?

改样却不这样想,她想得最多的是杨家的香火,要是断了,偌大的家产谁来继承,父亲临终托付不就成了空话?但她半拉身子半口气,既不能打里,又不能照外。女人不养娃,众人面前矮三分。因为这个原因,男人高兴她高兴,男人伤心她伤心,男人愿意的她不会不愿意,男人不愿意的她也绝不会愿意。爱丹的婚事前前后后她都看到眼里,也不是没有想法,除了坐在后炕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她知道,除了掌一把钥匙,她什么也掌不了,只能对男人唯命是从。

杨白两家联姻,虽说一波三折,但在双方利弊得失的权衡和不动声色的讨价还价后,长辈们委曲求全,儿女们如愿以偿,一对因祸得福的新人即将走上婚姻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