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妨上溯十载,品味一番那些曾经让人心动的故事。

背山面河的永和关,本来气候燠热。入夏以来,又因三伏无雨,赤日炎炎,更是如在热锅上蒸腾。旱得水井见了底,为数不多的耕地也晒得裂了缝,干土足有一尺厚。大地冒烟,风吹尘飞,扑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在烈日灼烤下,禾苗枝黄叶枯,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即使来场饱雨,也怕是无力回天,人们只能任凭无心无肝的日头日复一日地扬威撒骄。在这些枯燥的日子里,丰姿肥体的黄河来水锐减,日渐消瘦。一路豪歌的阳刚之气,被浅吟低唱的小家子相取代。昔日压着水面威风八面的渡船,像失去轮子的车盘,行也行不得,神又神不起来,只能蔫蔫地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晾着已然裂了缝的身躯。男人们尽可以挽起裤腿或穿条短裤蹚水过河。如若女人们过河,不是叫自家男人背,就是花几个钱雇人背,黄河天堑,一下子变成了通途。男人们每日趁日头还没出山,河水还没浑浊,或吆着驴,或挑着水桶,下到黄河里取水家用。菜园子的菜则要用更多的精力和苦力整天去浇灌,才能在阳婆婆手里夺得一口吃食。婆姨们见天到河边淘菜、洗衣裳,如瞅见没有男人在场,便壮起胆子,挽袖卷裤,下到水里,洗濯不肯轻易暴露的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性野些的,索性脱了衣裳,钻到水里,只露个头在外面,不时偷瞅着四下里动静,顺便瞟一眼同伴们光滑白净的胴体,发出艳羡的惊叹。娃娃们每到日头毒晒、大人躲在窑里纳凉时,一个个溜到黄河边,把衣裳一扒,扔在岸边,争先恐后跳到河里,学凫水,打水仗,河面上漂起一层黑脑袋。运气好时,还可摸几条鲤鱼或者鲇鱼带回家领赏解馋。这是大旱时节瘦了身的黄河呈现的一道难见的风景。

永和关对岸的延水关隶属陕西延川县。按理说,永和关诞生时延水关也该问世了,二者是不分伯仲的兄弟,是沟通秦晋的古老渡口。一衣带水,船来人往,你娶我嫁,祖辈沿袭。与永和关一样,延水关也习惯于靠河吃河。不一样的是,因延水关村大地多,并不全赖渡口为生;永和关是白姓一统天下,无论是东家还是船夫,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一律姓白;而延水关则是杂姓杂居,几十门人家,十来个姓。姓杂,住得也散。一孔孔石窑洞在一二里路长的河边摆下了长蛇阵。船东家杨掌柜住在临河的一座院落里,十来孔窑洞,里外两个院落,显露出贫地富户的小小派头。

按说,有了钱,可以衣食无忧,尽可在富贵温柔乡里消磨时光。可是,杨掌柜却没有那份闲心,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原来,杨掌柜并不是延水关人,他本姓慕,大号根贵,绥德人。因家贫入赘延水关杨家为婿,不只改了姓,连名字也改成了福来,福来运至的意思。成了杨家的人,就得为杨家操劳,他一心一意过光景,把二老送了终,把家业闹大了,两口子也相敬如宾。只是年过不惑,还没有子息,人丁不旺的杨家到他手里丝毫不见旺盛,空负了福来运至的寄托。他急,他的病歪歪的婆姨改样更急。有钱人家兴娶二房,以延续香火。杨福来是丫鬟掌钥匙,当家不做主,自然不能开这个口。一家之主的改样,尽管不能生育,也容不得男人纳妾娶小。世上的事说不清,娃多的人家没钱花,有钱的人家又不生娃,杨福来每想起此事就窝烦。

杨福来未到杨家时有个相好的,长得粉红水嫩,有模有样,一打面就会想起秋天熟透的果子,馋得人滴口水,故得了个外号叫“果子红”,两人相好得要命。可是,只因为一个“贫”字,就把二人活生生地分开。果子红嫁了人,没几年,“忽里忽嗵”生了一堆女娃,叫什么牡丹呀,凤丹呀,灵丹呀的,阴盛得很,男人不爱见。杨福来借赶脚的机会,每年总要绕道去看果子红,少则三两回,多则七八回。除了重温旧情,就是留点钱帮果子红过活。果子红的男人没本事,还染了一身毛病,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硬是把祖上留下的殷实家当给玩得穿了窟窿漏了底。所以,把杨福来当成财神,知道装个不知,见了佯装没见,只要有钱花,任由他们折腾去。

果子红不争气,这一年又生了个女娃,懒得起名,随便叫了个四汝,第四个女娃的意思。娃多了养活不起,果子红的男人连看也不想看,就吵着要把这个娃给人。果子红不依,两口子天天怄气。

杨福来赶脚路过,瞅空探望果子红。果子红说:“你想不想养活这个娃?”

杨福来说:“不想养活,我要养活也得抱一个男娃顶门立户。”

果子红说:“可不要后悔。”

杨福来说:“后悔个甚,你身上的肉,你都不心疼,我一个过路人有甚放不下的?”

果子红说:“这个娃可是你的骨血,给了人你不心疼?”

杨福来说:“你胡侃哩,我一年才来几次,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果子红说:“月推月,日推日,我可算得的的当当,别的不说,一看这双大眼睛,就知道是谁的人了。”

杨福来近前细看,果然不假,果子红两口子眼睛都不大,唯有这个娃特别,像他的他信了。

果子红的男人听说杨掌柜有心养活这个娃,心想,减了人口增了收,说他想要就抱走。果子红自不用说,二人相好了一场,也算有个结果。杨福来留了一笔银钱,抱走女娃,告诉婆姨,可好遇上这么个茬口,就抱了回来。一来省得你少说的没道的孤闷人,二来说不定她能引弟拖弟。改样一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两个脸蛋,如两瓣桃花,还挺逗人喜欢。就说:“咱就亲这娃吧。我人老花黄,靠我是不算了……将来给娃也招个亲,也算了了我们的心事。”

黄河岸边最艳的花是山丹丹,夫妻俩就给这个女娃取名叫爱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果子红的三个女儿串到一个“丹”字上,果子红也跟上喜气。

不幸的生活往往度日如年,幸福的时光常常度年如日。

不知不觉,爱丹已经长成二八佳人。杨福来是真亲至爱,因为这是他的骨血;改样也不含糊,把心血倾注在这个女娃身上,为的是顶起杨家的门。

爱丹自来到杨家,杨福来先后雇过几个使女,谁知,不是不听话,就是做不了活,要不就是手脚不稳,像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没有一个塌心的。

一个偶然机会,杨福来在延安府办完事路过集市,见一个小女娃跪在地上,脖子后领里插着根干草,身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用乞怜的目光四下里搜寻。不用说,这是在卖人!这几年连年大旱,本来地瘠民贫的陕北更是雪上加霜。河对过山西人少地多民殷实,饥民便成群结队去了山西,剩下走不动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小娃,守着烂摊子苦熬日月。万般无奈时,就忍痛去集市卖娃,给娃一条出路,换来全家人一条活路。从不光顾这种场合的杨福来,今日鬼使神差地看到了叫他难活的一幕。不等开口,老汉就拉住他的衣襟祷告说:“掌柜的,行行好吧,领走这个娃吧。你看多水灵的娃,做丫头、童养媳都行。”

杨福来眼大有神,虬须满腮,身壮如塔,加上他穿着长袍马褂,虽与脚夫相随,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驮骡的主人。所以,这个老汉一眼就盯中了他。杨福来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可老汉怕错过这个机会,就是不肯松手。杨福来挣脱老汉的手,从褡裢里掏出几个热腾腾的烧饼,给了女娃两个,老汉两个。老汉见了,赶紧拉着女娃的手跪在地上,连着叩了几个响头,口口声声说掌柜的是好人,是亲人,是世上难得的活菩萨。女娃什么也顾不得,早大口大口嚼起了饼子。杨福来要走,老汉就是拽住不放,不停地叩头,不停地哀告把娃领走,给娃一条活路。好多人也围了过来看热闹。有的说,这人心还挺硬的,人家都跪下了还不应承;有的说,富人家省一口,就够穷人家吃一天,买个娃算啥嘛;有的说,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们大家伙打劝的分上,就成全了老汉吧。

这可难住了杨福来!

领走吧,这么小的娃,不用说做活,还得人照料哩,添人添口添麻烦。不领吧,这一老一小也着实恓惶,何况还有这么多帮腔的,不好执拗。怎么办?围观的人全盯着他,他不敢抬眼对视,他知道帮腔的人都是好心。他别无办法,只能用心打量起这个女娃:只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粘着密密的虮子,脸上泥呀,土呀,鼻涕呀,经泪水调和,描画成山村野孩子的经典脸谱。幸好,两只眼睛间或少气无力地一转,使人感到还有一丝生气。一件扯掉裤腿的裤头,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兜肚,就是她的全部行头。只有瓜子般的脸形和直挺的腰板还有可取之处。说心里话,这样的娃他不想要。可是,不要,不但这个娃不好活,她家里的人也不好活。好吧,权当是办件善事。就问老汉要多少钱?老汉说五吊钱吧。杨福来伸手取出五吊钱给了,说:钱给你,娃你领回去。那老汉见了,说:掌柜的你就好事办到底吧,娃你领走,我领回去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养活不了她。杨福来被逼上了梁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情愿地领走了这个女娃。他骑着驴,小女娃放在驮里,就这样,一路颠簸一路叹气到了家。

一进院门,忙喊来用人郝妈,给女娃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再换上一身花衣裳。不要说,人凭衣装马凭鞍,这孩子进了杨家门,就变了一个人。不只脸蛋俊,而且还长着一双花眼眼,杨福来看得动了心,这才把女娃领到窑里,窑里一亮,人眼里跟着一亮。改样说这娃买得值,不比爱丹长得差。爱丹听了,嫉妒得直噘嘴。

多了一口人,却没有名分。算是收养的女子呢,改样不想认。说是童养媳吧,杨福来又没有男娃。马马虎虎买的,就马马虎虎住下,和爱丹做个伴,大一些,伺候爱丹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问多大了,女娃说八岁。问叫什么名字,说叫四汝。杨福来想,抱了一个四汝,又买来一个四汝,阴盛阳衰,杨家还要靠四汝兴家呢。改样见小女娃长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双眼皮,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就起名叫花眼。

就这样,花眼有了一个新家。不管有没有名分,没有后路的她认准这里就是她的家,杨掌柜就是她心目中的爸爸。花眼在与爱丹做伴和洗洗涮涮中,不觉就是两个年头,成了十岁的姑娘。爱丹大她六岁,两人就以姐妹相称,好得形影不离,村里人都说是一对耀眼的山丹丹花。

这一天,天气格外热。爱丹跟上花眼,一同去河边洗衣裳。

黄河人家,出门下坡就是河,洗濯很是方便。不方便的是,大热天,河里洗澡的人多,**裸的一丝不挂。女娃家,羞得脸红心跳,低着头,急匆匆地踩着河边的青石板,往北面走去。延水关与永和关虽是一水之隔,但延水关靠南,永和关偏北。走了一段路,正要下河,忽见对面永和关的男童们一齐涌到河边,边走边脱衣裳,把身体毫无遮拦地亮了出来,转眼间“扑通扑通”下了水。花眼还好说,正值青春妙龄的爱丹又是一阵难挡的羞涩,索性再往北走,一直走到无人处才停了下来。

因耽误了些时辰,花眼赶紧把衣裳泡在水里,用石头压住。先抽出一件放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是天然的搓板,有这样的搓板就省了不少劲。花眼一会儿搓,一会儿揉,一会儿用棒槌捶打,不时还擦些猪胰子,年纪不大,干活像大人麻利。爱丹想帮一把,花眼不要,只好一个人在河边转悠,捡起五颜六色的小石子玩。

黄河不仅带来大量泥沙,也带来好看的石子,人们叫作黄河石。夏日里,大水过后,孩子们总爱在河边捡石子,有红的,黄的,白的,绿的,蓝的,紫的,还有杂色的,透明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放在清水里如同斑斓的石花。只一会儿光景,爱丹就捡了一掬。她把石子洗干净,放在河边的小泉眼里玩赏着,玩腻了,就挽起裤腿下了水,水的滋润和凉爽一下传遍全身,多舒服呀!猛然间想到,男娃能下水,女娃为什么不敢?她向花眼说了,花眼笑了笑,没搭理。再说时,花眼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玩的,咱女娃没那个水性,弄不好会呛水的。再说,咱金贵的身子能让日头看见吗?能让那些男娃看见吗?”

爱丹听了,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哟,人不大,心眼还不少。你不洗我洗。”说着就动手脱衣裳。

花眼见爱丹野性子上来,就着了慌,连忙过去拽住爱丹的后衣襟说:“姐姐,可不敢这样,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向妈妈交代?就是不出事,一个大小姐,光溜溜地把身子露在外面,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哩!要让妈妈知道了,我可要挨骂哩!”

不管主人认可不认可,时间一长,花眼对杨家二老也以父母相称。

爱丹不识劝,你越是劝她,她越要去做,哪怕碰个头破血流。所以,见花眼这个样子,就越发耍起了性子。三剥两脱就钻入水中,只露个头在外边。任凭花眼叫死叫活,就是不出来,还边玩边洗边笑:“真好活!真痛快!花眼,你不下来好活好活?”

花眼知道,这个姐姐可不是好惹的,虽说平时她们以姐妹相称,可是,爱丹毕竟是杨掌柜的女儿,身贵得像金子,气盛得如牛犊。自己毕竟是人家买来的没有名分的使女。爱丹那牛脾气犟起来,连父母也要让三分,自己骨头有几两重,敢指点人家?她惊觉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影;看了看天上,满天通红,一切都安宁如常,就顺从地说:“姐,麻利些,来了人可就羞死了。”

“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让他们见识见识。”爱丹一满心野了起来。

花眼尽到了一个“使女”的责任,就不再说什么,只管埋头洗她的衣裳。她知道,这么一大堆衣裳得费些功夫洗,回家迟了,爸爸妈妈会责怪她的。

爱丹和花眼洗濯的地方正好在黄河的迂回处,往下,是一带开阔的河谷,一直能看到黄河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之中。往上,被两架大山扭了麻花,挡住了视线。夏日是这里最浪漫的时节,也是最危险的季节。尤其是今年大旱,人们频频在河里活动,上游千里水道,谁能说得来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突下暴雨,突发洪水?所以,有经验的人常常远观天象,近察水文,不至于让突如其来的洪峰吞噬。她俩毕竟是深居闺室的女娃家,自然脑子里少了一根弦,何况爱丹正玩得十分地爽快,花眼洗得十分地投入呢。

正在这时,忽听河对面有人高喊:“不好啦,上边发水啦!”

花眼隐隐听见,不由得向湾道看去,只见河面漂来一座山,黑压压地向她们涌来。当下惊得丢魂落魄,下巴骨抖擞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快,快,爱丹姐,水来了!”

爱丹不以为意地笑道:“怪事,没水怎么叫黄河?”

“不是,不是,你往上看,发水了,发……”她一面指点,一面急得跺脚。

爱丹顺着花眼指的方向刚刚扭头,那座大山似的洪峰已经涌着、挤着、推着“呜呜”地扑来,这才感到大事不好。顾不得那金贵的女儿体,“唰”地从水中站起来,拔腿就往岸边跑。花眼从没有见识过这个场面,吓得六神无主,脑袋麻木,不知该做什么,只是顺手搂了衣裳,一面放声呼唤着,一面本能地往后退。

再看爱丹,像狼撵上一样没命地跑。但腿上像吊了千斤秤砣,一股劲往下拽,跑不了几步就跌一跤,连滚带爬,还捎带着穿她的衣裳。因为太慌张,手也不听使唤,老是穿不上。花眼急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叫:“不要穿,不要穿,上来再说。”眼看就要上岸,眼看就要抓住花眼的手,排山倒海的洪水贴近身边。花眼身子一闪,跌倒在地,两只鞋被洪水冲跑;再看爱丹时,刚爬上岸,还没有来得及站立,就被一股大浪卷入水中,只听“啊呀”一声,便没有了影子。

花眼大声恸哭,急得乱蹦乱跳,如同疯了,魔了。想了想哭也没用,就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对面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山水推走人啦!”

对面永和关那里,正处在下游耍水的顽童听见呼叫,“呼哧哧”地出了水,提上衣裳撒腿就跑;迟钝点的,连衣裳都顾不得拿就上了岸。这时,在河边洗衣裳的婆姨们也搂起衣裳,慌不择路地往岸上疯跑。

刚才还安宁的黄河滩,顿时乱了方寸。

白永和想睡个午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怪了,平白无故的,难道瞌睡虫不管用了?便信步来到黄河边散心。火辣辣的太阳盘踞在头顶,像一只滚烫的锅盖;热烘烘的沙子透过鞋底烫得脚板生疼,如同踩在热鏊子上。不多时,汗水与河水较起了劲,也竟涔涔长流起来,薄薄的衣衫被洇湿一片,心想不如回去。转眼见大人洗濯,村童戏水,身上也痒痒起来,也就忘了生员的身份,寻觅适宜的地方,下河冲个凉。

往下游走吧,河里不是媳妇们在洗衣裳,就是娃娃们游水玩。看来只能往上游走。来到僻静处的大树底下,正待要解衣下河,一串女娃们银铃般的说笑声隐隐传了过来。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河对岸有两个女娃,一个正在那里洗衣裳,一个分明脱光了衣裳正准备下河。吓得他赶紧偏过头,边系扣子边抬腿,像羊见了狼,一溜烟离开了此地。走得很远时,还不忘回头瞭了一眼——不是想窥视人家,而是怕人家看到他,骂他偷看女娃家不正经。他毕竟是儒雅秀才啊!他在河边走来走去,汗水仿佛流成了油水,这是何苦呢?他想。与其在毒日头下受罪,倒不如回窑里去凉快。

正想回返,忽听有人叫唤“发水了”。他回头向上游望去,水面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异常。再看河滩里,男的女的纷纷往岸上跑,他也跟着往回跑。跑了几步,站在高处,见本村的人都上了岸,这才放了心。可是耳畔又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推走了谁?永和关这面,山水还没下来时人们就上了岸。难道是对岸出了事?他不由得往远处看去,晴天红日头底下一条黑龙正贴着水面滚滚而来。再往对岸看去,岸上站着一个小女娃,难道是她的伙伴出了事?想到这里,心里禁不住发毛:“莫不是那个下河洗澡的女娃……”正这么想着,黑压压的山水头子,夹着柴草圪渣、带着泥腥味、呼啸着凉气,从人们面前蜂拥而过。接着狂涛翻滚,恶浪飞溅,呼啸声在峡谷中回**。突然,不知谁尖叫了一声:“水里有人!”他随着那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个“泥人”在洪水里翻滚。所幸的是,她紧紧抱着一株被山水冲下来的小树,小树被大水一冲,改变了方向,竟朝着永和关这面的河湾里悠悠****地漂了过来。

白永和急忙喊叫岸上看山水的人:“谁下去救人?”

没人应声。

他想,他是白家三少爷,危急关头,说话竟没人听,真是威望扫地。便又高呼一声:“谁下去救人?”

众人见了,慌忙叫唤:“三少爷,你不敢这样,我们去就是了!”

话音未落,白永和已纵身一跳,融进滚滚波涛里。在瞬间的震动、自责和感染后,白永和儿时玩友白三奴和白疙瘩也下了水,随后,又有几个水性好的后生也跟着跳了下去。

黄河救人不易,黄河发大水救人更不易。水性好,有胆量,有心眼,手麻利,缺一不可。白永和虽是一介书生,因自小在河边长大,像别的孩子一样,练就了一身搏击波涛的好水性。尽管这样,他一下水,还是让滚滚恶浪冲得悠来摆去。黄河发大水时,是一桶河水半桶沙,水既浑又稠,如一河糨糊,人游起来十分吃力。故而白永和在浮沉起伏间,呛了两口水,岸上观看的人脸上变了色。但他很快把握住了自己,向那棵漂浮的小树急速游去。

此时的黄河,已不是刚才瘦得奄奄一息的黄河,而成了一条迅速膨胀怒气冲冲的黄龙。水急浪高,狂呼乱叫,恣意汪洋。以人之柔弱渺小,怎能与野性十足的黄河抗争?白永和因救人心切,全然顾不了这些。不过,平日练就的水功帮了他的忙,历经波峰浪谷颠簸,他还是步步逼近了小树,逼近了溺水的人。

这时的爱丹,虽然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肚子里分明喝饱了浑浊的泥糨糊,人也逐渐昏沉起来,除了下意识地死死抱住小树不放,满脑子空白,死亡的阴影正步步逼近。

猛然间,尚有一息的她,觉得有一只“铁爪”紧紧把她抠住,把她紧抱小树的手掰开,好像要带她到什么地方。随后,又觉得有好几只“铁爪”抠住她,这些铁爪拽她、拖她、扶她……然后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