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风吹绿杨柳梢。

河开了,船通了,客商的驼铃又响彻永和关,白鹤年见三娃无所事事,便打发他到渡口去照料。一来想让他散散心,二来想叫他长点见识,三来还有更深的用意。他没有明说,白永和也没有多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爷爷帮点忙理所应当。因此,二话没说就去了。

刚走到渡口,就见白三奴直起脖颈和延水关的老艄百家锁抬杠。白三奴和白永和同岁,因家贫自小就上了船,风里来浪里去,练就一身好水功,能踩水,会潜水,还能在洪水里捞东西。有一年,两岸的后生们比赛游水,别人游两三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他一口气游了四五个来回面不改色,两岸看热闹的人齐声喝彩。有人说三奴是梁山好汉张顺,张顺绰号“浪里白条”,三奴就是永和关的“浪里白条”。别看他长臂大脚,粗服脏辫,却有些心计,人也实在,又舍身子。东家白鹤年看上了这个后生,不仅让他当了摆渡老艄,还把渡口的事情都托付于他,收多多交,收少少交,从没有闲话。

二人见三少爷来了,两张大嘴如四扇窑门紧闭,顿时没有了声气。

白永和问因为甚置气。白三奴说:“便宜都让杨家占了。从前两家渡船都是一对一,二对二,过河的人少了,两家齐减,过河的人多了,两家齐加,谁家载客谁家收钱,公公道道,从没有争议。谁知,近来杨家坏了规矩,我们出一只船,他就出两只,我们出两只船,他就出三只,总比我们多一只,明着抢我们的生意。一天下来,总比我们多挣一只船的钱。三少爷你说该咋办?”

白永和问百家锁:“真是这样吗?”

百家锁闭口不语。

白永和再问,百家锁只好回答:“三奴说的不假,这是东家吩咐的。我一个下人,管不了这么多,东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你白三奴和我再抬杠子,顶个屁用?有本事,找我们东家去!”

这话既是对白永和说,又是和白三奴说,把麻烦往杨掌柜身上一推,料他们也不敢上门去责难。因为,白家欠下杨家一笔良心债,这是明摆的事。

白三奴还要说什么,被白永和瞪了一眼,只好不乐意地合了两片厚实的嘴巴,扳他的船去了。

白永和暗暗思忖:发生这样的事,全因为他把爱丹休了。不,是打发了;不对,是平等分手了;也不对,是放了她。不过,形式上是放妻,实际上是休妻,明放暗休。不管怎样,白家总脱不了以势欺人的干系,白永和心头总有抹不去的愧疚。爱丹确实是受了委屈,白家确实做得不近人情,特别是他白永和,久不在家,听信奶奶和二哥的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违心地做出了对不起爱丹,对不起杨家的事来。显然,渡口发生的事是杨掌柜的报复之举,白家人眼看着受气,谁也不便和杨掌柜说长道短。这时,他才明白,爷爷让他照料渡口,其实是给了他一个烫手山芋,意在考量他的能耐。想到这里,白永和老大不自在。睁只眼闭只眼吧,有负爷爷的信任;过河去理问吧,无异于飞蛾扑火,自找苦吃。怎么办?他定笃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主张,便平静地朝正要起锚的百家锁说:“告诉你们杨掌柜,就说我不日亲自上门看望他。”

百家锁惊奇地看了白永和一眼,应了一声。

改日,白永和照旧来到码头,等百家锁的船靠了岸,问:“把话捎到了没有?”

百家锁大声回应:“捎到了。”

“杨掌柜说甚?”

“没说甚。他让我告诉白老三,哦,不,不,是三少爷,说少来这一套,他不想见你。”

百家锁几乎捏住鼻子传达了这个信息,要是白三奴在跟前,少不了臭骂他一顿。但白永和还是忍了,忍得心里痒痒的,十二分的不好受。

天黑,白三奴收船回来,嘟嘟囔囔说受不了这口窝囊气。白鹤年牙根咬得“咯吱吱”响,说:“一天少收百八十个钱,十天上千,百天累万……这还了得?三娃,既然让你照料渡口,你就看着处置去吧。”

白贾氏听说了,就劝三娃不要揽这个差事。说:“你不管,自有人管,再说,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白永和想,爱丹和杨掌柜都有恩于他,是他做下对不起人家的事,两家恩怨既然因他而起,这个结理应由他来解。不然,今天因船摩擦,明天就会因货摩擦,后天还会因人摩擦,亲戚朋友还要断了来往,毁了千年的秦晋之谊。所以,不顾奶奶的极力反对,悄悄备了礼品,过河拜会昨天的岳父、今天的对手去了。

杨家的大门紧闭。叫来叫去,非但没有叫出一个人来,反倒引逗得满村鸡鸣狗叫,惊动得婆姨女子跑出来看热闹。白永和好没味道,只得蔫蔫地退了回来。

回到窑里暗自琢磨:放着书不读,何必寻这份气受呢!诚如奶奶所说,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何必去败这个兴?回头一想,觉得不妥。人常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不亲自解开这个疙瘩,让谁去解?虽说爷爷给自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但是也给了他历练和补过的机会,我倒要看看,我滚烫的心,能不能焐热杨家这块冰冷的“石头”。

这应该是“三顾茅庐”了。大清早,白永和就出现在杨家门外。踌躇间,忽听大门“吱呀”一响,从门缝里出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急切想见的杨掌柜。

杨掌柜一头撞见白永和,先是愣了一下:“嗯?面前站着的可是白永和?他三番两次上门来做甚?”就有点不相信。但一听对方开口喊“岳父”,再也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大饼似的脸随着臃肿的身子困难地扭了过去,回了院里。白永和紧跟着迈步进院。杨掌柜没好气地说:“你白三娃到我这个破庙里来做甚?”

白永和满脸堆笑地说:“一来是看望您老人家,二来是赔情道歉来了。”

杨掌柜不语,自个儿进了窑里。白永和紧跟着进门,留着齐耳短发的头被杨掌柜用力闭上的门狠狠地拍了一下,霎时眼冒金星,门上的灰尘落了一身,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住。

杨掌柜没好气地讪笑了一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凤凰落架不如鸡。你白三娃也有败兴的一天?不过,想是想,做是做,杨掌柜还是极不情愿地把白永和拉了一把,顺手递过一把笤帚,让他自己打扫身上的灰尘。

不管人家是怨,是恨,甚至于要打,要骂,白永和都豁出去了。

杨掌柜不管不顾地坐在后室太师椅上,二脚跷起,双眼圆瞪,没有让座上茶,就劈头盖脸地训斥开来:“你把我们家爱丹害得好苦啊,你白永和白三娃还有脸登杨家的门?”

坐在后炕的婆姨改样,是个病秧子、药罐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见从前的女婿上了门,也跟着男人红了眼,像服了一碗人参汤,立马提起精神:“三娃——啊,三少爷,你团弄了我们杨家,也丢了你们白家的人。哪里听过放妻……放妻……啊?这是好人做的事吗?”

说得激动时,呼吸急促,一口气一口气地讨着。杨掌柜慌忙给婆姨在脊背上轻轻拍打着,又在胸脯上款款揉着。白永和欲近前帮忙,被杨掌柜挡了回去,只好没趣地站在一边。一会儿,改样终于讨回就要断线的游游气,只见嘴巴不停嚅动着,但说不出话来,眼痴痴地瞪着白永和。

“亏你还是知书识礼的举人,就是我们这些粗人,也做不下你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不是人,你爷爷、奶奶不是人,那个二娃更不是人!明明是你们白家的不是,反倒讹到我们家爱丹头上来。你不分好赖,不辨黑白,一纸协议几乎要了爱丹的命!”杨掌柜气咻咻地说。

要不是念起三娃是举人,沾了文曲星的边,他会毫不留情地扇这小子俩耳刮子,再飞起一脚,把这个东西踢出门外。

杨掌柜夫妇轮番数落的时候,白永和只是赧颜地洗耳恭听,即使连老祖宗一起受辱,也只能忍着性子往下听,表现出最大的耐心和诚意。

等杨掌柜夫妇搜肠刮肚把郁结在心头的话道尽,火发完,杨家窑洞里顿时陷入难堪的冷清之中。出了气的身疲力乏,如同丝尽茧成的蚕,再无话可说;受了气的,满肚子的话儿打着滚,又不知从何说起。三人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脸灰。原来,暴风骤雨叫人恐怖,鸦雀无声也令人难堪,动静之间,情态尽现。杨掌柜用余光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个曾经的女婿还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禁不住心就软了,便不冷不热地让了座,又喊来用人沏了茶。白永和盼着雨过天晴,但不知曾经的岳父母接下来会不会给好脸看,他心里没数。

白永和轻轻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杨掌柜夫妇的脸色,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岳父母大人——”

“少来这一套,谁是你的岳父母——”杨掌柜一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别扭。

没等杨掌柜说完,改样便接上口:“掌柜的,不要这样么,三娃也挺恓惶的……”

其实,杨掌柜何尝不是这样想。这个前女婿,为人厚道孝顺,人又有才。只是耳朵软,没主见,听上那个不通情理的白贾氏的话,把事情做绝了。今天这火,不只是朝他发,更是朝白贾氏那里发,也让她听听杨家的声音。

白永和被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要说的话被噎了回去。他略一思忖,便一头跪在地上,说:“二老在上,受晚辈一拜。我白永和对不起杨家,对不起爱丹!”

杨掌柜见举人老爷下跪,慌得溜下椅来,说:“你这是做甚哩么?我们哪里受得起!”

说着就去拉白永和,白永和也不强撑,顺势站了起来,重新入座。

“爱丹在我们白家,没过过几天顺心日子,这我知道。我原想,只要我金榜题名,谋得一官半职,就带她出去,同享福禄。谁能想到,事与愿违,这条路不通了,其间又听信了爱丹的传言,晚辈远在京城,不明事理,就做下对不起二老、对不起爱丹的蠢事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晚辈就是赔情道歉来了,你们理问我,我没怨言,要是能打我一顿,解了你们的心头恨气,我才痛快呢。要不,就这样疙里疙瘩下去,我会悔恨一辈子的!”

白永和边说,边朝门外瞅,希望爱丹能现身眼前,给他一个安抚。院里寂静无声,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有些泄气,收回目光,对杨掌柜说:“给二老赔了情,我还要给爱丹道歉,如果二老能念旧日情分,让我俩见上一面,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白永和为了负重而忍辱,杨掌柜念其诚恳而开恩,他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得让人处且饶人,原先比铁还硬的心便渐渐软化。改样也觉得三娃也挺恓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饶了他吧,故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男人。杨掌柜心领神会,但没有理会。他毕竟是男人家,想得更远些。人常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得理还要让人哩。事情已经做下,只能这样出口气,发发火,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人家是举人老爷,听说,举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转的,哪里敢骂,哪里敢打呢?骂人家一句,折寿一年,打人家一掴,折寿十年。生意人最讲“买卖不成人情在”,不走的路还要走三回,更何况两家守着一个渡口,谁能离得了谁?为人处世总得留条后路,把事情做绝了,对谁也没好处。杨掌柜想到这里,声调徐缓地说:“三娃,实情告诉你吧,自那天签了放妻协议,爱丹就像疯了一样,几次想投河自尽,幸亏看得紧,才没有出人命。后来就送到绥德县她姨家去了。你不要去打搅她,让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人常说,覆水难收,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说开了,想开了,就过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还是在功名上多操点心吧。”

白永和一听爱丹远走绥德,如同迎头泼了一盆凉水。那种想给爱丹当面赔情道歉重温旧情的冲动,被这盆凉水冲得**然无存。他迟疑了片刻,才喃喃说:“不管晚辈走到哪里,做了甚,我都忘不了你们对我的好处,忘不了爱丹对我的恩情。”

负荆请罪,求得谅解,白永和算是过了一关。可是,渡口的事怎么开口?白永和踌躇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永和还有一事想求岳父开恩。”

“甚事?”

“回来后没事,爷爷让我照料渡口,才知道渡口有点小小麻烦。咱这边的船每天总比那边多一只,老艄们为这件事总是抬杠。历来两岸对等行船,老规矩坏了,免不了惹出事端,我怕岳父不知情,顺便禀告一声。”

杨掌柜心想,这个三娃鬼精鬼精。原来赔情是假,求情是真。本来,他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只不过略施小计,借此引起白家重视,上门求情,最好不过是老太爷能当面道歉,也好摆一摆杨家的威风,以挽回女儿被休而丢了的面子。谁知道,白家就是不吃这一套,不用说白老太爷,就连下人也没来一个。既是白家做了错事不认账,那我杨福来也来个将错就错,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没想到三娃亲自上门来了,人家给你说了好话赔了情,还下了跪,窝在心口的气总算有个发泄的地方,还不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于是装聋卖傻地说:“老规矩是先人定的,谁敢乱来?这几天没去渡口,此事你不说,我也不知情。不大点小事,捎个话就行了,还用你亲自过来?”

白永和心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岳父这戏演得不错,就说:“不是的,今天是专为二老和爱丹赔情来的,渡口上的事只不过是顺便提提,不当紧,您不要往心里去。”

礼尽到了,话挑明了,杨、白两家的芥蒂不能说从根本上消除,至少,不会再朝恶化的地步发展。白永和这么想。

可是,杨掌柜另有所思:且放你一马,两家守着一个渡口,用着杨家的时候多着哩,白永和是要出外做官的人,日后再有麻缠事,看你白家谁来求情,谁来和事?

白永和见杨掌柜知趣地下了台阶,也就不再说什么。此行,一石二鸟的目的总算达到。不过,处心积虑酝酿的一场悲喜交集的**戏,因为缺少了爱丹的捧场而有些乏味。他知道,世上的事,总是得失相连。以他现时的心境,得到的未必就能高兴起来,失去的则令他无限怅然。

白永和来到渡口,还没开口,白三奴就喜滋滋地禀报:“少帅出马,一个顶仨。昨天你找了杨掌柜,今天立马见效。我和百家锁说了,这几天来往驮骡多,一家各出两只船。”说完,正要走,又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问:“见她没有?”

“谁?”

“还有谁,你的爱丹嘛!”

“没见上,人家不在。就是在家,又能怎么样?梧桐树倒了,凤凰飞了,两不相干了,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甚!”

“嘴里说的不是心里的话,你不想爱丹才怪哩!”

白永和挥舞着拳头,白三奴躲了开来。二人说笑了一阵,白永和安顿三奴道:“渡口是咱白家的饭碗子,你可要上心点啊!”

白三奴扬了扬手说:“放你的一百个心吧,有我白三奴掌舵,保准咱白家顺风顺水!”

正说着,从欢喜岭下来一队驮骡,清脆的铃铛声由远而近,叮当悦耳。只要这叮当声一响,白家的店就有人住了,饭有人吃了,过河钱就有得收了,生意就活道了。白永和等驮骡走近,便问走在头里的人从哪来的,回说是从南路汾城上来的。白家四百年前从汾城逃难来到此地落脚,至今,祠堂里仍供着一只海碗,那是老祖宗要饭用过的。每逢祭祀,白氏后人都要朝这只布满斑痕、写满辛酸的老海碗顶礼膜拜,意在不忘根本。所以,白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汾城人过河,只收半价。汾城人经商出了名,加上永和关白家开恩,只要从平川上来,哪怕多绕几步,都愿意走永和关。白永和看着十几头骡子上了船,正准备离开渡口,听见领头的和白三奴说:“白老艄,今天身上带的钱不多,可好够去延川三天的盘缠,卖了货返回来再给行不行?”

白三奴说:“早不说,迟不说,牲口上了船才说没钱。过河钱已经让了一半,还想全免了是不是?”

那个领头的客商赔着笑脸道:“我说的是真的,白家能照顾我们,我还能做下这等不讲信用的事。返回来一准给,放心吧兄弟。”

白三奴见三少爷在场,不好当这个家,便逼着客商掏钱。正在双方拌嘴之际,白永和发了话:“三奴,让他们过吧,谁也免不了手头紧缺的时候。”

那位汾城客商听了,心里一热,忙问三奴:“这位是——”

“我家举人老爷——三少爷。”

那位客商忙作了一个揖:“对不起,今天在举人老爷面前献丑了。”

“没甚,小事一桩。以后有事尽管吭声,出门在外不同在家。有钱给几个,没钱下次来。老乡,一路顺风!”

过了几天,一队驮骡走进白记客栈,领头的搭讪着说:“不好意思,身上的钱在半路上让人抢了,所幸驮的是生铁,他们不要,要不,这趟脚就算白跑了。白掌柜,您无论如何要让我们住下,过了河,这铁就是钱,返回来双倍还您,怎么样?”

店掌柜有些犹豫。虽说来往客商大都守信誉,讲义气,也免不了一半个奸猾小人,见白家乐善好施,就钻个空子取个巧什么的。如果诚如所说,下次补上还好说,如果上了当,让东家知道了就得多费口舌。店掌柜说:“你说你没钱,他说他没钱,白家不就成了救济所?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可好,白永和从渡口回来经过白记客栈,瞅见掌柜的白满囤站在院里和一位客商叽叽喳喳吵着,便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原来又是一个没钱的!

白永和信步进门,看了看那个形容落魄的商人道:“您在哪里被抢的?”

商人见来了一位管闲事的,就不耐烦地说:“我已经给白掌柜说了,你又来问,多管闲事!”

白满囤见客商出言不逊,急忙给白永和赔了个笑脸,像老子训儿一样呵斥客商道:“这是我家三少爷,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客商一听,吓了一跳,边用手打自己的嘴,边不无歉意地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三少爷,赔罪,赔罪!”

白永和说:“不知者不怪。怎么回事?”

那位客商愁容满面地把事情经过重复了一遍。白永和听了,略微思索了一下,对白满囤说:“白掌柜,让住下吧。”转身对客商说:“赶明,吃上两碗面,送你上渡船。”

客商见三少爷通情达理,大仁大义,就作了一个揖:“多谢三少爷宽仁,不走的路走三回,日后但有生意,愿与白东家合伙发财。”

白永和客气地点了点头,就踅转身,手背在身后,颇有成就感地朝九十眼窑院走去。

一回到空****的窑里,他的心就随着空洞起来,硕大的窑洞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让心灵栖息的地方。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好似一个冰窟,使他感到透心彻骨的凉。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是外面的风光无意光顾寒窑,还是寒窑冷却了外面的风光?他摇了摇头,不由得苦笑一声,头往铺盖卷上一枕,又想开了心事。

白贾氏见孙子整天愁眉不展,面色蜡黄,心疼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白鹤年却一如既往,吃饭香,睡觉甜,又见三娃不费吹灰之力摆平了渡口纠纷,更是另眼看待。认为三娃没有白读书,如要经了商,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他认为皇帝废止科举未必是坏事,巴不得三娃再也不用去谋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官也宦也的,回来接了这份家业。

夜半,辗转反侧的白贾氏把熟睡的白鹤年推醒,说:“你像无事人一样饱吃死睡,想没想过咱三娃的事?”

“人家睡得正香,真是的……”白鹤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哝道。

“你孙子三娃怎么办?”

“好说,放着举人的招牌,还怕没事做?”

“说得轻巧,让他做甚哩?”

“出仕的道不通,就走经商的路。在商言商,这可是门里出身,近水楼台啊!”

“那不委屈了三娃?十年苦读,满腹经纶,全成了一张白纸!”

“真是妇人之见。经商就屈了他的才?你没听说过祁(县)太(谷)平(遥)介(休)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生子有才可做商,不羡七品空堂皇。钱可通神,富可敌国,有了钱什么做不成?”

“话虽那么说,仕途总得有人走。我看咱三娃不是经商的料,还是让他出去做事吧。”

“你错看了三娃,你没听说渡口传出的口歌?”

“什么口歌?”

“说‘到了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面,送你上渡船。有钱给两个,没钱下次来’。后头还有,记不清了。三娃才管了几天事,就落下这样的名声,我管了几十年事,还没人送个口碑听听。如果让他操持了这个家呢,还不光宗耀祖了!什么是信誉?客商的口碑就是信誉。别看几句话,比金条元宝还贵重呀!”

白贾氏听了,心里比熨斗熨了还平整舒服。可是,她的舒服是看到三娃才小试牛刀,就落下一片叫好声。如果做了官,做了大官,还不是治理天下的能臣?不管怎么说,经商是大材小用,只有治国佑民才能施展三娃的抱负。

“三娃果真没白读书。不过,他的才干,不在经商上;他的志气,不在永和关。咱永和关弹丸之地,施展不开手脚,外边天大地大,好叫他磨炼。”

白贾氏说到这里,满脸都是得意的神色,那神色仿佛是粘在脸上的鲜花,如不去撩惹它,说不定会开在梦里,开在明天或者更远的日子里。

可是,白鹤年偏偏要撩惹它:“三娃现在是不见进路,只见退路,都这样了,你还执迷不悟。依你说,让他出去做甚?”

“我想好了,捐个一官半职,给他铺个底,以后好好赖赖任由他去。”

白鹤年一听,光着身子坐了起来,几乎吼叫着说:“你说甚?捐官不就是买官?买官离了钱不说话,使小钱不中用,使大钱咱没有。再折腾下去,官做不了,还要把家当全贴上。你有钱你去捐,要想再让我出血,不要说没门,连窗眼也没有!”

白鹤年说这话的时候,胸前的红兜肚也跟着起伏,假如要是白天,就会看到他的脸涨得像红兜肚一样。话完了,气可没出够,没痰装有痰地狠狠唾了一口:“真是官迷心窍!”

“看你那火燎毛脾气,一提花销就像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我就不信,离了狗屎还不种地了!”说着说着,白贾氏也恨恨地回敬了一口痰,“你倒是财迷心窍!”

白鹤年见状,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半晌,才憋出一句叫白贾氏十分难堪的话:“三娃都快三十的人,还是光棍一条,火烧眉毛不顾眼前,还在做你的当官梦?与其在那里虚抓,还不如给你孙子做点实事。”

一句话戳到白贾氏的软肋,她咽了口唾沫,没有了反驳的力气。

睡不着,就思前想后,用她的精明丈量开时光,丈量着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的某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丈量着,丈量着,就乱了尺码,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此刻,她的孙子白永和也在自家窑里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丈量着过去的时光。不丈量,还好说,越丈量,越难过,泪水也知道他的心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