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杨福来一早起来,就跟着驮骡走了。临行前告诉爱丹,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叫爱丹与管家刘山好生料理家务,不得荒疏。

对父亲不时出去跑脚一事,过去,爱丹总以为是父亲勤于劳作,后来才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得知,父亲哪里是为赶脚,只不过是借赶脚到相好的那里幽会。这个相好的是谁?哪里人?便引起爱丹的好奇心。爱丹经过多方打听,不但晓得那位相好的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还意外地得知,她竟是父亲和那个相好的亲生骨肉。她感到莫大的耻辱,又感到莫大的欣慰。说耻辱,是难与人言的苟且;说欣慰,终于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原来,她是这样风风雨雨地来到世上,又坎坎坷坷地消磨着年华。父亲、那个相好的女人和她联系在一起,就成了积淀在心中的宿疾,一种欲知其详又怕面对的矛盾心理时时在折磨着她。每当夜深人静,她由不得把所知道的父亲的隐秘串到一起,加以猜测和想象,年深日久,竟编织成长长的画卷,不断在她脑海展现出来……

……在百里开外的二十里铺,有个人见人爱的女子,粉蛋蛋脸上洇出红彤彤的色气,就像秋天的红果子。过路的脚夫口渴了,只要看见她站在圪塄畔瞭哨,谁见了都想咬一口。时间一长,姑娘就得了个雅号叫“果子红”。

杨福来自小跟了赶脚的,经常路过二十里铺。久而久之,与果子红相识了。每逢赶脚的过来,果子红总要站在圪塄畔上瞭哨,等到驮队走近了,打头头的三盏盏灯过去了,走尾尾的小后生过去了,没有她的心上人杨福来。那些后生看见她,谁不想给她招招手,献献殷勤。唉,不是我的哥哥,走你们的路吧。又一队驮骡过来了,吆走头头驮骡的那个后生是谁?驮骡渐走渐近,后生渐看渐清,那不是我的哥哥杨福来吗?可是人多眼杂,不便亲近,只能妹妹给哥哥招招手,哥哥给妹妹招招手。就这样,招手招出了两颗相爱的心,招出了一肚子的知心话。不觉间,两人由招招手到谈婚论嫁,一个非妹妹不娶,一个非哥哥不嫁。可是,赶脚的人是穷人里的穷人,哪能娶得起婆姨。等一年,等两年,等来等去,这朵名花总归有了主,但这个主不是杨福来,而是二十里铺一家财主的浪**子。这个浪**子真是少见的浪**,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过日子做活儿一窍不通。不管家,不顾妻,挥霍无度,气死了老子,逼死了娘,家业一天天败落下去。

果子红出嫁后,杨福来就再也无心赶脚,为的是不再走这条伤心路。后来,因娶不到媳妇,才不得不倒插门来到延水关杨家。本来,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到此收场,谁知死水微澜,沉寂的心再度泛起,两人又把先前的故事续写了下去。

事情的缘起是,果子红万般无奈下捎了个口信,杨福来思虑再三还是来到二十里铺,一路寻问走进果子红窑里,一个身穿旧裙子旧袄的黄脸婆迎了上来。杨福来没敢冒冒失失走近。他愣了愣,面前的女人,灰头灰脑,皱纹爬满了额头,眼仁仁深深跌进两孔没有光色的眼窝里,这哪里是当年那个人见人爱的果子红?人说,今年的蝴蝶见不了去年的花,用在果子红身上,一点不差。杨福来傻愣着,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命运怎么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果子红眼里,杨福来发了福,蓄了须,面色红润,穿绸缎,戴戒指,也有点不敢认。想说句热敬话也不敢,想亲近点更不能。

杨福来从褡裢里取出点心、洋糖、水果,放到炕上。果子红说:“我哪里有脸吃你的东西。”

杨福来没吭声,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笑容。做了个请用的手势,果子红拿了一包点心,下了炕往隔壁窑里送去,不多时,听见院里有杂乱的脚步声。杨福来想,她是怕隔墙有耳,借故把娃们打发走了。

果子红回来,对杨福来说:“从前你娶不起我,我无奈走了这条瞎路。如今,你头戴礼帽,身穿马褂,还肯低下架子来看我,难道你就不怨恨我?”

杨福来说:“不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是你的哥哥,我走我的路呗!”

果子红听得出来,分明话里有话,她纵然有百张嘴,也难抵这一桩事。她思来想去,活得真没意思。不觉哽咽起来,渐至放开声吼,任泪水放肆地流了下来。她边哭边用袖口去擦,擦的赶不上流的多。杨福来看得寒心,就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果子红一见手帕,就想起从前杨福来赠给她的那块手帕。回身在壁柜里翻了半天,才哆哆嗦嗦亮在杨福来面前:“你给了我这么多年,从没有舍得用过一次。你来了,这块手帕还给你吧。我对不起你呀——”

杨福来没有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说,他所以能来看望果子红,是他对旧情难忘的驱使,那么,眼前这一块手帕,又唤醒了昔日的缠绵。要不是这块洁白的手帕作证,他真的难以相信果子红心里还装着他。本来,他想倾诉这么多年的苦和怨,看到这块手帕,什么苦,什么怨,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是的,不能怨妹妹,她有她的苦楚和难处,不禁长叹一声:“财主名声穷人命。想不到你活到这个份上,唉!”鼻子一酸,把脸背了过去,咬咬牙,没让苦涩的泪水流出来,说:“不说这些不中使用的话了。火烧眉毛顾眼前,你说吧,叫我来做甚?”

“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死鬼,又抽又赌,整日不归家。我们娘儿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穿得烂皮烂片,连人面前也不敢去,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的甚败兴日子。人常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求靠人吧,时间长了也不是法子。邻居不理了,亲戚不亲了,见了面像见了毛嘴神一样吓得直躲。离开那死鬼出走吧,我往哪儿走?要死吧,丢不下娃。想来想去,只有求靠你了。只要你能帮我一把,渡过难关,这辈子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补上。”

杨福来是有备而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果子红能穷到这种地步。念起旧情,接济一时的打算在瞬间就变成了接济一生,只要她需要。杨福来取出一袋银子,说:“把这点银两放下先用着,以后我还会接济。”

常言道,跑惯了的腿,吃惯了的嘴。从此,杨福来多了一份牵挂,有事没事借故来看看,接济点银钱。接下来的事可以想见,在重温旧梦的过程中,从前没敢做的事做了,做得死去活来,一不小心,就有了爱的结晶。

就这样,两人藕断丝连地来往着,杨福来暗里资助果子红埋了死去的男人,嫁了三个闺女,这在二十里铺是尽人皆知的事,只是延水关还少有人知。关于这件事,杨福来装作无事人一样,婆姨在世时也从没提起过,爱丹哪里会知道。改样不是不知,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因为不争气的身体,不能给男人应给的东西,也因为她的没有主见,一面暗暗生气,一面又原谅了男人。她知道,招了福来这个女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福气,只不过是给这个冷清的家庭添了一个男人,担了一个顶门的名义,多了一个跑腿的而已。久而久之,也就顺其自然。心想,只要他能守住这个窝就行了。

……

爱丹哪里知道,关于这件事,妈妈临终有过交代。弥留之际,把爸爸叫到跟前,非常吃力且又认真地说:“我走了,你把她娶过来吧。”说完,就合了眼。

这句话给了杨福来极大震撼。他满以为改样不知道这件事,原来,她不是不知,而是强把泪水往肚里咽,用心良苦啊!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已经伤害了善良宽容的婆姨,如把果子红接过来,就更对不起死去的她。因此,他把此事深藏心中,绝口不提,怕的是再伤害到女儿。

杨福来哪里知道,为他们的事,爱丹恨过,怨过,也抬不起头过,最终良心发现,想了过来。既为养她的妈妈悲哀,又为生她的妈妈怜惜,更为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成人的爸爸难过。为了她,爸爸违心地把她嫁给了白家;为了她,爸爸闹心地接纳了她和她的孩子。难道,她就不能设身处地替爸爸想一想,替那位生她的妈妈想一想?爸爸都五十开外,妈妈自把三个姐姐嫁出去,也是孤身一人,让二老团圆有了可能,与妈妈相认水到渠成。自己的不幸,不能归罪于父母,父母的不幸,却应该由自己来分担。二位老人开不了这个口,自己何不主动把窗户打开,把话挑明。她想好了,她不仅要亲自去认生身母亲,还要认一母同胞的三个姐姐,让二老由遮遮掩掩的地下生活,体体面面地走到地上,把两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合到一起,还这个家的本来面目。做到这些,需要勇气、智慧和担当,爱丹成竹在胸,静等时机到来。

有王先生的穿针引线,白永和在碛口古镇结识了不少商界名流。人在水旱码头,眼见商机处处,白永和动了心,萌生了开办字号的强烈愿望。

手头没有钱,又不便再向王先生开口,回家取钱吧,反对他的呼声还没有平息,咋好鲁莽行动?就这样空手回去,这不是他白永和的作为。何况,他在包头谈成一笔廉价甘草生意,并讲好半月为限。眼看半月快到,钱还没有着落,到口的肥肉就要泡汤。怎么办?向钱庄借贷,钱庄因有王先生的面子,虽不好拨他的回头,但也提出了苛刻条件,只有用货做抵押才给贷款,就是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李茂德见东家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坐在码头上望河兴叹。心想,东家又在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既是东家器重他,他就应为东家着想,更何况有知遇之恩。他想来想去,想到一着险棋。

李茂德来到河边,见东家紧锁眉头对河凝望,就问:“东家,想下法子了没有?”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咱两手空空,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白永和长叹一声,双眼迷惘,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

李茂德说:“别看两手空空,事在人为呀。”

“啊?你有主意了?”白永和眼睛一亮,点了点头,示意李茂德说下去。

“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东家在碛口盯住钱庄不要让他改口,同时找下买家。我呢,到包头那家货栈凭我的拙嘴笨舌头,说服他们把货运来碛口,言明货到付款。这药材最怕长期积压,日久变质,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一旦货到碛口,就如钱进了我们口袋里,钱庄见了货,有了抵押,自然会按既定承诺付款,一旦货出手,就可以赚它一把。”

白永和听了,略微思忖,立马站了起来,在李茂德厚实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说:“虽是一着险棋,只要咱运作有方,看似有惊,其实无险。行,咱就玩它一把!”

二人相随回了客栈,李茂德打点了行李,白永和在庆香楼为李茂德饯行,千叮咛,万嘱咐,商机如军机,贵在神速,重在谨慎。李茂德一一记下,说声东家保重,翻身上马,只听一声“驾”,鞭子连连炸响,人马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十天后,李茂德快马返回。半月后,两艘载着六万斤甘草的长船停靠在碛口码头。

钱庄掌柜不失信誉,见货付款,言明一月为限。白永和随即给长船付了款。

人常说,从来好事多磨难。正当白永和额手称庆就要到手的劳绩时,预约好的买家,却因南方甘草行情不好突然变卦,这一始料未及的变故,令白永和气急败坏,茫然无措。白永和欲与买家讨个公道,但因急于求成,疏于考虑,事先并没有写下合约,也没有预收定金,空手反被空手误。白永和人仿佛傻了,呆了,原先赚他一把的冲天心劲被抽了个精光,成了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我怎么能这样草率?怎么能这样糊涂?他唉声叹气,连连跺脚,恨不得纵身跳下黄河,一死了之。李茂德见东家这个样子,强打起精神,跟前跟后,好言相劝:“东家,想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输了,明日就会赢。”

白永和怔怔地说:“今天的这个坎恐怕都难以过去,还敢想明天的事吗?我们是赚得起赔不起的小本生意人呀!出师不利,兵败碛口,丢人败兴不说,怎么去向合族人交代?怎么面对王先生?怎么归还巨额贷款?”白永和仰天长叹:“想不到我白永和会落到如此下场。”

主仆二人坐在码头,面对堆积如山的货物,一筹莫展。一个唉声叹气,一个眉头紧皱,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李茂德深感内疚,主意是他出的,乱子是他闹下的。他向东家赔罪道:“我活该死,要不是我出此下策,哪会让东家跟上磨难。”

白永和说:“你不必过于自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怨只怨我做事草率,出了纰漏。”

“东家,我晓得出了这样大的事,您无故负债,百口难辩。不过,比起钱庄挤兑风潮,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至少我们还有甘草在,有甘草在,就有本钱在。即使降价处理,即使是蚀了本钱,以我的估计,顶多赔上两三成也就是了。您能让永盛恒钱庄起死回生,还不能走过这道坎?”

李茂德的一番话,虽然不是摆脱困境的良方,但至少让白永和从他的伙计身上看到了信心。只要信心不倒,就会看到希望。一个历经磨难的东家,反倒不如伙计沉着冷静。他扪心自问:“你是谁?你是白家的掌门人,合族的兴衰成败集于一身,你只有胆量,却缺少细心,你敢于冒险,却乏于谋略。看来,你肩膀还不把硬,要挑起这副重担,还得好好历练才行。”

平静下来的白永和,用商量的口气问道:“茂德,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李茂德说:“六万斤甘草,就是几千两白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堆在码头,一旦淋雨,那损失更惨了。我想,尽快雇人搬运上岸,寄存在货栈里,等待行情好转再出手。”

货物积压,本身就有损耗,货存客栈,又得一笔开销,旧欠还没有着落,又背上新债,真是雪上加霜。白永和一想到钱就头疼。不过,眼下也只能这样,走一步,说一步吧。当天,这批货就存进货栈。说好出货付款,如有意外,愿意以货抵款。

命运总是和白永和作对,他再一次遭遇度日如年的厄运。主仆二人,天天四处打听销路,总没有人搭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眼看一月期限越来越近,甘草还出不了手,主仆二人急得能疯了。李茂德说:“要是王先生在多好。”

白永和何尝不想王先生,但即使在,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先生出诊外县,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白永和见甘草出手无望,暗暗下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正在这时,王先生从永宁州看病回到碛口,听说白永和生意受挫,赶紧过来探望。二人见到王先生,真如见到救星。不等白永和开口,李茂德便说:“救星来了!”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哪来的救星?救星是你们,不是我。”

二人听了,脸上的喜色就隐了下去,白永和疑惑地看着王先生,说:“我?”

王先生笑笑说:“对,是你。”

未曾开言,白永和长叹一声:“先生不是说笑吧?永和内外交困,回天无术,正愁得要命哩!”

“咱们先不要说办法,先说说你有没有过关斩将的心劲?”

“只有心劲,没有办法,也是枉然。”

“生意是人做的,办法是人想的,只有人玩钱,没有钱弄人。虽说这批货贬了值,但是你自个并没有贬值呀!”

“我吗?恐怕早掉了价。这笔生意失利,不要说坐镇碛口,就连跑长船恐怕也不敢想了。现在满碛口人都在笑谈白永和无能呢,可以想见,永和关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这一生,动辄受挫,处处碰壁,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有什么身价可谈!”

“白掌柜,您有没有想过,当捐官不成时,北京学务局却聘您出任科长;当业儒无望时,却主了家事,书生变成商人,实现了人生的大转折;当为爱丹的分手痛苦万状时,却得到了柳含嫣,获得另一段美满婚姻;您挽救了钱庄,您跑成功长船,您还在谋更大的事。这就是您的价值所在。诚然,谁也不免有败走麦城的时候,但只要心劲不倒,只怕是败走之时,就是重振之始。”

随着王先生的讲述,白永和好像重温了他的人生轨迹,昨天的酸甜苦辣仿佛都涌上心头。他怎么就看不到自己的长处呢?是目光短浅,还是没有自信?经王先生这么一说,他原来还算得上是个人物!是呀,尽管昨天有不堪回首之处,更有值得回味的地方。千万不能让昨天的沮丧阻滞了明天的梦想。王先生说的救星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的话有道理,一是不要总想借助外人的力量做事,那样的话永远不会自立;二是要看到曾经的成功,曾经的经验,给自己打气壮胆,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想到这里,白永和抬起头,眼里闪现出自信的光泽。他说:“先生虽然没给我银钱,却给了我力量,力量比银钱更重要,尤其在生死抉择关头。”他停了停,毅然决然地说:“先生,我和茂德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想下办法,这批货就烦先生代为照看。”

王先生痛快地说:“你们尽管去吧,我虽然帮不了大忙,小忙还是可以的。”少停片刻又问:“这样看来,想必白掌柜有了主张?”

“刚有了谱,成与不成,还不好说。”

“我说嘛,什么事能难倒您!”

就这样,白永和与茂德即刻动身,一路长驱,朝汾州而去。返回碛口时,正好是贷款期限的最后一天,匆匆见了王先生,就要去钱庄还款。王先生却说:“先不急。”

白永和着急地说:“我俩赶死赶活,为的是赶在期限内还贷,失了信誉,不仅丢了先生的面子,也丢了我的信誉。你不急,我急。”说罢,就要动身。

王先生用手拦住,若无其事地说:“我说不急就不急嘛,说说话再去,误不了事。”

白永和只好重新归座。

王先生问道:“怎么样,这一趟没有白跑吧?”

白永和说:“长痛不如短痛,我咬了咬牙,关了不景气的永盛恒钱庄,结清一应手续。我们合计了一下,用钱庄积余的钱还了借贷,还可以开家货栈,您看怎么样?”

王先生听了,连说:“好啊,好啊!还是白掌柜,调度有方,看似一盘死棋,却被您走活了。不过,钱庄是白家财源的主要来项,这么大的事,不经公议,怎么向家人交代,怎么向白家纳股人交账?”

“事情紧急,来不及商议,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一旦碛口成了气候,还不是照旧给他们分红,他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说毕,又起身要走。

王先生终于说出实情:“我怕你们不能按时回来,已经设法给你们还了。至于说甘草,保管得完好无损。而且我打发人放出口风,说白掌柜实力雄厚,为人诚信,虽说下家失信,没能成交,不仅无损毫发,而且给他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做了一锅好饭。这两天满碛口都在谈论您呢!”

白永和万万没有想到,王先生不是坐视不管,而是明里激励,暗里助力,使他走出泥淖困境,禁不住赞佩道:“别看先生含而不露,原来是做大文章啊!”

“哪里,哪里。要不是您破釜沉舟,哪里会有这个局面?您才是做大文章的行家!”

白永和竖起大拇指道:“知人者智,先生不愧此誉。”

王先生接口说道:“自知者明,白掌柜堪称人中俊杰。”

李茂德说:“能人遇上强人,好人遇到善人,真是珠联璧合呀!”

三人在笑声中送别了昨日,迎来崭新的一天。

白永和一不做二不休,用钱庄的钱,还了王先生为他们筹借的贷款,又以两千大洋盘过来即将倒闭的“全盛栈”骡马大店,并招来永盛恒钱庄原班伙计,打破白家沿袭几百年的只用本家、不用外姓做掌柜的老规程,聘用李茂德为大掌柜。关于全盛栈,王先生特意说了一件事:“别看现在全盛栈息了业,当年,那可是碛口镇有名的过载客栈。据说,当初开业时,大门上贴了两副对联,一副是:‘百年字号天天须反省,千古黄河岁岁有新声’。一副是:‘骡驮秋色迎寒岁,船载春风唤绿时’。只因这两副对联意味深长,吸引不少人来看热闹。后来,店家一如楹联旨意做事,果真生意大发,在碛口四百多家商号中有了一席之地。”

白永和连连点头称是,说:“这话说得中肯,迎寒唤绿不消停,生意兴隆靠反省,盘点生意时也要盘点人生,常反省才能常长进。”他回头看了看李茂德说:“我们要向人家学着点。”

李茂德颔首道:“东家说的是。”

为了回报王先生的相助之恩,白永和要给王先生认两股干股,王先生坚辞不受,说:“地主之谊,力所能及。一认干股,情谊尽失。免了吧,啊?”

白永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不再说什么。不过,心里对先生之品德愈发景仰了。真是:“人品清于兰带露,襟怀畅若竹当风!”自己一做商人,开口便商,须知这个“商”,也不是万能的。看来,自己有些功利了。

白永和恳请王先生给他的客栈赐名,王先生略一思忖,说:“就叫‘永和客栈’好了,人如其名,店如其名。”

白永和请赐楹联。王先生顺着“永和”二字发散想去,两袋旱烟吸过,忽然叫道:“有了。”于是,饱蘸墨,轻抒管,不多时即疏讫。上联曰:“温良恭俭让让中取利”;下联曰:“仁义礼智信信内求财。”横批:“陶朱事业”。白永和看了,大加赞许:“先生之字,凝重大气;先生所赐,最合吾意。”这副楹联,一经贴出,不胫而走,在碛口又传为佳话。

开张之日,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商会陈会长携商界名流前来道喜。正在这时,从街上走来几个风尘仆仆的人,还搀扶着一位花白头发、脊背佝偻的老者,直冲永和客栈而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一伙讨喜钱的,还是来冲喜的。白永和一眼就看见他的大哥白永平,那位老者就是他的族叔白敬斋。他心知肚明,他们不是祝贺道喜的,而是兴师问罪的。白永和急忙迎了上去,故作高兴地说:“叔叔、大哥,你们也来了?”

白敬斋没想到会遇到这样隆重的场面,白永平也傻了眼。随行的人见这么多长袍马褂、有头有面的人聚在一起,不仅眼生,而且胆怯,直往后躲。白敬斋咳嗽了两声,随口应承了声,便像等待发落一样,定在那里愣着。白永和随机应变地向众人一一介绍了来者,又向白敬斋等人介绍了在场的名流,唬得白敬斋和白永平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为了打破尴尬,白永和放开嗓门说:“家里得知我要开客栈,特意派族叔和大哥前来祝贺。”

众人把白敬斋等让在显要的位置,陈会长拉着白敬斋的手说:“贤侄做事老到,身手不凡,给碛口商界添了光彩。”

话到这个份儿上了,白敬斋不得不做主人状:“愚侄初来贵地,还望诸位乡绅贤达,多多提携。”

到了揭匾时,只见陈会长、白永和与王先生一同揭去罩在门额上的红绸,露出“永和客栈”的牌匾,白敬斋和白永平等齐声“啊”了一声。听风言,白永和为了跑长船,不惜把钱庄撤了,不想,他是用钱庄的钱变成客栈,还开在碛口码头。白永和让李茂德把一行人安顿好,就忙着应酬去了。王先生趁这个空隙,过来和白永平等叙旧,顺便把撤钱庄开客栈的事替白永和说了。这让受白老太爷之托的白永平,受族人之托的白敬斋,把一肚子火气压了下去,绝不提前来问罪之事,而是说受老太爷之命前来看看,看三老爷近来可好,看碛口古镇可好等。席间,觥筹交错,眼花缭乱,白敬斋等备受大家奉承。白永和轻轻松松化解了一场意料中的唇枪舌剑,为他的碛口之行开了一个好头。

屈指一算,离家已经俩月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