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少爷名永和,字凤翔,乳名三娃,在白老太爷的孙子辈中排行第三。母亲怀上他的七个月头上,父亲押送一船贵重货物沿河而下,准备至禹门口出手。船行至叫乾坤湾的地方,搁浅在一处石碛上。父亲呼喊船工下水推船,船工们一个个跳入水中,用力前拉后推,船就是不动。眼看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就要来临。父亲急了,亲自下水推船,并呼喊着大家拼死救船。船在众人的齐心推拉下终于前行,出了石碛,父亲招呼船工上了岸,拴好缆绳,正准备上船时,突然,从上游大湾处涌来黑乎乎的一排恶浪,众人说声“不好,东家快上船”。父亲回头一看,浪头扑面而下,虽说他自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极好,但面对猝不及防的洪峰,也无能为力。在大自然面前,人有时渺小得像只蚂蚁,片刻间他便无声无息地被洪峰吞噬。

噩耗传来,母亲一头撞地,昏厥过去。人悲胎动,白家迎来早产儿的第一声啼哭。母亲因为失血过多,加上永和关远离县城,延医不便,生下白永和的第三天,也随着丈夫去了天国。

不幸的婴儿遇上万幸的亲情。早产儿的成与不成,当地民间有“七成八不成”的说法,虽然早产儿白永和只有三斤三两重,但是在奶奶精心呵护下,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

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白永和自小瘦弱,头大腿细,眼大无神,如同一株豆芽菜。虽然这样,脑子却灵动得很。周岁时,按习俗得“抓周”,以测试他未来志向。

长长的炕上放着好多吃的、用的、玩的东西,爷爷、奶奶把他放在中间。爷爷瞪着那只红紫檀木算盘,奶奶瞄准那本蒙学必读的《千字文》,如同抓阄一样,谁都想让孙儿抓着自己心想的器物。身体孱弱的白永和,在各色东西中爬来爬去,好奇地逐个看看,摸摸,就是不往起抓,两位长者虽不说话,心里急得像猫挠心一样难活。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小手终于伸了出去。不过,不像他的大哥抓了个烧饼就吃,也不像二哥抓了个笤帚就扫,而是抓起那本《千字文》就翻了起来,悠闲得像位识文断字的小书生,叫白贾氏眉开眼笑,心旌**漾。一会儿,三娃玩腻了,就毫不怜惜地把《千字文》扔到炕上,顺着爷爷的目光又去抓红紫檀木算盘,但因气力不足,支撑不住,睡倒在炕,就势打了一个滚,不仅没有抓住算盘,还把《千字文》压在身底下。再一个滚过去,那本书就成了湿淋淋的泪人——小小的三娃毫不留情地把珍贵的童尿撒在书上。白贾氏慌得把书抽出来,心里不安但嘴里硬撑着说:“尿得好,尿得好,这半亩方塘指定是由他浇灌了。”

白老太爷似笑非笑地说:“抓起书好,尿湿书还好,你这是反穿皮袄,总是有理(里)。”

白贾氏说:“怎么样,不如意了吧?你那宝贝算盘,想让他尿一泡都轮不上哩!”

“哪里,哪里。他心里有算盘,眼看就要抓住……咱们打了个平手。”

虽然这是一场游戏,却让一生以商为本的爷爷大失所望;倒叫巴望孙儿入仕扬名的奶奶终于有了渺渺茫茫的希望。

儿时的白永和,淘得太厉害,不是爬树掏鸟,就是下河摸鱼;不是撩猫逗狗,就是打架斗殴,害得奶奶整天跟上给人家说好话,赔不是,为他操碎了心。

六岁时入私塾。先生让拜孔夫子孔圣人,他说又不是他的先人,就是不肯下跪。先生摁住脖子让他下跪,他就号啕大哭,直哭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回的气,把先生吓得束手无策,哭坏了东家的孙子,可怎么了得!好在三娃上气从渺渺处转了一圈,终于和下气接上了头,这才还阳过来。连孔夫子都不拜的学生,还能拜先生?先生的礼不免也得免了。从此,小小年纪的白永和有恃无恐,不是在课堂捣蛋,就是逃学玩耍。别的学童都背过《三字经》《千字文》,他连一二三都记不清,人人说三娃是纨绔子弟,不是读书的材料。

奶奶不服气,她不相信抓周抓了《千字文》的三娃能不识字。有一天,就叫来三娃说:“你认了甚字了?”

三娃说:“一字。”说着,就在地上画了一横。

奶奶说:“看我三娃,多有出息!”

第二天早晨,奶奶想在爷爷面前显能,用扫帚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一”字。问:“三娃,这是甚字?”

三娃从没有见过这么大个的字,愣在那里不说话,急得奶奶两只手在空中乱比画。爷爷冷笑一声:“愣头,这不是个‘一’字吗?”

三娃好像想起来了,便惊奇地说:“爷爷家,一夜没见,‘一’字就长了这么粗、这么长,我都六岁了,才长了这么高。”

一句话逗得爷爷、奶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爷爷说:“真难为他了,朽木不可雕也。”

奶奶说:“话不能这样说,也许是三娃开窍迟,如今能认得一字,将来就能认得万字。能认得‘一’就不赖了,别忘了他是不足月生的,禀赋弱。”

爷爷说:“人家娃们都背过《百家姓》《千字文》,你孙子连一字都认不好,罢罢罢,这娃是喝了糨糊,糊脑孙。”

家里惯他,学堂里也不敢拿他怎样。先生不敢训他,更不敢打他的板子,惹急了还敢往桌椅上尿呢!先生见管不了东家孙子,就要辞馆,奶奶说了几笸箩好话才算留住。生下的弯树长不直,先生只当他是陪读的书童,任由他去吧。十岁了,别的学童读开四书五经,他《百家姓》《千字文》才勉强读得过去。

这地方兴给小孩过十二岁生日,叫作开锁。意思说已经告别童年,步入少年。三娃开锁这天,全村人都来庆贺,他成了最受宠的小红人。人们都说了好多好听话,也说了不少逆耳话。好听话觉得顺心,记不得了。逆耳话,因为有刺,一句句如芒刺在背,好不自在。有的说,三少爷都十二岁了,不是娃娃家,该回心转意、做正事了。有的说,自己十二岁时就入了州里的书院。有的说,自己十二岁时就出门当了学徒。不中听的话像乱箭齐发,他就是活靶子,箭箭中靶,支支见血,不由得心里翻江倒海,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的滋味。他什么也没有说,一扭身跑到窑外,跑到河边,爷爷、奶奶追上时,他早脱得浑身精光,跳到河里和孩子们玩去了。爷爷气得直摇头。奶奶心里暗暗叫苦,都以为这娃不可救药了。

谁知道,在河里美美玩了一泡的三娃,洗心革面,真个动了心。从此变得好读书,再不贪玩胡折腾。加上他天赋聪慧,没几天,《三字经》《千字文》倒背如流,再过几天,《唐诗三百首》也背得滚瓜烂熟,很快走进四书五经的殿堂。只一年工夫,不仅补上以前落下的功课,还从榜末跃到榜首。无论是重商轻儒的爷爷,还是重儒轻商的奶奶,都说这娃就像他妈重生了一回,脱了胎,换了骨。因此,对焕然一新的三娃都刮目相看——这娃说变就变,不可小看。十四岁通过童子试,进隰州紫川书院读书,十六岁参加了州府院试,取得生员资格,成了小有名气的白秀才。再后来,奋发攻读经史文学,眼界开阔,学问长进,摩拳擦掌,只待乡试到来一显身手。

谁知,不同凡响的白永和,乡试路上,演绎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这一年,他和同在隰州紫川书院读书的南路儒生王必高一同赴省参加乡试。一日,路经一处叫下均庄的地方,见天色不早,就宿在路边小店。店家只有父女二人,父亲忙着给客人做饭,村姑边烧火,边翻动一本缺角卷边的书。王必高见状,就调侃道:“山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大约是有所顾忌,他把原诗的“清”字改作“山”字。

村姑听了,好不是滋味。想了想,就回敬道:“夺红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她把原诗中的“朱”字改为“红”字,以避嫌对避嫌,以牙还牙,可谓恰到好处。王必高本想调侃小女子,结果适得其反,倒被小女子将了一军,闹了个大红脸,没了好说的。

王必高开的这个玩笑也太大了。这本是清朝有名的因诗得祸的典故,用在这里虽然生趣,弄不好会惹出是非。白永和忙赔笑道:“小大姐不要见怪,他是说说玩的,咱们哪里说就哪里忘了吧。”

村姑淡淡说:“他是说说玩,我是玩玩说,不蒸馍馍还不蒸(争)口气?”

二人一时无语。一个想果真厉害,一个想不给她个教训还要上天哩!

村姑见两位少爷窘在那里,越发来了劲,问道:“二位少爷到太原府做甚?”

白永和说:“赶考。”

村姑一听,眉毛飞扬道:“既是考举,那一定是很了得了。小女子不才,想向二位少爷讨教讨教。我这里有句上联,请二位爷对下联,如能对得上,就去赶考;如对不上,就此打道回府,敢不敢打这个赌?”

小小村姑也敢与秀才作对?白永和有些按捺不住,就要张口应战时,眼前忽然闪过村姑与王必高的不俗应对,人一警觉就有了理性:小看别人也抬高不了自己,不如避锋而去,相安无事。他对村姑说:“这联对得,赌可万万打不得!”谁知心高意大的王必高脱口说道:“好呀!如果能对上,你就不要开这个店了!”

村姑说一言为定。白永和说不可意气用事。王必高说赌它一把怕啥。

村姑的父亲见女儿不识时务,就赔着笑脸道:“二位公子不要见怪,小女久住山村,没见过世面,不要和她计较。”

王必高哪里把村姑看在眼里,就大大咧咧地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白永和扯了扯王必高的衣襟,示意不要纠缠。谁知,村姑的上联早脱口而出:“东米市西米市东西米市量米。”

本想村姑要出绝联,没想到俗联一句,王必高嘲笑道:“看来,大小姐这店是开不成了。”

村姑淡然一笑:“少爷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个说法哩。”

白永和一听说法,生出不祥的念头:“有什么说法?”

村姑道:“这是副地名对,只限于太原府。”

白永和道:“为甚不限隰州而限太原府,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村姑父亲接过话茬说:“不瞒二位说,我在那里做过几年生意,对太原府的情形略知一二。闲暇时和小女对对联玩,这就是其中的一联。小女爱玩弄,时不时拿来吓唬人。不想还真唬住了几个过路人。”

听了这话,白永和心头一紧,王必高头皮发麻,说不准自己也要被她唬住呢。

王必高说:“人还在路上,联就跑到太原,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难为人哩么?”

村姑道:“对对联还管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怕难为人,就把说了的话收回去。”

省城太原,二人都没有去过,仅仅知道此行必去的贡院街、繁华的柳巷街和钟楼街。其余的一概不知。把话收回去认输吧,面子上不好看。硬对吧,就得胡诌。俩人蒙了一夜,次日打早,王必高一出门,就说:“我们对‘上花园下花园上下花园看花’,怎么样?”

村姑父亲笑道:“对得巧。”

村姑说:“巧倒是巧,就是投机取巧了。我出的真地名,他对的假地名,还不是糊弄人。不行,重对吧。”

再往下对对,两位秀才连糊弄的本事也没有了。正合了江郎才尽的古语。着急赶路,却交不了差,因小失大,太不划算。

俩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王必高道:“赶考事大,属对事小,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白永和一听,倒埋怨起王必高来:“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谁让你逞这个能?这下可好,咱们的面皮都丢尽了。既然和人家有约在先,我想还是遵约守诺为好。再说,我等连村姑都不如,哪里还敢奢谈蟾宫折桂呢?还是打道回府吧!”

王必高听了,苦笑着说:“哪能呢,三年一考,谈何容易?村姑戏言,不必当真。咱们还是快快上路,免得误了考期。”

白永和一脸严肃地说:“言必行,行必果,是君子所为。如果我们失信而去,不仅对不住村姑,也对不起长辈的教诲和自己的良心。你还看不出来,村姑是有意试探咱们的软硬哩,就这样走了,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村姑只是笑,并不说话。但单纯而火辣的眼神,分明调侃中不无期盼,关切中又含不屑,他们也说不清楚。反正村姑的眼神搅得他们心神不安,刚刚出征就败下阵来,晦气替代了神气,一时不知道该说甚。村姑的父亲见女儿惹得二位公子不快,就赶女儿一边去,满脸堆笑地说:“山里人没见过大天,识得两个字,就敢与公子作对。只管走你们的路,不要理她。”

又是一语双关。说女儿无学问敢和公子作对,其实就是说二人无能还敢和村姑作对,连村姑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敢去贡院应举?温温的话语,含着浅浅的嘲笑,叫他俩无地自容。白永和再也坐不住了,拿起行李,一面竖起大拇指连夸村姑“深山出俊鸟”,一面拉上王必高义无反顾地返了回去。

一次作对,输了学问赢了志气;一次赌气,徒添三年风霜,千日苦熬。三年后,两人相约赶考,再次路经这里,父女俩依旧开着小店,像是专等他们到来属联。只是村姑长大了,害羞了,见二人来到,反倒躲在里屋不出来。父亲把她叫出来,叙了礼。不等坐定,王必高就把他俩三年来潜心研究的成果展示出来:“我们对‘上兰村下兰村上下兰村赏兰’。你出的是街名,我对的是村名,你量你的米,我赏我的兰,互不相干,倒也般配。怎么样,小大姐?”

村姑一听,笑在眉头:“妙对,妙对。我这里给二位公子赔个不是,一个玩笑耽搁了千日光阴,罪过,罪过。”

白永和说:“无妨,无妨。即使能对得上,也是无功而返。”

村姑父亲奇怪地问:“这是为甚?”

白永和说:“说来也巧,其间适逢庚子之变,本应在庚子和辛丑年举行的恩正乡试停科,一直待到今年才补行恩正并科乡试。”

村姑拍手叫好,说:“谢天谢地,要不因小失大,我就落下一世骂名。”

父亲说:“但愿此行赶考专心经营,兰章芳香,双双中举。”

这年是光绪壬寅年。果然,二人不虚此行,双双登榜。王必高和白永和兴高采烈之余,不免想起村姑属联之事,内心充满感激之情。水满则溢,人盛易衰,也许正是村姑的一记闷棍,使他们从浮躁中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色厉内荏的花架子,闭门静修三年,得以桂榜题名,不戒骄就无以成就今天,如有机会,定要好好酬谢村姑。当然,原本一直埋怨白永和感情用事的王必高,这时也不得不对白永和另眼看待,他的特立独行,他的谦逊守信,不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吗?这是后话。

秋闱之后就是春闱,正在京师备考的白永和,一心向往着大比之年的到来,了却“十年寒窗无人晓,一举成名天下闻”的心愿。忽然间,一声霹雳自天而降:光绪皇帝诏告天下废除科举制。

白永和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顺天府贡院的。贡院外早已围满了人,嚷嚷成一片。他找了个缝隙硬挤进去,终于看到那张叫他如丧考妣的诏告。他瞪大双眼,屏声静气地在诏书上寻觅:

……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亦即停止。

白永和一字一句,反复诵念,唯恐理解错皇帝的旨意。但黄纸黑字如同板上钉钉,“一律停止”,不容置疑。他脑袋一热,竟愣在那里。

生员们有的议论,有的埋怨,有的哭泣,也有的幸灾乐祸,一片呜呼哀哉的悲鸣。白永和闷声不语:一千多年的科举怎么到光绪爷手上就寿终正寝了呢?一千多年来天下生员人人能考,为什么到他白永和这里就成了穷途末路?光绪爷,您一句话,误了我一生,毁了我的锦绣前程,枉费了爷爷、奶奶在我身上花去的数不清的雪花银……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能自已,竟一头撞在贡院外的石狮上,立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地方。头颅闷痛,缠着布带,用手一摸,沾了殷殷鲜血。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睡到这里?昏昏沉沉的他,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见他醒了过来,长长舒了口气说:“总算醒了!好险呀,幸亏发现得早,郎中治得及时,要不失血过多会没命的。”

白永和定睛看时,惊喜地叫了一声:“必高兄,是你!”

王必高凑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说:“别说话,静养几天再说。”

白永和问:“我这是……”

“可能是气迷痰厥,一时眩晕,碰在贡院的石狮上,流了一摊血。正好我也到贡院察看诏书,见门前围着好多人,走近一看,竟是你老兄躺在那里。”

王必高因内人抱病在家,加上连年赶考,家中已经一贫如洗,原本不打算来京师参加会考。可是内人不允,说:苦也苦了,累也累了,不就是盼得皇帝开科这一天?高中了我们就会苦尽甜来,落榜了也无怨无悔,大不了讨吃要饭!硬是把他赶了出来。来京后就看到这令人沮丧的一幕。

“多谢王兄。唉!十年寒窗,满腔热血,一纸诏书就付之东流,想不到我辈竟落到这般地步!”说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认命吧白兄,世上的路千万条,这条不通走那条。科举去了,还会有别的什么‘举’来。”

“你倒挺能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人常说,除了死路都是活路。只要你我兄弟志向不丢,老天总会眷顾我们。”

“为了那一天,奶奶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爷爷不知花去不少银两。似这样无功而返,叫我无颜以对如同严父慈母般的爷爷、奶奶。唉,咱俩都是天涯沦落人!”

王必高说:“同是落魄,境遇不同。你回家只是情理上的亏欠,并没有别的牵挂;我回家除了有愧亲友,还要承受债务的重负,这些年我已欠下千余两白银!如果在家务农,即使耗尽毕生,也未必能还清这笔情债、钱债。”说到伤心处,王必高长叹一声,眼圈禁不住红了起来。

白永和听罢,才知道自己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心里明白,科举这条路不只是用心血筑成的,还是用银子铺出来的。年复一年的苦读,接二连三的考试,尤其是县考、岁考、乡试,饮食起居,文房书墨,交友访师,这笔费用自然不菲,自己都不知用去家中多少银两,像王必高这样的寒士,川资更来得不易。

亏得王必高悉心照顾,不几日,白永和就能下地走动。一日,家在蒲州府的王必高告辞归里,白永和再三挽留,王必高执意要走,就送了一笔盘缠,王必高推辞不过,也就“受之有愧”地接了下来。临末,两人相约,既然功名无望,倒不如轻松游历一番。来年阳春三月,相偕去蒲州,凭吊鹳雀楼,品王之涣诗,浏览普救寺,寻西厢风情,待心平气和了再议未来之事。

白永和步履蹒跚地回到久别的永和关。

轻轻推开两扇门,见爷爷、奶奶都在窑里,心里便热乎乎的,踏实了许多。爷爷在后炕面朝前,奶奶在前炕面朝炕沿,居中的炕桌就是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似的各自为营。爷爷年过花甲,目如灯盏,面似蜡白,背后拖着一条顺溜的花白长辫,人虽清瘦,不乏精神;奶奶小爷爷六岁,依然颜面红润,体态丰盈,看上去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这样的情景白永和不知经过多少,他们总是这样,近了使不得,远了又舍不得。爷爷正伏在炕桌上,戴着他那用线绳绑在后脑勺上的老花镜,一面翻着账本,一面拨动着算珠,随着修长敏捷的手指灵巧移动,发出清脆而有韵律的声响——好听且又迷人。奶奶闭目盘腿,手捻佛珠,满脸虔诚地默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好看也很动人。算珠声仿佛是伴奏,默念声又像在歌唱,遇到算珠声不间断地响时,那真是天衣无缝的“二人台”了。这一切,入迷的爷爷和入神的奶奶浑然不觉,只有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的白永和能品味出其中的妙趣。这样的声音一旦充斥在这孔硕大的窑洞里,窑洞显得更加幽静。所以,尽管他们最疼爱的三娃远道归来,站在身边一小会儿了,仍然没有觉出异常,陶醉在不经意间构筑的二人世界——这样的世界不知被他们经营了多少个年头。

白永和被祥和的气氛感染,一时间竟把塌天的消息、郁闷的心情和路上的辛苦全忘在脑后,眼前浮现出缠绕在二老膝下的孩提时代的情景。

他记得儿时淘气,老是闯祸。那时还穿着开裆裤,好奇地拿起爷爷的水烟壶,学着爷爷的样子,装烟丝、吹香头,吸起烟来。一口猛吸,呛得咳嗽不止,双眼流泪,一不小心,竟将爷爷珍贵的水烟壶摔在地上,明光灿烂的水烟壶上,顿时生了疤痕,开了口子。

爷爷见心爱之物被摔破,不容分说,照他屁股踢了一脚,他睡在地上来回打滚,哭得死去活来。白永和先天不足,自小有一种声长的毛病,往往因恸哭而上不来气。挨了爷爷的打,伤心欲绝,哭着,哭着,就不会哭了,气息似有似无,吓得爷爷上头汗珠子往下滚,下头尿湿了裤裆。奶奶进来,急忙把他搂在怀里,好一阵摆弄,才哭出声来。奶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没好气地冲着爷爷吼叫:“人的命贵重还是你的烟壶值钱?这孩子自小不气实,身子骨单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你这个缺心眼货,看他没爹少娘的好欺负?”

爷爷自知没理,不再吭声,躲在一旁摆弄他的水烟壶去了。

一次,他和大娃、二娃到黄河里耍水。两个哥哥手把手地教他学狗扒水,游着游着,力气不支,人就往下沉,水面上“咕咚咕咚”冒起气泡。大娃、二娃说声不好,就一边一个扎下去硬把他拖了上来。他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只是脑子里还不糊涂。大娃的头夹在他的腿裆里,把他腿朝上头朝下抱起来,二娃拍着他的嘴,叫他吐水。他只觉得像瓶子倒水一样,“哗哗”吐个不停,直吐得肚子里没了东西。他想哭,但哭不出声来。正好,奶奶寻他寻到了这里,发现他犯了老毛病,少不了一阵忙乱,这才让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事关人命,不容多想,奶奶铁青着脸,只听“啪啪”两声,大娃、二娃沾满泥浆的身上就留下两个鲜明的手印。

这是奶奶平生第一次打人,并且是为了自己钟爱的三娃打自己疼爱的大娃和二娃。

他见哥哥们跟着他挨了打,心里不是滋味,就挺身而出,说:“奶奶,怨不着哥哥,是我要来的。要打,就打我吧。”

说着,把屁股蛋高高撅起,让奶奶打。奶奶半疼半嗔地举起手,在空中画了一道柔弱的弧线,落在自己腿上。没打三娃,却让三娃把她逗乐了。

虽是陈年旧事,件件叫他动情,泪水竟从眼角溢了出来。他忘了手中还提着行李,准备以手拭泪时,谁知“咚”的一声,沉甸甸的行李掉在地上。

这声不和谐的响动,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一块石头,霎时惊走了算珠声,惊断了诵经声,爷爷、奶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原来,对面站着自己的孙子三娃!一个惊喜地叫道:“三娃!怎么是你……”一个疑惑地问道:“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

白永和霎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对刚才的冒失颇有些不安,边慌张拿行李边仓皇回答道:“刚——刚到家,就向——爷爷、奶奶问安——来了。”

白老太爷显然很高兴,说:“还是我孙子,心里甚会儿也惦记着我们。”

白永和笑了笑:“孙子是爷爷和奶奶的香包包,爷爷和奶奶是孙子的亲疙瘩。”一句话,说得爷爷、奶奶“扑哧”笑了。

白永和顿了顿,没敢就势说事,只怕乱上添乱,便故作轻松地和爷爷、奶奶热敬着,不停地问这问那,心想把话留到他们不经意时再说,免得如晴空霹雳惊吓了他们。

白贾氏见三娃不明不白地突然回家,心里七上八下,搅动不安。

“三娃你说,是没钱应举了?还是不想应举了?说话就要会试,皇榜高中就在此举,你怎么倒像没事人一样回了家?”

白永和强挤出一丝笑,说:“没事,就是想回来看看爷爷、奶奶。”

“说得轻巧,我就不信,没事你肯撂下会试回家?”

白永和冲奶奶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老太爷名鹤年,是白家当今的掌门人。他一向少言寡语,一门心思放在生意上,别的事懒得过问,被白贾氏讥讽为“一根筋”“缺心眼”。他对内人的心眼稠、爱计较一向不看好,所以,一见白贾氏疑神疑鬼就烦,冲着白贾氏说:“三娃顺便回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这有什么不妥?会试在来年,又不在眼前,能误了什么?”

“你就知道整天拨拉你的算盘珠子,什么时候揣摩过别人的心思,体贴过别人的难处呢?”白贾氏随口呛道。

白鹤年一生谁也不怕,单怕内人乱发话。白鹤年的岳父,也即白贾氏的父亲,曾经有过顶戴花翎的威仪,这令他望而生畏。当然,白贾氏精明能干、见识过人、争强好胜的个性也叫他畏避几分。所以,见内人发了火,白鹤年就不再吭气。他知道,在无关宏旨的小事上和她抗衡,毫无意义。既然毫无意义,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每逢这时,他总是把机会让给表现欲极强的内人。因这一让,每每让出了一个海阔天空,让出了一个皆大欢喜。

白鹤年被白贾氏这么一呛,便装作没事人一般,用手帕在那只硕大的金戒指上拭了拭,戒指与门缝里透进的光不期而遇,发出灿灿的光泽,袭得白永和的眼眨了又眨。白鹤年又拿起铜水烟壶,也用手帕拭了又拭,使本来明光灿烂的水烟壶亮上加亮。这让人觉得,白家掌门人虽然此时没有了话语权,但却仍有着至高无上的统治权——这枚金戒指和这把铜水烟壶就是白鹤年无可争议的权力象征。白鹤年这一习惯性动作,看似寻常,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寓意。

白贾氏还是心有疑窦:不对,三娃此番回家定然有事,不开口明说怕是心有隐情。她正要开口,白永和忙取出兰州产的上好烟丝递给爷爷,爷爷一生除了精于盘算,就是嗜烟如命。见孙子特意买了地道的兰州产的青丝水烟孝敬他,咧开嘴直笑,赶忙装了一锅,“嘶嘶嘶”地吸了两口,吐了一串烟圈,眯缝着眼说:“嗯,好烟,好烟。难得三娃这番孝心。三娃,得多少钱?”

白永和说:“不贵,五斤烟丝才花了一两银子。”

“好小子,口气这么大!才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够我穿两身衣裳呢!”

白贾氏见状,接过话茬:“钱是为你花的,又不是为三娃花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白贾氏面朝白永和,又想问话,白永和早把一件坎肩递到她手上,白贾氏只好把话咽了下去。接过坎肩一看,原来是件湖蓝色缎面绸里的对襟坎肩,做工十分精致:对襟两边是盘花扣,下襟呈如意形,绲边绣花。不用说在永和关,就是永和县也不多见。白贾氏一生爱好穿戴,是那种“宁叫口里受穷,不叫穿戴寒碜”的女人,见孙子这么懂她的心思,知她的爱好,像喝了蜜糖一样舒坦。

见奶奶高兴,白永和特意说了句:“这可是苏州出的上品——十八镶坎肩,孙子买来孝敬您老人家!”

白贾氏听说是苏州货,忙叫三娃给她穿上试试。果真,本来就端庄优雅的白贾氏,穿了十八镶坎肩,愈发显得雍容华贵,精神了许多。

白永和取出平遥牛肉、太谷饼、闻喜煮饼和杏花村酒,摆下一炕,把两位老人看得眼花缭乱。爷爷爱喝酒吃肉,白永和就从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纸里取出一块牛肉,再打开一坛汾酒,放在炕桌上。奶奶信佛吃斋,白永和就取了太谷饼和闻喜煮饼,轮番往奶奶嘴里塞,奶奶被逼得“呃呃”直叫。爷爷放下水烟壶,往嘴里填了一块牛肉,再抿一口酒,说:“有烟有酒有肉,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多亏三娃了……不过,这又得多少银子?”

不等白永和开口,白贾氏盯了白鹤年一眼,说:“有烟有酒有肉,还堵不住你那没牙虎的嘴?除了心疼你那几个臭钱,你还心疼过谁?”

白鹤年门牙掉了,说话走风漏气,白贾氏总爱说他是“没牙虎”。

白鹤年赶忙附和说:“心疼过谁?心疼我那孝顺的三娃。”

白贾氏说:“这还差不多。”

白永和见爷爷、奶奶开心,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坛宁化府醋和一小袋晋祠大米。白鹤年去过太原府,知道宁化府醋是天下独一份,晋祠大米则是贡品,还有刚才那一堆东西,都是山里人眼热的珍品。白家虽是富家,毕竟还不是大家,何况僻居一隅,见识又少,这般般样样的东西,也不是轻易能够见到和吃到的。

热闹了一阵,该言归正传了。白贾氏终于挑开孙子外带笑颜却内藏隐情的那层面纱。

“说吧,三娃,还有什么事比备考紧要,半路里回家做甚?”奶奶收敛起笑容问。

事已至此,白永和不得不把皇帝废止科举的事如实相告。

白贾氏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怕鬼就有鬼,三娃的事还是让那泡尿给冲走了!”

白鹤年明白,她指的是三娃抓周时尿洒《千字文》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搁在心上。这女人,心事真重!

白鹤年抱怨地说:“这么说,咱三娃的前程就这样断送了?十年寒窗苦就这么白受了……像黄河水一样白花花地流出去的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应该说,白鹤年的话也是白贾氏心里的话,但一提钱,白贾氏就不舒服。白贾氏嘴唇微启,但不知该说什么,又紧紧闭上。

沉默,茫然,谁也没有说什么。

半晌,白贾氏终于打破沉默:“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事情是人做出来的,只要三娃不坠青云之志,迟早会有出路。”

白贾氏说这话时,好像心中有了主张,便朝门外喊了一声:“老刘家的(刘婶),赶快把三少爷窑里的火生着,烧得旺旺的,把寒气逼一下。再告诉陈婶,给三少爷做羊肉臊子面吃。”

刘婶应声去了。白贾氏回过头来对白永和说:“三娃,这是天意,不是自个能定夺了的,不要多想了,将息一些日子再说。”

大哥白永平、二哥白永忍闻讯,带着大嫂和二嫂过来看望白永和。

“不是说明年科考揭榜才回家吗?这是……”二哥白永忍疑惑不解地问。

“事情是这样——”

白永和正要回答,白贾氏却接过了话茬:“皇上废止了科举,不回家还待在外面做甚!”奶奶一面是气话,一面是嫌白永忍多嘴。

众人吃惊地“啊”了一声,就不再问话。

窑里又是一阵寂静。

白永和殷勤地从褡裢里取出一些稀罕吃的,给了大嫂和二嫂,想借此打破僵局。但是,他环顾周围人的脸色,有的失意,有的感叹,有的不平,有的漠然。他知道,这样的僵局一时三刻是打不破了,可能要折磨他好长好长日子。这种种复杂表情,正是全家人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化为泡影后的真实写照。

夜幕降临。久已疏远的石窑洞里火烧得很旺,火焰通过一道道炕洞把热量传到石板铺成的炕皮上,又通过苇席、毛毡、褥子传到白永和身下,尽管浑身暖烘烘的,他心里仍觉得空洞洞、凉丝丝。往常回家,有爱丹为他暖炕,为他暖被,和他说话。如今,人去窑寒,凄清的居室和凄凉的心境交织在一起,使他不寒而栗。

毕竟是举人老爷归里,九十眼窑院里的白氏族人,不分亲疏都来嘘寒问暖。当得知朝廷废止科举断了三少爷的前程,都愤愤不平起来。这当中,就数白永和的远房叔叔白敬斋嚷得最凶:“咱们白家,虽然世代不乏学子,也有过入仕做官的,但极少有科举正途出身。永和品学兼优,又考了秀才,中了举人,以他的学识才干,会考折桂本是囊中探物,金殿对策应该易如反掌。咱永和关族人谁不是眼巴巴地盼着永和把进士及第的匾额高悬白家门庭,谁知竟生出这个变数来。”

众人听了,齐声附和:“谁说不是呢?本来进士及第的牌匾就应挂在咱们白家门额上的。”

白敬斋听罢颇有同感:“说的也是。我从十五岁参加县考,一直考到年过花甲,论学识不比人差,就是运气不佳,每考每落榜,到头来还是一个老童生。”

说到气愤处,白敬斋的五官就往一处拧,直把那张大枣脸拧成了枣核子,愈发显出他的瘦削和尖酸:“不提不伤心,一提起就心口疼。真是‘三场考试磨成鬼,功名两字误煞人’。以我看,停考也好,省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听罢,不免长吁短叹。

一人,一炕,一窑。一个人的夜晚注定了夜的孤独和漫长。白永和不时翻动爱丹留下的包袱,包袱里叠着一沓红兜肚。他取出一件穿上,颜色鲜艳,大小合适。上面绣着的并蒂莲花,好像刚刚出水,亭亭玉立,散发着清香。一对鸳鸯穿梭其间,交颈相语。温馨缠绵的昨夜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爱丹向他走来,两人紧紧相拥,说不尽的甜言,道不尽的蜜语,他仿佛与爱丹共寝锦被,在温柔乡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仿佛走进会试考场,做着他的金榜题名的美梦。可以说,隐隐中的爱丹,渺渺中的功名,不仅纠缠了他一个晚上,一个冬天,还纠缠了他的一生。

爱丹就是被他废黜了的前妻。功名则是被皇帝废止了的科举。正常的人过着不正常的生活,这就是九十眼窑院为众人翘首以盼的文才秀士白永和现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