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柳含嫣来到永和关,白永和为之煎熬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与柳含嫣卿卿我我的日子一长,白鹤年的脸上好像挂了一层霜,冷冰冰的。白贾氏则指指戳戳地提醒:“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娃,该务正业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白永和觉得未来虽然遥远,抉择就在眼前。是该谋划谋划了。

其实,从接过金戒指的那一刻,白永和一直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白家这个看似安澜的“老木船”,在社会动**、外来资本侵蚀的双重打击下已然风雨飘摇,只是闭目塞听的永和关人,还没有感受到这个潜在的危机,依然陶醉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里。有在外多年的亲身经历,白永和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危机,一个个晋商在时改代易中悄然沉没,就是警世明证。他不是政治家,但他有商人的嗅觉。所以,响鼓无须重槌,即使爷爷奶奶不旁敲侧击,他也会好自为之。

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白永和来到黄河谷地里绵软的沙滩上。一有窝烦事,总爱独自个到黄河边散心,好像只有贴着这条生龙活虎的母亲河,才能找到灵感,汲取力量。

火辣辣的日头,暖烘烘的沙滩。坐在沙滩上,如同坐在羊皮筏子上一样受用。看着往返穿梭的渡船,看着从上游的碛口还是包头下来满载货物的长船,一只只映入他的眼帘,又一只只淡出他的视野,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白家这只船还没有沉。想到这里,虽然艳阳在头,但还是不寒而栗。

几百年白家只知守关,不知开关,只知守成,不知开拓。好不容易出了个敢于开拓的父亲,还不慎遇险,赍志而殁,以致谈长船色变,再无人敢于问津。他上次跑长船,并不是出于爷爷本意,也非奶奶真心,更非他的意愿,这是白家为了遴选掌门人的权宜之计,也是他为了交差复命得以脱身的一次生死博弈。通过这次历险,他体验到旅途的辛苦,也知道了跑长船的要领。原来,跑长船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怕,但风险也不是没有,只要顺应天时,熟悉水路,了解行情,捕捉商机,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尽管他几乎葬身黄河,重蹈父亲的覆辙。如果说,先前跑长船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今后的跑长船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因为,他再不是从前的白永和,而白家也不是从前的白家。白家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在商言商,就得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那么,下一步,白家的这盘棋该怎么走……

白永和陷入沉思多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躺在沙滩上,是怎么进入梦乡的。昏昏沉沉中,只见他的船一只一只地造了起来,他的货一包一包地装上船,正整装待发。突然,爷爷来了,手上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在码头上走来走去,指指戳戳,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三娃,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你是诚心要把我的家当往黄河里扔,把这个家败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好远走高飞!”说着说着,唾沫星子乱飞起来,溅得他脸上花花点点。他要擦,爷爷却说:“人不吃香了,连唾沫都脏,是不是?让它在你脸上多搁一会儿怕甚?把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不知什么时候,奶奶也现身码头。奶奶先是嗔怪了爷爷几句,爷爷索性睡在船里不吭声了。意思是说,我就睡在船上,我让你走,看你往哪里跑!奶奶回过身来劝他:“三娃,吃饭穿衣量家当,我看你是脑袋大得快炸了,不知道能吃几碗干饭。我一辈子好强,到头来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莫非你也要走奶奶这条路不成?”奶奶话还没说完,大哥、二哥来了,二哥阴着脸一言不发,却掇弄着二嫂打头阵。祁娇娇口若悬河地数落开他的不是,还吵吵嚷嚷地要分家,要她家的那一份。白管家居中调停,求了这个求那个。爱丹站在河那边圪塄上,双手叉在腰里,横眉竖眼,冷笑不止。身后还站着她的父亲杨掌柜,杨掌柜现在也抽上了烟,每抽一口,就吐出长长的烟圈,一边看着白永和,一边看着随风而逝的烟圈。好像说:你白永和再日能,也和我嘴里吐出的青烟一样,免不了烟消云散一场空。柳含嫣见自己的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朝河那边的父女俩狠狠唾了一口:“小心眼,缺心眼!”爷爷看到三娃众叛亲离,竟气厥痰涌,背了过去,码头上一片慌乱。他吓得满头冒汗,浑身哆嗦。睁开眼一看,原来白管家站在面前。

他坐起来,乜斜着眼,定省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是在做梦,暗暗道:“真是白日做梦,这个梦正是我心里的事。”

他叫白管家挨着坐了,说:“我想过了,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吃饭,走到哪里算哪里,吃完老本散摊子;二是走出去,寻找陆路市场,扩大经营;三是靠河吃河,利用黄金水道,开长船,放长线,钓大鱼。白管家,你在商界这么多年,又洞明世事,你看哪一条路可行?”

智多星白管家早就料到,三老爷不登台便罢,一登台便会大刀阔斧干一场。究其原因,不为别的,只因为三老爷学识、阅历和头脑不同凡响,绝非老太爷那辈人可比。可话说回来,三老爷虽有文才肚才,虽也想效仿陶朱公,毕竟初出茅庐,没在黄河里折腾,不知黄河浪多高;没在商海里折冲,不知商海水多深。见解过人,固然可嘉,可是天意如何?世事又如何呢?白管家辅佐老太爷二十年,没有成就什么大事,但风平浪静,得以平安度过。虽说,他每年的劳金不到四十两,但暗中也捞到不少好处。尽管老太爷吝啬小气,疑神疑鬼,总也捉不住他的蹄蹄爪爪。三老爷一当家,二老爷就给他吹风,说:“白管家,你这个家恐怕是管不成了。”

白管家疑惑地问:“二老爷是甚意思?”

白永忍含沙射影地说:“不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青春爱的少年人吗?你是老太爷宠惯了的人,到三老爷手里,老皇历就恐怕不管用了。从古至今,哪个走马上任者,不另来一套呢。”

听了这话,白管家心里犯了疑,莫非二老爷此话有来头?可是,老太爷又把辅佐三老爷的重任交给了他,他深知三老爷的天赋和韧劲在老太爷之上,三老爷的精明又非老太爷能比,他既怕跟不上败兴,又怕跟过头栽了,更怕他的小伎俩给暴露出来。再说,自己常年在外,有妻等于没妻,有家等于没家,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没有子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所以,白老太爷归隐之后,他也动了离去的念头。经过好些日子思谋,这天终于下了决心:有聚有散,见好就收,主动辞工总比东家开革要强。于是,寻三老爷一路寻到河滩里。

白管家含糊其词地说:“三老爷看怎么好就怎么来,我……我……”

白永和觉出不对劲,朝白管家掠了一眼:“你一向快人快语,今天这是怎么了?”

白管家伸出两根指头,在瓜壳帽下无关痛痒地挠着,因为天热和心情激动,汗水从白管家的脸颊上涔涔而下。“我说了,三老爷可不要见怪。”

白永和道:“有话直说。”

“我来白家时,三老爷还只有十来岁吧?我那时正是三老爷现在这个年龄。一眨眼工夫,三老爷当了家,我也进入天命之年,您看我头发也白了一圈,脚板也磨薄一层,不觉老之将至。再说长期在外漂泊,家不成家,也该回去照料了。”

白永和沉思良久,他弄不清白管家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是心有苦衷,还是真的想家了?还是……

白永和说:“白管家,虽然你和永和关白家族脉已远,但在我眼里,还是很近很亲的族人,是我们白家的有功之臣。你看,我刚当了家,正在用人之际,怎么能舍得让你走?如果你为家计考虑,我做主把你家眷搬来永和关,怎么样?”

白管家一听,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哪有掌柜带家的?这不坏了规矩吗?再说,我真动了倦鸟归林之意。”

白永和浓密的眼睫毛微微竖了竖,瞪大眼睛盯着白管家不放,吃力地辨认着这位熟悉的陌生人:他是谁?怎么越来越生分?

白管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眼睛不停地眨巴,那张写满世故的脸上,不喜不恼,不显不露,表情被他控制得恰到好处。但在白永和犀利的目光追踪下,还是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复杂神色。白永和想了想,有些失意地说:“既然白管家眷念故园,我白永和也不好强人所难,当个不通情理的东家。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要出一趟远门,你暂且料理家务,不要和任何人说起。等我回来后再走,好不好?”

恭敬不如从命,白管家只好答应:“行,我再等一时。不过,我的事您要放心上。”

白永和虽然若有所失,但还是想听听白管家的看法,便试探道:“你现在还是白家的管家,即便要走,也不妨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看看白家下一步棋如何走才好。”

白管家嗫嚅着说:“以我看,第一条路保险,第二条路风险,第三条路冒险。以三老爷的秉性,一不会坐吃老本,二不会浅尝辄止,所以,我想你一定瞄准了第三条路,放长船,做大生意,狠赌一把。其实,想赌也不难,一要有胆识,二要有资本,三要有人才。我想,胆识三老爷并不缺,缺的是钱,缺的是人。我说得对吧?”

“嗯,往下说。”

“恕我直言,我们白家,说起来名气不小,其实骨子里并不厚成。小打小闹时,钱还可以敷衍,一旦要做大生意,就抽筋缩骨展不开手足。所以,三老爷想跑长船,没有充足的资本支撑,万万不行。再说,开钱庄还得几个跑街的,跑长船能不配几个外柜,不找几个老艄,人从哪来?总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以为是非得所宜。”

“白管家所说甚是。只不过,我对可为不可为的理解是,事有可为者不能不为,不为,则错失良机;事有不可为者不可妄为,妄为,则有违天意。我们守着一条黄河,人家能跑长船,我们却望而生畏,无所作为,这就有些能为而不为了。我们还没有去做,怎么能知其不可为?人常说,事在人为,一样生意两样做。我这人就是耐不住寂寞,与其平庸一生,不如辉煌一时。”

白管家见三老爷决心已下,就再没说什么。何况他就要离去,成也不荣,败也不耻,关他的甚事呢。

白永和看了看天,擦了把汗,把话题岔开:“咱们别毒日头下拉呱啦。走,回去。”

两人拍拍屁股,抹了把脸上的汗,站起身来。白永和顺手捡起一块石片,用力朝河里平抛出去,随着“嗖”的一声响,石片贴着水面漂了起来,好像蜻蜓点水,又似飞燕踏浪,滑行了老远才销声匿迹。白管家见状,笑着道:“嗬,不晓得三老爷还有这么一手!”

白永和嘴角微微上翘,眉头也张扬开来,脸上露出些许得意。看似随意,实则有意地说:“你看这水漂,虽然风光一时,最终不免一沉。但它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可以失去生命,而不可以失去风采。人的生命其实也和水漂一样,是从始点到终点的一场游戏。你可以与世无争,不可以自甘平庸。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白家这只老船老而弥坚,浮而不沉,在拼搏中实现人生的价值。”

白管家听了,心里一震:三老爷谋深虑远,成竹在胸,非常人可比。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在白永和面前晃了晃。白永和把目光朝水天相接的地方投去,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样,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胳膊用力一甩,步伐猛然加快,白管家紧撵慢撵,还是被甩在后面。

白永和与两位兄长商量,大哥、二哥几乎都是这样说:“守住永和关,就有吃和穿,何必没事找事出这个风头?”

请教爷爷,爷爷说:“要想过太平日子就守摊子,没有大富,也不会大穷。要想不安宁就瞎折腾去吧,反正这个家是交给你了,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白家的老老小小,你可想好了。”

随着自己男人的退隐,白贾氏极不情愿地把主宰了一生的家务交给柳含嫣,失去了话语权的她少了棱角,多了世故。所以,当白永和征询她的意见时,她总是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三娃,白家是总也吹不饱的混筒,没有那么大的底气,不要妄想它变得滚瓜溜圆。

白永和的一番游说,除了柳含嫣不知天高地厚地全力支持,还没有第二个人站出来响应。孤掌难鸣,白永和不气馁。他想:我白永和不鸣则已,一鸣则要惊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出第一步,就要沿着认定的路走下去。

白永和要出门了。

他把柳含嫣叫到账房,也即爷爷主宰了一辈子的那孔书房兼密室的窑洞里。从今天起,这里的秘密就要向一个女人揭晓,并为她所掌控。

因为金库的原因,白永和不得不常常来这个被人视为密室的窑里忙活。在白家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走进这个禁地,所以,其中的奥秘只有当家人知道。柳含嫣也一如她的前辈,恪守家规,从不过问,从不涉足。当白永和要她走进金库并掌握那把为白贾氏觊觎一生的钥匙时,她竟一时回不过神来。其实只不过是一孔普普通通的石窑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窑里的气氛让人压抑。窑里的光线本可以明亮,不知为什么,窗户左右两边的风窗紧闭,只留中间的窗户给窑洞透进一线光亮。临窗的地方是一溜土炕,土炕上摆着炕桌,这是男人操劳的地方。用整块石条砌得炕塄被磨得光滑油亮,也不知经过了几代人身躯的摩擦。炕围子也是用整块石板砌成,在上面画了花鸟鱼虫。窗台、锅台和地面一律以石材铺就。一切都笼罩在冷峻坚硬的气氛中。寒窑冷炕,不生烟火,外面是炎炎盛夏,里面却像肃杀的秋天,俨然两个世界。

柳含嫣调侃道:“白家真是与石头结了缘,一处比一处坚硬。”

白永和说:“这话不假。”

柳含嫣随男人往窑掌走去。那里摆着一溜立柜,白永和依次挪动这些立柜,立柜好似脚下抹了油随之而动。细细看去,原来每只立柜的四脚嵌进一块可以移动的石板,石板下面是安放着机关的石槽,只要移动立柜,石槽里的石轮随着滑动,石板也就滑动起来,一个卡着一个,一个牵着一个,转到最后才现出端倪。

柳含嫣总算明白了,密室之秘,在于立柜下面有洞。白永和点着灯下了洞,柳含嫣小心翼翼地跟着下去。经微弱灯光的照射,现出一个厚重的石门。石门一侧的石墙凿了一个孔,一根铁链把这个孔和石门套在一起,铁链两端,上了一把大铁锁。为防止铁链和铁锁生锈,上面涂了油,经灯火照耀,明光闪闪。白永和打开铁锁,走不了两步,又有一道石门,再打开铁锁,用灯照去,里边突然放射出道道光芒,耀得她的眼睁不开。白永和用手一指,不无自豪地说:“这就是白家的全部家当!”

柳含嫣虽然在富人家长大,可是作为富人家的下人,哪里见过成盘成盘的白银、元宝、银元和金条呀!这是白家多少代人的心血,这就是三老爷和她的身家性命,她柳含嫣跟着三老爷定是要做一番大事业了。她摸摸这个,掂掂那个,与其说这是他俩的财富,还不如说是他俩的责任。

白永和神情庄重地说:“我走后,这串钥匙就交给你了,你可知道它的分量?”

柳含嫣报之以同样的神情:“放心吧,三老爷!钥匙交给我,等于把白家交给了我,我会用心守护它,有我在,就有它在!”

两人走出密室,把立柜放好了。正要出门,白贾氏从外面走了进来,和他俩打了个照面。

“你两口神神秘秘的,这是做甚来?”白贾氏明知故问。

白永和回说:“奶奶,惊动您啦?没做甚,我们随便看看。”

白贾氏心想,这个密室虽然近在咫尺,她都不能随便进去。只要白鹤年一出密室,随手关门落锁,把想探个究竟的她拒之门外。这一拒,就是一生。你柳含嫣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凭甚走进密室?是三娃开明了,还是天要变了,抑或是柳含嫣手伸得太长,三娃管不了啦?要是以前,她早理问开这个少规没矩的孙媳妇,现在不当家了,说话也不硬撑。想了想,就没有开口。却眼红起柳含嫣来,冲着柳含嫣说:“悠着点,慢慢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柳含嫣一听,这分明是嫌她进了密室,心里就有些不快,忍了忍,没动声色,但嘴上却不饶人:“奶奶,虽然我们替大家操着这个心,还不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凡事都要请示您和爷爷哩。”

不用说,这话白贾氏听了不舒服,就连白永和也觉得别扭。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柳含嫣,暗示她不可造次。白贾氏岂是嘴上让人的主,随口还击道:“你是得了便宜耍伶俐。明明三娃当了大家,你当了小家,还嫌不够,还说这种话让我听。我倒是管了你们甚啦?”

白永和见话头不对,赶快接过说:“奶奶您误会了,含嫣是说,虽然我们当了家,也不能说甚是甚,也还要听爷爷和您的指教哩。”

柳含嫣紧接着说:“是哩,就是这个意思。孙媳妇没经过世面,不会说话,以后还要向您多讨教呢。”

白贾氏没好气地说:“人越老越糊涂,恐怕是我得向你们讨教呢。”

柳含嫣见奶奶的气还没消了,就过去一手搀扶着奶奶,一手在奶奶胸脯不住地揉,笑着道:“奶奶是反说话哩,我们俩绑在一起,也没有您一根指头粗。你说是吧三老爷?”

白永和赶快附和道:“谁说不是!奶奶指头旮旯里扔了的本事,我们捡起来也是宝。”

白贾氏虽然心中不快,但在白永和、柳含嫣一唱一和的恭维下,还是被哄得顺了气,说:“你们忙去吧,我要去院里晒日头哩,顺便等如玉放学回来。”

二人应了一声,出了墩台院。

架窝子在举人第院门外等着,白管家和财旺等忙着给三老爷安顿行李,一切就绪,鞭炮响过,白永和在柳含嫣的陪伴下刚出家门,迎面遇上心急火燎的白贾氏,后面还跟着跌跌撞撞的白鹤年。白永和把奶奶扶好,说:“奶奶,说好了,不让你们来送行的。怎么又来了?”

只见白贾氏面无血色地嚷嚷道:“奶奶不是来送行,而是劝阻的。”

白永和莫名其妙地说:“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明知故问,你就糊弄我吧!”白贾氏说。

不只是白永和,连柳含嫣和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白永和正要开口,白鹤年早插进话来:“你说说,禹门口是怎么回事?回家来只字不提,以为我们老朽了,无用了,好团哄了?”

白永和一听禹门口,心里反倒释然了。只不过是有惊无险的一个插曲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正要解释,性急的柳含嫣也开了口:“三老爷,快说说,禹门口遇到了什么?”

白永和只好把禹门口遇险的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他曾再三强调,谁也不许把这件事透露出去,难道这是白三奴那张臭嘴惹的祸?他心里这么想着。柳含嫣后怕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紧挨着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这个男人似的。眼睛呆呆地瞪了片刻:这么大的事,他竟把婆姨也瞒哄了。

“岂止是你说的从船上跌到河里,从河里爬上船那么轻巧?你说说,冲了多少浪,呛了多少水?眼看快不中用了,多亏当地老艄相救,要不,要不……”白贾氏说不下去了。

“要吃蜜还能怕蜂螫,要跑长船还能不呛口水……”

白永和正说着,冷不防被白鹤年用枣木拐棍在后腰窝捅了一下:“还嘴犟?长船我们不跑了,你也不用在黄河里打主意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在黄河里打主意,我们怎么生活?”

“爷爷说的是不跑长船了,并没说不跑渡船,不做过载生意。”白贾氏边说边拽着白永和的手说,“走,我们回去。”又吩咐白管家道,“把架窝子卸了!”

白永和一见爷爷、奶奶动了怒,就求告说:“出门山高水险,坐在后炕里就能保险?我以后小心就是了。”

白贾氏和白鹤年根本听不进去,硬是不让白永和出门。连一心支持男人出去闯**的柳含嫣也犹豫起来,她不知该附和爷爷奶奶呢,还是力助白永和成行呢?所以只是紧贴着自家的男人,既怕男人出去闯祸,又怕男人在家受憋。

赶来送行的人都成了看热闹的人,谁也插不上嘴。白管家怕事情闹大了,有失体面,劝白老太爷两口和白永和两口回窑里去说。一回窑里,白永和便急不可耐地说:“原来让我跑长船是爷爷奶奶的主意,现在不让我跑也是爷爷奶奶的主意,我不知道二老究竟是甚意思?”

“原来是怕你翅膀软,不凭信你,试伙你哩。如今你成了当家人,我们再不用冒那个险了。”白贾氏说。

“三娃你说得不错,我们人老了,心小了,对你放心不下。”白鹤年说。

“要让我当这个家,就要按我思谋的去做。不把白家做大,我这心里就不得好活。”白永和埋着头,低着声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爷爷奶奶说。

白贾氏见说服不了三娃,就求救似的看着柳含嫣说:“含嫣,你说话呀!你就忍心让你男人去冒这个险?”

柳含嫣打心底明白,爷爷奶奶是为了三老爷好,三老爷是为了白家好,就本意来说,说不上谁对谁错。要从白家的利益考虑,无疑三老爷站得高,看得远。她虽有想法,却难以出口。不让去吧,她是站在三老爷一边的,不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让去吧,确实风险在身,不只是爷爷奶奶放心不下,就连她一样提心吊胆。再说了,偏袒了三老爷,两位老人也得罪不起。这怎么是好?

白永和知道柳含嫣的心思,为了不让柳含嫣为难,他快人快语地说:“爷爷,我本不想主这个家事,是您硬要我出面来主,现在主了事,却不能由我行动。要是这样,这个家我不当了!”说着,就从手上往下褪金戒指。

白永和故伎重演,倒难住了白鹤年。想不到他的三娃固执己见,不听人劝,动不动拿金戒指威吓他。要是从前,他早废了这个不听话的东西。现在人老气衰,说话不灵,再说,三娃也是为了白家好,他不识劝,你能拿他怎么样?便用枣木拐棍在石头地上使劲蹾了两下,生气地说:“动不动就耍你的威风,我是看够了!”说毕,踉踉跄跄走了。

白贾氏一看,只好下台:“三娃,你不要好话赖话听不进去,我们全都是为你哩,你当是我们愿意和你置气?好了,你是当家人,你自己做主吧!”说毕,也紧跟白老太爷走了。

白永和撵出门去送,白贾氏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让他止步。

白永和也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对送行的人说:“我走了。”就从柳含嫣手里接过褡裢,上了架窝子,朝欢喜岭走去。上到半山,从架窝子里下来回望,只见柳含嫣依依不舍地站在老槐树下瞭望。眼前忽然叠印出昔日相同的场景:每一次出行,爱丹不也是依依不舍地送行吗?可惜,她等来的不是相会,而是分手。如今送行的娇妻已经易人,他在重温久违了的温馨的同时,免不了回味那远逝的旧情,幸福里掺了些许辛酸。

柳含嫣是以主人的身份来送行的,因此在依依惜别的同时,想到的是责任和担当。她不能拉男人的后腿,她要为男人分忧解愁,辅佐男人当好这个家,这才是对心爱的男人的最好回报。

虽说柳含嫣重任在肩,但她毕竟是女人,毕竟有她脆弱的一面。白永和走的日子一长,柳含嫣的心就如被人掏了一样空空洞洞——没有了台柱子,没有了主心骨,没有了说话的人。她这才感到,太阳走了,月亮会黯淡无光;男人走了,女人也会相形失色。

可是,在永和关人的心目中,柳含嫣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她出众的模样,时尚的装扮,落落大方的举止,引逗得黄河两岸船夫纤夫脚夫农夫,见了面不敢看,不见了又要想。白敬斋在后炕旮旯念念有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让喝黄河水长大的人开了眼。”

女人们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嫉妒的是,这个显能卖巧的**,白粉脸,旗袍装,挺胸脯,撅屁股,恨不得把男人们的魂都勾了去。不过话说回来,山里的婆姨十个里头有九个土头土脑,能怨人家洋气?

女人里最挑剔的是白贾氏。什么柳含嫣脸太俊了,人太苗条了,胸太高了,腿太细了,脚太大了,娇气太盛了。杨柳腰,大脚板,上女下男像个甚样!若是从前,她准定会当着柳含嫣的面挑刺,如同摆治祁娇娇一样摆治柳含嫣。现在成了三娃的天下,况且有了爱丹的教训,她再不能见谁都不顺眼,明挑圪刺暗使刀。如果再把柳含嫣逼走,她不就成了永和关最不通情理的女人?所以,她对柳含嫣是忍让多于训斥。

比起守旧的女人,男人们则显得要宽容一些。他们一看一个惊,再看一个傻,人家柳含嫣走到哪里,饥渴的眼球就盯到哪里。他们本来没见过大天,还私下里嫌三太太长得不够意思,袭得人的眼睛睁不开,羞得永和关的家花野花都不开,羡得黄河的水流不动,惊得天上的云散不去。这算甚事哩!

大老爷白永平见了柳含嫣就远远躲开,唯恐香风横扫了他的暮气。二老爷白永忍每见每痴呆,每见每想起他和爱丹的那些事,免不了由此及彼地胡思乱想。有次因为多看了一眼,被祁娇娇撞着,回去好一顿教训。说他见了女人就走不动了,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连老太爷见了含嫣也碍眼,有时不得不把头扭到一边去,心里止不住地嘟囔“伤风败俗”。还有那个白三奴,一见柳含嫣,就有些情乱意迷,产生许多联想,对女人的渴望更加强烈。他想美女貂蝉,想朦朦胧胧的皇后娘娘,想三老爷的前妻爱丹。他吃不上猪肉还嫌猪黑。哼,你别臭美,我可是见过大天的人,三少奶奶,不,爱丹的大腿比你白多了。那双三寸金莲比你大脚板妙多了。更多的人对含嫣则是像看拉洋片似的摇头晃脑,叹赏不绝。总之,新潮的穿戴成了热议的焦点,明丽的姿容成了异想天开的源泉。

柳含嫣要主事了。为了尽快融入大流,不得不在衣着打扮上有所收敛,她换下了那身招眼的旗袍,穿了粉红色碎花的绸袄,下边是浅蓝色百褶裙,衬托得明快大方。脚上穿了一双平底平绒花鞋。不过,外边流行的帽盖盖头,也即前边留了刘海的那种学生发型,非但没有改变,还特意用绸带把头发裹了一匝,显得俏皮神气。一切装扮好了,照了照镜子,觉得一阵好笑。其他都好说,最为女人们看不顺眼的那饱满的胸部和撅起的屁股没法掩饰,恐怕难以平息众议。转念又想,难道为了迎合众人的口味,就抹杀一个女人的天生丽质?又一想,嗨,只管做你的事,休管他人论短长。

她和白管家一起来到渡口。两岸船只正来回穿梭着,上船下船,装货卸货,一切都有条不紊。她认识了杨家的老艄百家锁,让他给杨掌柜捎个口信,说三老爷问他好。等白家的船靠了岸,柳含嫣和白三奴攀谈起来,白三奴兴奋地回答了三太太一个个问话,还说了让三太太最可欣慰的话:“您就把心放得平平的吧,只要三老爷看得起我,我白三奴就是刀山也要上,火海也敢下!”

柳含嫣兴奋极了,张开红唇,吐出甜甜的话语:“白老艄,一旦长船开了,还要靠你出力哩!”

白三奴拍拍胸脯说:“三太太,只要您和三老爷放话,我三奴这五大三粗的身子,就是变得五小三细了也没怨言。漫不说跑禹门口,就是跑包头我也敢去。”

回了关村,白管家又陪三太太看了白家的三个骡马大店,两个过载客栈,两个杂货铺,一个饭馆,一个蹄蹄铺,一个小磨香油铺,让太太对买卖字号的经营状况有所了解,顺便拜访了民国政府设在这里的厘金局、稽查队、缉私卡等。

回返的路上,柳含嫣试探地问白管家:“白管家,咱白家的饭食能不能安排得好些,总不能天天米汤就酸菜,顿顿杂面抿尖尖吧?”

白管家说:“我到白家二十年了,就是这个样,听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放着一窑麦子不吃,却顿顿吃粗的,喝稀的,口里受了穷,麦子发了霉,这是何苦呢?”

“有两句老话您知道不?”

“什么话?”

“我们白家几乎人人皆知,那就是‘人家吃细咱吃粗,人家一石咱五斗’,这就是白家的规矩。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敢吃,怕贪吃贪喝,祸害了子孙后代。”

柳含嫣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那赚了钱为的是什么,发了家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让大家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点,过得好一点?”

“理是这个理,可一家一个规矩,老太爷、老太太都这样苦熬过来,别人又有甚好说的?”

柳含嫣来白家一个多月,大米没得吃且不要说,就连白面也很少能吃上,肉也不多见,见天早饭米汤窝窝就酸菜,晚饭窝窝米汤就咸菜,要不就是一人一碗山药蛋调南瓜。午饭不是杂面抿尖,便是杂面旗子,地里少种青菜,存在窖里的山药蛋和萝卜出了芽还在吃,这叫在鱼米之乡长大的柳含嫣厌食反胃,越吃越少,本来就苗条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显得越发苗条。白永和戏说:“哈,我家出了个赵飞燕。”

柳含嫣受屈地说:“我都成了这样,你不心疼就罢了,还取笑人家。”

每当这时,白永和不是好言安慰,就是背地里买些糕点零食调剂。柳含嫣饮食欠佳,奶水不够吃,孩子饿得哇哇哭,只能天天打发小保姆去饭馆买吃的给补贴。这还不说,爷爷奶奶临近暮年,更需要保养身子骨,可仍旧和众人一起俭省。省了银钱亏了身子,值吗?不过,白家的规矩比石板还硬,要打破这个规矩,需要时间和耐心。

柳含嫣琢磨了很久,终于下了变革的决心,但这个变革应先从爷爷、奶奶那里开始,只要他们接受了,认可了,别的就好说。她吩咐白管家:“从明天起,爷爷、奶奶就不要再吃粗粮了,早饭各加一个鸡蛋,午饭动点荤,晚饭呢,可以炒点青菜什么的。其他人也适当调剂一下,等三老爷回来,再商量着定一个食谱。”

白管家说:“那小少爷呢,年纪小,正在发育,也应该偏吃一点吧?”

柳含嫣说:“我的孩子不动公伙里的,用我自己的积蓄解决。啊,还有如玉,也不动公伙,和如意一样。”

白管家见她公是公,私是私,老是老,少是少,分得一清二楚,不免心生敬意。别看三太太年纪轻轻,做出事来有条有理,处处都能顾及,人生得出挑不说,能耐也非常人可比。

第二天,一场“餐桌革命”悄然降临在九十眼窑院。

白鹤年和白贾氏老眼昏花,面对端来的馍馍、鸡蛋和炒菜,还以为是看走了眼,几乎把眼贴在饭菜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才知道这是真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白家的老规程不要了,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柳含嫣轻捷的身子闪了进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说:“爷爷,奶奶,这是孙媳妇孝敬你们的,孙媳妇不忍心二老吃粗的,喝淡的,以后想吃什么就说话,孙媳妇给二老做去。你们受了一辈子苦,该享享清福了。”

白鹤年怔了怔,问:“这,这,全家都这个样了?光景不过了?”

柳含嫣说:“给爷爷奶奶偏待点,算不了什么,你们劳苦功高,还不应该?大家伙也略微调剂调剂。只要钱挣多了,永和和我都想让大家好吃好喝哩。”

白贾氏说:“你这样偏待爷爷奶奶,就不怕众人说长道短?”

“怕什么,孝敬老人,理所应当!”

这样的“革命”,白贾氏早年也有过,只是因当家人的压制,还没有试行,便扼杀在摇篮里,这也成了官宦之后的白贾氏的一块心病。要不是家败了,她哪里会来白家受这份罪!好在,临近暮年,终于看到了希望。所以,她对柳含嫣的“餐桌革命”举双手赞成,但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她看了一眼白鹤年,白鹤年拿捏不定,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白鹤年想什么呢?吃了,白家的家规就坏在他身上,由俭入奢易,大家学着他的样,还不把这个家当吃空了。不吃吧,一来是孙媳妇的一片好意,不好拨人家的回头;二来是这一生在吃喝上亏待白贾氏也太多了,都这把年纪,还能吃几天?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珍馐味美,琼浆醇香?只是为了这个家,他不敢奢望。如今,世道变了,他也淡出事务,若再施展威风,显然不合时宜。不如闭住眼睛吃自己的,落得皆大欢喜。便对白贾氏微微点了点头。白贾氏得到首肯,这头放心了,如玉那头怎么办?便讷讷地问:“那如玉——”

一提如玉,柳含嫣快人快语地说:“啊,如玉和如意两个孩子年纪小,也需要贴补,从我个人的积蓄里开销,不能让孩子受了委屈。回头,我让彩霞送来鸡蛋、挂面,奶奶有空时,给如玉做着吃吧。”

柳含嫣说的彩霞,就是她从北京带来的小保姆,今年才十四岁,别看她人小,心眼可不少。往往柳含嫣还没想到她就想到了,柳含嫣总爱在彩霞小脑瓜上指指点点,说她“十四岁的人操的四十岁的心”。彩霞是河南人,家里遭了水灾,父母带她流落到北京,结果父亲死于霍乱,母亲死于痢疾,丢下她一个人在街头流浪,柳含嫣看着可怜,就收养了。幸亏身边有彩霞,要不,她坐月子不会少遭罪。其实,柳含嫣不只是给如玉和如意开了小灶,她没有忘记这个和她同甘共苦的小女孩。现在,白永和认了一个如玉,她也要认一个彩霞,视两个养女为己出。她要彩霞改口叫他俩爸妈,也要在吃喝上偏待一些,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给孩子一个家。

过了两天,柳含嫣把她带来的留声机拿到爷爷家,放了唱片,留声机里就唱起了戏。白鹤年在外边见过,不怎么稀罕。白贾氏只是听人说过,就觉得好玩。一会儿俯下身子瞅瞅,一会儿把耳朵靠近留声机听听,满脸惊奇地问:“这人在哪里钻着,这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

白鹤年打趣地说:“人家把人都压成指头大小的人人,放到里边让唱哩!”

“这么说戏台也在里头?”

“是呀,它就是个小戏园,锣鼓胡琴弦,生旦净末丑都在里头。要不,哪来的戏听!”

“只有孙猴子才能说变就变,如今的人真日能,也能变成小人人钻到里面。我倒想看看里边的人长得是甚模样。”她对柳含嫣说,“这些人在里面吃甚喝甚,憋闷不憋闷?”

老两口对话时,柳含嫣只是笑,不说话。听奶奶竟当了真,就止不住笑出声来,这才揭秘了留声机的原理。当然,这个原理不仅白贾氏一时感到奇妙费解,就连略有阅历的白鹤年也解不开,不管怎样,至少明白里边只是装了人的声音而不是人。白贾氏说上了老掌柜的当,就在白鹤年身上擂了两拳,白鹤年咧开大嘴笑得前俯后仰。彩霞、如玉也跟着笑了起来。彩霞说:“祖奶奶,北京人管它叫留声机哩。”

白鹤年说:“也叫洋戏匣子!”

听说柳含嫣弄来个洋戏匣子,不多时,白鹤年窑里就挤满了人。尽管听不懂里边唱的甚,但一个匣子,一个黑油油的转盘,一个龙头样的铁家伙,一根小小的针往上一放,就能发声唱戏,真是日能的玄!这是谁弄出来的这么个玩意儿?对永和关的人来说,无异于见了大天。能不够的祁娇娇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表现机会,说:“看人家三娃窑里的多出奇,人洋气了,用的东西也洋气。人家在北京吃的是大米,可惜咱这里没有,小鬼吃不了大米饭。脸上搽的是雪花膏,人还没见,那个香就飘了出来。连耍的也不一样,是四方匣匣里有人唱戏哩!”众人有附和的,有眼红的,也有和祁娇娇一样惊惊咋咋的。不一会儿,三太太神奇的洋戏匣子就传遍了黄河两岸。

京城来的柳含嫣,就这样把皇历翻过了一页,开始了她融入永和关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