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白三奴一直没有见爱丹的面,起初是因为没有和三老爷对话,不知三老爷意下如何,所以一直躲着爱丹不敢见面。说心里话,他无时不在想着从前的三少奶奶、现在的爱丹。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一着不慎,再跌进是非圈里。昨天,参加了白家的盛大家宴,这才真相大白。他看到洋气阔气加大气的三太太,心里嫉妒死三老爷了,恨死白永和了。为甚哩?同是白姓根上的蔓子,同是小时候玩大的朋友,为甚人家这么有妻命?来一个爱圪蛋,来两个亲圪蛋。我白三奴也不比他缺胳膊少腿,为甚老娶不上一个窑里的?就是连三老爷不要了的爱丹,也只能胡思乱想,不敢奢望与人家好事成双。吃醋过了,还得面对现实,他忍不住从人缝里又瞅了柳含嫣一眼。心想,永和关人没见过大天,都说爱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看人家三太太,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爱丹见了,肯定抬不起头来。完了,完了,痴心的爱丹,这一回你是没指望了。柳含嫣过来给他满酒,他慌忙站起,只说了句“多谢三太太”,什么词也没有了。三杯酒下肚,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心也乱了,再没敢正视三太太一眼。事后,才后悔没跟这个美人多拉呱两句。

有了回复爱丹的话题,就有了面见爱丹的机会。三老爷另娶家室,对一心想破镜重圆的爱丹来说,无疑是件坏事,可对他白三奴来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兆头啊!第二天一早,趁着摆渡等人的间隙,白三奴大大方方地见了爱丹。

杨福来父女像是刚吃了饭,闲得没事,正逗着小杨扬玩呢。

自爱丹有了这个娃,杨福来听上改样的话,给娃起了官名叫继业,爱丹嫌俗气,另起了小名叫杨扬。因他人小,杨家老少都叫他小名,官名反倒没人叫了。

杨福来问:“三奴,找我有事?”

白三奴吞吞吐吐,先说有事,又说没事,到底也没说出个究竟来。

爱丹见久盼的信使来了,眼里顿时有了光泽,对爸爸说:“爸爸,是我叫他来的,有事要问。”

杨福来说:“你问你的,我坐我的。”

爱丹使了使眼色:“爸爸,我要问的事与您无关,您是不是……”

杨福来不知爱丹捣甚鬼,瞪了一眼爱丹,又看了一眼三奴,不乐意地走了。

见爸爸走了,爱丹就急着问:“快说说,有眉目了吧?我知道你这么长时间不来,就是要等三少爷一句话。”

白三奴见爱丹企盼心切,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直说吧,怕她受不了,拐弯抹角吧,还要急着去摆渡。嗨,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遮掩个甚?就说:“三少奶奶,自领了你的‘旨意’,三老爷就去了北京,昨天才回来,你猜怎么着?”

爱丹提起了心,却吊下了胆,低声问道:“怎么着?”

“三老爷领回来一位新太太!”

一句话如一声雷,瞬间把她那颗热切盼望的心击得粉碎,爱丹坐在炕上闭口不语。

白三奴说:“三少奶奶,您怎么了?您可要想开呀……您……”

白三奴还想说什么,只见爱丹摆了摆手说:“你走吧,谢了啊。”

白三奴嗫嚅着还想说什么,爱丹又摆了摆手:“麻烦你了,你走吧!”

白三奴不仅没有得到一丝温暖,甚至连一句好话也没听上,就这么让爱丹打发走了。

杨福来回来,见爱丹手捂住心口,脸上铁青。忙问:“爱丹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白三奴把你——”

“爸爸,不要枉说人家,三奴是好人。只是冷不防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要不要请先生?”

“不用,疼过去了。”

杨福来半信半疑,问:“是不是三奴气得你肚子疼?”

“没有,没有。”

“我可告诉你,是不是又动了‘他’的念头?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是想后嫁,即便是嫁个艄公,我都不拨你的回头。唯独不许你与白永和来往!”

“爸爸,你以为我就那么没有出息?”

“爸爸塌心你,可是又不放心你。好马都不吃回头草,何况我杨门女呢!”

“不会,永世不会。”爱丹说出这句足以叫她撕心裂肺的话,真的肚子疼了起来,人就窝在炕上动弹不得。

杨福来明白,一定是白永和给惹的病。到渡口一打听,果不其然,原来,白永和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野女人回来,还带着一个男娃,想必是私生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个没骨气的爱丹!

杨福来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沉闷的心犹如云缝里钻进来的日头,顿时变得豁然开朗:对杨家来说这是好事呀!他白永和有了妻子,有了儿子,再不会勾引我家爱丹,爱丹的儿子就永远成了我杨家的人。下一步怎么办?给爱丹招个上门女婿,安安稳稳过光景。

杨福来正想他的好事,不承想和正要出门的爱丹撞了个满怀。爱丹拖着她的儿子杨扬,一脸怒气,风风火火,像是要寻谁出气似的。

杨福来问爱丹:“这是要到哪里去?”

“到外面散心。”看得出,爱丹说话时是强装平静,可眼神告诉杨福来,爱丹此行不善。

杨福来从爱丹手里夺过孩子,就往回走,说:“有话咱父女俩回家说。”

“你把娃给我,我要过河去和白永和评评理。那个柳含嫣抱来白永和的娃,他就认了;我抱着的不是他白永和的娃,看他认不认?他休了我,毁了我一生,我也不能让他好活!”

杨福来见女儿越说越离谱,怕外人听见,知道了实情,就用手去捂爱丹的嘴,强拉着进了院,把门栓插上,说:“好我的小祖宗哩,你这是做的甚事?这娃是姓杨的娃,我还要靠他来继承家业、接续香火呢!怎能一赌气就送给他白家?再说了,人家休你,还不是嫌你不会生养,离开白家你倒会生了,你不是没事寻事,让人家拾的狗屎往脸上抹吗?这一闹,我们在延水关还怎么活人?”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反正我成了废人,干脆闹个鱼死网破,我不得好,他们也不要想好过!”

父女俩争夺着小杨扬,小杨扬搞不清为什么要争夺他,吓得大哭起来。要妈妈,爷爷不给;爱丹过去夺,杨福来抱着回了窑里。爱丹撵回窑里,大声说话,喘着粗气,疯了似的把杨扬夺到怀里,把小杨扬吓得又放声哭了起来。杨福来只是躲,没有了招。想打不能打,想骂开不了口,把眼都急红了。这时,杨家的用人听见响动,不停地叫喊开门。杨福来情急之下,顺手拿起一把刀,指向自己的脖子,说:“爱丹,你再要逼我,我就做了这把刀下的鬼。”

看着明晃晃的刀搁在爸爸脖子上,爱丹吓破了胆,傻愣在那里。小杨扬吓得直叫唤:“爷爷,不要,不要!”就挣脱妈妈扑向爷爷夺刀,小小年纪,哪里是他能够办得到的。又返回来拽爱丹过去。此时爱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冲动是把刀,祸害如山倒。可不是,我一冲动,就要过河去闹事,爸爸一冲动,就要寻死。不能,不能!我爱丹再委屈,也不能委屈了爸爸,好糊涂呀:“您不要,您不要这样,我不闹了还不行?”说着,就过去夺了刀,给爸爸跪了下来。

杨福来火气未了:“以前没听我的话,走了一步弯路,以后可不能再走弯路,咱们耽搁不起。你还年轻,有的是好日子过,怎么能一时不顺意,就给我惹祸去?啊?甚事大,甚事小,你好好揣摩一下!”

“本来想,永和他回来了,一家三口团圆有了盼头。谁知道人家另搭台子另唱戏,我倒成了在台下看戏的闲人。苦了我一人,好活了他白家人。要是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也得咽,有甚法。不要看他现在过得比你好,有朝一日你活出个眉眼来,让他趴在黄河边哭他的恓惶去吧。”

“爸爸,这次我听您的,打消这个念头。但总有一天,还要出这口气!”

“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爸爸给你出这口恶气!”

“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我要是没猜错的话,白家丢失的那半船皮货,就是您做的手脚?”

杨福来没有吭声。

“咱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做,就做在明处,让他们知道我爱丹的厉害。”说罢,一骨碌滚到炕上哭泣去了。

小杨扬好不容易从爷爷和妈妈的争夺中解脱出来,止了哭。似乎醒悟到什么,似乎又听不明白,只知道有人欺负妈妈,他边给妈妈擦泪边说:“妈妈,不要哭,永和关的人欺负了妈妈,长大了我要为你报仇!”

杨福来一听,心里有所不悦,说:“去,一边玩去,大人的事用不着娃们搅和!”

柳含嫣来永和关时,正是枣树扬花时节。垴畔上,圪梁上,山坡坡上,到处是散发着清香的枣树。黄河边一簇簇、一片片的酸枣圪针也不消停,它们细密的花蕾,散发着幽幽的暗香。家枣的清香与酸枣的暗香掺和在一起,浮在空里,飘在河上,蔓延于一切可以到达的地方。关了门,关不住枣花香的追随;睡了觉,消停不了枣花香的张扬,它们的兴致勃勃,让柳含嫣也兴致勃勃地回到当年的记忆中去。忽有一天早晨醒来,院里的枣树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了青青的果实。掐指一算,她来到永和关已经一个月出头。

六月六到了。每年从现在起到八月的黄河洪水期,是“杏黄麦熟买卖稀,骆驼下场船避伏”的清淡时期。这时,黄河浪大流急,放行的长船少了,穿行两岸的驮队也没了生意,船家把船拖上岸修补晾晒,骆驼和骡马也被赶到深山里放牧养骠去了。白家虽然不至于停船歇脚,但也少了生意可做,当家人白永和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对于黄河人家来说,六月六是一年里除春节外的第二个热闹节日。按照惯例,要在河滩里请河神,敬河神。这是白永和当家后的第一个六月六,他想请爷爷再度出山主持仪式,理所当然地被一口回绝。白鹤年身体大不如以前,饭不多进,话不多说,连走路也摇摇晃晃。显然,白老太爷多年来的高度紧张突然转向极度松弛,精神上少了支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他拄了根拐棍,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九十眼窑院外,强打精神直直地坐了,两眼浑浊地看着他的三孙儿,主持他主持了几十年的请河神仪式。白贾氏则被如玉推着拽着从高高的窑院走了下来,后面还跟着柳含嫣带来的小保姆,小保姆怀里抱着柳含嫣的孩子白如意。这是来永和关后,白永和给起的。里边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他与柳含嫣巧遇奇缘,历尽坎坷,如愿结合;二是如意是中国传统的祥瑞象征物;三是愿孩子能万事如意,幸福安康。三层意思,多种理解。有的说三老爷科场不如意,情场如了意,有的说白家不如意,三太太如了意,还有的说昨天不如意,今天如了意。其中的真正含义,只有白永和与柳含嫣能说得清楚。

河滩里传来三声炮响,人们翘首以待的仪式开始了。

初夏的河谷里,岸柳成行,杂草丛生。因为今年天旱,上游来水少,大河明显瘦了身,缩了肚,连吼叫声也由咆哮变作呜咽。白家子孙不分支脉,不分远近,“呼啦啦”跪在沙滩上。白永和站在祈祷的人群前边,神情肃穆,满脸虔诚。面对河神,他首先想到的是,柳含嫣来了,儿子也有了,总算品尝到有家的滋味。这是河神庇护的结果,今天,还要求神灵庇护他和他的妻儿,爷爷奶奶,永和关白家人,一同平平安安地走下去。此生不求惊天动地,但求脚踏实地,就像踩在沙滩上的深深痕迹,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在白管家引导下,白永和上香,化纸,敬酒,跪拜,口里念念有词。敬过了河神,带领众人对河对天对祖宗盟誓:“一敬河神,船顺财顺。二敬天地,保境安宁。三敬祖宗,子孙繁衍。”众人都跟着念了。接着,把供品一一抛撒到河里,看着一件件供品被河水吞没,偶尔泛起小小浪花,浪花就是河神的语言,人们都说“河神说话了”“河神享用了”。白永和知道,这些愿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了,人心就安了;无了,人心就乱了。这样的仪式他才开了头,正如唱戏一样,仪式只是个唱功,要紧的是做功,只有做出戏来,才会假戏成真。

敬畏河神,乞求平安,是黄河人家年复一年的古老仪式。在族人眼里,是既必不可少又看似寻常的事情。柳含嫣则不然。她是平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面对护卫黄河的苍山,面对蓝天白云,面对白家子孙,她觉得,她要融入这个民风淳朴而乡俗浓厚的地方,她要在这里度过漫长而平凡的一生,大到行船安居,小到鸡零狗碎,都要与心爱的人一同共尝甘苦。她所以能从汉口跟着他到了北京,又从北京一路追到永和关,就是为了她一生的托付。爱一个人可以爱一时,爱过之后视同陌路,那不是她的追求;爱一个人可以爱一生,只要他值得爱,万水千山走过也不回头。柳含嫣觉得她的眼光没错。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热,泪水就在深邃的眼眶里来回盘旋。

敬罢河神,村人敲锣打鼓扭秧歌,唱道情,亮嗓子,在黄河滩尽情地嬉戏,尽情地闹。闹够了,玩够了,身上的精神气儿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大伙儿便成群结队回村吃饭,吃一年一度的大锅饭。

九十眼窑院早支起几口大锅,一口大锅里煮的杂烩菜,豆腐、粉条、萝卜、山药蛋、烧肉片,在锅里不安分地咕嘟着。上面漂着一层油花、一层葱花,谁见了谁流口水。一口大锅里摞着塔一般的笼屉,蒸的白面馍馍,揭开看,上面还厾着红点点,叫作白面馍馍厾点点。别看一丁点红,却象征着喜庆和红火。一口一个福气,谁能舍得下。一口锅里盛着滚沸的麻油,上面漂着金元宝似的油糕,几个人不紧不慢地往里溜着,往开搅着,往出捞着。这是枣馅软米油糕。糕与高谐音,吃了糕,跳得高;吃了糕,步步高。糕是永和关红白喜事节庆宴席少不了的吃食,谁看见黏得拉丝的油炸糕能不眼馋?

要开饭,还得先敬河神和祖宗。白永和弟兄三人把头份饭菜给河神和祠堂献过了,早已等不及的人们围了上来。每人端两只海碗,一只海碗里盛着油津津的杂烩菜,一只海碗里盛着黄灿灿的油糕和白生生的馍馍。白鹤年和白贾氏等白家有名望的人,围坐在桌子边慢慢吃着。白贾氏吃斋,让人上了碗素菜。白鹤年说她没福,有肉不吃是傻瓜。白贾氏说有肉不吃让给别人,才是个“精瓜”呢!因为今年是三娃当家后的第一个六月六,也是三娃开市大吉给白家添金进银的好日子。所以,白家人,特别是老年人,因为有了白永和这个靠山,老有所养放了心,欣慰之色从眉梢眼角,从皱纹胡子里流淌出来。年轻人不考虑那么多,他们只顾眼前,有吃有穿有玩就开心。白永和、柳含嫣和大家一样,也端着碗,一会儿这个堆里挤挤,一会儿那个堆里坐坐,不是和哥嫂们说笑,就是和白三奴、白葫芦等一班船工拉呱,全没有老爷、太太的架子。白永和来到院外,见白疙瘩独自一人圪蹴在那里吃饭,就把白疙瘩介绍给柳含嫣。慌得白疙瘩把到口的一块热油糕囫囵吞了下去,急着要给新来的内当家还礼,却说不出话来。柳含嫣示意不必起来,就折了回去。柳含嫣问:“为什么白疙瘩一个人闷吃闷喝,不随群?”

白永和说:“他本来是老艄,偶尔在河里捞了个死人,人家犒劳他不少钱,以为这是赚钱的好门路,就干起捞死人的营生,人们送了个外号叫‘水鬼’。众人嫌他见利忘义,伤风败俗,经族人共议,便逐出关村。他一个人在村后二三里的地方,掏了个窑洞住了下来。他人是个好人,又有一身好水功,只是贪小便宜。今天我特意把他叫回来,他不习惯,才一个人躲在院外吃。”

柳含嫣想了想:“原来是这样。白家的家法还挺严啊!”

白永和笑了笑说:“算是家法从事吧。”

因为当家人和他的新太太的随和与开明,给嘴里流油肚里撑的白家人又添了亲切感。后生们身有余力,连吃饭也不安宁,你夹我碗里一块肉,我叨你碗里一块糕,撵着撵着,跑到院外圪塄畔、场畔甚至垴畔上去了。

齐说,今年六月六这顿饭吃得好!

入夜,有戏助兴。正月十五是开年头台戏,这应是一年中的第二台戏了。不等天黑,心急的人们就来占地方。白家的戏台很别致,别致得令人浮想联翩。因为村里土地少,人家修窑都是依着山往上爬,仅有的百十来亩土地还不够种,哪敢奢侈地修建戏台。所以,不知从哪一辈人起,相中九十眼窑院与渡口之间的清泉沟。于是在沟里券洞,洞上建戏台,取两边山土垫成戏场,场地随山势自然高了上去。戏台坐西面东,河神庙坐东面西。有个文人在清泉庙听戏,感叹地说:“台下清泉潺潺,台上琴弦悠悠,山上老风呼呼,山下黄河滔滔。四面来风聚一台,一台好戏响四方。好一个四声戏台!”从此,这个戏台就叫“四声戏台”了。

每逢永和关唱戏,少不了延水关人到场,如同延水关唱戏,少不了永和关人光临一样。热情好客的永和关人觉得,没有延水关乡亲助兴,这戏就缺了点味道。两岸人家多是亲戚,所以,这边占地方的人,顺便给那边的人占个位置。天一黑,白鹤年、白贾氏和白永和、柳含嫣等入了座,满场子黑压压的一片。锣鼓敲过三通,该开戏了,可是,还不见动静。人们等得不耐烦,就喊叫起来。柳含嫣催促白永和开戏。白永和说:“别急,戏开之前还有戏。你就等着瞧吧。”

因为跑长船时,白永和、白三奴都许了愿,既是许了,不能许而不还,不然神灵会降罪于人。所以,不管你再急,总得在开戏之前还了这个愿,这是先人留下的老规矩。

白三奴许了一只羊,他家没有羊,借来白葫芦家的羊装门面。这畜生有几分灵性,预感大事不妙,便撅起屁股不肯走。白葫芦不时喂点吃的,哄着前边走,白三奴在后边吆,好不容易才到了河神庙。白三奴面对河神烧香磕头说了些还愿之类的话。接着,给羊头上泼了一瓢冷水,羊受到突然刺激,就跳了起来,不住摇头摆尾,白三奴大喜,因羊摇了头就说明神已接受了他的心意。他拿了小刀,将羊耳朵划破,用黄表纸蘸血烧了。至此,白三奴的还愿就算告一段落。他的还愿在四声戏台对面的河神庙,多数人懒得去看,只有娃娃们挤去看热闹。有的说“没有见过”,有的说“怪有意思”。

白永和许了三出愿戏,按规矩要在正戏开演前了愿。说是戏,只不过是个象征,表、说、唱都行。锣鼓敲过,戏场肃静,只见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唱戏的,开口便表:

节节高,节节高,

节节高上盖金桥。

有人来把金桥过,

不知金桥牢不牢?

一出愿戏,就算唱完。

又出来一个唱戏的,跟着鼓点说道:

天上下雨地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拉一把,

酒换酒来茶换茶。

第三个出来,唱的是民间小调《卖菜》:

家住山西永和石楼城嘞么嗨儿哟,

刘家庄上有家门,

我的名字叫刘成,

每日里卖菜我就过了光景。

青菜白菜水红萝卜菜嗨儿哟,

茄子葫芦带藕根,

辣子韭菜带蒜薹,

还有呀两把把那个嫩菠菜。

白面馍馍厾点点嘞么嗨儿哟,

夹窗瞭见了俊脸脸。

有心把你看一眼,

又只怕你大你妈来看见。

唱毕,鼓掌的,叫好的,打口哨的,一下把戏场的气氛推向**,热浪顺着山势一浪一浪地升了上去,喧闹得还要翻了天。

接下来开戏。照例是加演一出折子戏。折子戏是白永和点的《挂画》,点这出戏是大家公认了的,没有争议。只是白永和别有一层意思,局外人哪里知晓。《挂画》是“康风社”的头牌花旦王存才的拿手好戏。锣鼓响过,丝弦乍停,只见出来一个旦角,一袭素装,外披斗篷,人蔫蔫的,走路慢,说话软,看样子不是身子有了病,便是害上了相思病。正在这时,不知听了丫鬟一句什么话,立时来了精神,换了一个人似的,活蹦乱跳地布置开新房。要挂画了,她人够不着,只好搬来椅子,上了椅子还够不着,只得踩着椅子的扶手,一张一张地往起挂。全戏的精华、演员的功夫,就在一把椅子上展示。只见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一会儿腾,一会儿挪,身轻如燕,灵活似猴,在光溜溜窄条条的扶手上金鸡独立,如履平地,叫人心惊肉跳,感叹不已。下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屏声静气,什么滚滚黄河,什么呼呼山风,什么潺潺流水,什么婆姨娃娃,什么鸡毛蒜皮,统统撂到了脑后。他们眼里只闪现着一个挂画小姐的娇容艳姿,心里只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可爱精灵,一把椅子的意象美和灵动美,把永和关人的精气神都勾了去。小姐下得椅子,又见地上有石子,恐妨碍了新人行走,以一脚钩起,换到另一只脚上踢到空中,照直落在手心里,下边一片喝彩声。猛听锣鼓响起,迎亲队伍就要上门,小姐心急火燎地换衣更妆。左穿一个空,右穿一个翻,咋穿咋不中。情急之下,双手并用,浑身解数一使,一眨眼工夫,红装加身,装扮成新娘。再以一颦一笑,一急一恼相呼应,动作表达心灵,容止传递情感,把人物喜急、情急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扣人心弦。柳含嫣看走了眼,以为扮演者和她同出闺门。白永和说:“你错了。倒是和我一样,是个大男人。”

“啊!”柳含嫣惊叫。

柳含嫣又问:“小姐活泼伶俐,多情可爱,她是谁呀?”

白永和说:“巧了,和你一个名,也叫含嫣。只不过人家姓耶律,你姓柳,人家是几百年前的贵族小姐,你是几百年后的白夫人。”

“贫嘴!原来你点这出戏有所指啊?我既不想你,也不挂这个画,还不把你急死!”

“不知谁急哩,等不上夫婿上门迎娶,就不请自到。”

柳含嫣眼一瞪,在白永和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白永和想喊却不敢出声。白贾氏心烦,咳嗽了几声,两人这才住手。

柳含嫣说:“想不到戏里头也有我的影子。”

白永和说:“戏里有生活,生活里有戏。要是有人把咱俩的事编成戏,说不定更好看呢!”

“你是举人,你就编一本出来。”

“我哪里能编得了。我是说笑哩,还是言归正传吧。蒲州梆子有几大绝招,如翅子功、椅子功、翎子功、扇子功、鞭子功、梢子功等,都被其他剧种借了去,《挂画》就是以椅子功见长的名角名戏。这是王存才的当家戏。在南路有‘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宁叫误了收秋打夏,不叫误了王存才的《挂画》’,你算是开了眼。为了请这个戏班子,我费了不少劲。”

“心领了。”

白永和又解释道:“耶律含嫣听说她朝思暮想的郎君花云就要前来迎娶,心情激动,通过在椅子上挂画时坐立跳跃等等惊险动作,表现她此时惊喜慌乱的内心世界。”白永和用肘碰了碰柳含嫣:“哎,你在北京等我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你呢!不过,人家这个含嫣,比我这个含嫣幸运,人家是夫婿上门迎娶,我呢,是没出息地自己上门投亲。”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白永和说:“又来了。戏是戏,咱是咱,怎么能混为一谈。”

“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戏里唱的就是生活中的影子。”

“好,好,我说不过你。看戏吧。”

戏园里,懂戏文的看门道,不懂戏文的看热闹,谁也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说娃娃们吧,本不懂戏,总要来凑热闹,大都是看了折子戏就打开了盹。小一点的,在大人怀里睡去。大一点的,三三两两,找个背旮旯,挤在一起打开了鼾睡,即使是睡觉,也是戏园里香。白永和因为有了柳含嫣,这个戏看得格外开心,柳含嫣因为跟了白永和,看懂看不懂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看懂了白永和的心,一颗可以托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