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日落时分,白记客栈来了一犋架窝子。白掌柜一见两头骡子驮的架窝子,忙迎了上去。此地乡俗,一等人出门坐架窝子,二等人出门骑毛驴,三等人出门徒步行。可见,能坐得起架窝子的不是一般人。

等到架窝子落地,掀起门帘,下来一位女人,形象点说,是一位逃难的女人,倒把白掌柜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穿着土里土气,脸上黢黑,头发活似一丛沙蓬草,幸亏是个女的,要不准会把她当成炭窑里钻出来的窑黑子。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邋遢,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小娃娃的脸虽然不黑,但稚嫩的小脸蛋也涂抹得不成样子,分明是泪水、奶水和口水的混合物。白掌柜开店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还没有见过坐架窝子的“乞丐”。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脸上不由得露出鄙夷的神色,吩咐店里的小伙计随便安顿了个住处,就像躲瘟神似的慌忙离去。刚要坐下歇息,就听那女人叫喊:“老板,这么脏的地方,叫人怎么住?”

白掌柜心想:黑老鸹嫌猪黑,你也没看看你那副尊容,哪配住好地方?就有点身懒,迟迟不想出来。那女人又是一声高喊,嗓音尖厉,底气十足,比到了自个家里还牛。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甚至也没有一点晋腔晋韵。白掌柜只好出来,没好气地说:“本店近来客人多,你就将就着住一晚,明天再换地方。”

“不行,现在就换!想不到,堂堂的白记客栈,竟然这么肮脏。”

白掌柜本来想说“也不照照镜子”,但生意人以和为贵,不得已,忍了去,叫伙计另安顿了一孔窑洞,并强调说:“好窑价高。”白掌柜既不称呼夫人,也不称呼太太,就这么直来直去说话。

那女人听了,有些不高兴:“怎么,怕我掏不起房钱?”

“岂敢,岂敢,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

那女人住下后,又要开水喝,又要热水洗,把店里一大锅热水全用完还不足兴。小伙计嘴里不停嘟囔着,不停地从井里绞水,不停地往锅里添水。一会儿,那妇人又喊“老板”,白掌柜听见装作没听见。那女人火了,径直找上门来。白掌柜一看,蓦然一惊:刚刚还是黑糟糟的酸女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花容月貌的贵夫人,哪里还有原来的影子!白掌柜止不住多看了一眼,呀,人生得杏脸桃腮,打扮得粉妆玉琢,耳上的坠子来回摇晃,手上的戒指明光灿烂,腕上的手镯格外耀眼,又穿了一件红底蓝花的旗袍,脚上着一双白色皮鞋。眼一晃,啊呀,不是天仙下凡,也是出水芙蓉!暗想,此妇人一定大有来头,可要小心伺候。

白掌柜五十来年纪,个不高,人敦实,西瓜脸上栽着个蒜疙瘩鼻子,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按说,他多少也算见过世面,可从来没见过这样标致、这样洋气的女人。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人就看痴了。直到夫人双目直视着他,说了句“说话呀”,才知道失了态,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道:“啊,夫人,啊,太太,有何吩咐?”

夫人客气地点了点头,似乎她也分了神。眼睛不住地四下里搜索:这样的环境似曾相识,又似乎陌生。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露出些许远行到家的温馨。

“太太!”白掌柜轻轻叫道。

“啊,不好意思,只顾看新鲜,忘了说话。店里有什么吃的?”

“说到吃的,别看店不大,花样还不少。清淡点,米汤、馍馍、和子饭就酸菜;要是想喝汤,有拌汤、蛋汤和豆腐汤;想吃面,有面条、掐片、削面、拉面和拨面;想吃炒菜,有木樨肉、过油肉、杂烩菜;想吃干的,还有烧饼、麻叶、薄馍馍……”

白掌柜眉飞色舞,如数家珍。夫人略微惊讶,朱唇微启,露出两排雪白整洁的牙齿,正好与白掌柜的两排稀稀落落的大黄牙形成鲜明对比。白掌柜见了,赶忙把嘴紧紧闭上,生怕被夫人看见露了丑。夫人好像并没有在意,叹道:“看不出来,地方不大,饭菜还挺丰盛!”

“哪里,哪里,客栈只有粗茶淡饭,您要是想吃点好的,隔壁厢就是白家的‘三和聚’,喊一声就能送来,方便着哩。”

“有鱼吗?”

“不好意思,真让您给问住了。黄河里有的是鱼,就是打捞不住。要吃鱼,得等到黄河发了大水,把鱼冲上岸来,才能捉到。”

“哦,今天就吃米汤馒头就酸菜吧。哎,您给脚夫炒两个菜,让他们吃好,明天还要回去。”

“别看她一身珠光宝气,比脚夫还抠呢!不知是真有,还是假装?”白掌柜暗自嘀咕。

不多一会儿,小伙计端来饭,后边还跟着白掌柜。

夫人看时,金黄的米汤,雪白的馍馍,还有那酸掉牙的蔓菁酸菜,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儿时饭。不过,她发现多了两盘炒菜,一问,原来是白掌柜让“三和聚”炒的,说嫌夫人点的饭菜寒碜了点,送给夫人吃的。

夫人说:“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结算时一块补上。”

白掌柜说:“夫人下榻小店,是我们的造化,还不应该!”

夫人笑了笑,暗道:“油嘴滑舌,前后晌看人。”

用过饭,夫人让小伙计喊他们老板来。白掌柜不敢怠慢,小跑着来到夫人窑里。

“夫人还有甚吩咐?”

“您坐。咱们侃侃大山。”

“甚?大山还能扛得动?”

“噢,侃大山就是咱们这里的闲拉呱,拉呱话。”

“啊,我说呢。听口音夫人不是山西人?”

“虽不是山西人,也和山西沾点边,自小在外面长大,口音自然变了。”

白掌柜还想探寻夫人的身世,夫人却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我问你,永和关有个白家大院?”夫人压低声音说。

“有呀。不过,我们不叫大院,叫九十眼窑院,那是清一色的石头窑。”

“九十眼窑院可有个三少爷?”

“有呀。”白掌柜一脸狐疑,不知面前这位夫人和三少爷是什么关系。

“三少爷最近在不在家?”

“出门走了一个来月,没听说回来。”

“去哪儿啦?”

“说去北京看位朋友。”

“噢,是这样。”夫人吃了一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懊悔。

“您认识三少爷?”

夫人笑了笑,避过白掌柜的话题说道:“来到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面,送你上渡船。有钱给两个,没钱下次来。有这样的事?”

白掌柜听了,比夸奖自己还高兴,说:“连这事您也知道?”

“入乡知俗,路上听脚夫说的。”夫人想了想,又说,“这个三少爷果真如此厚道?”

“给您这么说吧,这个口歌的前半截,是在渡口上传出来的,后半截呢,就是在敝店传出的。这还是三少爷没当家时的事。时间一长,过路人把前后两截编到一起,就成了这个样子。”

“三少爷果真有这么好?”

“我说了您不信,再给您说件事,看您信不信!三少爷刚当家时,遇到这么一件事。有位客商一进店就喊肚子疼,接着上吐下泻,满地打滚,等到请来先生,人已经咽了气。先生说他得了绞肠痧,这种病来得急,上手慢了十有八九没救。问相随来的脚夫,谁也不知他的底细,只是说路过隰州(虽然到了民国,人们还改不过口来叫隰县)时相随上的,说是要到陕西那边去,听口音像是南县人(当地人习惯称晋南平川人为南县人)。人死了,后事总得有人料理。没法子,请来三少爷。三少爷问明情形,清点了客商的行李,原来,在马草料里藏着五百两银子和五百大洋。三少爷二话没说,就花钱雇人,把这位不知名姓的客商埋了。客商的骡子由店里养着,客商的行李三少爷收了。过了两个月,有个后生寻人寻到永和关,说他父亲去陕西做生意,说好半月二十天即可返回,可是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没有音信,就一路寻来。听口音,也是南县人,问他父亲年纪长相,和死去的那个客商相似,还指着圈里那头骡子,说是他家的。三少爷说‘随我来’,就把他带到山上,指了指一个新坟堆,就让雇来的人挖。不一会儿挖出一具棺材来,叫人打开,人已经有些腐烂,但换下的旧衣裳打了包放在里面,这个后生一看就放声大哭,说是他父亲临走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裳。一边哭一边说:您怎么就这么倔,不让您来,您硬要来,不让您带那么多钱,您硬要带,不让您做大烟土生意,您硬要做,说一本万利。这下可好了,您人没了,钱也没了,把咱的家当都扔了,让一家老老小小怎么生活?三少爷问他父亲带了多少盘缠,他说五百大洋,五百两银子。问他怎么知道的,说这钱是他和父亲清点了的。问有甚凭证,说装钱的布袋上有‘何记’二字。三少爷让众人把棺材取开,指着棺材下面让他亲自去挖。那后生将信将疑地下去挖,取出一个包裹来,里边是白花花的银子和大洋,翻开包裹布让众人看时,果然上面写着‘何记’二字。这事不仅把后生惊呆了,把我这个当事人也惊呆了。这钱只有我和三少爷知道,只是如何随主人下葬就不知情了。三少爷做事不仅诚,还有些神。我说了,太太您信不信?”

夫人听得入了迷。看她的表情,比白掌柜还要信服,还要兴奋:“信,信。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人!后来呢?”

“后生放下五百两银子答谢,被三少爷一口回绝。说:‘我白家在渡口四百年,靠的是一个诚字,取你一钱,诚字就失色一两;取你一两,诚字就失色百两。’后生走了,永和关的名气越发大了,南县人上山做生意,都愿意走永和关这条路,都愿意和白家打交道。有人说,永和关是君子渡,我们白家脸上光彩啊!”

白掌柜脸上放着红光,夫人露出舒心的笑容。

“是啊,这么好的人,打上灯笼到哪里去找?有其夫必有其妇,三少爷的夫人一定也贤惠吧?”

“我想应该是贤惠的,只是还虚位以待。”

夫人“噢”了一声,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孩子,说:“白老板您忙吧,打扰了。”

“这个女人住在店里,就像住在自家窑里,怎么就这么息心?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哼哼唧唧的,叫人看着怪怪的。”小伙计又在白掌柜耳旁嘟囔。

白掌柜也是这么想,但却没这么说,教训小伙计道:“开店希图赚钱,人家不欠咱的饭钱、店钱,她愿住就住,管那么多做甚!”

“不是我要多说,听说来了洋女人,村里的后生们,有事没事往咱店里跑,贼眼窝滴溜溜转,店里成了马蜂窝,乱哄哄的,万一出个事怎么办?您看,又来了几个。”

白掌柜像轰小鸡似的,朝鬼头鬼脑的后生娃扬了扬手:“去,去,真是山猫土包子,没见过大天!”

刚把后生娃们撵走,闭上店门,转身要走,大门又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后生娃们捣蛋,就说:“有甚好看的!要看,回你们家后炕去看,谁家没个女人——”举起扫帚要打时,手就软了,话也绵了:“三老爷——是您?”

白永和应了一声,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惊异的白掌柜。

自从白永和当家后,村里人,特别是买卖字号里的掌柜们都悄悄改口,由“少爷”变作“老爷”,不是说年长了多少,而是位高权重的象征。

白掌柜问:“三老爷,您甚会回来的?”

白永和说:“昨天黑夜。”

“您事办得顺利吧?”

“哦,哦,马马虎虎。近来店里怎么样?”

“挺顺的,天天客满。就是——”

“嗯?就是甚?”

白掌柜把三老爷拉到墙角旮旯里,悄悄说了女客人的事。白永和详细询问了女人模样,言谈举止,有没有提起过他,白掌柜一一回答。

白永和眼睛一亮,一道奇异的光射了出来。莫不是她……心里波涛汹涌,脸上****漾。不容分说,“噌”地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夫人住的窑里。白掌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略微犹豫,也跟了进去。

等白掌柜进得窑里,眼前的一幕把他震呆了!

那夫人一见三老爷,人立马变得疯狂起来,也顾不得别人的存在,一下扑到三老爷怀里,亲着,哭着,哭着,亲着。三老爷也紧紧地抱住那夫人,两行热泪唰唰地滚了下来。那个疯狂劲,把侍女看呆了,把侍女怀里的孩子吓哭了。白掌柜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她是三老爷的姘头!?既是男女隐私,还是回避为好,便知趣地退了出来。走了两步,又返了回来,站在门外想听个究竟。

因为孩子嗷嗷号叫,两人不得不中断了他们的亲热。只听三老爷问:“这娃……”

想必是夫人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说:“你仔细瞧瞧,这孩子长得像谁?”

“我怎么能知道?”

“你看小模样长得多帅!还不是从你脸上剥的一张皮?”

“你别胡说!你抱的谁家的娃来哄我?”

“好你个没良心的,说好了去去就来,谁知一走就是两年。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一走我就有了,住在朋友家里,给人家当保姆。眼看着瞒不下去,才自己租了房子,雇了小保姆,好歹母子平安。只是,那点积蓄给你还了债,手头就不宽裕了,我不得不出去教书维持生活。我以为你不要我们娘俩了,就赌气不给你回信。后来一想,这样不成,我不搭理你,不是给了你见异思迁的机会?不能便宜了你!于是千里迢迢寻到这里,硬着头皮闯永和关,看你这个陈世美还敢不敢认我?”

“看把我当成甚人啦?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一回来,就遇到一大堆棘手事,后来又接了这个家业,老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去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吴梅,吴梅说你出走了,她也不知道去向。我想,狠心的你早丢下我跑了。找不见你,只好空人回来。”

两人都是假气真喜,哪里肯中伤心上人。只听白永和问道:“这么说,真是我的儿子?来,让爸爸瞧瞧。”

可能是孩子认生,“哇”的一声哭了。窑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声。

白掌柜想,别看三老爷人老实,谁知他早做下不老实的事。纳了妾,生了子,怪不得他休了爱丹呢,怪不得他不娶家室呢,原来家花不如野花香,外面有一枝花引逗着他。回了家,却把老太爷和老太太哄得团团转,四处给他说媳妇哩!

白掌柜侧耳细听,哟,好像把娃抱起来了,像不像他?不会是野种冒充自种吧?哟,亲娃亲得“吧吧”响哩!哟,看见娃的小鸡鸡了,还是男娃!三老爷真有福,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林妹妹还抱着一个小娃娃,不用费劲就甚也有了。“哟,哟,真稀奇!”白掌柜觉得身后有声音,朝后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小伙计站在身后,边听边自言自语起来。他把小伙计赶走,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手背在身后踅回自己窑里。

再说窑里的两位,刚才过于冲动,竟忘了跟前有侍女,门外有店里的人。直到白永和听见外面有响动,窑里还有个小娃娃和小保姆时,才不好意思地松了手,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转到眼前最迫切的问题上。

白永和说:“一会儿我让人把窑里收拾一下,今晚就回家。”

夫人说:“是不是先给爷爷、奶奶禀报一声,免得冒冒失失,大家都不好看。”

其实,一见柳含嫣从天而降,白永和就热血沸腾,难以遏制久别的思念之苦。一旦冷静下来,他便想到现时的自己处于两难境地。爷爷、奶奶那里,他从没有把此事点破,他知道,非明媒正娶,在老祖宗那里万万难以行通。更难的是,面对柳含嫣忍辱负重千里寻夫的一片深情,不能对她说一个“不”字,不能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能不能想出既让爷爷奶奶认可,又叫柳含嫣满意的办法,一时还没有辙。所以,柳含嫣这么一说,倒提醒了他,小心无大错,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白永和说:“也好,你先在这里住下,我这就给爷爷奶奶说去。”

白永和满面春风地走到院里,还不等开口,白掌柜就迎了上来。

“白掌柜,柳小姐是我的恩人,你要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另外,不要让闲人进来,免得那个……”

白掌柜会意,点头应承。不过心里还是犯傻,刚才还亲热得不分你我,又有两人的孩子作证,一转眼,怎么成了柳小姐,怎么成了他的恩人?唉,摸不透的三老爷!

白永和没有直接去见爷爷奶奶,而是来向白管家讨主意。

白管家见三老爷面带喜色,喜色后面仿佛隐藏着一点点忧愁,善于察言观色的白管家,伸长脖子瞅了瞅,知道三老爷遇到了麻烦。

听完三老爷的讲述,白管家陷入深思:三老爷年纪不大,坎坷不少。就说婚姻吧,先是与爱丹好事多磨,我哄了白家哄杨家,成全了他的好事。谁知中途婚变,我做了和事佬再做坏事佬,好好赖赖算是交代了。如今,又生出先抱儿子后娶妻的事,说来也够得上荒唐。从来是英雄救美女,他做了一回英雄,并把杨爱丹收入帐中;他又演绎了一回美女救英雄的奇闻,倒在了美女怀里。且不说三老爷是不是英雄,也不知未来的妻子够不够美女,不管怎么说,三老爷这一生,够得上风光又风流。戏他演了,可谓演得淋漓尽致;场却要我来收,不知好收不好收?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么老能摊在我头上?不过,想归想,做归做,人家是东家,我是伙计,再难,这个忙也得帮。他想,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人也来到永和关,风声传出,夜长梦多……白管家只不过是一闪念,可是,白永和却有些沉不住气。说:“快说,你有甚好法子?”

白管家拿起笔来,在手心写下四个字:速战速决!

“如何才能速战速决?”

白管家不慌不忙地说:“一是人家有救命之恩;二是已经私订终身;三是膝下有子。用既成事实来让老太爷和老夫人认可。”

“老太爷和老夫人不答应怎么办?”

白管家在白永和耳旁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白永和半信半疑地看着白管家:“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了?”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人在客栈,久居生事,生米熟饭,水到渠成。也只能这样了,三老爷。”

晚饭后,白永和面见爷爷奶奶,陈述了事情经过,并说:“爷爷、奶奶,她人我已经带回来了,你们的重孙也带回来了。认,就让母子俩回家;不认,我们一起走人,决不连累众人。”说完,把象征白家当家人的金戒指褪了下来,放在桌子上,表示主意已定。

这真是晴天霹雳!正热心为爱孙谈婚论嫁的白鹤年听了,气得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手指着白永和道:“你,你,你,男盗女娼,伤风败俗,一颗老鼠粪坏了一锅饭,白家的好名声都让你给糟践完了!”

“爷爷,我没有盗,她没有娼,我们都是正正派派的读书人。虽说不免逾规,但也是情之所至。不管怎样,事我是做下了,但做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没甚见不得人的。我几次要开口说明,都让你们挡回来。我只能这样,把人带回来,用事实说话。”

白贾氏虽然如鲠在喉,但发生这样的事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三娃是三十来岁的人,他有他的生活。为甚三娃总想出走?出走不成,又要到北京看朋友,原来就为此事?可是,你不能只为私情而失掉礼度,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还顾不顾白家的脸面?她尽量抑制心头的不满,说:“你口口声声说要到北京看朋友,原来就是这个朋友?朋友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情,可没有你这种男女之间的越轨之交。学的孔孟之道,说的礼义廉耻,做的男盗女娼,你空负了举人的名号!”

“奶奶,朋友的含义不仅仅限于男人之间,现在社会开化,新风昌明,其实,朋友这个词也还有情人或者对象一说。我说得没错,是到北京看朋友去了。为甚没有及时向你们说明,就是怕你们阻拦,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白永和仍然耐心地解释。

“不管怎样,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我看这样吧,人是你带回来的,你把她再带走,至于往哪里带,我不管,反正不能在永和关落脚。你既已承受了白家的重托,就不能言而无信,撂下不干,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误了阖族大事。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白贾氏说完,把眼一闭,装作入定的样子。

白永和见好说不行,就破釜沉舟地说:“人家是人,不是牲畜。不能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走人。我的意思不变,既然带回来了,就和和气气地过成一家人。为了我的前程,已经休了一个爱丹,为了白家的体面,难道让我再废一个含嫣?如果前一次委曲求全,听了你们的话,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当一回家。我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还能当了白家的家?如果你们容不下我,那我只好一走了之,省得大家都不高兴!”

“你敢?你忘了你在爷爷面前发的誓,你忘了你在族人面前许的愿,自食其言的人,还算男子汉大丈夫?”白鹤年发了威。

“我是发了誓,许了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不能容她,就不要怪我撂下这副担子。为了白家,我可以节衣缩食,可以任劳任怨,但要我再休一个妻子,我做不到!”

“你,你……”白鹤年气得连跳了几下,把石板地震得“咚咚”直响。

面对这么大的事,白贾氏哪里能入得了定?她只不过是故作平静罢了。其实,她心里的火气不比白鹤年小,只是她要做出遇事不慌的架势。看来,三娃是冲她而来,她心底的火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睁开眼,射出两道少见的寒光。她咬紧牙关说:“三娃,话不要说尽,事不要做绝。你手扪心口想一想,爷爷奶奶对你怎么样?你自小没爹没娘,是谁把你拉扯大的?是谁花了那么多银子供你上学、供你赶考、供你捐官的?在白家,谁享受过你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谁敢目无长辈、自行其是?谁敢胆大妄为,不听劝说?只有你。没料到,我们最疼的三娃,竟能变成最仇的三娃!”说着说着,泪水如冲决堤岸的河水,哗哗流了下来,两只手来回在腿上拍打着:“三娃,你这样做亏不亏心?你知道不,我的心尖尖都往下滴血哩!”

白永和上去为奶奶拭泪,被奶奶一把推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看来,这一次弓要断,弦要绷,奶奶要和他决裂了。奶奶一向站在他这一边的呀!想到这里,他脑门直冒冷汗,就不再解释什么,只说了一句:“爷爷,待会儿我把钥匙给您……还有那个……也给您拿来。你们没有我当家,还会选另一个人来当家,我丢了含嫣,再不会有第二个含嫣。爷爷、奶奶,恕三娃不能从命,恕三娃不孝!”

白永和刚要走,从门上进来柳含嫣,怀里还抱着她刚满一岁的小男孩。白永和一看傻了眼,心想:你莽莽撞撞做甚来了?我都被人家骂得体无完肤,敢情你也领现成来了?他用惊疑的目光瞪了柳含嫣一下,柳含嫣回了个自信的眼神。柳含嫣朝正面太师椅上坐的两位老人看了看,想必这就是爷爷和奶奶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奶奶在上,孙媳妇柳含嫣和重孙叩见二老!”

一个胆大妄为,一个突如其来;一个点火,一个添油,这唱的是哪一出?面对清秀得袭人,穿戴得洋气,大方得少见的柳含嫣,白鹤年手足无措,没法应付。他只顾眼痴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子俩,眼里由黯淡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一脸怒容仿佛被这位闪烁着青春气息和流露着大方气度的洋妞熨展,满肚的火气好似被这个未曾谋面的可怜的小重孙给扑灭。他搔首踟蹰,不知所措。

白贾氏想极力避开眼前这位陌生女人,可是,好奇心驱使她不得不在柳含嫣身上扫了几眼。她眯缝着双眼,似看非看,她不想让对方知道她的好奇,也不想让对方产生被看重的错觉,她只是想给对方发出这样一个信号:不屑一顾!可是她做不到。那姣美的面容,高雅的气质,如同一枝出水芙蓉,袭得她睁不开眼。不用说爱丹,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也没法相比。难怪三娃为她动心,为她折腰,这样的尤物,谁遇上都会一见倾心,何况是个男人。美中不足的是,那双套着皮鞋的脚,张扬得有些无法无天,足有爱丹的两三个脚大,刚才还气鼓鼓的白贾氏,没有了撒气的对象。

柳含嫣见二老都不说话,就壮着胆子说:“可能二老有所不知,我并不是三老爷带回来的,而是千里迢迢找上门的。”

“哦,你说甚?”白鹤年和白贾氏几乎同时问。

“本来说好,三老爷回来,给爷爷、奶奶禀知路上情形就去北京与我相会。可是,谁料想他却接了白家的家业,一推再推,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了孩子,左等三老爷不来,右等三老爷不来,才横下心装成逃难的叫花子来永和关找三老爷……我既然来了永和关,就是要死心塌地和三老爷过光景,要不,我舍弃北京的繁华,舍弃工作,到小小的永和关干吗?如果说我们有欠考虑的地方,不怨三老爷,全怨我做事不周,但我是真心爱三老爷,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一辈子。爷爷奶奶,要打要骂就冲我来,孙媳妇一人顶着。退一步说,你们不认我柳含嫣可以,不认三老爷的骨血怎么能说得下去?”

柳含嫣边说边站起身,顺手把孩子往白贾氏怀里放,白贾氏躲闪不及,怕把孩子摔到地上,勉强接了过来。目光散淡地在孩子身上飘了飘,犹如白捡了个野孩子,有点生分,有点心疼,还有点别扭。面对这个生疏的孩子,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白鹤年。

白鹤年见夫人抱起了三娃的儿子,再硬撑在那里,就不近人情了。也不好意思地把身子往过凑了凑,近距离目测这个是自己重孙的陌生小孩。嗨,不要说,眉清目秀,耳长鼻高,还真是三娃的种!这小东西,一双眼睛忽眨忽眨,既不怕,也不哭,冲着两位陌生的老人盈盈而笑,还真有缘分!白鹤年的眼神与白贾氏的眼神不期而遇,双方透露出了信服的神色。但他们不知下一步如何办,只能半推半就地哄这个小重孙。

正在为难之际,白管家走了进来。他压低声音对白老太爷和白老太太说:“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要不,先让三老爷他们回窑里去,余下的事再作商量?”

白鹤年看着白贾氏,等着她发话。白贾氏却把这个皮球踢了过来:“您说呢?”

“就依白管家说的办吧。”

白贾氏不再说什么,既然有人送了人情,她还能再做惹人的事。

白永和从奶奶手里接过孩子,面带喜色同柳含嫣回到自己窑里。原来家里早收拾得熨熨帖帖,炕上叠的两床新铺盖,各种小吃摆下一炕桌,茶水还冒着热气。不用问,这都是白管家的精心安排。回头看柳含嫣,柳含嫣现出既新鲜又温馨的神色,冲他莞尔一笑,一股暖流霎时传遍全身。

听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而且是掉到三老爷头上,一会儿光景,白永和窑里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白永和与柳含嫣带着新婚宴尔般的喜气,从容大方地招呼众人。大哥白永平只看了三弟媳一眼,便吓得把目光转移到三弟身上。心里暗想,三弟真有艳福,娶一个如花,娶两个似仙,不像自己窑里的,坐下一堆,站起来一围,十分的不打眼。白永和介绍完大哥,接着介绍大嫂,柳含嫣一一见过。冯兰花问了一句“三弟媳一路受累了”,就不知说什么好。她不敢离柳含嫣太近,怕自己这朵狗尾巴花被人家这朵牡丹花袭得没有了光泽;也不敢多说,怕一开口就露了土包子馅。

祁娇娇向来消息灵通。初时,心里一阵阵泄气和不满:你三娃在外面早就鬼混下人,还让我跑前跑后给你找媳妇?你让我的外甥女往哪里去,你让我这张脸往哪里搁?但见白老太爷两口也被哄得掉了魂,就咬了咬了牙去凑个热闹,添个好话,免得日后三娃和三弟媳难为自家。于是,拉着白永忍过来举人第,一进门,脸笑,嘴甜,热辣得像久别重逢的姊妹:“三弟媳,我是二嫂,要来也不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好好接待一下你这位大美人。”

柳含嫣有点迷惑,看了看白永和。白永和介绍道:“这是二嫂,那是二哥。”

柳含嫣不好意思地说:“失礼了,二哥、二嫂,你们坐。”

祁娇娇拉住柳含嫣的手,左瞅右看,连连夸谝说:“究竟是京城里的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你看人家,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身子妙得像风摆柳,连说出话来都像银铃铃一样好听。三弟好福气,引回这么好的媳妇,还不把两关、两县、两省的好女人都比得蔫了!”

柳含嫣心想,永和关人夸人,就是这么夸,真有点肉麻。正要说话,白永和早插上口:“二嫂你别夸了,再夸,弟媳的头就不在脖子上长着了。”

柳含嫣接过话:“就是嘛,二嫂生得这么俊,这么灵,还肯低下架子夸人,真叫人有点受不了。”

有了柳含嫣的夸谝,祁娇娇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安慰,这话可是说到她心上了,这话有好多年都没听到过。就一把拽过站在一旁的大嫂冯兰花道:“唉,人比人,气死人,看了人家含嫣,咱不是白来世界一遭。”

祁娇娇说的,正是满窑里看热闹的人的心里话,眼红,嫉妒,叹气,都是因为柳含嫣这颗闪闪发光的珍珠,把永和关的人耀得没有了颜色。

这厢白管家待看热闹的人散去,转身来到老东家窑里,小心地陪着说话。

他给老太爷点烟,老太爷摆了摆手说忌了。是气得忌了。他愣了一下,给老掌柜夫妇把茶续上,不紧不慢地开了腔:“老太爷,老夫人,休怪诚仁多嘴,三老爷和三太太之间既成事实,就该一包揽了起来,送个人情,落个好,皆大欢喜。这样的事不要说现在,就是古人也屡见不鲜。西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人家多大名气,还不在大富商老子卓王孙眼皮底下私奔了。卓王孙出不了这口气,口里喊要杀要剐,实际上心疼女儿,不得不让三分,到头来卓王孙给钱给人给车马,成就了千古风流的一桩姻缘。这样的事,戏文里唱得就更多了,只是不在谁头上,谁不知这个难。你们的心思我晓得,你们训三老爷一顿,出出这口气也是对的。可是,既然**、郎才女貌,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咱就应趁热打铁认了。人常说,天要下,娘要嫁,小子女子管不下。与其横眉冷对,何如顺水推舟?更显得二老大度能容,光彩体面,也为三老爷撑了腰,正了名,让他以后好活人。这样一来,别人想在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找不下缝缝。”

白鹤年夫妇一向把白管家当作智多星,经白管家这么一说,俩人心不服,口却不得不服,憋着的那口气再憋还有甚用。可是,要让他们唱罢白脸唱红脸,当下认了孙媳妇和重孙,脸上哪里能抹得开?白鹤年说:“诚仁,既是这样,就一包搂赶算了,甚也不说了。让他奶奶准备好见面礼,你给送过去。”

“我人微言轻,哪里能替代了二老。饭要温热吃,花要当面献,虽说是老祖宗施舍,也是当面得体。”白管家又朝老夫人道,“老夫人,您说呢?”

白贾氏搜肠刮肚,没有搜出一句合适的好词,就轻轻摆了摆手,端起茶杯喝她的茶去了。这是好兆头!白诚仁顺势说:“老东家看这样行不行,喊三老爷和三太太过来,就说,初次见面,应该有所表示。您给三太太一块布也行,给几两银子也可以;给重孙子戴个锁,是再好不过的礼遇。三老爷心知肚明,一河水开了,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哪还有气朝二老撒!补上这份礼,三太太也不会再说甚,再有甚说头,就是她的不对了,怨不得二老什么。”

白鹤年说这样甚好,白贾氏二话没说,走回内室,准备礼度去了。

白永和、柳含嫣带着儿子进来问安,柳含嫣边叩头边赔不是:“爷爷,刚才孙媳妇性急,多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您老人家包含着些。”

正说着,白贾氏从内室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油腔滑调,哪来的这么多客套!也怪三娃,说话吞吞吐吐,老是不往清里说,爷爷、奶奶耳聋眼花脑子笨,哪里能解得下你们这些时新人的小九九!不知者不怪。这就好,孙媳妇进了门,重孙也回了家,双喜临门啊!含嫣,休怪奶奶小气,咱是山里人,比不得城市;再说啦,你们要来,也该捎个信,不至于让我手忙脚乱的没法挖抓。奶奶给含嫣一匹绸缎,做几身衣裳穿吧。再给你二十个大洋,要不显得两手空空,还说奶奶小气呢!把小重孙抱过来,让祖奶奶好好瞅瞅。嗯,你看这眉眉眼眼,和三娃像得好好的。你看头发长得那么稀,发际又那么高,人常说,贵人不顶重头,发际高了人聪明。说不定,我小重孙将来要成大事哩!”

白贾氏亲自给小重孙戴了银锁,锁上还挂着一串小铃铛,摇一摇,响得动听,小重孙憨笑,众人跟着眉开眼笑。临完,白贾氏吩咐白管家:“白管家,今天大喜,就摆个过节盛宴,把阖族人请来,热闹热闹吧!”

次日清晨,白永和还在睡懒觉,性急心多的柳含嫣就独自去爷爷奶奶那里请安。请罢安要走,白贾氏却把她留住,二话没说,从套窑里领出一个小女孩,说:“如玉,快出来见过妈妈。”

昨天,如玉玩得不在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晨,祖奶奶给她吹了风,要她相认新来的妈妈。如玉虽有不快,但听祖奶奶一声喊,还是走出来,跪在地上,但没有张嘴。

柳含嫣一愣,奶奶不是开玩笑吧?三老爷说他无妻无儿,从哪里变出这么大的女儿?难道他说了假话?不过,既是不知就里,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就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白贾氏情知锅盖揭得过早,叫人家含嫣醒不过神来。但话既已出口,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就搭讪着说:“哦,这是三娃的女儿,叫如玉。”她也懒得去解释。心想:不要以为我认了你,还不知这个女娃认不认你,叫你心里先搁上一块石头,别高兴得太早了!见柳含嫣神情恍惚,手足无措,她又催促道:“如玉,这就是新来的妈妈。你叫,你叫呀!”

如玉和白家人混熟了还没几天,叫遍了老老少少,就是没有个妈妈,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妈妈,叫她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所以,有些难为情,小嘴努了努,还是没出声。

柳含嫣疑惑不解,心里疙里疙瘩,但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说:“看如玉长得多乖,走,跟我玩去吧?”说着,就拉起如玉的小手,欲往外走。

如玉挣脱手,搂住奶奶的腿不放,现出不安的神色。白贾氏忙说:“你看这娃,小家子气,认生。不要紧,一回生,两回熟,用不了几天,就缠住你这个妈妈不放了。”

柳含嫣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家窑里,没头没脑地冲着白永和叫嚷:“好你个白永和,还说你人老实,我看你老实不吃屎!”

“大清早的,这是哪路神仙把你得罪了?”

“我问你,你说你既没妻子,又没孩子,干吗冒出来个半大不小的女孩?”

“噢,是这事。昨晚只顾咱俩那个了,早把这件事忘到脑门后。该打,该打。”

他拉柳含嫣坐在炕沿,说了收养如玉的前因后果,柳含嫣这才明白,她的男人真是位有情有义的大好人。说着,就在白永和脸上掐了一下:“如果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怪。只是这个如玉,不知能不能亲到身上,我不敢许下口愿。但愿你以后不要只顾了如玉,忘了咱们的亲骨肉。”

柳含嫣自以为她只是她儿子的妈妈,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不曾生养过的女儿在等着她,她的心头多少有些郁闷,肩头也有些沉甸甸的。一到白家,就尝到入主的不易和人生的艰难。

“哪能呢?在咱们家里不分亲疏,一视同仁,这是我白永和的为人之道!”白永和坦诚地说。

柳含嫣听见隔壁窑里她的儿子在哭,小保姆在哄,才想到他们的儿子醒来了。就小声“嘘”了一声,说“看我们的儿子去”,就拉了白永和进了小保姆的窑里,开始了天伦之乐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