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永和接二连三给柳含嫣写信,因家事拖累,一再爽约,望能谅解;暂时的分别,是为了长久的团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背信弃义,自食其言云云。尽管曲尽思念之意,但去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这令热望中的白永和十分沮丧,情绪坏到极点。

忙完了年节,又忙着铺排生意杂务,进入角色的白永和,如一只揳进木头的钉子,专注而又执着,忙得不分朝夕,焦头烂额,只有拼命地做事,才能排遣心中的凄凉和焦虑。整个白家人,有几人能知道他心中的痛楚。

白鹤年对白贾氏说:“我没看错人,三娃不做便罢,要做就舍上命去做,真是块难得的好材料。”

白贾氏说:“就怕这头舍上命,那头不舍命。”

“你甚意思?”

“甚意思?你还不明白,三娃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谁不是夫唱妇随,儿女绕膝?他呢,还是寒窑凉炕,孤身一人,你就不觉得可怜?”说着说着,就去揉眼睛。

“光说可怜能顶饭吃?如今三娃主了事,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还不麻利寻个好人家,办了这桩事。”

白贾氏领了老太爷的旨意,满心欢喜地为三娃张罗开婚事。

祁娇娇不愧是祁娇娇,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嗅觉特灵,这里两位老人才议论三娃的婚事,那里她就暗暗动作开来。

祁娇娇领着一位黄花大姑娘来见白贾氏,笑容可掬地说:“奶奶,这就是孙媳妇常给您老人家说起过的我姨表姐的闺女灵灵。”

灵灵忙向老夫人施礼,听到老夫人让座,才款款地落座。

从祁娇娇一进门,白贾氏就知道来者何意。因此,她的目光始终在这位陌生的姑娘身上飘来飘去。她用碗盖捋了捋茶,轻轻抿了一口,头也不抬地问:“闺女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的话,二十岁。”

“哦?二十岁了还没有出阁,大姑娘了。”

灵灵羞愧地低下头,两只手在辫子梢上不住地捏拧着,仿佛要在上面拧出一句让老夫人最满意的话。

祁娇娇见灵灵在那里窘着,就抢着替灵灵回答:“奶奶,是这样的,灵灵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主儿,人心气高了些,左挑右拣,总没有个合适人家,这不是就拖延了几岁嘛。不算大,不算大。”

白贾氏回过头来一想,也是的,自家的三娃都三十多岁了,还嫌人家娃大。随口附和道:“哦,哦,不算大。”又问:“家里有甚人?”

“母亲过世早,只有父亲和我。”

“听说你还识文断字?”

“父亲读过私塾,我跟着父亲讨教了点。”

“可会女红?”

“粗浅懂得。”

白贾氏还要问什么,嘴嗫嚅了两下,没好意思开口。就盯住灵灵端详再三,暗自叹道:这闺女眉弯如月,眼圆似杏,鼻翘神气,唇丰齿白,颜面红润,仿佛红皮鸡蛋上的一幅画,耐读耐看。美中不足的是脚大了点,皮肤粗了点。啊,再就是家贫寒了点。

祁娇娇知道,奶奶看人,总是以她自己为尺码,居高临下地看人,所以,很少有她看上眼的女娃。她知道,要硬挑“毛病”,好媳妇脸上还有点疤呢,谁能十全十美?与其等奶奶说破,还不如替奶奶说了。就凑近奶奶身边说:“皮肤粗是做活儿晒的,家贫是时运还没来,至于脚嘛,现在公家不是正提倡妇女解放,省了放足。”

白贾氏说:“来不来就妇女解放,放了足能放了人?别想得太美了!”

祁娇娇说:“呀呀呀,我只不过是赶时兴说说,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说三道四呢!”

白贾氏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一回祁娇娇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再没说什么。心想,人不得全,车不得圆,这些都是小意思,不必苛求。再说,自家放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又娶过妻,离过婚,脸上有黑看不见,老是瞅人家的不是。嗨,看我这人!白贾氏正这么想着,门“吱呀”一声,白永和推门进来。

白永和给奶奶请了安,转身问候二嫂时,一道彩虹突然扑进眼里。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彩虹,原来是这位亮汪汪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眼球。多看一眼,就有些发呆,早把二嫂晾到一边去了。

灵灵也感到诧异,面前这位爷好像在哪里见过?脑子只那么一转,就想起来了。惊奇的眼神霎时变得柔和起来,脸也绯红,身子不由得离开椅子,傻立在那里。

白永和用手指了指灵灵,正要开口说话,祁娇娇早开了腔:“三娃,这是我姨表姐家的闺女,叫灵灵。”随即扭头对灵灵说:“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三少爷三娃,啊,不,官名叫永和,是举人老爷呢!”

灵灵给白永和施礼:“给三少爷请安!”

白永和似从梦中醒来,手脚无措地回道:“小姐好!”

白永和让过了座,自己也拣了把椅子坐下。心想,世上的事怎么这么蹊跷,几年前赴京赶考途中遇到的那位小大姐,竟然出现在我们白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出脱成十分标致的大闺女了。她也叫灵灵,莫不是此前二嫂提起过的那位刘灵灵?不可能。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刘灵灵,就是二嫂祁娇娇的翻版,灵灵巧巧,一样的刀子嘴,一样的能不够。而面前的这位灵灵,说话得体,举止文静,怎么能与那个灵灵相提并论呢!白贾氏和祁娇娇抿嘴微笑,眸子却在白永和与灵灵之间来回穿梭,白永和这才觉得灵灵的突然造访与他不无关系。现在他最怕男女之事,自己不成功的过去和就要失败的现在,让他不敢正视女人。他把狂跳的心尽量稳定下来,问灵灵道:“小大姐别来无恙?”

“托三少爷的福,还好。”

白永和本来要问“还和父亲开饭铺吗”?又觉得不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时的小大姐早成了大小姐了,说不定那时的卖饭女,成了谁家的少夫人,就改口道:“夫婿高就,膝下几子?”

一句话,把灵灵问得面红耳赤,头耷拉下去。

祁娇娇说:“三娃也是的,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

这下,轮到白永和难堪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失言了,失言了。”

白贾氏好生奇怪。从前,一提起刘灵灵,三娃就反感,今天怪了,不只不反感,还挺热络,兴许背地里早见过面。难道,他们有了私情?

祁娇娇更是纳闷,自己只不过私下里和奶奶提起过灵灵,三娃眼里根本容不下。不承想,他俩早勾搭上了。祁娇娇眼乖,借擤鼻涕出了门,擤了两声就无声无息了。

白贾氏插不上嘴,干坐着无趣,觉得成了多余的人,心想:好你个鬼精鬼精的娇娇,你溜了,把奶奶我晾在这里卖眼皮子,倒不如我也一走了之。便不声不响地从二人眼皮底下闪了出去。一出门,和在门外偷听的娇娇碰了个正着,白贾氏在祁娇娇脑门心戳了一下,祁娇娇使了个坏笑,两人相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耳朵听着窑里的动静,脚步由不得折了回去,站在窑门外墙角,入了定。

“还开饭铺吗?”白永和问。

“生意清淡,早停了。村里建起小学堂,父亲教了书,顾不过来时,我当个帮手,教学生认字,还能跟上父亲讨点学问。”

“噢,原来这样。日子能过得下去?”

“粗茶淡饭,仅能糊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小大姐能安之若素,实属不易。”

“人有高下,命有好赖,走到哪里说哪里话。”

“小姐——”白永和又要发问,被灵灵把话打断。

“三少爷,您就直呼我灵灵吧,这样免了客套,说话也方便。”

“言之有理。灵灵,还记得那年赶考路上拦路属对的事不?”

“怎能忘记?想起来真后悔。那时我年幼无知,信口开河,害得三少爷耽搁了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看你说的,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我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你出对事小,让我们懂得自身的不足事大。我们双双中举,还多亏了三年的苦读呢。”

灵灵自谦地说:“三少爷您过奖了,说不定没有那年的对句,你早成了进士,中了状元了。后来,我从姨姨口里得知你的坎坷境遇,只恨自己鲁莽,父亲提起来,老说我的不是哩!今天有幸相见,正好给了我赔不是的机会。”

“考场如战场,谁也不敢说一考即中。再说,天要下,娘要嫁,世道就如变戏法,耽搁了的不是我一人,是普天之下的举子。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你。”

“不知三少爷——”

白永和也截住灵灵的话说:“我不叫你小姐,你反倒叫少爷,是不是有失公允?就叫我永和,要不就直呼我三娃好了。”

灵灵说:“您是举人老爷,我是无知村姑,哪里敢没大没小,没轻没重呢!”

“现在都民国了,大清的举人还不是草民一个?”

窑里的两人谈兴正浓,窑外的两人心里偷笑。白贾氏忽然想起什么,就要回窑里去。祁娇娇急忙拉住奶奶道:“人家说得正好,您回去不是搅和了好事?”

“你懂个屁!孤男寡女,在一起……嗨,光顾着高兴了,就忘了这事。”扭头就推开门,屋内二人吃了一惊,看见奶奶前脚回来,后脚还跟着祁娇娇,才知道光顾说话,忘了她们的存在。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一场开心的谈话就此打住。

刘灵灵与白永和意外邂逅,春心摇**,难以遏止。她不知道几年前姨姨给她提亲的三少爷,竟是被她“一对误三年”的白举人。那时年幼无知,拾得父亲的一联卖乖,不料想三少爷较真,这一较真虽然中了举,谁能想到,恰好误了清朝最后一次会试,以致中断了三少爷的仕途,想起来十分懊悔。转念又想,要不是有了这个周折,她哪里能与三少爷再度相逢,重叙旧事?不要说戏里总是演绎无巧不成书的故事,原来人间也有,这不就让我给撞上了。三少爷虽说长我十来岁,但有学问,有才干,有志向,又接管了这么大的家业,论哪一件我也比不了。再说,自己也老大不小,只要白家应允这门亲事,我还有甚好说的。所以,她回家后,就天天等着姨姨的回话。

爱丹听说三少爷成了白家掌门人,那颗早已死了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悄然复活。三少爷当了家,就有了说话权,有了主张自己权利的本钱;三少爷至今不娶,是另有隐情,还是在等她回心转意呢?回头一想,你不是白日做梦吧?人家上门赔情道歉,想重归于好,都被你一口回绝。本来自己没有嫁人,谎说嫁了人;本来怀里的娃就是三少爷的种,骗他说是别人的娃,甚至绝情地把玉佩退了回去,被三少爷赌气扔到黄河里。人常说覆水难收,剩饭难吃,自己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就这样,日日思,夜夜想,一会儿想的是破镜重圆,一会想的是痴人说梦,连她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成了卖矛又卖盾的楚人。

爱丹知道,这个口实在太难开了。即使开了口,阻力也不比初嫁时小。母亲过世了,少了一个阻力,可倔强的父亲决不会答应。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想回头,白家老小怎么想?还不让老太太笑掉大牙!就这样过下去,父亲不忍心看着她守活寡;要改嫁吧,又找不下中意的,孤儿寡母的光景往什么时候熬?思来想去,还是和三少爷重温旧梦好。心不死,就有梦。

一天,她来到渡口,等白三奴摆渡过来的空隙,叫使女悄悄喊来叙话。白三奴不知什么事,不敢冒冒失失前去,怕再上别人的当。次日,那个使女又找白三奴,说了和昨天一样的话,白三奴仍没有去。白三奴不去,使女就请个不止,请个不止,白三奴越发不去。那年那月那日受得那口窝囊气,至今还窝在心口。最终逼得爱丹在渡口现了形,白三奴这才明白,三少奶奶真的找他,不诓哄。

白三奴有些紧张,又有些自负。过去的三少奶奶、现在的杨家小姐,再三找他,可见他在她心里多少有点分量。有了自信心,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自打那年救了三少奶奶,背了三少奶奶,见了三少奶奶的胴体,他对异性有了强烈的欲望,三少奶奶咋看咋顺眼,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心底暗暗滋长着。这么多年他为甚不娶,除了家底不厚实,就是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要娶,就娶三少奶奶这样有女人味的婆姨。要不是那年老夫人高压威吓挫了他的兴头,也许他早就对三少奶奶有所“表示”了。

杨福来不在家。爱丹早一步回来,在窑里等着三奴。

两人见面,好不别扭。他们几乎同时想起,那年那月那夜,发生在爱丹家的那场败兴事。

白三奴首先打破僵局:“三少奶奶,您真的找我?”

“我明人不做暗事,这回可是敲明亮响地找你。你怕啦?”爱丹坦然地说。

“看三少奶奶说到哪里去了。怕,我就不来!”

“上次的事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叫你受委屈了吧。”

“还提那件倒霉事做甚!不知三少奶奶喊我来有甚事?”

“哪里还有你的三少奶奶?坐在你面前的是杨爱丹,就叫我爱丹好了。”

白三奴说:“哪里,哪里,在我心中,您还是我的三少奶奶。您是甚人,我是甚人,打死我,也不敢叫你的名字。”

“好了,不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问你,三少爷这阵子可好?”

“三少爷好着哩!主了事,有了权,闲人成了忙人。”原来与自己无关,白三奴想。

“三少爷可说下……”爱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并收回了目光。

白三奴本来晓得爱丹要说啥,却明知故问道:“说下甚了?”

“三少爷还是一个人吗?”爱丹改口道。

“可不是一个人。老太爷、老太太到处张罗着为他说媳妇,他就是推推辞辞不应承。”

“噢,原来是这样。三奴你说……三少爷……是不是……”

白三奴想,原来她是藕断丝连,还想着三少爷。莫不是真的叫我给他传话吧?他现在才明白,他和三少奶奶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尽想好事。他只配给人家暗地里跑腿说话,穿针引线,事成了谁也不领他的情。他想起三少奶奶和三少爷谈婚论嫁时的往事,还不是做了一回替杨掌柜明修栈道,让杨爱丹和白永和暗度陈仓的好事。其中调盐加醋、神说鬼道、诓东哄西的鬼把戏,我不说谁能知道?不过,三少奶奶既是叫他来,总说明他还有用处,有用处就说明能看得起他。要不,为甚不叫别人,偏偏叫他呢!想到这里,又找回来些许自信,豪爽之气就涌上心头。

“有甚事您尽管吩咐,三奴照您的意思办就是。”

“那我就不藏墙墙说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劳驾你探一下三少爷的口气,我孤身,他独自,看人家……”

白三奴疑惑地问:“您的那位老爷……”

爱丹不解地问:“我的哪位老爷?”

白三奴说:“就是在南方做官的那位嘛!”

爱丹自觉失口,赶紧改口道:“啊,我还以为你说谁呢,杨扬他爸无音无信,怕是随大清一块去了。我还等他做甚?”

白三奴暗道:“嫁一个男人不要她,嫁两个男人离开她,难道她还不回心转意?难道还不把眼光放低些,瞅一瞅眼面前的人,比如说我白三奴。”总之,爱丹的话给他头上浇了一瓢水,他的心冰凉冰凉。他看见爱丹还在等他的回话,就口是心非地说:“您是说和三少爷重搭台子再唱戏?”

爱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没说的,成一桩婚姻修一座庙,只要您看得起我,我白三奴就是把脚后跟跑得磨烂,也心甘情愿!”

只要有人抬举,白三奴就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经不住爱丹相求,他一口应承下来,颇有些成人之美的义胆雄心。

白狗蛋没敲门就闯了进来,见白老艄和三少奶奶坐着,不好意思地傻笑。

白三奴这才明白坐的时间太长了,渡口等着他开船,就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白狗蛋临走,酸溜溜地扫了俩人一眼,又给白三奴使了个鬼脸。白三奴脸上火辣辣的,多少有些挂不住。要是为了自己,再多几个挂不住也值得。可是这是为别人跑腿啊,弄不好,好人真的要担了赖名誉。嗨,这就是我白三奴的造化!

爱丹说:“都是我害的,耽搁了你的事,你麻利走吧。哎,可不兴把这事宣扬出去。”

“怕甚,大不了让老夫人再盘问一回。”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赋闲在家的白鹤年有了闲心,亲自过问开三娃的婚事。他让娇娇叫来灵灵,和白贾氏一道来了个“二堂会审”。会审的结果和祁娇娇说的不差多少,人如其名,灵动中不乏灵慧。他和白贾氏说:“这个灵灵我看行,三娃的事就这么定了吧。”

白贾氏说:“事不宜迟,定了就娶。”

“行,就这么着。咱和三娃说说。”

白永和不知为什么叫他来。

“三娃,你见了灵灵?”白鹤年单刀直入地问。

“见了。怎么啦爷爷?”

“看样子你俩早就来往开了?”白贾氏问。

“谈不上来往,忘了那年乡试,我赌气回来的事了?”

“这么说,灵灵就是拦路属对的那位小女子?”奶奶好奇地问。

“就是她。”

“看不出,她肚里还有点墨水。”白鹤年说。

“说到她,我的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她逞能,哪有三娃的赌气,要不是三娃的赌气,哪会有三娃的今天!”

“怨不得人家,只怨自己时运不好。回过头来想,即便去了京城又能怎样?八国联军攻进北京,西太后和皇上都跑了,还顾得上会试取士吗?退一步说,即便会考得中,封个一官半职,还不是随清朝一齐下台。要我说,说不准是灵灵帮了三娃的忙哩。”白永和为灵灵辩解道。

白贾氏一听,心里暗想“有门”。不怨别人怨自己,莫不是看上这个灵灵了?

不过,她心服口不服,就说:“虽说结果一样,总会少受些折磨,至少不用花那笔冤枉钱。”

白鹤年道:“扔了银钱消了灾,说不定还是好事呢!不提它了,说正经事吧。”

白贾氏想,看这个老东西,不是他的钱他不心疼。不当家了,人也变得大方了。

“三娃,爷爷问你,你看这个灵灵怎么样?”

白永和随口答道:“好呀。”

“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还没等白贾氏表态,白鹤年就拍了板。

白永和一听就急了:“人家好归好,咱娶归娶,是两码事哩,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怎么就不能混为一谈呢?叫你来就是要定下这门亲事。”白贾氏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假若我要是不……”白永和只说了半句,另外半句留给二老去琢磨。

接下来的事可以想见,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理。因为三娃的身份地位已不同于以前,再不是任人摆布的羊羔子,白鹤年和白贾氏也不好硬来。结果是双方都做了妥协:白鹤年答应三娃去北京看“朋友”,三娃则答应回来后再“定夺”。

白永和不傻。他想,只要去了北京,只要带着柳含嫣回来,生米煮成了熟饭,爷爷、奶奶再固执也无济于事。

白鹤年和白贾氏也不傻。任凭你飞到哪里,你这个当家的,还能撂下挑子跑了?以他们对三娃的了解,他不会做下这等不义之事。

白三奴心里有爱丹,就是开不了口。现在,又揽下这份“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差事,说不来心里有多窝囊。如今,白家是三少爷的天下,凭他和三少爷自小耍大、现在又是白家的老艄这层关系,白三奴径直朝三少爷的“举人第”走来。敲门,没人应声。掀起门帘,门上挂着“铁将军”。他踅出来,来到九十眼窑院甬道上,朝上一看,从老太爷窑院里走出祁娇娇,后面跟着一个比祁娇娇还要娇的女娃,他眼里一亮,心里就明白了:莫不是给三少爷提亲来着?记得以前,三少爷曾给他说过祁娇娇提亲的事。三少爷真有艳福,来一个好看,来两个好看,漂亮女娃都往三少爷那里跑,就没有一个让我白三奴撞上的,害得我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

边走边想,迎面遇上从外面回来的三少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我逮了个正着。”白三奴说。

“找我有事?”白永和问。

白三奴不容分说,拉上白永和朝一边说话。

“三奴,老太爷和老太太叫我说事,咱们弟兄甚会不能说,改日吧。”说毕,挣脱手扬长而去。

白三奴灰溜溜的,好没意思。痴痴地呆了片刻,头一歪,走了。

白永忍落选掌门人,给一心向往着夫荣妻贵的祁娇娇致命一击。她没脸见人,没力气说话,整天窝在窑里,伴着她那不争气的男人苦熬日子。自从因引荐灵灵看到爷爷、奶奶的好脸,一改往日的晦气,人面前跑得欢了。白永忍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三娃的心思你永远估摸不透,说不准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人泼凉水哩!我的事你少管,不管甚事,只要你的臭手一沾,准没个好!”

“好好,我还不愿意成全他们?只是担心三娃那里爬圪梁坡,打别扭呢,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祁娇娇听了,心里老大不高兴。出了窑门,从她“忍为高”院,来到大哥“平为福”院,见窑里没人,绕了个弯,来到“举人第”。这是三弟白永和的居所,院原本叫“和为贵”,因三弟中了举人,就改为现名。这都是爷爷“钦定”的。白鹤年虽然一生行商,但对儒家并不排斥。自他的儿子遭遇不幸后,他就不再想争强好胜、出人头地,就把古人留下的这三句话,刻在三个孙子居所,算是对他们的启迪和约束。虽是弟兄三人,可是院子并不连通,而是错落开的,这也是因九十眼窑院人多地窄不得已而为之。祁娇娇“嘭嘭嘭”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声。再敲,“咚咚咚”,仍没有人应声。正要掀起门帘往里看时,只听身后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回头看,是奶奶。她不好意思地说:“奶奶,您怎么也来了?”

“兴你来,就不兴我来?”白贾氏装着嗔怒地说。

“啊呀呀,我的好奶奶哩,您老是这个大院里的主子,谁敢败您的兴头?”

“找三娃有事?”

“啊,也没甚事。路过了,随便过来瞅瞅,看三娃缺甚短甚,好帮一把。”

“嗯,这还像个当嫂嫂的。不过,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想探三娃的口风呢?”

“呀呀!奶奶真神了,谁也躲不过您那双眼睛。奶奶,我是为三娃的事来的,您老该不会是闲逛吧?”

“好你个鬼娇娇,眼比丢溜溜(老鹰)还尖。”

祁娇娇只是笑,并不言语。

其实,白贾氏心里不是不清楚祁娇娇的用意,不过,既然走到一起,也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到这里,白贾氏矜持地说:“都想到一起了。但愿心想事成。”

祁娇娇眉开眼笑,一脸灿烂。

白永和走了半个月,没有消息;走了一个月,还没有消息,这可急坏了三地四方牵挂着他的人。

一向吃得香睡得稳的白鹤年,最近变得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这个小东西,该不会扔下偌大的家业一走了之吧?白鹤年的一反常态,无形中感染了白贾氏,她心里也暗暗毛躁起来。但她有她的主意,喜怒不形于色。在三娃未回来之前,她什么也不想猜测,什么也不想说。她不相信,三娃的良心能让狼掏得吃了!

祁娇娇一日三次往奶奶那里跑,明里是问安,暗里则是想探听虚实。但她从奶奶若无其事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答案,越是找不到,越是着慌。

刘灵灵也是坐卧不安,瞎想心思。第一次提亲遭回绝,她以为这个举人清高得可以;这一次邂逅,旧景新意,能不勾起他的情思?再说啦,他一个落魄文人,不安安生生过光景,难道还想成龙变虎?自己所以迟迟不嫁,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心有所属,三少爷就是自己的意中人。想我刘灵灵百里挑一,哪里配不上他。这一次他不会再冷落了我吧?不会,不会,他三少爷纵有千张口也说不下刘灵灵的不是。可是,等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姨姨的音信呢?什么时候不入洞房,什么时候心神难安。女人呀,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与此同时,爱丹天天站在院外圪塄畔往东瞭,摆渡的船来回穿梭,怎么不见三奴来报信呢?等一天,不见三奴来,等两天,还不见三奴来,难道三奴把这事给盘缠了?不会。三奴是讲义气的人。可是,三奴天天摆渡,为甚老躲着我?难道见三奴一面,比见三少爷还难?莫不是三少爷不应承,三奴不好意思回话?曾经沧海的爱丹,怎么也找不回来过去的自信和感觉,她没有了底气,没有了主意,只能日复一日地盼望,盼着峰回路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