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河开,意味着蛰伏了一个冬季的渡船、长船就要开禁,意味着黄河人家过罢冬闲迎春忙的悄然转换。

二月里一个春寒料峭、阳光明媚的日子,永和关的当家人白鹤年带领全村人来到黄河边。临河的沙滩上设了祭桌,祭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盛器,盛了猪羊牛犬鸡五牲,麻黍稷麦菽五谷,白管家高声宣布祭河神仪式开始。白鹤年带头跪下,在他身后,男女老少呼啦啦跪下一片。只听鼓乐齐鸣,鞭炮燃放,寂静了一个冬季的黄河谷地,以它宽大的胸怀放情接纳了这种喧嚣,河水也在以它丰盈的容姿等待着人们对它的顶礼膜拜。隔岸相望的永和关和延水关,几乎同时都在举行祭河仪式,祈祷和祝愿之声无不发自肺腑,敬畏与喜悦之情洋溢在人们脸上。白鹤年满把焚香,祈祷河神:“一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愿丰衣足食,四季康宁;三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愿子孙蕃昌,富贵绵长;五愿人物康泰,文通武达;六愿开河大吉,顺风顺水;七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八愿积善行仁,忠厚传家;九愿阖族一体,同享升平;十愿两岸同心,和满乾坤。”

随后,白鹤年与众乡绅把五牲、五谷和水酒缓缓抛撒在河里,期待河神和它的精灵一齐来享用。此时,合族男女老少好像已经得到冥冥中的神灵的护佑,心灵的宽慰终于化作难以抑制的**喷泻出来。八音会奏出了和谐之音,民歌小调唱出了豪放的心声,威风锣鼓掀起了一阵粗犷的黄色旋风。闹够了,笑够了,披红挂绿的渡船在白鹤年“起船嘞”的吆喝声中缓缓启动。载着亲情,载着友情,载着乡情,载着商情,过了彼岸。与此同时,彼岸的渡船也缓缓开了过来。

河开了,船行了,心动了。

白永和归心似箭,但箭无双向,只中一的。要么,去北京与柳含嫣会面,要么,回永和关复命。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临行前,白永和破格擢升李茂德为三掌柜,并还清了日升昌两万两借贷。归还了王先生的银钱,但被谢绝了息金,这让白永和又感叹了一番。白永和反复叮嘱白掌柜,在存放款上要“慎放力收”。慎放,就是在放款时慎之又慎。力收,就是放出的款不能坐等靠送,要主动上门摸清底细,力求到期还贷。对冀老先生,要相敬如宾,求计寻策。如此有条不紊、滴水不漏的安排,在白永和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永盛恒钱庄的伙计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外行是如何以内行的理念和运作,做了一篇起死回生的精彩文章。

白永和在钱庄的日子里,白掌柜深深感到任凭他自己使上十二分气力,总是跟不上三少爷的步子。起先,他对三少爷的到来并不抱多大希望。他想,文人迂腐,书生多意气用事,派他来只能坏事,不能治事,哪里能折冲商海,力挽狂澜?只怕这只摇摇欲坠的破船,非但靠不了岸,反倒会加速沉没。没承想,三少爷少年气盛,胸有谋略,冷静沉着,步步为营,硬是把漂泊在汪洋中的小船拨正了船头,重新起航。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等待着看三少爷走火入魔,犯一个可爱的错误,然后由他白掌柜收拾残局,好挽回一点面子。事态发展适得其反,在旁察言观色的他,反倒成了被愚弄的对象。原来,老太爷胸有成竹,三少爷有备而来。此次风波,如果不是三少爷亲主其事,即使是老太爷亲来坐镇,恐怕也无济于事。白家不倒,真是万幸!白掌柜不得不佩服三少爷的能量。看来,要想在钱庄继续做下去,只凭吃老本是不行了,还得多学着点,一不留神,吃了二十来年的饭碗,随时都可能砸了。

迎着和煦的春风,白永和满面风光回到永和关。

从不当面夸奖后人的白鹤年,这一次,再也沉不住气。当众说三娃做事果敢,胸有韬略,替爷爷救了一把火,消了一次灾。

白贾氏暗想:看不出三娃有这么大的能耐,经商尚且如此干练,要是做官的话,定是栋梁之材。不过,她却惜言如金,没有夸三娃一个字。非是她不想夸,而是别有用意。

族叔白敬斋腹有文韬,恨无用武之地,正好向载誉归来的白永和尽情地发挥:什么品高格雅,少年老成啦;文章经济,相得益彰啦;儒商两道,游刃有余啦;喜我白家,后继有人啦,夸了一大堆。白敬斋的夸奖,半是真诚半是虚伪。真诚的是,白永和给他保住了老本不赔钱,还有了赚头;虚伪的是,借夸奖别人炫耀自己肚子里那点快要发霉的墨水。

白永和回来,正好赶上参加由爷爷主持的开河仪式。当时,站在祈祷队伍中的白永和觉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翅膀又鼓了起来,就要振翅远飞了。站在河边,虽与众人一样的激动,却是不一样的祈求。想起远在北京的柳含嫣,想起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心里充满了无限憧憬。

白鹤年决意要把家当交给白永和。没想到,一向看好白永和的白贾氏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白鹤年说:“这就日怪了,别人阻拦还能听得下去,你阻拦又是为甚?”

“不为甚,为的是白家好。”白贾氏平静地说。

“为什么你总是和我唱反调?凡事出来,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中。依你看,究竟谁来执掌这份家业?”

白贾氏说:“不是我要与您唱反调,是您太性急。白氏先人白居易说过,‘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二娃在家等了这么多年,您不放话;三娃回来才几天,就急着交权,让众人怎么看,再说二娃能服吗?即便要定点,也要再试试三娃究竟能吃几碗干饭才行。”

白鹤年白眼仁一瞪,说:“动不动抬出古人教训人,白居易是唐朝人,能管了咱民国人?再说了,担子不在谁肩上,谁不着急,我倒要听听你有甚高见!”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高见?只不过有个拙见。合您的意就听,不合您的意就算我没说。依我看,不如把白家的家业分成三份,一份是船帮,一份是驮帮,一份是店铺,让他们兄弟三人选,试上一年半载,能者上,庸者下,公平合理,谁也没说的。”

白鹤年想,这话在理,就说:“好吧,就依你的,到时千槌打锣,一锤定音!”

三兄弟鱼贯而入。一个个上炕盘腿,正襟危坐,听候训示。

白鹤年说:“爷爷老了,身子骨一年不比一年,身懒心散,不想动弹,里里外外的事,实在打理不过来,想将息一些时日,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一年半载。这样,家业就要你们兄弟三人去打理。我把白家的家当分了三摊:一是船帮。今年,白家要打长船,把生意往远里做。水上生意风险最大,非敢作敢为者能胜任(白贾氏万万没有想到,她只不过说了船帮,并没有说长船,一提长船她心尖滴血,难道老爷子老糊涂了?她想纠正,又无法开口。因为这事是她起的头)。二是驮帮。驮路艰险,生意难做,不流几身臭汗赚不了钱。三是店铺。店铺虽说都有掌柜打理,可是也不可放任自流,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是塌天大事,永盛恒钱庄就是一例。总之,底子都抖出来了,三件活计,哪一件都不轻松。谁先来?”

大娃白永平几乎没有犹豫,就挑了店铺。因为,店铺除永盛恒钱庄,都集中在永和关,而且各有掌柜经理,不用多操心。至于说钱庄,老三已经给他做了一锅好饭,他不用费心烹饪,尽可以坐享其成。

二娃白永忍略微思考,挑了驮帮。白家十几头牲口,常年跑的是隰州地界内和延川县的短途熟路,只要把领头的管好了就可以,没甚难的。

不用说,剩下的船帮就是老三白永和的。白永和没有吱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任凭四个人八只眼睛看着他。

不只是白永和,连不担事的白永平也看得出来,这是爷爷在交班前的一次考试,能不能操持这个家,在此一举。白永平对什么都没兴趣,成也罢,败也罢,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知道,他是一根扶不起的南瓜蔓,没指望。

白永忍恰恰与白永平相反,脑子里除了接管家业,还是接管家业。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娃再出风头。他一直后悔上一次没能自告奋勇去汾州救火,要不,执掌家业已经水到渠成,哪还用爷爷再来一次就职考试呢!这次,建功立业的机会又来了,可为什么不主动请缨出征呢?他深知长船风险大,三娃从没放过船,不知水深浅,此去不出人命就算万幸,哪来的胜算?我只需静观待变,到时,白家这把交椅还不是我白永忍的?所以他乜斜着眼,不住地看白永和,脸上露出阴鸷的笑。

最无奈的是老三白永和。他本来想找个借口脱身而去,不承想,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让一块难啃的骨头噎住了嗓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知道,家里为他付出的最多,理应为这个家多多回报。可是,汾州一去,两三个月,上了长船,更没有日子,柳含嫣那里怎么交代?叫人家怎么想?那神圣的诺言难道又付之东流?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精明不过的白贾氏,对少心没肺的大娃,欲擒故纵的二娃,心不在焉的三娃,一一看在眼里。最叫她放心不下的是三娃。刚在汾州出了风头,如果这次上了“贼”船,不能顺利靠岸,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出头之日。她希望三娃宁可出去谋个事做,挣碗饭吃,也不要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白家受这份窝囊气。他满腹经纶,可以大有作为。虽然大清倒了,不是还有民国吗?她知道三娃身在曹营心在汉,尽管还不知道三娃心中的“汉”在哪里。所以,她只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白鹤年见大娃、二娃各主其事,只有三娃别无选择地上了船帮,心里免不了为三娃感慨,但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其实,放长船,钓大鱼(做大生意)不是他的本意,要不是死老婆子的极力撺掇,他哪里会说漏了嘴?在放长船上,白家曾付出过沉重的代价,那就是他至死也忘不了葬身黄河的儿子。现在,他咋忍心让最小的孙儿重蹈覆辙?在他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也不忍心让跑长船。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轻易变更呢?这也许是命,命里注定三娃要子承父业。他不无怜悯地看了一眼三娃,心情复杂地说:“三娃,大哥、二哥都有了营生,剩下的就是你的。你别无选择,只能带上白家的船帮一显身手……你倒是说句话呀!”

白永和没好气地说:“叫我还说甚?三块肉,哪块肥,我就啃哪块呗!”

白永和揶揄也罢,违心也罢,反正是应承了下来。爷爷激动之余,多了些赞许;奶奶赞许之余,更多的是后悔。她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想到的是,上次三娃立了功,这次,邀功心切的二娃一定会勇挑重担,好好露露脸,以便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家当接过去。三娃呢,既然无意于家业,还是让他去外边闯**为好。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心里只管骂自己,出了个瞎主意,臭点子。

白永平坐立不安,浑身老大的不自在。轻重倒置,兄不如弟,此事传出去叫人咋看?唉,随它去吧。永平,永平,永生平平。

唯有白永忍忍劲十足,静静地,木木地,不为所动。他一向挑肥拣瘦,这次又占了便宜,明明给三弟留下最难啃的骨头,弟弟却说自己啃了块肥肉。真是尿泡打人,虽然不疼,臊气难闻。不只是他,在座的谁不是这样想。

事已至此,无法更改。白鹤年清了清嗓子,做最后的强调:“话出如箭,岂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这可是当面锣对面鼓敲定的,你们弟兄三个听好了,谁也不得反悔!只能做好,不能做坏。谁要想糊弄我,休怪我糊弄了你!”

大娃、二娃起身走了。三娃还想与爷爷讲条件,但碍于情面,不好出口。想了想,日月常在,何必人忙?就下了炕,走了。

通常,这里把渡口船称作摆渡船,摆渡船也叫丈二船,所谓丈二,就是船体宽一丈二尺五寸,长三丈七尺。长船指长途运输船,与摆渡船相比,船体较大。大一些的叫丈八船,船体宽一丈八尺,长五丈四尺,小一些的叫丈五船,船体宽一丈五尺,长四丈五尺。永和关上下几百里水路,河道窄,水流急,石碛多,长船一般只能用丈五船,放长船多是买来顺水长船,或者原船原货继续下行,或者另装货物下行。所以,白永和接受了放长船的差事,并不是立刻就能成行,还要买船,采购货物,物色可靠船工。这样一来,从春风吹绿杨柳梢,一直忙到枣花飘香黄河畔,差不多过了两个节令,才算筹办就绪。

船行看吉日,下水须祭神。永和关门楼高高屹立在黄河边,关门上下,披红挂彩,关门里外,洒扫一净。两艘长船,停泊在关外的码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艘是白家的,另一艘是临县下来的长船,因为黄河水路凶险,一般远行至少得两艘以上,以便有个照应。两艘船深深的吃水线告诉人们,它们已经吃饱了肚子,按捺不住远航的兴奋。当然,喜色与行色集于一身的白永和,今日更是风光满面,既有众星捧月的光彩,又有众望所归的豪情。

因为这是白家自上次放长船失利之后,三十年来第一次远航,故举行了隆重的放船仪式。白老太爷和白贾氏等,从九十眼窑院下来,走过关村,行至三里外的永和关时,早在那里等候的白永和等,扶二老登上门楼。震耳欲聋的三眼铳响过两个六声,象征六六大顺;响公们大吹大擂,象征红红火火。热闹过后,白永和临河把酒,神情庄重,祝天地、敬河神。他带领船工焚香烧纸,顿首叩拜,并对河表白:“一愿此行顺利,二愿河开财来,三愿好梦成真。”前两愿几乎是所有白家人的共同愿望,唯独三愿话出含糊,在场的人听不出什么意味,只有白永和心知肚明。他又许愿道:“如三愿兑现,我白永和许河神三出愿戏。”白永和的许愿出自胸臆,不落俗套。但新升了长船老艄的白三奴,觉得还不过瘾,学着三少爷的样子,文不文,土不土地念了愿语:“河神水神,通通显灵。要行便行,要停便停。保佑我们,一路太平。”为了祈求平安,扳船的尽其所能,各有所许。

许愿完了,放船仪式到此为止。白永和嘱咐船工各就各位,白永和站在船头,向爷爷、奶奶和众人作揖告别。白鹤年说:“顺风顺水。”白贾氏说:“顺心顺意。”众人说:“顺手顺利。”在一片“顺顺顺”的祝愿声中,只听白永和长长地喊了一声“起船嘞”,船解缆起锚,缓缓启动,顺水而下,渐行渐远。白鹤年和白贾氏站在关门楼上翘首远望,直到船消失在天尽头。

白永和乘第一艘船,老艄就是白三奴。以船家惯例,船工在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熬成老艄。过去称白三奴老艄,是通常的称呼,并不意味着已经得到实授。白三奴虽然只在船上干了十四五年,可胆大心细,水性极好,对永和关上下水道了如指掌,且又是白永和儿时伙伴,白永和便破格让白三奴做了老艄。黄河晋陕峡谷河道长船,丈五船配备船工六人,老艄一人。老艄就是掌舵人,人货安全系于老艄一身,责任不可谓不大。这些年,白三奴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渡口,偶尔也给路过永和关的长船当过境老艄,引领船只平安通过附近水域。这一次,他掌了长船的舵,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既兴奋,又紧张。不停地观察着前面的水路,不停地发出各种口令。船一会儿直行,一会儿转弯,一会儿避浪,一会儿过碛,平稳而从容。后边搁伙的临县长船,跟着白家长船踩出的水道缓缓前行,省了许多心。两艘长船,本是顺水行舟,又借着西北风的鼓劲,船越发地行得欢了。

行了约莫两个时辰,过了一处名叫直地里的村子,船就掉头朝西走去。白永和问:“怎么朝西走了?”

白三奴说:“黄河过了直地里,就会连过五个大弯,这些弯有朝西拐的,有朝东拐的,就像扭麻花似的,一来一去,挺有意思。”

听白三奴这么说,白永和联想到了什么,就问:“是不是进了乾坤湾?”

“还不到。乾坤湾指的是河浍里村以下,叫人拐来拐去晕头转向的几个大湾。”

白永和嘱咐道:“到了乾坤湾,吱个声。”

白三奴应了一声。

河道越来越窄,越来越暗。大峡谷像一道长长的缝隙,黄河像在缝隙里穿行的游蛇,长船像驮在游蛇背上蠕动的乌龟。一早一晚,太阳吝啬得不肯光顾,峡谷里一片阴冷。只有在正午时分,太阳才能照进深深的缝隙。过了第一道弯,河又变得直了,宽了,人的心情也随着开朗起来。

白永和透过缝隙朝天上看去,春日妩媚的阳光正无私地倾泻下来,尽情沐浴着峡谷和峡谷里的一切。他的目光随着阳光落脚处移动,只见两岸怪石嵯峨,河面鳞光闪闪,扳船的人儿个个颜面紫赯,汗流浃背。急行了几十里水路,人困腹饥,白永和叫白三奴停船歇息用饭。白三奴找水深岸阔处停了船,吩咐船工做饭。

船上的灶具简单得只有一炉一锅和几只碗。做饭的船工点着火,烧开水,把小米倒进锅内,然后用文火焖,直到焖得小米发了胀,溢出香味。为了耐饿,小米得很硬,一粒一粒互不粘连。一人端着一大海碗干小米,围成一圈,就着带来的萝卜疙瘩和蔓菁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本来,白贾氏怕她的三娃不服船上生活,叫白管家准备了薄馍馍、枣馍馍等干粮吃食。临开船时,白永和全放在岸上。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既然揽下跑长船的活儿,就要吃苦受累甚至冒险,就要与船工同甘共苦。但他没有想到,扳船人的饭食竟是如此粗劣,难以下咽。小米硬得咬不动,只得细嚼慢咽。米粒在嘴里转来转去,仿佛都在躲避他的牙齿。所以,每吃一口米,要费好大劲。众人见少东家吃小米如同吃沙子,忍不住在心里笑。白永和见船工们吃米如同吃稀饭,打心里佩服。人常说囫囵吞枣,自己就不能囫囵吞米?再难吃,也得吃下去。想到这里,他便学着大家的样子,伸长脖子往下咽,人家一碗早吃完,他连半碗也没有吃了。简单饭食,草草结束,船上生活就是这般单调乏味。

两只长船在惊涛骇浪中继续前行,不多时来到河浍里村,进入乾坤湾。从这里到于家嘴三十多里水路,是黄河最弯曲、最壮观的地方。

白三奴对白永和说:“三少爷,我们已经进入乾坤湾。”

白永和这一生,最不乐意的是皇帝停考,毁了他的前程;最不顺心的是与爱丹分手,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最不愿意听到的地名是乾坤湾,一听乾坤湾,如同万箭穿心,痛不堪言。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三十年前就葬身此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听说长船进入乾坤湾,心便不由得猛然收缩,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朝思暮想多少年,今日始得身临其境。他的心在颤抖,目光也恍惚起来。后边传来白三奴的叫声:“三少爷,这里景致最是耐看,不可错过。”

他抬头看山,山似刀劈斧砍,直起直落,不要说人无法上下,就是猿猴也难以攀缘。河道犹如一根小孩玩的跳绳,忽左忽右大幅度摆动,乾坤湾类似跳绳中间弧度最大的部分。才这样想着,船掉转头,从原来的正南方向向正西方向驶去。行了长长一段距离,复拐弯向南,少顷,船头一掉,向东而去,叫你摸不着头脑。

白三奴从后舱舵位向前舱的白永和大声说:“乾坤三湾如回肠,河浍里湾最断肠。”

白永和回头问:“哦?怎么讲?”

白三奴道:“这河浍里湾是乾坤湾中最曲折难行的一道湾,也是最精彩的一道湾。我打个比喻,乾坤湾如同花花肠子,船呢,就是肠子里的蛔虫,肠子有多少弯,蛔虫就得绕多少弯。如果你站在仙人洞上往下看,这河就像一条盘曲的蛇,被它盘绕着的山如同一颗蛋。人家说,乾坤湾的三个蛋就是三个小岛。”

就在前边两山合拢、眼看船要碰壁时,谁知船轻轻一拐,就拐出个别有洞天来。两面的山突然闪开,豁然开朗,有一个小岛不期然扑入眼帘。白三奴高兴地说:“才说岛,岛就来了。三少爷快看,这是老牛坎!”

白永和定睛看时,果然,河心里漂浮着一个小岛,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沙石堆积而成的石碛吧。虽然此时水流湍急,船行甚速,但岛上的景致还是被白永和一一收入眼中:三五茅舍,几畦薄田,一只小小的渡船。老人在老树下为老牛梳理,孩童搂着狗仔喂着鸡雏,一切都是那么悠闲自得。这生活,如他这些追名逐利的匆匆过客只能眼观,难以享有?站在激流行舟里的白永和,欣赏着孤岛上的风景,禁不住生发了许多感慨。黄河的大气势,孤岛的小格局,一动一静,一忙一闲,不期然绘就了闹中有静、静中有闹的绝妙画图,而观者与被观者,则同样进入有我与无我的大境界。白永和心仪这样的境界,但要进入无我做人、有我处世的境界,是何其之难!

白三奴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因没有听清楚,反问道:“你说什么?”

白三奴嗫嚅着说:“这里就是老爷出事的地方。”

白永和听说这里便是不祥之地,顿时,心狂跳不止,浑身都发了紧。是为天然险阻,更是为三十年来的一个梦想就要实现。

他取出一壶老白汾酒。听说父亲爱喝酒,而且酒量很大,悄悄备下这壶酒怕有十来年了。他站在船头,自左而右、从右复左地把酒款款地洒进河里。又取来各种献食,一点点扔进河里,虔诚地祭奠父亲在天之灵。他觉得浑身的血往头上涌,明亮的眸子也被泪水模糊,周围一派混沌。白永和泣不成声地祈祷道:“父亲,不孝男看您来了。我是带着爷爷、奶奶对您几十年难以忘怀的舐犊之情,带着您的三个儿子对您的骨肉之情,谨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先父殒身之处,请你享用。昨天的您,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搏斗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今天您的儿子,沿着您的足迹,乘风破浪来了。子承父业,再闯乾坤,这或许是您冥冥中的召唤,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三十年前,父亲没有闯过去乾坤湾,于心不甘;三十年后,您未曾见面的儿子决心顺利闯关,成就您未竟的遗愿,延续白家未来的事业。今天,儿子来到您面前,再三祈祷您在天之灵,第一,保佑白氏阖族人丁兴旺,向阎君乞求,给爷爷纳福,给奶奶增寿;第二,愿父亲在阴间和母亲团圆安乐,静享清福,再不要操劳不止,更不要冒险逞能;第三,父亲既在乾坤湾安身,不是水神也是水仙,请您保佑过往船只平安无事,保佑孩儿此行顺风,日后顺利。”

河水呜咽,阴风呼啸,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它的加入,使苍凉的气氛愈发浓重。

做了三十年想做而未做的事,白永和终于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他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两眼茫然,默默无语,任峡谷里的风梳理着他的短发,梳理着他的思绪。

白永和突然掉头,问白三奴:“你说,这里为甚叫乾坤湾?”

白三奴没有立即回答,双眼紧张地注视着水面,双手小心地扳着舵,等船避过一处石碛,到了开阔处,才头也不回地说:“听老年人说,老早以前,天地一片混沌,人们不辨东西,不知南北,伏羲神来到这里,日日坐在乾坤湾里观察,发现日头总是从东到西升降,日月星辰变化也有定数,伏羲在此,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最后画出了太极八卦图。于家嘴山上有一个很大的石洞,说是住过神仙的,那个洞叫作仙人洞,这一带黄河叫作仙人湾,后人依据伏羲画八卦、定乾坤的传说,又改作乾坤湾。不知您留意没有,乾坤湾山环水,水抱山,水明山黑,相互扭曲,活脱脱的一个八卦太极。如今,在乾坤湾上下左右,还能找到与传说里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东西南北相对应的地方呢!”

白永和听了,新奇之外添了几分神奇,景仰之余生了几分虔诚。附着了神话色彩的乾坤湾,霎时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乾坤湾不再是纯粹的山水。世上事哪个不是这样,一经神人指点,顽石即成灵石;每被名人吟诵,山水别具神韵。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正往下坠着,白永和目不转睛地追寻着它的足迹。说时迟,那时快,只那么一眨眼工夫,日落西山,美丽的霞光张扬了一阵也随着隐去。遥看天穹,夜幕四合,夜之精灵正在用一把巨大的刷子,饱蘸着浓墨涂抹着天幕,天便愈来愈黑。船驶出乾坤湾,暮色中闪现出点点星火。白三奴兴奋地说:“三少爷,于家嘴到了。于家嘴对过,就是陕西清水关,也是两个老渡口。到这里,乾坤湾就走完了,我们也该打尖了。”

征服了乾坤湾,既是对先父的告慰,也是对未来的探求,白永和在伤感的同时也有些沉醉。

白三奴吩咐船工拴了缆绳,收了桨。因为码头水浅,船难以靠岸,按老规矩,船工须轮流背东家和老艄上岸。白永和先被背了上去,白三奴也在欣喜的心情中被背上了岸。这是扳船十五年来的第一次,所以他很在意被人背的感觉。因为他随着责任加重的同时,破股(分红)也高了,改变了过去“船工是揽(活)”的命运,而成了“老艄是寻(找)”待价而沽的地位。成了老艄,就再不必在船上过夜,可以到岸上住店吃饭。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在岸上找个相好的过夜。他把船工们安顿好以后,便与三少爷和另一只船的老艄来到于家嘴,住进小店,吃了一顿有酒有菜有肉有面的好饭。

过了马斗关,进入大宁县地界。眼前山矮了,河直了,水宽了,船也平稳了。只是一路上船工动作单调,人太寂寞,偶尔,有人一边划着一边打盹。白永和对白三奴说:“听说你会唱小曲,不妨来一个,给大家解解闷,怎么样?”

众人听了,都连声叫好。白三奴唱小曲是出了名的,吼一嗓子,后生听得入了神,吼两嗓子,女娃听得丢了魂。生性热闹的他,因为有三少爷跟着,又升了老艄,得有个正儿八经相。再说,人家是开口之乎者也的举人老爷,哪里能听得进去民歌小调?所以,一路上只能小心扳船,不敢胡哼乱唱。

三少爷这么一说,好似干柴上点了一把火,兴头立刻煽动起来。白三奴清了清嗓子,就开了腔:

人人说妹妹好身段,

夹沟瞭见你的红衫衫。

走起路来风摆柳,

哎哟哟,

好像云彩里一道闪。

人人说妹妹好容颜,

夹墙瞭见你的俊脸脸。

回头一笑酒窝窝甜,

哎哟哟,

好像圪梁上的山丹丹。

人人说妹妹好才干,

夹窗瞭见你的手腕腕。

描龙绣凤为哪般?

哎哟哟,

单等着我的那个亲圪蛋。

这白三奴歌声刚落,小后生们就嚷嚷着不过瘾,要白老艄再来点酸溜溜的,麻辣辣的。

船上多是后生娃,船工一生与险俱来,号称是“死了没人埋”的人,所以,能娶一房媳妇不是容易事。相不下亲亲想亲亲,娶不过媳妇想媳妇。白日里想媳妇手腕腕软,半夜里想媳妇睡不着觉。经不住白三奴婉转动人的歌喉撩拨,不安分的心早被煽动起来。划着划着,手劲小了,不知哪里隐隐地憋胀起来。于是,你踹我一脚,我擂你一拳,你挠我一爪,我抿你一指,闹腾起来。那个笑哟,闹哟,几乎把船都搁浅了。

大家齐心把船扳正了,又央求白老艄再吼一嗓子。白三奴怕三少爷笑话他俗气,偷着看了三少爷一眼。原来,三少爷脸上也放着红光。看得出来,他是在尽量克制自己,不想在船工面前情绪失控。白三奴知道,三少爷那颗不安分的心怕是比他还野,而且人家有野的本钱。只有他们这些扳船的,才是胡思乱想希图嘴上痛快呢!船上一个老艄,六个船工,加上三少爷是清一色的光棍。三少爷只能算是候补光棍,人家前有车,后有辙,不会和他们一同光下去。天有阴晴雨雪,人有七情六欲,一船光棍,谁不想妻?他三少爷丢了爱丹,单奔了几年,还能没有心思、没有烦恼?不过,他没敢唱那首叫人撕肝裂胆的《光棍哭妻》,因为今天一路顺利,大家高兴,就来个煽情的,煽煽后生们心里的那把火。想到这里,就扯开嗓子号起来:

大红果子剥皮皮,

人家都说我和你。

本来咱俩没关系,干妹子,

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一朵鲜花生得娇,

过路的君子瞧一瞧。

有心回头和你交,干妹子,

又怕伤了鲜花苗。

高高山上一棵桃,

青枝绿叶长得好。

有朝一日桃熟了,干妹子,

抱住桃树摇几摇。

唱到这里,有两段念白,后生们一齐跟着念了起来:

你大你妈爱银钱,

给你寻了一个老汉汉。

又抽洋烟又耍钱,

倒灶鬼,误了你的青春好年华。

麻雀雀落在黄蒿林,

二不愣后生跟一群,

死皮赖脸说长又道短,

挨刀子货,

我看他们不是一些个正经人。

众人和完,白三奴又唱道:

这位大姐你笑嘻嘻,

我莫非在哪里见过你。

如果大姐你不嫌弃,嗨咿儿哟,

我看咱干脆结成一对对。

三月里桃花绿嘴嘴,

剥了皮皮流水水。

咱二人相好一对对,我的干妹子,

你看这日子美不美!

乡间俚曲,最合山里人的脾气,情歌最能激发年轻人的想象空间。他们一边划着船,一边乘着想象的翅膀信天飞去,一颗颗躁动的心,不知飘到哪里,落到谁的心上……

白葫芦捅了白狗蛋一下,白狗蛋挠了白葫芦一把,其他后生你撩逗我,我取笑你,流泪水的,流涎水的,擦鼻涕的,一人一个样。但不安分的好心情却没有两样:一个个红口白牙,恨不得把谁家那颗大红果子,一口吞到嘴里,咽到肚里。

白永和只是抿嘴笑,并不插话,心儿早飞到遥远的北京城,落到柳含嫣那里去了。船工开心,他也开心,他要的就是开开心心行船,开开心心赚钱,开开心心做人。

过了两日,船来到吉县龙王辿,龙王辿之下就是黄河天险壶口,即“天下黄河一壶收”的地方。长船行至这里,只能靠岸,等待着旱地行船。

龙王辿是吉县黄河要津。明代黄河水运兴起以后,远自兰州、宁夏、包头,近及保德、临县、柳林、永和等地的长船,载着那里的皮毛、麻油、药材、瓷器和粮食,源源不断地通过这里,运抵禹门口或潼关,再转向中原。从明迄清,四百年的繁荣,成就了龙王辿。在白永和眼里,龙王辿虽然远不及碛口,但也是客船集散、店铺林立的繁华地面。

缆船上岸。只见许多船家围着客栈的掌柜吵吵嚷嚷,交涉着过境事宜。船赶天气,货赶行情,多等一日,就是一日的说法。可是任凭船家吵闹,还是得排队等待。等待什么?人常说,黄河两大奇观,一是水上冒烟,一是旱地行船。水上冒烟得亲自去壶口瀑布体验,旱地行船,顾名思义,就是船在岸上行走。白永和好说歹说,被排在五日后,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长航间隙,无所事事,望壶口,看瀑布,就是他每日的功课。站在岸上,远远眺望,只见自天而降的黄河,跌入壶口,就不见了踪影。原来,野性十足的黄河,被一条深不可及的龙槽,也就是壶口的咽喉咽了下去,再露面时,已是十里开外的小船窝了。天河倾泻,惊雷贯耳,龙舞狮吼,天地失色。这就是他眼里的壶口。游人至此,可以涤净心头烦恼,忘却人间纷扰,什么名利心,什么红尘累,在它面前都可以休矣!在壶口,他看的是景,想的是心思。白天,大瀑布从眼里流过,夜晚,天河自梦里穿越。这就是他眼里的黄河!自然无心但有形,自然无胆却有神。于是,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如果说,乾坤湾给了他阴柔优美的印象,那么,壶口瀑布则给了他雄浑壮阔的感受。

水上冒烟是自然的神威,旱地行船则是人力的张扬。

旱地行船,首先要船货分家,货主雇人把船上的货卸了,再用牲口把货驮至壶口下游的小船窝,空船则由纤夫从水中拖上岸,绕过壶口,再由岸上拖至小船窝下水,船货重新聚首。白永和与白三奴商议,把人分成几拨,跟随驮脚的,照看货物的,随船行动的,各司其职。众人一一应声走了。

腾空了的长船,就像掏空了肚腹的半片葫芦瓢,轻悠悠地浮在水上,在那里神气地波动。忽然,从岸上下来一队健壮的纤夫,背着纤绳,扛着椽子,来到河边,二话不说,眨眼工夫,一个个剥光了衣裳,该露出的和不该露出的通通暴露出来,**裸,光溜溜,旁若无人地下了水。这种场面,叫自小在黄河边长大的白永和,也感到十分诧异。他的目光尽量避开同类的躯体,但又无法避开,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有个纤夫见白永和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就逗趣地说:“没见过吧?没见过就让您见识见识,也不枉壶口走一遭。”另一个纤夫接过话题说:“客官休要见怪,为了做活儿方便,我们只能这个样子。再说,黄河滩里有三丈六尺官地,是纤夫的天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也管不了!”话挑明了,一张遮羞布被撕了开来,再看这些豪放不羁的纤夫时,白永和也就淡定了许多。

纤夫一人一根绳索,把船绑定,说声走,绳子勒在纤夫的肩膀上,深深嵌进肉里,船体通过人体肌肉的爆发力,沿着河岸的浅水地带向前走去。在水里约莫行了一二里路,又听一声“上岸嘞”,众人一齐使劲,一齐呐喊,船就被拉上岸。这时,就见几个人忙着往船底下垫滚木,前垫后取,后取前垫,周而复始,利用滚木减少摩擦,提高效率。由于数百年的旱地行船,在岸边已经磨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石槽,船就顺着这道石槽缓缓前行。

走过懒洋洋的冬季、暖洋洋的春季的太阳,已经收起了它温柔的面孔,黄河谷地到处是它恣意挥洒的光焰。深受其苦的莫过于赤身**的纤夫,他们头顶烈日,肩挽纤绳,不紧不慢地拉船。旱地行舟,越走越沉,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分了工,前有拉的,后有推的,左右有扶的。这么多人,齐声喊着“吭唷吭唷”的号子,朝既定的目标前进。这个阵势,可谓九牛爬坡,个个出力。过度的使力,过分的炎热,纤夫身上的汗珠像从泉眼里往出冒。白永和留意到,哪个纤夫身上茧子多,茧子厚,哪个就是最有资历的纤夫。

从日上三竿,一直拉到日头偏西,白家的长船总算拉到壶口下游的小船窝,脚夫忙着往船上装货,直到天黑才打点停当。二日一早,雇了当地的老艄,朝禹门口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