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永和出了汾州城就朝西驰去。伙计问:“咱们不回永和关,这是往哪里走?”

白永和说:“你只管跟我走,到时就明白了。”

就这样,一路上,除了人吃饭和马歇息,几乎是日夜兼程,又是一个三天,来到临县水旱码头碛口镇。伙计问他要找谁。白永和说找三元堂药铺。伙计因生意上的事常来这里,碛口有几道街,有多少买卖字号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就引导白永和来到后街的三元堂药铺。白永和匆匆走进药铺,向掌柜拱手作揖:“请问,王先生可在贵号坐堂?”他所说的王先生,便是曾经给爱丹治病的王先生。

掌柜见来人风尘仆仆,气度不凡,忙施礼道:“先生不仅是敝号的坐堂先生,也是东家之一。请问您是……”

“在下乃平阳府永和县白永和,是先生的故交。近日,在汾州料理冗务,顺便到此看望先生。”

“真是不巧。先生前些日子去方山出诊去了。”

“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好。先生虽在本号坐堂,但因名气大,常常被永宁州各县延请外治。加之先生素爱云游,行踪不定,有时三天五天,有时一月半月,我们也很难把握。”

白永和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来时的满腔热望,不仅从脸上消逝,就连心里也觉得冰凉冰凉,脑子里杂乱无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等,是寻,还是回?无奈之下,顺便问了句:“先生家住哪里?”

掌柜回答:“家住城川王家山,离碛口不过百十里路程。不妨去那里看看,也许能碰见先生。”

告别掌柜出来,两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白永和说:“这里哪家饭铺最有名气?”

伙计说:“最有名气的要数庆香楼,大师傅是从平遥请来的,晋菜、川菜、鲁菜都拿手。”

“好,就到庆香楼品尝品尝。”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三少爷,咱们急着办事,还是随便吃点东西赶路。庆香楼食客多,不知要等多长时间哩!”其实,伙计见东家处在难中,不忍心让他破费,才说这话的。

伙计姓李名茂德,来永盛恒十多个年头,现在已经熬成挣上劳金的跑街。人长得颀长干瘦,古铜色脸,黑森森的眉,微微上翘的嘴角,给人以精明干练的印象。回永和关报信的是他,为白永和打探刘掌柜虚实的是他,第一时间散布永盛恒再贷五千两助刘掌柜走出困境的也是他。白永和与李茂德相处几日,觉得此人稳当可靠,所以就带他出来。

白永和一听,觉得也是,就说:“也好,这里有什么可口小吃?”

“小吃倒是不少,莜面旗旗,荞面灌肠,潲子碗托,空心酥饼,二一二抿尖,枣儿糕,油茶,米酒,羊杂割,样数不少,不知三少爷喜欢吃甚?”

“随便。你带路吧。”

两人来到一处小吃铺,要了一斤枣糕,两个空心酥饼,两碗二一二抿尖,两碗米酒,两碗热油茶,大吃起来。碛口的小吃名不虚传,二一二抿尖尤其可口,挑起来细长滑溜,入口柔中有韧,味道独特。白永和问:“为甚叫‘二一二’?”

李茂德说:“每份用二两粉面,一颗鸡蛋,二两豆面勾兑,就得了这个名字。”

白永和“啊”了一声,再不说什么。主仆二人只顾闷头吃饭,直吃得饱肚鼓腹,满头流汗,来了气力。

从黄河刮过来一阵风,身上的热汗霎时被盗走。天凉了,身凉了,脑子倒热了起来。究竟何去何从?钱庄的事情十万火急,如果十天内借不到钱,他所说的一切便会化为乌有,白家的钱庄将会拱手相让,他白永和又将面临一次人生失败,无颜以对“江东父老”。他所以敢大言不惭贷给刘掌柜五千两,敢答应三个月内还清日升昌票号的两万两借贷,一是凭无畏的气魄稳住局面,二是来临县求王先生助一臂之力。可是,真不凑巧,王先生行踪不定,哪里去寻,何处去找?如果见不到王先生,他的如意算盘就会全盘落空。

李茂德跟上白永和毫无目的地走着,就问:“三少爷,我们这是去哪里?”

白永和定了定,说:“我看去王先生家吧!”

于是,两匹快马朝王家山疾驰而去。

王家山坐落在湫水河边的一道小山沟里,村子不大,背山向阳,小溪叮咚,杂树掩映,宁静幽雅。李茂德打听住址,村童以手指着村中最高处也是最显眼的院落说:“那不是。连王先生的家也不知道!”

白永和顺着村童指的方向望去,一座高墙大院隐藏在古槐和枣林中。正面和东西两面坐楼。说是楼,其实是青砖到顶的窑上窑,窑前有骑廊,明柱抱厦,拙中藏巧。南面一带是挑檐、角兽、筒瓦、水磨砖到顶的厅房和附属建筑。比起白家大院来,院址是小了些,可是建筑却考究得多,也雅致得多,非白家的石窑洞可比。他想,只有这样幽雅的地方,才配这样高雅的人居住。

白永和与李茂德来至院门外,把马拴定,近前察看,门楣上挂着一块雕刻精致、蓝底金字的木匾,上书四字:“名医世家”。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道:“总算找到了。”便让李茂德去敲门。出来位头裹白粗布手巾的老汉,问:“先生,您找谁哩?”

白永和说:“找王先生。”

老汉说:“先生出门多日,也不知近来到了哪里。”

白永和问:“您是王先生的家人?”

老汉说:“不是,我是给他家帮闲的。”又说:“太太和少爷在家,要不进来坐坐?”

白永和说:“不了,我们还要赶路。要是先生回来,麻烦老人家传句话,就说平阳府永和县白永和拜会先生。”

老汉点头应承。

又是一个无功而返。

李茂德问咋办,白永和真的找不到北了,无法回答,只得翻身上马,原路返回。

两匹马懒洋洋地走着,还没走出山沟,天就开始暗了下来,没有了生气。出门人,天一黑,心就慌。可是,这一带小山村,哪里是他们投宿的地方?只得且走且问。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长。他们像盲人骑瞎马在暮色里摸索前行,天灰暗,地灰暗,不用说,白永和的心灰暗到了极点。正在走走停停间,忽听身后由远而近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随着“吁”一声喊,那马就停在他们身边。没等白永和开口,就听坐骑上有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临县话问:“请问二位先生,可是永和县来的?”

白永和听得,大喜过望,莫非王先生追了来?就回道:“在下白永和。您莫非就是王先生?”

对方哈哈大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到家。听说是您,就一路追来。先生别来无恙乎?”

真是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旅途疲惫和满腹愁云,早让王先生的到来驱赶了个干净,忙回说:“家严吉健,生意尚可,唯愚弟之事正应了先生所言,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近来到汾州钱庄料理,顺便来看望先生。”

王先生吃惊地“哦”了一声,复归平静地说:“科场失意,商界得意,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白永和惭愧地说:“永和才疏学浅,愚顽不化,哪里还会东山再起?且走且看吧。”

王先生见触到白永和的不快处,就绕过这个话题说:“不知大驾到来,有失远迎,抱歉得很。”

“先生这话羞煞我也。本应我来酬谢,迟迟不得践诺,失礼的是我,不是您。”

寒暄几句,三人勒马回头,不一会儿,就落脚在王先生家。

王先生吩咐家人端来两铜盆热水,让客人洗去一路风尘。接着,沏茶,上烟,上瓜子、糖果之类。白永和只喝茶不近烟,李茂德更不沾烟。王先生烟瘾不小,顾不上别的,一手拿起三尺长的旱烟袋,嘴衔玛瑙烟嘴,对着灯就着,霎时吞云吐雾起来。吸了两口,才问道:“三少爷远道而来,不会是专程看望愚弟吧?”

白永和正在琢磨如何开口,不想,王先生倒先问了起来,就撕下“专程拜会”的面纱,直说道:“正如先生所说,永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到这里,忙起身作揖,李茂德见东家这样,也赶紧溜下椅子,躬下了身。

王先生见白永和这样,心中诧异:想必是遇上难过的坎了,要不,人家哪里会轻易光临寒舍?于是,忙起身相扶,让二人坐了说话。

白永和说:“不瞒您说,敝号近来偶有闪失,造成挤兑,银两调度不足,如不尽快注入资金,恐怕就要酿成大祸。”

王先生说:“原来如此。我说呢,举人老爷身贵,怎会不请自到!”

一句话,说得白永和低下了头。他暗想,先生说得不错,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我何曾想到登门谢忱先生救命之恩?正要回说“惭愧,惭愧”,就听王先生笑着说:“不说不热闹,开个玩笑,不要见怪。这么说来,三少爷此行是求我解囊来了?”

白永和忙说:“正是此意。不知先生能否帮兄弟一把?”

说话间,先生夫人,一位慈眉善目的女人,带领家眷进来,上了满满一桌菜,并给白永和施了礼,白永和赶忙回了礼。白永和眼花缭乱,没心思细数,酒是汾州府杏花村汾酒,比他家招待王先生时排场多了。王先生举起酒杯,说:“山村僻地,没甚好吃的,还请二位见谅!”

白永和也举起杯,不胜惭愧地说:“先生是吃过我家饭菜的,粗茶淡饭,远不如先生家的丰盛。叨扰之下,不胜惭愧!”

“不说那些了,今日相逢,一醉方休。来来来,干!”说罢,一饮而尽。

论吸烟,白永和是门外汉;若论喝酒,十杯八杯还能应付得了,他一仰脖子,酒就下了肚。只有李茂德,因长期在钱庄做活儿,循规蹈矩惯了,滴酒不沾。见二位老爷举杯,只象征性地举了举,就轻轻放下。王先生见了,就来劝饮。李茂德忙说不会饮。白永和也说,铺里待长了,没有他们这些嗜好,就随他吧。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就喝过了。白永和便仗着酒兴说:“这次来府上,非但没有孝敬您的礼物,反倒让您出血,真是不好意思啊!”

因为走得仓促,白永和没来得及备下见面礼度,因此心里充满歉意。

王先生痛快地说:“朋友之间,理应相帮。您说,要我出多少?”

白永和伸出两个指头。

王先生说:“两千?”

白永和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王先生弄明白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万?”

白永和说:“是。”

王先生举到半空里的酒杯没有倒进嘴里,却从空中一泻而下,洒了一身。他自知失态,指了指衣裳,赶忙掩饰道:“啊呀,这么好的酒,哪里有它喝的份,来来来,还是咱弟兄喝吧。”

白永和没法,只得陪着王先生继续喝。直喝得天旋地转,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白永和除了后悔,还是后悔。自己干什么来了?是办生死攸关的大事来了。事情还没有敲定,人就醉倒酒桌,丢人现眼不说,还要误了大事。正想着,李茂德来敲门:“三少爷,日头都三竿子高了,王先生早就等着你用饭。”

白永和应了一声,往窗户外瞭去,可不是,日头红彤彤的,用老人的话说,就是日头晒到屁股上了,真出丑了。赶紧胡乱将衣裳穿上,抹了一把脸,走了出来。王先生早起练了一会儿拳术,就站在院里候着。

白永和面带愧疚说:“真是贪杯不自知,酒醉醒来迟。失态了,失态了!”

“您是酒醉心里明,大梦醒来迟。三少爷做了一个好梦吧?”王先生调侃问。

白永和接过话茬,连声说:“好梦,好梦,在好人的宝宅还能不做好梦!”

说着,三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窑里的窗户纸簌簌作响,惊得贴墙而长的老槐树上的麻雀砉地飞了。

白永和想趁机续上昨晚的话题,王先生说先吃饭吧,吃过饭再说。尽管王先生说早饭从简,但也是十分周到。王先生书房里摆了八仙桌,白永和坐正,王先生下首坐了,李茂德坐右侧,令白永和惶惶然。屁股不停挪动,好像下面有针扎似的。刚坐好,家人就端上六个牛眼手碟,有韭花、咸菜、腌辣椒、咸鸡蛋、腌酸菜、胡萝卜丝,看似平常,却是五色与五味俱全。接着,又端来三大碗黄酒冲鸡蛋,以黄兑黄,一碗金黄。王先生让二位端起碗,说:“鸡蛋黄酒,越吃越有。既能暖肚,又可养胃提神。来,祝三少爷越吃越有!”

随后上的是臊子拉面。面不仅白,而且筋道,扯起一根,不断头,活泼泼地直往碗外溜。临末上了一小碗钱钱米汤。所谓钱钱,就是把黄豆压扁,形同铜钱,故名钱钱,也是图个吉利。不用说,王先生的这顿看似简单却颇有讲究的早餐,让白永和开了眼。更让他开眼的是书香气十足的“至宝书房”,这是先生书斋雅号。吃饭中间,他时不时扫视一眼,就有了不俗印象。书桌上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大摞线装医书,墙上挂着傅山等大家的字画条幅,神韵备至。一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条幅,清秀俊逸,刚劲洒脱,署名“至宝书房主人”,想必这是先生的手笔。先生为人为文为字均属一流,白永和不由得暗暗称道,就竖起大拇指说:“先生真大手笔也!”

王先生说:“胡乱涂鸦,在举人老爷面前诚恐贻笑大方。”

白永和说:“先生过谦了,永和甘拜下风。”

白永和虽是儒生出身,又有功名在身,可与精通儒医商三道的王先生相比,自叹弗如。这八个大字,不就是先生处世和心境的写照!对白永和来说,这顿饭的滋味,与其说在饭里,不如说在饭外。

用过饭,家人撤了碗筷,王先生照旧吸起他的旱烟锅来。白永和见状,就有点着急,可又不便开口,只好耐心地等着。

王先生“滋滋”吸了几锅,把烟灰在鞋底一磕,总算开了口:“长话短说,三少爷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空手而返。近来,我手头也不宽绰,昨晚我检点了下,充其量也不过七八千两,我即刻去县城和碛口筹措,凑够了亲自送去,你们看怎么样?”

原来,王先生并没有醉,他才是酒醉心里明的高人。白永和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代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表的感激。仅与王先生一面之交,就不知高低地冒冒失失前来借款,人家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慷慨出手,真乃热诚之人。想到这里,白永和眼含热泪说:“上次先生救了内人一命,这次先生又助我渡过一劫,让我怎么报答您?”

王先生淡淡地说:“朋友有难,鼎力相助;能力之内,促其成就。这是我王家的门风,但凡有力,不能不尽地主之谊。”

白永和又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以仁爱为怀。先生真君子也!”

王先生把家中的存银,悉数交给白永和,又给了日升昌票号的汇票一张,两样凑了七千五百两。因白永和事急,就不再挽留,送他们上路。三日后掌灯时分,白永和与李茂德静悄悄地回到汾州永盛恒钱庄。又过了五日,王先生一骑快马飞抵汾州,将一万两汇票交给白永和,虽不足两万两,但也足以应付。白永和随即贷给刘掌柜五千两,摇摇欲坠的永盛恒钱庄,被白永和不动声色地扶持起来,在汾州府地面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

永盛恒钱庄有了小两万元垫底,如同一只经过补漏的航船,有惊无险地行驶在航道上。刘掌柜拿上永盛恒的五千两做本钱,带上他的驮队去了口外。永盛恒钱庄尚有一万多两准备金在手,暂时不会有大的波动,东伙们再不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再过一个半月就是年节,白永和因钱庄前景还不明朗,不敢贸然离去,只得在汾州过年。

白永和毕竟是外行,尽管急中生智筹集了一笔钱,闯过了挤兑关,但他对下一步如何做,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借下的钱,许下的诺,到时兑现不了,就会捅下天大的娄子。因此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白大掌柜因闯下祸,受到少东家斥责,心里不大痛快,凡事唯唯诺诺,一切“悉听尊便”,也不主动去帮衬,多少有些看少东家有几多能耐的意思。李茂德见三少爷愁眉不展,就试探着说:“三少爷,何不请位高人指点迷津呢?”

白永和听了,觉得不无道理。虽说汾州是商家云集、藏龙卧虎之地,可是商场如战场,人家不来挖你的墙脚就谢天谢地,哪会给你出谋划策呢?一想到这里,白永和就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刻,谁肯出来帮你的忙?”

李茂德说:“有一位老先生赋闲在家,东家不妨去登门请教。”

“谁?”

“冀大掌柜,冀先生。年轻时在京城做过钱庄大掌柜,可以说是钱庄通。现在年事已高,就辞了工回家歇着。”

白永和叫李茂德备了厚礼,两人径直来到冀先生家里。

冀先生见白永和诚心而来,虚心请教,眯着眼,拈着须,想了想说:“永盛恒钱庄虽说暂时渡过一劫,但仍然危机四伏,一着不慎,全盘皆输。要扭转被动局面,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钱庄信贷危机,在揽储收贷和谨慎放贷上做文章。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我有一个主张,您看可行不可行?”

白永和说:“先生请讲。”

“我的主张是三个字:‘抢生意’。”

“抢生意?”白永和不解地问。

“对,抢生意。抢生意就是揽储。年前的揽储,是为年后的放贷做准备。对于永盛恒钱庄来说,年前这一个月,是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不可按常规坐等生意,要走出去揽生意,抢生意。上至少东家,下到掌柜、协理、内事、管账、信稿和跑街等一干人,要人人‘抢生意’,奖优罚劣,奖罚分明,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揽储要宽,放贷要慎,收贷要快,只要做到这三件,自然可保无虞。”

经老先生一番指点,白永和茅塞顿开。再三感谢之余,不免多了一个心眼。他想,商界少风平浪静,多风云变幻,冀先生是商界精英,谙熟折冲之道,如果能聘得冀先生做大掌柜,对永盛恒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当他说明本意,却遭到冀先生的断然拒绝。

冀先生说:“老朽年迈体弱,不堪重托。况且,西方银行不断涌进中国,大清银行正在崛起,打破晋商银号一统天下的格局,银号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总之,隔年的皇历不好使了。老朽说说话可以,干活计却不行。”

但白永和却像逮住宝贝似的不肯放,经过再三恳求,冀老先生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不过不就实职,而是做个咨议或者幕友之类的虚职。即使如此,白永和也很知足。有老前辈不时指点,总比无人关心要好。回头便对白大掌柜告知,按照冀先生说的,立即动作起来,每揽储一千两,奖励一两。没有揽储者,视情形降职降薪,直至解聘。对冀老先生另眼看待,享受大掌柜酬金。冀老先生坐享一份薪水,自然也不能白白受用,不时过来指点。永盛恒钱庄就像上足了发条的座钟,疯抢起了生意。

随着年节的悄然逼近,白永和的心愈收愈紧。刘掌柜去口外已经半月有余,是赚是赔还不知晓;跑街的虽然跑回来一些外欠,但吸纳存储却不见明显效果,如果办不好,日升昌的两万两白银就无法还清,那样的话,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落个以铺抵债的可悲下场。

白永和在李茂德陪同下,几乎每天逛大街,问行情,拜客户,交朋友。经过冀老先生的引见,没用多长时间就融进了商界,结交了汾州以及在汾州的平遥、介休、太谷、祁县、交城有名望的商人,加上他不俗的功名和跑街们的极力渲染,白永和开始在汾州商界崭露头角。有家交城的皮货商,一次在永盛恒钱庄存银两万两,有家平遥的药材行,也存进一万两。几个跑街,跑得腿肚子转了筋,嘴皮子磨出了茧,不仅收回万余两借贷,还吸收进一万两存储,加上钱庄各管事的努力,仅一个月时间,库里就新存五万余两,加上原有的,有了六万两的家底。临近年关时,刘掌柜从口外回来,不仅连本带利还清了本次借贷,还补还了上次的部分欠款,白永和终于松了一口气,而永盛恒钱庄因少东家的极力周旋,不仅恢复了元气,也显现出了生机。

白永和虽然做着背负千钧、力挽狂澜的紧要事,但私下里常常想起他的柳含嫣,想着他们的约定。当柳含嫣眼巴巴地盼望着和他早日相会时,他却在为白家的前途拼搏,无暇践约。他知道,两相比较,家事为大,私事为小。所以,他与柳含嫣的脉脉温情,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调味品。憋闷时,玩味玩味,空虚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眼下,他只能一门心思放在钱庄,只有踏平风浪,才能为他们的相会铺平道路。他给柳含嫣写了一封情深意长的信,请她理解他的处境,请她相信他的一片真情。

当柳含嫣在京城过着孤单凄凉的年节时,白永和却在汾州和钱庄的伙计们过着喜气洋洋的大年。

没有丝竹管弦,难得歌舞升平,但在热气腾腾的生意和人气面前,白永和人没醉心却醉了。钱庄的复活让他陶醉,爷爷连连祝捷的家书和柳含嫣曲尽缠绵思念之情的素笺,使他醉意醺醺。

风雨过后是彩虹。他深情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