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几年,白鹤年越来越觉得老牛拉车,力不从心,大有秋霜至而木凋零的感觉。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就要奔七十的人,早该交班歇脚了。他接过父亲这个家当时,才二十出头,不知不觉间,开着白家这只大船在风雨飘摇中度过四十多个年头,虽然没有辉煌业绩可与人言,但至少保住了先人留下的基业。如今世道在变,人心在变,白鹤年虽然深居永和关,还是感到时变代迁的风雨不时吹打着这块僻地净土,吹打着他年迈的身躯。人心浮躁起来,世道动乱不停,生意也冷清许多,白家的日子大不如从前。想到这里,本已疲惫的心里又多了一层厌世之情,尽快确定掌门人已成了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这副担子该交给谁?

三孙子白永和为科举和补缺奔忙无意家事,白鹤年只能在长孙白永平和仲孙白永忍之间,筷子里头拔旗杆,内定白永忍为掌门人。这件事,除了夫人白贾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尽管这样,人们还是看出端倪,白永忍更是心领神会。白鹤年不动声色地对他言传身教,一步步把这个心目中的接班人往白家的宝塔尖上引。可是,这个孩子人虽精明,但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他料到继承家业的事非他莫属,言谈举止流露出目中无人的傲慢和迫不及待的觊觎,故叫白鹤年多了一点心眼,他不得不放慢交班歇脚的步子。如今,三孙子白永和回了家,他学问精,阅历广,人缘好,只要肯出面执掌家业,也许是一块难得的好料。因此,二者选一变成了三者选一,就是说,白永和开始进入他遴选的范围。有了这个想法,白鹤年对先前的决定多少有些动摇。

正在这时,白家设在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因经营不善,出现了挤兑风波,钱庄没钱兑付,持券人寻衅闹事,钱庄掌柜派人回来告急。前面说过,白家是守土商人,生意主要围绕着渡口做,永盛恒是白家在县外经营的由族人纳股的唯一字号,本金不过万两白银,比起本金动辄数十万或上百万的晋商票号来,本不值一提。但对于晋商中的小字辈白家来说,这个钱庄每年有数千两进项,是白家经济的一大来源。钱庄发生的挤兑危机不可小觑,弄不好,就会把钱庄挤垮,白家从此走向衰败。这简直要他的老命!

白鹤年正坐在炕上过烟瘾,白贾氏陪在一侧叙话。钱庄的伙计回来一嚷,白家三兄弟都跟着进来,平静的气氛全被打破。白鹤年听了,心里虽然着急,但凭他多年的历练,硬是让自己镇定下来,镇定的最好办法就是闭口不语。他费力地把水烟点上,试图用水烟来掩饰此时的窘态。但干瘪的嘴唇和光滑的壶嘴几次都擦边而过,经过再三努力,好不容易才噙住烟嘴。这一细节,在场的人看在眼里,看来,钱庄的事,对即将告退的白鹤年无异于迎头一棒。白鹤年款款地吸着烟,烟壶里不断传出“呼噜噜”的水泡声,空气里便飘**着袅袅青烟。在烟雾腾腾里,白鹤年的思绪如烟似雾地缭绕着,从他的白家大院,一直飘散到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杂乱的人群,杂乱的叫声,钱庄掌柜们曲意逢迎、穷于应付的混乱场面,从他眼里闪过。

白家族人闻讯,挤了满满一窑,嚷嚷成一片,挑头的就是白永和的族叔白敬斋。他不敢直接朝白鹤年、也就是他的族叔指指点点,只是气急败坏地对股东们说:“眼看就要过年,到了用钱的时候,万一兑不了现,这个年还怎么过?”

“是呀,把一点点余钱全存在钱庄,图得分个红利,这下可好,米没有买回来,倒把口袋扔了。”

白鹤年见众人越说越离谱,就把水烟壶往桌子上“咚”地一放,厉声说道:“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眼下钱庄出了点小事,就把你们吓得往裤裆里尿,还像咱白家子孙吗!咱祖宗乍来永和关时,穷得连铺盖都没有,只有一根讨吃棍和一只破饭碗,后来,还不是硬在永和关站住了脚!再后来,经过几代人赚了赔,赔了赚,大起大落好几回摔打,总成了气候。白家一路走来靠的是甚?就是靠的人气,靠的志气,靠的和气。外边才有点小乱子,里边就乱得没样子,成何体统!现在需要的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而不是先想着自己的几个小钱。今天我把话说白了,天塌下来我一人顶着,就算钱庄血本无归,我也决不会亏待族人!”

在永和关,辈分最高、深孚众望的就数白鹤年。刚才乱嚷嚷的股东,见长辈说话句句在理,且气壮如牛,也就放下心来。白敬斋碰了一鼻子灰,搭讪着给白老太爷赔了个笑脸,就知趣地退了出来。他一走,其他人也一个个溜了出来。

窑里只剩下白老太爷一家。吵闹之后,复归平静。谁也不说话,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白老太爷,盼着他拿出主意。沉默良久,白鹤年终于开了腔:“本来,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该亲自去料理。可是,近来身体欠佳,懒得动弹。”说着,指了指在座的三个孙子:“你们谁去收拾这个摊子?”

没人搭理。

白鹤年用乞怜的目光挨个扫视了三个孙子。老大白永平耷拉着头,只管在那里唉声叹气。老二白永忍朝天瞪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老三白永和用恳切的目光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希望他俩能有一人站出来应命,但没有看到任何响应的迹象。扭过头看爷爷时,正好与爷爷射过来的犀利目光遭遇。吓得收回目光,转而又向奶奶,奶奶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白鹤年见无人搭理,憋足了气,吼叫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弟兄仨,谁去解这个围?”

还是没人应承。

白鹤年火了,问白永平:“大娃,你说怎么办?”他并没有直接叫大娃去,而是问他怎么办,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永平唯唯诺诺地说:“我没经过这种事,一时想不下好办法,看二娃吧。”把皮球踢给了二娃。

白永忍斜了大哥一眼,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却打开了小算盘。按理说,临危受命,责无旁贷。可是,城府很深的爷爷,虽然早想把家业交给他,虽然他接掌家业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可爷爷嘴紧得连一个字都不漏。就是说,对他还不信任,名不正则言不顺。钱庄事大,底子不清,如若冒冒失失前去救急,万一栽到那里怎么办?不是正给爷爷递上把柄?这场火还是由其他人去救吧,想必无论谁去,都不会有好结果。无论谁败下阵来,对他白永忍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到这里,便朝白永平说:“有兄不显弟,你是老大,理应由你出马。再说,近来娇娇身子不适,我也走不开。”

双方僵持不下,又把目光投向三娃。

白永平说:“要不,三娃去吧。三娃见过世面……”

“对呀,就叫三娃去吧,一肚子学问没处用,何不到钱庄试它一试?你不是常说‘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吗?三娃,这可是你露脸的好机会。”谁都能听得出来,白永忍是明褒暗贬,借大哥的话把皮球踢给三弟。

白鹤年没有吭声。白贾氏突然睁开深闭的双眼,说:“这是什么道理?放着老大、老二不去,让刚刚回来的老三去。你们也知道,三娃这么多年不在家,经商的事一窍不通,是不是想看他的笑话?看了他的笑话,可就是看了白家的笑话,这可不是小事。这是你们两个当兄长的应说的话?”

白鹤年看得出来,白家勇于担当、共赴时艰的精神,在孙子辈上已经退化,他们有利就上,有难就躲,一个个成了贪图享受的蠢材。被他们宠爱的三娃,也不主动出来分忧解愁,偏偏能不够的白贾氏又替他说话,怪不得大娃、二娃看三娃呢。白鹤年不由得“唉”了一声,正想开口说“还是拼上这把老命去吧”,冷不防白永和开了口:“爷爷,我去!”话虽简短,却掷地有声。

窑里的人都瞪起眼。白贾氏急着说:“三娃,也不掂量掂量,能行吗?”

白鹤年没有理会白贾氏的偏袒。说心里话,有了上次解决渡口纠纷的不俗表现,有了客商编排出来的口歌,他对三娃开始有了好感。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想看看三娃有没有这个胆量,终于,三娃还是站出来了。他不无感慨地说:“好,好,还是三娃有种。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置,想你一定不负众望,力挽狂澜。不过,钱,眼下家中还拿不出。你去后弄清原因,相机行事,总以安定人心为要务。人心安定了,下来的事就好处置。”

白永和既然敢于应承,脸上也就挂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凛然神色,这叫白鹤年很是欣慰。一直为三娃担心的白贾氏,嘴唇动了几次,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开口。白永平拍了拍白永和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给了赞许的目光。只有白永忍表情复杂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庆幸,还是忌妒,他的心思只有他知道。

白永和稍事准备,当即就和钱庄伙计上了路。

第三天天擦黑,白永和风尘仆仆地来到位于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大掌柜白谦祥一脸哭相地诉说了挤兑经过。

原来,永盛恒钱庄做的是小商小贩的收放款生意。有本金一万两,再加上向平遥日升昌票号低息贷来的两万两,以及吸收零星存银两万两,应付日常来往绰绰有余。只因前些日子给一户有实力的相与贷了五千两,本来想借他的马帮狠赚一笔,结果赚是大赚了,就在回来的路上,遇强盗打劫,伙计慌乱中把汇票藏在蒿草丛中,事后找时,早没了踪影,就空手回了家。相与不敢声张,只向白掌柜一人说知。白掌柜沉不住气,无意间说漏了嘴,被另一家钱庄的跑街得知,就把这个消息传开,说永盛恒被人拖下水,资金调度不足,弄不好会闭庄歇业,就等着看好戏吧。日升昌票号得知此事,就派人催要贷款。这样一来,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拿上钱票要求兑现,钱票多的三千、两千,少的三百、二百。一开始,白掌柜不在意,还照常兑现。可是,渐渐出的多,入的少,再不敢有凭照付了,而是反复解释,说钱庄虽然遇到一点小小麻烦,但底子厚成,不会影响正常收放业务。可是,人们总是疑疑惑惑,这样一来,永盛恒的信誉受到损害。如此下去,一旦资不抵债,钱庄就没救了。白掌柜自责地说:“全怨我,全怨我!”

白永和听了,心里有了数,好言安慰了白掌柜几句,就问白掌柜:“库里还有多少存银?”

白掌柜回说;“不足一万两。”

白永和又问:“平时我号的周转金多少?”

“最多时有六七万两。”

“抛开日升昌的贷款不说,还得多少银两,才能应付目前的挤兑?”

“至少也得一万两。如果能吸纳几宗大的存款,我们有了底气,这个坎就不难过去。”

“你带我到那户相与家看看。”

这是一座三进式的院落。墙高院深,雕梁画栋,青石砌基,水磨青砖砌墙,虽然不是十分气派,但也算得上殷实人家。走进第三进院落正屋,主人刘掌柜听说钱庄东家来看望他,慌忙趿拉着鞋出门来迎。进屋不及问话,就声泪俱下地给白永和作揖道歉,连说:“带累白东家了,带累白东家了!”

白永和说:“听说出了点事,我一到汾州就来看您。”

刘掌柜如同久病之人,曲着腿,弓着背,一脸愁容,说:“此次去口外贩卖洋布绸缎,我的本金五千两,再加上向贵庄借贷的五千两,说实话赚了不少。心想,回来还了贵庄的钱还有赢利。谁知乐极生悲,时运不佳,竟出了这等丑事。不但分文未赚,反而把老本也贴上了。唉,几天才吃了一顿饭,真不想活了。可是,一想起欠贵庄的钱还没还上,就理亏。人可以不要命,不可以没信誉,我一死了之,可连累了白家呀!我只能强打精神,做两手打算:打发伙计们再去寻找,设法筹钱再做生意,总不能因噎废食,坐以待毙吧。”

不管刘掌柜说的实与不实,白永和且不去计较,他欣赏的是刘掌柜心劲不倒,心里就踏实许多。生意靠众人做,有好的合作伙伴,就有好的生意。对相与,不能因一时赔钱就背信弃义。反过来说,信贷,信贷,无信不贷。宁给有信用的人十万,也不给无信用的人一文。有信用的人这次赔了,下次就会赚回来;无信用的人此时赚了,彼时就可能大赔。看来,刘掌柜还是守信之人,对待这样的生意人,不仅不能抠剥要账,反倒应携手相济,共渡难关。想到这里,白永和坦然说:“刘掌柜不必多虑,您是我们白家的老相与,我听白掌柜说,您最讲交情,重信誉。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意场上何尝不是这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利害相连,赔赚难测。跌一跤,能爬起来,还是好汉!这样的人,我愿意和你打交道。刘掌柜,您打算再做甚生意?”

刘掌柜从没有见过如此宽宏大量的债主,听白永和这么一说,心头一热,泪水又涌了出来。说:“我见口外市面上日用品紧缺,思谋往那里贩一些日用品过去,顺便进些皮货、药材回来,本不大,利不小。做好了,只有赚头,没有赔头。”

“还得多少钱?”白永和大大咧咧地问。

白永和话一出口,语惊四座。白掌柜张口结舌,吓得眼睛仁都要蹦出来。刘掌柜也吃惊地瞪着他,半天没有开口。为客人添茶续水的刘掌柜内人,把水添到了茶杯外边也不知道,水流到桌子上不说,还溅到炕上。

“这次不敢谋狠了,做五千两本钱的生意就行。”刘掌柜战战兢兢地说。

“五千两,贷给你!”

白掌柜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好着哩。就着急地嚷:“三少爷,三少爷……”见白永和给他使眼色,就把“这五千两从哪里来”的话噎在嗓子眼里,憋了好长时间,才强填进肚里。当然,不明就里的他,一时很难消化得了。

“刘掌柜,说好了,就这样吧。”

刘掌柜原以为三少爷是随便问问,没承想他是认真的。绝望中的他,如同脉息将绝的人服了一剂“生脉散”,灰暗的眼神里顿时有了光泽,背展了,腿直了,打起了精神。白家三少爷的这一义举,不用说刘掌柜初时有些疑惑,就连次日风扬全城后,十个人里边就有九个人不信。人们纷纷跑来询问刘掌柜,刘掌柜说此事当真。有人又去永盛恒钱庄打听,和刘掌柜说的一样。原来,永盛恒底子厚实,又讲信用,一些持券人也就放下心来,不再着急挤兑,他们还指望跟上永盛恒多吃些利息呢。

白永和走了第一步险棋,接着又走第二步险棋。与日升昌票号讲好,以三个月为限,本利全清,若要违约,愿以钱庄作押。日升昌的人,见永盛恒东家遵约守诺,也就放心地回了平遥。

白永和连走两步险棋,控制住挤兑局面。可是话好说,钱从哪里来?白掌柜一点底也没有,几天来,吃不下,睡不着,急得头发白了一圈。虽是数九寒天,身上老出虚汗。他对三少爷的敢作敢为的确佩服,但对他的信口开河、以假乱真的做法不敢恭维。他一个白面书生,从没涉足商界,不谙世故,不懂规程,用不了几天,本来还可以挽救回来一些损失的钱庄,就会拱手让给别人。想到这里,不得不向三少爷作揖苦劝道:“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悬乎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旦真相暴露,白家在外的唯一产业就会毁在我们手里,怎么有脸回去向老太爷交账?”

白掌柜没轻没重的话,白永和也不去计较,他的心情能够理解。但仅仅理解还远远不够,眼下需要的是理智,需要的是办法,非常时期不采取非常手段,不是束手就擒,就是坐以待毙。白永和知道,白掌柜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安慰白掌柜道:“你是商界前辈,又是我的长辈,按理说,我没有资格对你说长道短。可是我又不能不说,造成今天这个被动局面,责任不在别人,就在你!你是钱庄大掌柜,钱庄的要害是‘慎放’,这你应该懂得。你知道刘掌柜真的是做洋布和绸缎生意去了吗?据我得到的消息,他是与人合伙做甘草生意,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结果,甘草没等起运,价钱就跌了下来,想赔钱出手,又没人搭理,只好从水路起运,不巧船又触礁泡了汤,终于落了个血本无归的下场。为了掩饰,他也只能这样逢场作戏了。所以说,每放一笔款,你都必须亲自考察虚实,做到心里有数,慎之又慎。不然,我们把饭碗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刘掌柜是大赔了,作为生意人,特别是作为我们的相与,我们有责任拉他一把,他日子好过了,我们的放款自然就能收回来。我这样做,叫作放水养鱼。再者,出了这样的事,你不是沉着应对,而是惊慌失措,把家底泄露出去,才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

白掌柜见三少爷对事件的了解比他翔实,批评得又句句在理,不得不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可是,对三少爷做的一锅无米之炊,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就问白永和:“三少爷,依您说,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运作?”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稳住阵脚,再寻求生存之法。你只要按我说的办就行了,剩下的由我来做。”

他凑近白掌柜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白掌柜一一点头应承下来。说毕,白永和便带了一个伙计,匆匆动身,一出汾州城,两匹快马便绝尘而去。钱庄里所有人,包括白大掌柜,都不知道三少爷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