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就在逼近天堂的瞬间,冥冥中的白永和觉得自己不是前扑而是后仰。他用力往前栽,身后的反作用力使他难以得逞,生与死的较量也就在须臾间展开。最终,江水没有接纳他,他反而重重地朝后倒去。睁开双眼一看,身下还压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是人?是鬼?难道转瞬之间就进了阴曹地府?他用手狠狠掐了一下,身上生疼生疼,还有知觉;又用力掐了掐身下的那个“鬼”,“鬼”突然尖声喊叫,一骨碌把他推开,翻身坐了起来,把白永和吓得连忙爬到一边,不敢出声。只听那“鬼”嚷嚷道:“你这人也太不识敬了吧,救你一命还不满足,还想占我的便宜?”

借着黝黯的反光,这才看清面前半蹲半坐的“鬼”,原来是个年轻女子。

白永和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在汉口的长江边,再现的不是黄河激流里英雄救美的一幕,而是落魄儒生被美女相救的新传说。

白永和一时还难以从一死了之中解脱出来,所以,非但不感谢这个救他一命的女人,反而埋怨道:“谁让你救我啦?谁想占你的便宜啦?都是你自找的!”

“哈哈,将恩不报反为仇,世上还有你这样不通情理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白永和无理霸横地责问。

“我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帮你把阎王路上的魂捡回来了。你要嫌我多管闲事,接着往下跳,看我还理不理你?”

白永和想,跳就跳,怕什么!可是,一旦从阎王路上回来,一旦小命还在,那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开始珍惜起这条命来:这是死去的双亲遗留的骨血,这是被爷爷、奶奶宠爱惯了的宝贝疙瘩,这身骨肉虽然不能做官,还可以为民、为商、为文,还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天生我材必有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随便毁伤呢?这岂止是不孝,也是对生命的摧残和漠视。想到这里,不仅大脑不由得他指挥,连双腿也哆嗦得不听他使唤,好一会儿了,却连一步也迈不出去。那个女子好听的嗓音里分明带着嘲笑的意味说:“跳啊!往下跳啊!怎么不跳了?输胆了吧?哈哈,我说您不敢吧,还硬逞能。掉底子(出丑)了吧?死了一回的人很难再死第二回,因为他知道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冒险也只能玩一次。”

望着脚下黑乎乎的江水,望着天地混沌不着边际的夜幕,白永和才知道后怕,吓得他从头到脚冷汗涔涔。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忘和女子保持一定距离,等到心平气和时才木讷着说:“谢谢——您,大姐。”

“谢什么,救你一命,也等于救我一命,咱们谁也不欠谁。我谢你还谢不过来呢!”

白永和奇怪地问:“此话怎讲?”

“我说了你相信吗?”

“我想,我会相信的。”

“不怕您见笑,我来这里的用意和您一样。刚走到这里,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孤孤地站着。好奇心驱使我忘了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了,我盯着那个黑影,也就是您。看着看着,您动开了,不是往后退,而是朝前走。一步,两步,三步……这时我才明白您要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想,跟着您,一步,两步,三步……离你很近了。就在你准备往下跳的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拽住你的后衣襟。可是地滑站不住,我跟着往下溜。溜着溜着,我的脚蹬住了一块石头,天助我也。我停止了下滑,使上吃奶的力气,硬是把你拽了上来,因为用力过猛,我倒了,你也倒在我身上。因为你不想死了,受你大难不死的感化,我也打消了自寻短见的念头。情况就是这样。”

面对女子的豪爽直率,白永和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要说一句既感谢女子又表达情意的体己话,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这才想到“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老话。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挤出一句话来:“原来是落魄人遇上落魄人,救了我,也救了你。既是这样,你答应我不死,我就答应你不死!”

“咱们相约,即便路上有七灾八难,我们也要活到七老八十!”

“说得好,咱们要敬畏生命,珍惜生活!”

二人相偕离开江边。路上,相互诉说了自寻短见的缘由,一个是求官心切,落了个一败涂地,无颜以对家中父老;一个是先被生父卖人,再被养父转手,虽然生活无忧,但如笼中囚鸟,身心憋屈。交谈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被女子牢牢记在心里:原来,她救的这个人竟是曾经救过别人的人,他姓白,举人老爷,家在山西永和县永和关。但是,女子没有给白永和透露更多细节,只说她姓柳,就叫她柳小姐好了。不过,白永和也注意到,尽管女子不免夹带一半句汉口话,但她的话很好懂,听口音,不是山西人,便是陕西人。

分手时,柳小姐说:“白老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白永和说:“一段奇缘,三生有幸!”

白永和要送柳小姐回家,被柳小姐谢绝。

柳小姐问:“什么时候回山西?”

白永和说:“越快越好。”

“刚才还一心想死,现在倒归心似箭了。走水路还是走旱路?”

“还没想好。”

柳小姐说:“水路太慢,不妨坐火车回去。”

白永和说:“多谢您的指点。”

柳小姐说:“您好歹还有个归心似箭的地方,我呢,唉……”

白永和借着过路人家窗户透出来的一线光亮,看见柳小姐脸上有两道明晃晃的泪水往下流。他想安慰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柳小姐好像还有话要说,不过,踌躇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来。

该分手了,双方互道一声珍重,就化作两个黑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白永和返回住所,打点行李,以便随时上路。这时,有人从门缝塞进来一个字条,白永和展开看时,上面写着:因战乱火车停开,你可走旱路经河南回山西。柳。这是柳小姐的关照,他心头一热,就赶紧开开门往外看去,哪里还有人影。

白永和又住了两三日,把行旅的事打听清楚,某日一早,揖别店家,带上行李走出店门。门外有一位中年男子过来问道:“您是白老爷吧?”

“正是。找我有事?”

“请过来说话。”

那人拉着白永和至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停在门口的黄包车说:“请上车吧。”

白永和疑惑地问:“这是——”

“哦,这是柳小姐给您雇的,将您送至官道,您再雇车前行。”

听口音,很好懂,应是北方人。白永和心想,又是柳小姐,为人为到底,真是热心肠呀!上了车,嘱咐那人道:“请转告柳小姐,就说白永和谢谢她的关照。”

车夫一路小跑着,边跑边抽出毛巾擦汗。黄包车穿街过巷,两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缓缓向后隐去。车子悠悠地摇晃着,白永和的思绪也悠悠地摇晃起来。他心里有个结解不开:柳小姐为什么要救他,又为什么要关照他?仅仅是因为偶然相遇,同病相怜,还是另有企图?总之,坐上柳小姐雇来的车,如同上了人家的贼船一样惶恐不安。人,她救下了,车,她雇下了,下一步呢,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车夫还在跑着,车轮还在欢快地转着,他的脑筋却像生了锈的轴承一样,转着,转着,就停滞不前。他越想越怕,好像随时都会发生不测。

于是,他大叫一声:“停车!”

车夫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随着惯性走了好长一截路才停了下来。

“老爷,您有事?”车夫气喘吁吁地问。

“我不走了,就在这里下车吧。”

“么事?我不能赚了人家的钱,把客人丢在半道,那多掉底子!”车夫诚恳地说。

“这里离官道还有多远?”

“冒得(没有)多远了。”

“不管冒得不冒得,就在这里下车吧。”

“得罗,得罗(同意)。”

车夫嘴里说得罗,脚下却又跑了起来。白永和不解,不断问他说的什么。车夫边跑嘴里边嘟囔着“岔巴子(多管闲事)”“跟你说话弯管子(很蹩脚)!”汉口处在南北汇接地带,说话南北混杂,白永和弄不懂车夫说的什么,只能糊里糊涂跟上人家走。

到了官道,白永和下了车,说声“谢谢”,车夫一转身,就载着回程的客人走了。一只狗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看了看白永和,站在那里不走了。白永和细看,毛焦皮烂,其貌不扬,这不是与他分享过肉包子的那只狗吗?它怎么能找到这里呢?想到狗追随的不易,他苦笑了一声,自嘲道:“狗呀,狗呀,落魄狗找到落魄人,可惜你没找对人呀!”

他站在当道,看见官道上停着好多车,有的车装着大箱小箱,大包小包,正要出发。有的车夫正和乘车人讨价还价,一个说“瞎款(胡说)呀”,一个说“蛮扎实(厉害)”,他听不懂。可是看双方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也略知一二。这些人多是和他一样,从战乱中的汉口撤了出来,往北方走的,而且多是拖家带口,不像他形单影只。他四下里观察着、揣摩着。一个人包一辆马车,不上算;两三个人包一辆马车,又找不到合适的旅伴。

正在白永和踯躅之际,从一辆轿式马车上下来位庄重的年轻女子,上身着大襟式的高领大袖湖蓝长衫,下身穿湖蓝鱼鳞百褶裙,头留长发,向后梳着,前额有刘海,面白眼大,身姿优雅,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清爽可人。

白永和眼傻傻地瞪着女子,却没有发现女子正朝他走来。待到浓郁的脂粉味像春天的花香扑进他的鼻孔时,这才慌忙收回目光,但为时已晚,那个年轻女子还是看见了他艳羡的目光。只见这女子款款地停在面前,双手手指相扣轻轻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道了个万福,说:“先生别来无恙?”

白永和左右看了看,近处没有人,难道她是和自己说话?不可能。是不是认错了人?不过,直觉告诉他,女子一准是冲他来的。

女子见对方双眼迷茫,傻愣在那里,还没等回话,就快人快语地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白老爷吧?”

“啊?”一个“啊”字,充满了惊讶和疑问。在他来说,此时此地,模棱两可就是最好的回答。

白永和吃惊的是,此地没有熟人,她怎么能认识自己?疑惑的是,她是谁,找自己做甚?

年轻女子浅浅笑了笑,说:“贵人多忘事,那晚,在江边……”

心有灵犀一点通。白永和一听“那晚,在江边”,满肚子的疑惑和惊讶都释然了。双方略显尴尬,空气凝固了片刻。来者见白永和原来是一位眉清目秀、气宇轩昂的儒生,心里踏实之余不免有些庆幸,庆幸她救了这么一位儒雅之士。白永和思昨念今,不无感叹,原来恩人柳小姐竟是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佳人。想不到,她能以孱弱的双手把他从死神那里夺回来。自从与爱丹分手,还没有和一位女子这么近距离地说过话。所以,他颇有些不自然地说:“原来是恩人到来,有失远迎!”

“陌路相逢,谁迎谁啊?”柳小姐也没说什么客气话,一把提了白永和的行李,催促着说,“怕您行动不便,特地雇了一辆马车。白老爷,快上车吧。”

又是柳小姐。这是怎么啦?天上掉馅饼,总不能老往我头上掉啊!白永和不知柳小姐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能亦步亦趋随人家来到车前,上了车。待要与柳小姐告别,谁知柳小姐轻轻一跳也上了车。容止自若,如同小两口出行。白永和正在惊讶,只听柳小姐吩咐车夫说:“走吧。”大车就轻快地沿着官道往北走去。

白永和越发惊讶的不行,不用说是一头雾水,两眼茫然。她要拉我到哪里,做什么去?他的大脑又紧张地盘算起来,算来算去没有个头绪。只能暗暗叮嘱自己:这个女人非等闲之辈,来去神秘,很有城府,千万要留神,免得跟上她走火入魔,刚从死阎王那里回来,再栽到活阎王手中。白永和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您这是……”

“正好,我也要北上,我们就做个伴吧。”柳小姐平静得就像和她的家人说话一样。

白永和一听,浑身就不自在起来,人也显得局促不安。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多有不便,只好离开轿子到外边去坐。

柳小姐嗔怪地说:“这么宽敞的地方还坐不下您?我又不是老虎,怕吃了您不成?”

柳小姐说完这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白永和。白永和想:你一个小女子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也装作若无其事、大模大样地坐到座上。他一落座,车夫好奇地往里瞅了瞅,弄不懂这是真两口子还是假两口子,等两人坐好,就把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门帘放下,便“驾”的一声喊,紧接着鞭子在空中连连炸响,两匹枣红马便小跑了起来。

那个年代,京汉铁路刚刚通车,有钱人以坐火车来显示体面,所以坐马车的人渐渐少了。可是,在火车顾及不到的地方,马车仍是人们出行的主要工具。况且,因武昌起义引发的战火四处蔓延,火车时开时停,没有准谱,所以,汉口至开封的官道又热闹起来。以白永和眼下的境况,能坐上马车已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谈火车?带着失望中的满足感踏上旅途,白永和那颗受伤的心得到暂时抚慰。

白永和与柳小姐并肩而坐,身子紧挨,局促中有几分适意。一开始,还故作清高,目不斜视,腰板笔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路长道远,一种姿势显然难以适应长途跋涉,走着走着,身子骨就酸困起来,人也就歪歪斜斜,懒懒散散,君子之心虽有,但君子风度却撑持不下来。他想调整一下姿势,又怕动作过了惹人家讨厌。再说,人随车走,身随车动,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总该留点神,不要把人家碰得不合适了。一路操心,处处留神,白永和不仅身累,心里也闹得慌。忽然想到,不知柳小姐累不累,就用余光扫了柳小姐一眼,见柳小姐正若无其事地撩起窗帘往外看。嗯,这是个好办法。也便撩起窗帘往外边瞅着。明丽的阳光连同它呵护下的方方水田,座座农舍,丛丛翠竹,匆匆行人,都涌进眼里。但乍看时蛮新鲜,久看倒生了厌。因为这次行旅,主要的风景在轿里而不在轿外。于是,他放下窗帘,重新坐好,侧身朝柳小姐看了一眼。原来柳小姐早坐正了,也在侧身朝他看着。眼神交会,相互一笑,就算打了招呼。接着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知为什么,原本大大咧咧的柳小姐,一反常态地矜持起来。她端坐一边,一脸坦然,似乎并没把身边这个男人当一回事。在白永和看来,自己更像是她的随侍和用人,这让刚刚对柳小姐有了亲和感的白永和多少有点扫兴。

可是,漫漫长路,孤男寡女,怎么能挨得过这种煎熬呢?想到这里,白永和真有些后悔,与其这样别别扭扭同行,何如独自一人包车方便,悔不该为了省两个钱而招惹下这样的不自在。回头一想,她毕竟是年轻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腼腆害羞是情理中事。自己比她大了几岁,人家雇了车,自己还不该主动和人家说说话,帮人家做点事,也好打发旅途的寂寞。想到这里,白永和终于开了口,但声音压得很低:“柳小姐,您这样帮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

柳小姐像捏住鼻子说道:“我说过,帮您也是帮我,不存在谁感谢谁。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

坐在外边的车夫,能听见轿里的人说话,但听不明白说甚。

白永和瞅了一眼柳小姐,面带诚挚,觉得是实话实说,没有掺假。

“话虽这样说,但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白永和说到这里,脸上带着深深的歉疚,朝柳小姐略微弓了弓身。之后,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便问柳小姐:“柳小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小姐回头看了一眼白永和,不用说,她也知道白老爷会问什么。就明知故问道:“哦?咱们虽说是萍水之交,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有话直说,不要多心。”

“您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呢?”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人在难中,应该竭尽全力相助。”

“可是,给我雇了车还不算,又亲自相送,陪伴到什么时候为止?恕我直言,这样做,是不是有点……”

“何止是有点,按常理是大大出格了。这件事,白老爷不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地主之谊。”说到这里,眼睛往门帘那里瞅了瞅,压低嗓音说,“至于说陪伴到什么时候,视情形再定。不过,有些话在这里不便说,晚间住下再给你细细道来。”

白永和见柳小姐神秘兮兮,知道内有隐情,不便明言,就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是,柳小姐却反过来问个不停,问了家事问婚事,问了举业问宦业,问得细,也听得顶真。最令白永和吃惊的是,当他说到从黄河里救了爱丹,她竟吃惊地连问了几个“救了谁”,白永和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是爱丹,她竟念念叨叨地连说了几个“爱丹”。

白永和问:“您认识爱丹?”

柳小姐说:“不认识,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听,好听!”

白永和说:“您好像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

柳小姐说:“何以见得?”

白永和说:“您的口音告诉我,你不是汉口人。”

柳小姐略微一愣,就说:“父亲卖我时年纪还小,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又问白永和:“那个爱丹后来怎么样了?”

白永和说:“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妻子。”

柳小姐问:“再后来呢?”

白永和答:“再后来分了手,成了别人的妻子。”

“为什么?”

“一言难尽。咱们边走边聊,您慢慢就会明白。”

话匣子打开,轿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两人显得亲和多了。白永和觉得,虽然被约束在一个小小的轿车里,但是心自由了,人就不累了,人不累了,轿内天地也就开阔了许多,他们海阔天空、古往今来无所不聊。车夫听到他们津津有味的交谈和爽朗的笑声,若有所悟地咧嘴笑了笑,大鞭子一甩,轿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跑得更欢。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狗尾随着轿车一路跟了上来。白永和瞅了一眼,心里一阵热乎,一阵怜悯。他把这只狗的来历给柳小姐说了,柳小姐好一阵唏嘘。说:“狗通人性,就让它跟着吧。”随即把包袱里的干粮抛了些下去,狗摇了摇尾巴,愉快地领受了。

今夜月色真好。

白永和好长时间难得有这份闲情逸致。今天,忽然发现月儿格外地圆,格外地亮,格外地妩媚。使人想起这不是明月,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白玉盘挂在中天,而亮光里的倩影,莫不是那化作玉兔的嫦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舍,走过稻田,来到一处池塘边停了下来。见有修竹数丛,潇洒摇曳,凝烟笼雾。竹本君子,在其下清谈甚是相宜。两人心照不宣地先后坐定,不等白永和开口,柳小姐就说上了:“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您吗?今晚,我就尽数给您道来。”

柳小姐不只身姿曼妙,嗓音也银铃般的好听。她说:“说来话长。小时候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年遭了旱灾,地旱得裂了口,庄稼颗粒不收,家里人都吊起了肚子。万般无奈,父亲把我卖给一户有钱人家,让我逃了活口,也暂救了家人一命。”

“卖给汉口这户人家了?”

“没那么简单。买我的那户人家厚道,待我也不错,有饭吃,有衣穿,我心满意足。谁知,好景不长,十岁那年,我闯了一场祸……”

“闯下什么祸了?”

“哦……哦……太太的玉镯找不见了,说是,说是我收拾铺盖时给弄丢了,就疑心是我偷的。”柳小姐这话说得有点零乱,零乱里又有些言不由衷。

“事不大嘛,后来呢?”

“后来,东家回来了,说那只手镯值几百两银子,是传家宝。说到气头上就打了我,还说找不见要打死我。我又急又怕,就生了一个念头。”

“哦?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念头呢?”

“别看我人小,心可不小。我装作寻找手镯,趁机跑了。”

“真是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顺着大路一直跑,跑到天快黑也没遇到人。走不敢走,退不能退,既怕主人追来,又怕野虫伤害,就在这条小命不知往哪里扔时,正好过来一位赶脚人。我求人家收留我,人家不乐意。我搂住他的腿,哭死哭活就是不放。说您收留了我,就是救了一条命。您不收,我不是让狼吃了,便是跳崖寻了方便。您心再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赶脚人被缠得没法子,只好坐下来细问了出逃来由,这才动了善心。可好,他家有儿无女,说就算捡了个女儿。后来,成了我的养父,养父姓柳,我也就随了他的姓。”

白永和心生敬意,不无感叹,说:“看不出来,小女子有大能耐!这下可算有了归宿。”

“谁知道好景不长,好日子没过一年,养父生意亏了本,被逼无奈,就用我顶了债。于是,我又来到姓滑的人家当使女。本来滑老爷要给我改姓改名,不知为什么不改了,说我的名字好,很有女人味。”

白永和一听,来了兴趣:“哦?那一定是天下绝顶美妙的名字,敢问小姐芳名……”

“亏您还是举人老爷,连这点礼数也不懂得?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名字的?”

白永和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歉意。

柳小姐含笑说了句“没事”,又继续说了下去:“滑老爷四十开外,有两房妻室,常常争风吃酸,闹得不可开交,每到这时,我就成了她们的出气筒。老爷早就捐了官的,等了多年等不及,就通过关节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门子,因为他是商人,张之洞搞洋务,正在用人之际,便委了他京汉铁路公司下面的采办,带着二太太和我来到了汉口。起初,不知老爷出于什么目的,对我格外开恩,让我住了学堂,常常背着二太太给我零用钱,我舍不得花,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老爷让我存了。二太太发现给她的钱越来越少,又联想不让我当使女而念了书,就起了疑心,以为老爷和我私通。从此,不是和老爷吵闹,就是想尽办法折磨我。后来,我索性住校不回家,老爷去学堂看我,又让二太太知道了,便撕破面皮大闹了一场,说老爷送我上学,给我私房钱,处处偏袒我,是为了纳我做三房。老爷也不再遮遮掩掩,说就是这个意思,看她要怎么着。二太太见自己徐娘半老,恐怕老爷花心,迟早要把她撂在一头,就使了个狠招,说:你不绝了这个念头,就到铁路公司告你贪赃枉法,叫你人头落地!原来,老爷在公司当采办,从中得了不少好处,置了洋房,开了几处商号,二太太心知肚明。见二太太要破罐子破摔,老爷害了怕,从此对二太太百依百顺。听上二太太的话,先停我的学业,后搜走我的私房钱,我一下子身无分文,重新做起了用人。就这样,一个让走人,一个不让走,来回拉锯,让我遭罪,白白耽误了几年青春。眼看我二十出头,还没有个着落,就是下人也得有个家吧。就给他们说让我走吧,欠下你们的我以后偿还。二太太妒性十足地说:‘想男人了不是?我偏偏叫你看得见,够不着,想死个你!’‘你说偿还,穷女子一个,拿什么还?真是女大不能留,留下结冤仇,不想图报,倒想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就叫你当一辈子老闺女。’老爷说:‘不让我娶,就让人家走,何必这样折磨人呢!你要硬留,出了事不要怨我。’二太太听了这话,一下点醒了她。就说:‘她是顶债来的,再把她卖了,做个不赔本的生意。’老爷不忍心这么做,说:‘好歹养活大了,堂堂正正把她嫁出去,自己光彩不说,还多了一门亲戚,可以来回走动。’二太太说:‘还想认这门亲?休想!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你敢那么做,看老娘我不敢和你闹个鱼死网破,断了你的根。’老爷没法,只好由着她。有天,趁二太太不在家,老爷给了我一张银票,我一看,是五千两。吓死我也不敢要。老爷说:‘咱们缘分尽了,本来我有二太太说的那个意思,还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就露了馅,我有把柄在她那里捏着,只得丢卒保车了。你拿上它,不管将来到了哪里,都能救急。’二太太趁老爷外出办差的空,就自作主张把我以五千大洋卖给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做偏房,我死活不答应。她就骂我,打我,不给我饭吃。那些天,我心惊肉跳,烦躁不安。思前想后,嫁老爷非我愿,把我卖人更非我愿。我长大了,我有了文化,我有了想法,有了自己的追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一天天滋长起来。那天咱们江边相遇,就是打算寻了结来着。不想遇到了你,无意间救了你,也是救了我。你不想死,我也舍不得这条命。我容易吗?被人家一卖再卖,没有做人的尊严。我心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模人样来给世人看。那晚回家,就给二太太说:‘我想通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无非是享受来着,只要能让我享荣华受富贵,这件婚事我答应了。’二太太一听,脸上乐得开了花,就等着老爷回来看个日子,来个明嫁暗卖的把戏。我也装出乐呵呵的,她见我高兴,又给我吃好的,又给我买衣服,还带着我出去玩。可好,那天她打牌未归,我就通过商号的一个同乡做了手脚。今天她又打电话回来说:这两天手气好,只赢不输,全托你的福。反正老爷也不在,你把门看好了,再让我玩它两天。我见来了机会,急中生智,和你搭个伴一走了之。”

白永和吃惊地问:“让人家追来怎么办?”

柳小姐说:“我有两天时间,她没有具体目标,上哪里去找?再说,老爷回来不一定找我,买我的那家还没有给钱,人家不着急,她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本事找到我?”

白永和问:“你准备往哪里去?”

柳小姐说:“我到北京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同学,这些情形她都知道,我能下这个决心,还是她的主意。”

白永和心想:怪不得她口口声声说救了我也是救了自己,原来是这样!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他不能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故在同情柳小姐之余,更多的是从内心升腾起一种道义感和责任感。既然柳小姐救我一命,我也要帮她逃出虎口。白永和不无感慨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柳小姐点头称是。

时光总是对开心的人和开心的事不胜吝啬。你看,两人刚进入角色,月儿就毫不顾惜地溜到了西天。竹篁疏影横斜,露水沾衣,浸来丝丝寒意。看看时辰不早,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步回旅店。

本来是要了两个房间,不知为什么,属于白永和的那间房早睡下了人,还是交颈而卧的一对男女。白永和好生蹊跷,就去问店家。原来,客满为患,店家为了腾地方,找他俩商量,不见面。问车夫,车夫说:“看上去是夫妻俩。”

店家说:“既是夫妻为啥不住一起?”

车夫使了个鬼脸,说:“路上颠了一天,累了,黑夜不想再折腾,图个清静吧。”

于是,店家就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合二为一。

白永和得知这个情况,不禁暗暗叫苦,黑天半夜,要房没有,难道露天而宿不成?他想和车夫们挤通铺,一个大通铺,一溜睡十来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鼾声一个比一个打得凶,汗臭脚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哪里有他容身的地方。无奈之下,给店家说他们真的不是夫妻。店家说:“老爷您就不要为难小人了,哄谁呢,明明车夫说你们是夫妻。就算不是夫妻也不打紧,既然能同乘一辆车,就能同住一间房。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下次返回来,小的一定给老爷伺候满意了。”

白永和心里骂,这样的事还有下次?店家打了个呵欠,扭身走了。白永和站在门外犹豫不决,听见柳小姐从门缝里悄声叫他,只好走进房间。柳小姐不好意思地说:“既是同乘一辆车,还不同住一间屋?你睡**,我睡床下,我年轻,好将就。”

白永和心想,既是这样,只能同室而住了,便说:“那哪行?”

好在天气不凉,白永和随手抽了床被子裹了身子睡在床下。柳小姐见状,也不再坚持,和着衣服睡在**。孤男寡女,同居一室,这一夜,谁也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