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按说,做了知县大老爷,带两个家人伺候,再雇顶四抬大轿上路,风光风光,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白永和说什么也不要。这么多年,对这个家只有拖累,无以回报,亏欠太多了。再说,区区七品县令,还是捐来的,非正途出身,还不知去后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好张扬的,先凑合着干起来再说。在他看来,最要紧的不是讲排场,闹阔气,抖官架子,而是尽快到任视事,做出一番上可报效朝廷、下可惠利苍生的事来。所以,轻车简从不仅是他现时的选择,即使将来官做大了,也要体恤民情,为政清廉。所以,从永和关到汉口这段路程,白永和还是一袭便装,悄然而行。并对爷爷、奶奶讲好,只让财旺送他至汉口就返回,不带家中一人一钱去任上。就这样,山一程,水一程,半个月后顺利抵达汉口,经山陕会馆司事介绍,住在汉正街的夏口客栈。

那时,大清国经过百日维新到戊戌政变,革新派与守旧势力的斗争,虽然以革新派的暂时失利而告终,但也给封建专制统治以极大打击。再后来,风起云涌的义和团运动到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的签订,使清政权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呼声此起彼伏。昔日的大清,成了弱肉强食、民怨鼎沸、国力衰微、风雨飘摇的没落帝国。对此,白永和不是不知,因他过于痴迷仕途,并想以此为契机一步步实现他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所以,压根没想到山穷水尽的残景夕照早已烙印在大清国的黄龙旗上,而他则是大清仕途末班车的可怜兮兮的搭乘者。搭上末班车的白永和,乘着这辆人生的破车来到汉口前,还一路春风,踌躇满志。一到汉口,满面春风就被愈演愈烈的川鄂湘粤四省铁路风潮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满目惊愕和一肚狐疑。此时,四川保路风潮演变成武装暴动,清廷不得不从湖北调大军赴川镇压。革命党人则趁武昌兵力空虚,密谋发动武装起义。两种命运、两个纪元的生死决战即将在这里展开。清廷闻知,派兵日夜巡逻,严加监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白永和住下后,几个长随也陆续到达。有了随从,就打发财旺带着平安信回去复命。只是那两个绍兴师爷久等不来,写信费时误事,拍电报也没个准确地址。眼看七月已尽,八月来临,还是不见师爷的影子。师爷是县太爷的主心骨,也是私家心腹,没有他,县太爷心里就不踏实。好不容易等到过了中秋,吃了月饼,月是圆了,可他的人马还没有到齐。那两个师爷人没有露面,却捎来一封联名信。大意说,眼下世事纷乱,人心不稳,况夜郎地僻民穷,生计艰难,决意辞谢,请另聘高人相助云云。白永和长叹一声,原来是被绍兴师爷耍了!禁不住骂道:“绍兴师爷架子大,果不其然。拿了优厚的聘金却溜之大吉。我就不信,没有师爷我这个县官还不做了?”便和几个长随商量,即刻过江南下上任去。

正要动身,清兵全城戒严,到处搜捕革命党人。整日兵来兵往,荷枪实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江上的船只也被封了,没有官府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过江。汉口人着了慌,白永和一行也害了怕,整日窝在客栈不敢出门。这如何是好?

汉口吃紧,道路不通,按惯例,上任延误,得有沿途官府作证。他只好穿着官服去夏口厅衙门做个凭证。同知大人正在为出逃慌乱地收拾着行囊,再三不肯接见。朝廷命官白永和无名火起,不由分说,推开衙役,径直闯进后堂。夏口厅同知一脸尴尬,不得不至客厅坐了,接过名帖,叙了礼,问:“白大人有何贵干?”

白永和说:“一来延误了行期,烦大人做个凭证,二来是打探一下情势。”

同知说:“兵荒马乱,人心浮动,四川乱了,广东乱了,湖南也乱了。湖北像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革命党人一旦起事,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人何去何从,都说不来呢,你老兄还有这个兴致去贵州做官?”

白永和听同知这么一说,心就寒了多一半。人家夏口厅都这样了,自己还要这个凭证做什么?不妨等几日再说,就退了出来。

闲来无事,正好逛一逛大汉口。

记得在太原府看拉洋片时,有一幅洋片就叫大汉口。透过放大镜往里看,只见洋楼林立,街道纵横,商号密布,人来人往。拉洋片的一边拉,一边唱道:“说汉口,道汉口,一天走不出大汉口……”世上还有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不用说远乡僻地的永和关,就是太原府,也顶不上汉口的一个脚后跟。看了叫人既开眼界,又灰心泄气,咱和人家比,是站在地上望天堂!如今到了汉口,何不趁这个机会一饱眼福。于是,在几位长随陪同下,白永和到处走动起来。

果真,汉口不愧为“九省通衢之地,夙称繁剧之所”。他眼前的汉口,船多人多商号多,比西洋镜里的汉口还要繁华。江汉街、长堤路、张公堤、五福路,走不完的街,跑不尽的巷。热闹非凡的好去处,就是他们居住的汉正街。这里,盐、茶、药、油、粮、棉、皮、杂八大行俱全。最负盛名的汉正街三把刀——叶开泰药店、谦祥益绸布庄、汪玉霞食品店,真是门庭若市,名不虚传。最让他开眼的是晋商的触角早就延伸到这里,一条汉正街,几十家山西商号,看了亲切也眼馋。还有那些洋人开的银行、商号,比比皆是。一阵风刮过,带着江水的泥腥味和浓烈的洋油味扑面而来。

“十七,十八,人定月乏”,何况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九呢!姗姗来迟的半个月亮挂在江面上空,波动的江水托着它来回晃动,上下照应,一实一虚,倒也有些情趣。本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夜晚,被突然而至的枪炮声扰乱得面目皆非。枪声像炒玉米花一样热烈,炮声像响雷一般猛烈,火光映红了夜空,明月也黯然失色,连它映照在江面上的倒影也支离破碎成一片,江汉三镇这个火药桶终于爆炸了!

第二天一早,会馆的司事曹掌柜跑来告知,说革命党人占领了武昌,湖广总督瑞澂破墙坐火轮逃生。正说着,炮声又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又有人跑来说,革命党人正攻打汉阳,这一天,汉阳也落在了革命党人手里。第三天,汉口的清军也被赶跑了。黄龙帝旗不见了,到处挂着九角十八星旗。紧接着成立了湖北军政府,推举黎元洪为大都督,推翻清政府,成立民国。后来白永和才知道,武昌起义,就是敲响清朝统治丧钟的辛亥革命。霎时间,顶戴花翎长辫子的清朝官吏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剪了辫子的革命党人。白永和吓得赶快把官服收了起来。眼前的这一切是在演戏,还是在做梦?白永和真的蒙了,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搞不清是非曲直,如堕五里雾中。

仅仅两三天工夫,大清的天就被捅了个大窟窿,革命的大刀搁在清政府的头上,入关三百年的清政府会引颈受死吗?一切都是未知数。这叫兴冲冲前去贵州上任的朝廷命官白永和傻了眼。他的几个长随也唬得不敢言语。一伙人像难民龟缩在客栈里,前不得前,后不能后,惶惶不可终日。

果不其然,清廷不甘引颈受死,很快做出反应。急派陆军大臣荫昌率三路大军围攻汉阳及汉口,汉口又落入清军之手。之后,清军纵火劫市,白永和所在的客栈也未能幸免。幸亏那张派令贴身带着,那身官衣就近放着,慌乱中丢鞋弃帽,一派狼藉,唯独这两件东西不曾受损。白永和的四个长随中有两人不知去向,再看他的积蓄,少了几十两,原来此二人趁火打劫,不辞而别。剩下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还和他一起混在流民中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牢骚多了,不高兴时,还敢和知县大老爷拍桌子瞪眼。再试图渡江,可是,江南岸的武昌一直被革命党人占领。另找别的通道吧,那两个长随不想离开汉口,说汉口再乱也是繁华之地,不缺吃不缺穿。原来,人这么好惯,才几天光景,就被汉口的灯红酒绿陶醉,白永和想另做打算也不可能了。但死守一个地方渡江也不是法子,作为朝廷命官,什么时候才能顺利渡江南下?什么时候才能到任视事?如果延误日久,恐怕到任之时就是卸任之日。因为清政府规定,上任官员不得延误,延误日久会受处分直至削职。面对纷飞的战火,白永和没有了主见。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关内除直隶、河南、山东、甘肃四省宣布效忠清廷外,其余十四省均脱离清廷宣布独立,其中就有白永和要去莅任的贵州。直至此时,白永和还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不去吧,耗费心血、银钱换来的功名付之东流,成了为人不齿的笑柄;去吧,革命党人连大清国都不屑一顾,大清国派出的七品芝麻官又算个甚?还不是一只丧家之犬,自投罗网?度日如年的煎熬深深折磨着他,这样的煎熬他不知经过多少。为婚姻煎熬,为应试煎熬,为捐官煎熬,为不能履职煎熬,即使履职,还要为接踵而来的烦心事煎熬。看来,上了科举的独木桥,注定要与煎熬打一辈子交道。

就在这时,剩下的两个长随见前景黯淡,就向白永和要了两月的佣金,回北方去了。来时的班底彻底散了伙,白永和的踌躇满志**然无存。他不得不蜷缩在客栈里,日复一日地苦苦等待着。

为打探消息,白永和再次来到夏口厅衙门。

客厅里坐着不少人,个个长袍马褂,人人无精打采。白永和近前问候,原来,都是从云贵川下来的朝廷命官,革命党人一造反,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遵义府通判刘大人说:“真是树倒猢狲散,一听说人家宣布独立,衙门里的头头尾尾撅起屁股没命地跑。好端端的衙门,霎时就成了空壳。哎!”

成都府同知马大人说:“大清国离寿终正寝不远,我们没得官做了,不如回家种地去吧,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再不用千里做官,讨这口饭吃了。”

有位丧气地说:“我跑得慢了一步,还被革命党人剪了辫子,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呀!”

还有位取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内人如要问起,你就说:革条辫子算是便宜了我,人家还要革我的命哩!”

座中有一位好像才想起白永和的存在,疑惑地问白永和:“我们跑的跑了,散的散了,你老兄还有胆量上任去?人家不赏你一刀才怪呢!”

白永和听了,脸上发烧。只能“是是是,对对对”地敷衍了几句。看来,再打听消息也无济于事,就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白永和买了几个包子,独自一人坐在冷清的饭摊上吃着。过来一只狗,一只被火烧得毛焦皮烂的狗,用贪婪的目光看着他——准确点说,看着他手里的包子。他举起手,做出要赶走它的架势,狗站起来退了两步。他继续吃他的包子,狗又返回身来靠近他。他骂了声“丧家之犬”,扬起手用力一掷,把一个包子摔了出去。那狗见了,扑过去从空中逮了个正着,兴冲冲地走了。这情景好像应了一句俗语:“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肉包子是回不来了,可那只丧家之犬,吞完包子就又返了回来。他笑了笑,心里一阵酸楚。同是丧家之犬,同是流离失所,他的处境甚至还不如这只不堪入目的狗。这只畜牲没有抱负,就没有压力;没有亲情,也少了牵挂。它目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填饱肚子。那么自己呢?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牵有挂有志有为的白永和,是黄河畔走出来的白举人,怎么也竟沦落到丧家之犬的地步呢?

想到这里,肉包子再也吃不下去,索性一个个扔了过去,狗吓愣了,以为是打它,不敢去吃。但它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打,而是恩施;不是恨,而是怜悯。就不客气地一个个吞了下去,吃完,舔了舔嘴,向施舍者摇了摇尾巴,走了。

入夜,不只是人累了,连枪炮声也累了。白永和百无聊赖地踱到江边,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水,艰难地梳理着纷乱如麻的思绪。

眼下,大清国气数眼看要完了,他的功名美梦也跟着走到尽头。他检讨了从业儒到科举,从科举到捐纳的蹉跎之路。这条路是用白银铺就,用家人的心血浇筑,以他半生的宝贵年华为代价换来的,而土崩瓦解则在转瞬之间,全然没给他留下思考和转身的机会。他想起了洞明世事的王先生。与人家比,一样的进取,两样的结果;先生是识时务的俊杰,而自己则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庸人。佛经里不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吗?如果把宦海比作苦海,那么,自己确实到了回头的时候。再不回头,还不落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不只是形势逼迫,金钱也在催命。就在昨天,北京给他借贷银两的那家票号,见时局逆变,又得知他没有到任,就通过汉口分号催他还贷。人还未到任,钱就让几个师爷和长随花去大半,叫他用什么还那三千两白银?平生不曾赊欠别人的白永和,感到空前的恐慌和无奈。孔夫子说三十而立,自己年过三十,却身无缚鸡之力,行无功名之耀,室无贤妻相伴,家无儿女绕膝。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不幸多于幸运,失败多于成功。白永和呀白永和,你是半生劳瘁无一回报,空负了天生八尺躯呀!想到这里,把刚刚一闪而过的“回头是岸”早忘到脑后,无情的现实像催命鬼一样,催着他步步走近无情的深渊。他无限留恋地看了看身后的万家灯火,以及漫漫夜幕中的遥远的永和关,心想,随滚滚长江去了吧,眼睛一闭,身子便朝着黑咕隆咚的江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