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爱丹,我回来了!”白永和人未进门,话先传了进来。

昏睡中的爱丹微微睁开眼,门开处现出一个人影,因她久病虚弱,眼前的来人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她揉了揉眼,定睛细看,才知道是日思夜想的三少爷站在面前。不等她出声,白永和早扑在她身上,见如花似玉的婆姨成了皮包骨头的黄脸婆,心如刀剜,泪似雨下,点点滴滴落在爱丹脸上。爱丹哭干了的眼睛也泛了潮,挤出两朵浑浊的泪花。白永和要给爱丹擦泪,爱丹用手挡了挡,意思是说任由它滚,任由它流吧。这是久违的相逢,这是幸福的泪水,她愿这股幸福的泪水似窗外汹涌澎湃的黄河,把长期积压在心头的郁闷统统发泄出去。

爱丹的病情因三少爷的归来有了好转,但因病久虚极,这种好转并没有质的变化,故而时好时坏,反复无常,白永和窝烦得快要疯了。一来怕爱丹久病生变,二来怕误了他的科考。所以就有了出外延请名医,救爱丹于垂危的念头。

白永和在渡口见到白三奴,无意中说了这个意思。白三奴告诉白永和,听从隰州来的客商说,近日州城来了位临县籍的王先生,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不长时间,救了好几位医不言治的危重病人,连州大老爷夫人中风的顽疾也治好了,一时间轰动了隰州城。白永和听了,喜出望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亲自骑快马来到隰州。

本来,王先生是来隰州看望老友陈掌柜,却被陈掌柜留了下来坐堂,暂撑门面。眼看着陈氏药铺生意日渐兴隆,便有了归去的念头。白永和登门时,王先生正在打点行李,单等驮脚一到,即刻上路。白永和心想,人不走运,处处碰壁。不迟不早,正赶上人家要走。这可怎么好?

王先生问;“您想看病?”

白永和说:“不是。”

王先生又问:“您想问病?”

白永和摇了摇头。

王先生迟疑地看着他:“那你是……”

白永和吞吞吐吐,迟疑了片刻,取出一张名帖,缓缓递给王先生。王先生好奇地展开一看,上写:

光绪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举人永和县永和关白永和谒见先生阁下。菲敬礼金纹银二十两。

白永和一面请王先生看名帖,一面从行囊中取出一封银锭。王先生见状,挡了回去,说:“白举人这是做甚?”

白永和只是憨笑,并不说话。王先生想,不是十分紧要之事,一个素不相识的举人老爷怎肯屈驾而来,又怎能馈送这样的厚礼?于是忙让座沏茶。并问:“不知白举人大驾光临,有失礼数,抱歉,抱歉。白老爷到此有何吩咐?”

白永和道:“晚生久闻先生大名,无缘一见。今日专程拜会,不巧得很,先生就要起程归里。既是这样,我就不便叨扰了。”

王先生问:“举人老爷远道来访,定有紧要事,但说无妨。”

白永和见王先生放了话,就壮着胆子说:“拙荆久病在身,延医许多,皆无起色,现在已是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怕是要耽搁了。晚生为热肠所迫,远道而来,烦请先生大驾劳顿,过去一诊,不知先生能否成行?”

一位是归心似箭的郎中,一位是救妻心切的举人。白永和眼巴巴地看着王先生,王先生为难地搓着双手,在地上来回走动。正在这时,陈掌柜满头大汗跑了进来,说:“先生,驮骡来了,请上路吧。”

王先生起身,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就要与白永和揖别。白永和无奈,说了句“先生走好”,又无限感慨地说:“先生您是随意而来,随喜而归;我呢,却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我这样回去,如何向拙荆交代?要知道,她的命就攥在先生您的手里!”说话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是爱妻之深,救人心切,一位举人老爷何至于乞求他这个游方郎中呢?王先生想到这里,不禁也动了容。

陈掌柜只好圆场:“白老爷,另请高明吧。先生出来日久,家中的事还得回去照料呢!”

情急之下,白永和顾不了许多,竟伏在王先生脚下,长跪不起。王先生慌了,连忙把白永和搀扶起来,说:“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好,我去,我去。”

陈掌柜说:“脚雇好了,如何退得?误了人家的生意不好办。”

白永和擦了把眼泪,快人快语地说:“这事好办,让脚夫改道永和关不就妥了?来回脚费我包了。”

药铺里的伙计齐说此事甚好,只是委屈了王先生。就这样,欲北上回家的王先生,却折向西面的永和关去了。

见名医远道而来,爱丹心想,她的病这下有救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凭先生把脉问话,做最后的判定。

王先生望闻问切有条不紊,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也察得仔细,又要来先前的处方看了,半晌无语。白永和表面平静,但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虑,手心和额角沁出了冷汗。爱丹也在犯疑,说:“先生,您看我这病还能治不能治?”

非深思熟虑不贸然表态,是王先生的一贯医风。而等待“断案”的病家,总是心提到嗓子眼听候“宣判”。王先生历练既久,还能不知道白永和夫妻此时的心情,就笑了笑说:“依我看,三少奶奶的病暂无大碍。”

白永和盼望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有救,就是上天捅窟窿,下河捉王八,他都在所不辞。所以,此言一出,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霎时就有了着落。他问:“先生见多识广,医术精湛,依您之见,她的病是如何得的,又如何下药?”

王先生说:“待一会儿再给你说。”

爱丹见先生有意回避她,就少气无力地央求道:“先生,有话请讲,不管好赖,我都能担待。”

王先生看了眼白永和,白永和点了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王先生便打开了话匣子:“三少奶奶肌肉消瘦,往来寒热,皮肤甲错,饮食不思,且脐下偏右有块,推之不移,按之疼痛,经水不来。依我看,皆在一个‘气’字。前医以血枯经闭治,专用一派通经行瘀之药,不但不能奏效,反而加重了病情。脉象寸关弦硬,尺中稍紧,病得之有所欲而不遂。”

“哦,原来是这样。爱丹,先生说得对吧?”白永和似乎有些明白——是爱丹想他想成这个样子,脸上便**漾起幸福的微笑。

爱丹想:你只猜对了一半,那致命的病根,只要我不说,你哪里会晓得?她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王先生又说:“《素问》有言,二阳之病发心脾,致心气不开,脾气不化,则水谷日少,血乏来源矣。至于脐下积块,大抵因气郁血滞,或外因风寒,内伤生冷,凝结而成有形之病。”

爱丹听先生这么一说,句句在理,字字中的,不愧是杏林高手。但她还是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王先生剖析病情。她想,病根找到了,还怕治不了?

白永和没有想那么多。他把王先生说的“有所欲而不遂”,简单地理解为害上相思病,心里怪痒痒地受用。而没有往深里想,探讨“气”从何来、郁在哪里,便单刀直入地请先生下药。

王先生四十开外年纪,身材修长,眼窝深邃,面容清癯,嗓音清亮,谈吐儒雅。他边开处方边说:“大抵十妇九郁,能治郁就抓住要害。三少奶奶症状虽多,总以解郁健脾为先,先以逍遥散加减试试。”

在王先生的调养下,爱丹有了食欲,长了精神。王先生继以温经汤和桃仁桂枝汤加减,循环服之,寒热皆退,病有转机。又让白永和每日带上爱丹出外散步,锻炼体魄,帮助消化。伺机再投以归脾汤、双和饮,数药交替服用。身体一日强胜一日,粗糙的皮肤渐渐滋润,颜面也有了光泽。最让爱丹欣喜的是,消失多时的“身上的”又悄然而至,生儿育女有指望了。掐指算来,王先生来永和关已经兼旬,要不是白永和极力挽留,也许此时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一日晚饭过后,白永和与王先生来到关亭散心。这是一座下洞上亭的建筑,穿洞而出,就是古渡口;登亭眺望,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亭曰“吟诗亭”,亭内有前人诗碑数幢,二人逐一品评,不免生发了雅兴。

白永和说:“来吟诗亭观景只得一趣,来吟诗亭吟诗可得两趣。先生以为如何?”

王先生说:“在举人老爷面前,哪里敢班门弄斧?”

白永和说:“你我之间,用不着客套。这里备有文房四宝,虽陋且雅。以永和关入诗,各作一首怎样?”

王先生笑说:“好呀!”

王先生四下眺望,天上白云,脚下古渡,巍峨村堡,苍劲老槐,一齐扑入胸怀。沉思片刻,一首七绝便倾泻笔端:

题永和关

雄关古堡浮云间,

一抹斜阳浪里船。

最是古槐幽梦处,

婆娑起舞百年天。

白永和读毕,连声叫好。说:“看似随手拾来,却句句有景,句句有指。虽不明言,却道尽白家所在、所恃、所盛、所自,于大气象中见隽永。先生的诗写得好,字也飘逸俊秀,可谓珠联璧合。”

王先生说:“粗诗俗字,难登大雅之堂。献丑了,献丑了。我抛了‘砖’,单等举人老爷的‘玉’出世哟!”

白永和应着,随口也吟出一首:

永和关薄暮

一水中分秦晋地,

两山夹峙大河流。

稚童隔岸相呼唤,

袅袅炊烟绕客舟。

王先生反复吟咏,亦击掌称妙,说:“首二句写山川之景,有气势,有蕴含;末两句写薄暮之景,有境界,有情趣。前者雄浑,后者悠然,两相比照,相映成趣。不愧是举人老爷的大手笔。”

天黑时,他们才踱回九十眼窑院。爱丹见两人谈兴正浓,就泡了一壶酽酽的毛尖助兴。这时,白鹤年和白贾氏相随进来,大家忙起身问安,分宾主坐了。

白贾氏见三人谈兴正浓,不知在谈些什么,也笑盈盈地问白永和:“好兴致呀,能说给奶奶听吗?”

白永和回道:“孙儿和王先生在关亭上吟诗作乐,还未兴尽呢!”

白贾氏虽然不善作文,却是读了些诗书。一听赋诗,就触动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经,顿时来了兴致,说:“哦,快拿来让奶奶开开眼!”

白永和把二人写的诗一一给老太太看了,白贾氏“好诗,好诗”赞个不停。与其说夸赞二人,不如说更青睐自己的孙儿,有这等才学,何愁鱼跃龙门?白鹤年对写诗作文没有雅兴,但也不好坐视不理。就凑过身子看了看,便不置可否地只管抽他的水烟去了。因王先生在场,话题自然转到王先生身上。

王先生淡淡地说:“和一般读书人一样,我也曾有过出将入相的美梦,也曾有过捐纳做官的想法,但是,一切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改变了。”

王先生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

“为了解救父老乡亲的痛苦,父亲急召在省城备考乡试的我回乡协助救治。可当时正是六月光景,离乡试不远。此一去,乡试的事十有八九赶不上了,十年寒窗不是白费了吗?我思来想去不回为好。可父亲却接二连三地寄书催促。父命如山,人命关天,我不得不放下学业,日夜兼程赶了回去。

“咱们两家颇有相似之处。我们王家五百年前从关中迁来临县,靠务农起家,凭经商发家。如同一般发了迹的人,有了钱读书,读了书就梦想着做官,但始终未能如愿。大约从我的高祖开始,把心收了回来,转而学医。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按照常人的看法,这两个行当相去甚远,当官的和治病的根本不沾边儿。高祖自有他的行事准则,历史上所谓的‘扁鹊再世’‘华佗重生’的名医,多是求相不成转而悬壶济世。汉代的华佗,唐代的孙思邈,宋代的陈直,明代的李时珍等,无一不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抉择。到我父亲,已是悬壶四代、名重一时的医学大家。可是,心高气盛的我却耐不住寂寞,不顾父亲的反对,重新踏上入仕之路。不料一场瘟疫,硬是把我从仕途的边缘拉了回来。不幸的是,父亲在救活无数患者后倒在了那场可怕的瘟疫中,我也因为这场瘟灾耽误了乡试。双重打击,心灰意冷,从此,断绝了科举念头,醉心于济世救人的生涯。”

白永和听了,若有所思,便问王先生道:“凭先生的家境和天赋,本有机遇去把握,为何一次偶然变故,竟做出天壤之别的选择?入仕治人,可享荣华富贵,业医治病,终生归于平淡。先生这样做,岂不枉费了十年苦读,一腔热血?”

王先生回答道:“入仕与业医,虽然高下不同,骨子里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良相利天下,良医利大众,与其没有利天下的机遇,何如做做利大众的事情?对我来说,只有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父亲所以召我返乡,明里是因那场‘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瘟疫,心里想的却是朝政混乱,官场腐败,与其陷污泥难以自拔,不如在民间清清白白做人。我以后的亲历验证了父亲的远见,所以我安心了,坦然了。”

王先生侃侃而谈,白永和频频点头。

白贾氏听了,一方面为王先生的仕途夭折痛惜,一方面又对他的论调难以苟同,便问:“在先生看来,学而优是否就不必仕了?”

“那倒不见得。这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世上的路千万条,入仕只是其中的一条。学而优了,做甚事也有了资本,来得容易。为什么山西商人要崇尚学而优则商呢?就是靠学得的知识用来经商,经商成了气候,连朝廷都让山西商人几分呢!说学而优则医就更不用说了。古来有多少文人名士,不是落魄学医,就是弃官学医,就是这学而优,成就了中国医学的煌煌成就。如今中外沟通,交流频繁,兴办洋务,振兴民族,学而优则工,学而优则农,行行得有人去做,可见文化人的重要。不瞒老夫人,我在从医的同时,也涉足商界呢!”

一提商界,白贾氏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一颗枣核,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直旁听不语的白鹤年,却像遇到了知音,忙吹灭水烟,参加到讨论中来:“依我看,先生说的极是。以先生的才学和家境,考个官做做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人家就是不去追逐荣华富贵,落得一身清白自在,光景不是过得也挺如意吗?”

白贾氏怕白鹤年把话题引向歧途,便正色道:“人各有志,不能死搬硬套。”

“就是嘛,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白鹤年话里有话,白贾氏狠狠剜了他一眼。

白永和素知在业儒和经商上,爷爷和奶奶一直心存芥蒂,相互抵牾,一有机会都想表达看法,寻找市场。他怕两人争论不休,在王先生面前出丑,就接过话问:“先生淡定从容,十分难得。为弟身陷科场,难以自拔,到头来还不知混成什么样。先生能否点拨一二?”

王先生说:“以愚之见,竞逐荣势、企踵权豪之心人人难免,但人人不可都做。唯名利是务,不免被名利耽误。须知功名二字如浮云在天,飘忽不定,谁能把握得住?其实——”

“其实,有能耐的人审时度势,奋志儒业,定能把浮云变作祥云。”白贾氏不等王先生把话说完,就抢先扭转了对方的话题。

王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白鹤年见谈话不谐,就说天不早了,请先生歇息吧。

大清早,白贾氏把白永和叫到窑里,没头没脑地说:“以后少听王先生的话,他自己不求上进,反倒来涣散人心。”

白永和说:“王先生说的也在理。”

“在什么理?尽是些歪理。学而优则仕是老祖宗说的话,谁能变得了?”

“我看爷爷就不在乎。连爱丹也说先生说得好。”

“又是爱丹!说得好,你们都和王先生过活去!你是为白家活着,还是为爱丹活着?动不动爱丹长、爱丹短的。你心里装满了爱丹,还有我们的份?当心点,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过就那么说说,您看您……”

“我可告诉你,回来时间不短了,你该走了。那个王先生也该走了。”

“您以为人家想在咱们这个穷地方住?是我一再求人家留下来的。至于说我嘛,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一些时日,等爱丹的病大好了,再走也不迟。”

“说的屁话!你要是不给我用心去考,小心我翻脸不认人!你以为白花花的银子就是给你花的?你以为我处处惯着你是我怕你……你……”说到激动处,白贾氏浑身颤抖,话语也不甚连贯。

白永和见把奶奶气成这样,边打自己的嘴巴边说:“是孙儿不孝,惹您老人家生气。让我再住两天,等——”

“还等什么?还等那个小妖精甜言蜜语诓哄你,她把你的魂都勾走了,你还有心思科考?你要是我的孙子,明天就走!”

白永和没有了退路,赌着气回了自家窑里。爱丹见三少爷刚才还一脸阳光,为甚在奶奶那里转了一遭,愁云就爬满了额头?就问:“三少爷,你这是怎么啦?”

白永和只是唉声叹气,并不说话。

爱丹再问,白永和憋不住了,就冲着爱丹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爱丹不解地问。

“为了你的病,我不该回来硬是回来了;为了你的病,我不该多住硬着头皮往下住。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让我明天就走。”

“这是你心里话,还是老太太的话?”

白永和本不是这个意思,但话到嘴边却说走了。所以,没有好回答上的,坐在那里发愣。

爱丹想:老太太容不得我,连三少爷也见不得我,这个家还有我的活路吗?一气之下,卷了包袱就往外走:“我早看出来,我在白家是多余的,是你成名的累赘。你不该回来,你不该多住,甚至你不该娶我。好,我不拖累你,我走,好让你无牵无挂闹你的功名去!”

这还是成亲后的第一次争吵,白永和说过之后就有些后悔。如今奶奶那里逼着他走,爱丹这里被逼得自己要走,他把爱丹死死拉住,说:“我不是说说气话嘛,倒叫你犯了疑心。我要是心里没有你,能扔下学业回来吗?为了奶奶的意愿,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你活着就是为了奶奶,就不能为自己痛痛快快活上一天?”

“是的,我是为奶奶活着,而不是为自己活着,我这样活着有多累呀!”白永和心里说。

可是,一想到功名,为谁活着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尽快进京备考。这一走又得好长时间,丢下尚未康复的爱丹,能放心吗?想到爱丹,他内心有愧,临别之前,应该给她抚慰,说:“好,就让我们好好活上一天!”

白永和展开双臂,把爱丹紧紧抱在怀里。爱丹的满腹怨气,在自家男人的紧紧拥抱中被排挤得无影无踪。她搂住男人的脖子撒起娇来,放肆地亲着自家的男人,唯恐面前的这个男人跑了。她壮着胆子说:“好好放开活一天,好好放开活一天。”

好一阵缠绵后,白永和忽然正色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爱丹听了,没好气地说:“我连朝朝暮暮都逮不着,还能指望有人给我长久!”

白永和说:“看看,又来了。暂时的分别,是为了将来的团聚。”

爱丹说:“我要将来,更要过程。一个连过程都享受不到的女人,哪里敢奢望将来!”

她推开她的郎君,好像不认识似的呆呆看了片刻。他不无歉意地笑了笑,双手一摊,做出两难的手势。两人长时间默默相对。

白贾氏从没有训斥过三娃,见三娃生气走了,心里好一阵失悔,让刘婶陪着她到三娃窑里看看。不想,大天白日,三娃两口既放纵地苟且,又放肆地嗔怪她。当着刘婶的面,白贾氏虽然怒不可遏,但又不便发作,强压着心头的火气扭头就走。走着走着,天旋地转,眼里冒开了金花,身子东倒西歪,幸亏有刘婶搀扶着,好不容易才回了窑里。刘婶打开铺盖,让白贾氏平躺下,白贾氏却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刘婶走后,她又陷入了沉思。

作为女流之辈,她并不甘平庸,但命运把她推向了平庸。怨只怨不该错上花轿,与这个目光短浅庸碌无能的土财主厮守一生;怨只怨不该为三娃的功名前程引来众多的冷嘲热讽,成了白氏家族里的孤家寡人;怨只怨不该耳根一软让爱丹做了三娃的媳妇。若只是自己错上花轿也就罢了,又来了个上错花轿的杨爱丹。她本来就不配做白家的媳妇,可是她做了;既做了,安安分分地过活也就罢了,可是她不安分;因为她的美貌轻浮,吸引了三娃,勾引了二娃,连那个水鬼白三奴也像蝇子一样叮上了她。这还不说,她竟敢装死弄活地要挟自己,把就要参加会考的三娃撺掇回来,躺在温柔乡里不想离去。这个小狐狸精,终究是三娃前程的绊脚石。有她在,三娃就不要想远走高飞;有她在,白家就不要想安宁。

白贾氏在炕上躺了一天,胡思乱想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