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雨城大决战

清晨。

一阵江风吹过,轻轻揭开了雾纱。川滇边务代理大臣傅华封站在雅安城楼上,举着望远镜向金鸡关方向眺望。若是睛天,那道崇山峻岭上的险关清晰可见,这是成都西行路上第一个“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从望远镜中看去,树林茂密青黛色的山上,云雾流动中,民军紧张备战的身影时隐时现。数不清的人,在扬锹挥镐,在战壕里构筑咋天激战后被摧毁的工事。好些受了轻伤的民军留在阵地上,往头上、身上缠着绷带。看得清楚,这些民军――同志军的武器很差,钢枪很少,大都拿刀矛火枪……战壕里有好些前来送饭送水的当地农民,也是一个个衣衫褴褛,头缠白帕子,手挎竹筐……这些当地农民,有的在把金黄的热气腾腾的玉米粑往民军手上递;有的大妈在给伤员裹伤……一副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的样子。民军大受鼓舞,个个磨拳擦掌,士气高昂。

镜头转到山下。傅华封心中顿时冷了半截,山上的“乌合之众”与山下训练有素的边军在士气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袅袅云烟中,装备好得多的边兵们一个个抱着锃亮的九子钢枪,像一群被打惊的鸟,躲在林中;一副倒狼破败,畏畏缩缩,长官们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部队能冲上险峻的金鸡关?能打胜仗?这就是在康藏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赫赫的边军么!久经战阵的傅华封当然知道,战争的胜负,往往在于军心! 尽管昨天晚上,他同前线指挥官们一起研究出了一系列督战方案,并宣布,在今天拿下金鸡关的决战中,立功者,士兵重奖;军官升三级。但,这会儿,开战在即,前线的官兵们却是这个样子,他不禁对今天这场关键之战,充满了担心。

日前,接到赵尔丰要自己火速率边军星夜驰援成都的命令,他立即遵命,留凤山驻驻康区,自己分兵一半,率边军五营疾速东行。原以为边军的装备、训练、实战经验都是中国军队最好的。川省民军虽多,不过是些乌合之众,遇边军会一触即溃,一周内兵到成都不成问题。可他很快领略了“乌合之众”的强硬。兵到大相岭即遇到雅安大袍哥罗子舟率领的上万同志军顽强阻击。山高弯多,光靠火力不行;每一段山路都经过肉搏。记得他在指挥部队向大相岭冲击时,民军打了一个反冲锋。为首一个大汉,挺着亮晃晃的朴刀,大喊:“刀枪不入!”一边把胸脯拍得山响,带头冲来,气势慑人……

向称敢战的前营管带“夏老虎”带敢死队一个反击,打退了民军,打死了那大汉,剥开他血淋淋的褴褛的衣衫,自己到场一看,吸了口冷气――民军们哪有什么“刀枪不入”的法宝?只不过胸口上在捆了一团大草纸,让在场的官兵们不胜唏嘘。“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当民众为着一种信仰,为了一个心中的政权而奋不顾身,奋勇作战,舍身忘死时,这样的民众岂是边军能征服的!但是,“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的古训深入傅华封的心。抱着“即使肝脑涂地,也要报赵尔丰大帅知遇之恩”的思想,他指挥部队苦战,奋勇向前,伏尸累累,好不容易过了大相岭,当部队逶迤蛇行在荥经县绵绵的山路上时,又遇到民军数次顽强阻击。好容易打到雅安金鸡关下,打了两场攻坚战,损失惨重,却打不过去。

今天只有拼了!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打过金鸡关。得报,尹昌衡日前已派他的得力战将彭光烈,率主力川军第二师来雅安增援,可能今天或明天就到。若再打不下来,彭光烈的援军一到,自己率的五营边军则进退维谷,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全看“夏老虎”率领的敢死队今天这一仗了! 傅华封不由得把手中的望远镜又移了移。镜头中出现的是,金鸡关下的一个浅浅的树林。夏老虎率领的敢死队已作好了冲击的准备;约五百人。个个都是双枪,肩挎九子钢枪,腰别连枪,手拿寒光闪闪的大刀;身着短褂,窄衣窄袖,黑纱包头……敢死队在喝壮行酒。

绰号“老虎”的这个边军中最为凶悍善战的前营管带夏虎,在这寒冷的早晨,根本就没有穿衣服,牛似壮实的身板上只套了件黑坎肩,敞开胸襟,亮出黑黪黪的胸毛。背上剌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臂膀门扇般宽,四方脸上块块横肉饱绽;扫帚眉下,有双凶眼;串脸胡又浓又粗又硬,有如钢针。他正用大拇指将提在手上的连枪的机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关上;一张手从裤兜里掏出怀表不断看时间,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傅华封不由得松了口气,以手加额,暗暗祈求老天保佑。

“轰!轰!轰!”猛然间,边军开始了炮击。傅华封赶紧端起手中望远镜看去,紧接着格林炮的几声试射;金鸡关下枪声骤响。暴豆般的子弹和格林炮声混合起来,发出声声惊人的轰轰巨响,带着森然的死亡气息,暴风骤雨般刮向民军仓促构筑的工事上。在浓烟烈火和呛人的硝烟中,敢死队在前开路,边军开始了集团冲锋。

上千名边军端着上了剌刀的九子钢枪,呐喊着,漫山遍野向金鸡关制高点冲去。民军用所有武器开始拼命还击。阳光照耀下,只见山坡上到处燃起片片火光。仰攻的边军死伤累累,队形有些乱了。但是,“夏老虎”率领着他的敢死队,这时像射出的一支利箭,从右边硬插了上去。于是,在金鸡关右侧的制高点上,展开了血肉横飞的肉搏战。跟在敢死队后面的大部边军见状,精神大震,复又一跃而起,大声呐喊着,向上冲去……民军不支,开始后退。

“好――!”傅华封话未落音,顿时,手抖了起来。望远镜里出现了及时赶到的军政府主力部队――他们头戴大盖帽,身穿黄色制服,手端快枪,呐喊着,像一阵黄色风暴,漫山遍野而来,枪击刀劈――在军政府彭光烈率领的及时赶到的一师主力部队暴风骤雨般凌厉打击、压制下,夏老虎的敢死队鬼哭狼嚎,向山下溃退。民军气势大震,卷土重来,会同主力部队席卷而下,声震天地……

胜利的天秤,刚刚翘过来,转瞬间,又翘了过去。边军一两千人,惊惶失措,争相逃命。有些腿长的跑到了冰冷的羌江里,在齐腰深的水里为争夺几只渡船逃命,互相殴打,甚至射击。

“完了,可惜夏虎的敢死队!”傅华封无力地垂下了望远镜。

夜幕姗姗降临。

一天的激战已经停息,雅安城笼罩着可怕的寂静。边军在强大打击下不支,全数龟缩进雅安城内。

这时,在金鸡关下,一间四合院里,灯火辉煌,戒备森严。军政府第二师师长彭光烈正会同当地同志军首领,哥老会头目们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二师各团、营长;还有民军首领罗子舟、罗老十兄弟和哥老会头目李永忠等十余人。

宽敞的堂屋里,几根粗大的蜡烛和两盏马灯交相耀映。明亮的灯光下,看得分明。参加会议的军官、首领们,围坐在两张拼凑起来的八仙桌两边,上首坐着头戴大盖帽,戎装笔挺,浓眉大眼,显得很精神的彭光烈。会议从晚饭后开始,到现在已进行了三、四个小时,意见很不统一。

以团长谷中为首的军队派和以李永忠为首的民军派意见尖锐对立。

焦点不是其他,是在对待俘虏上。军队派认为一切以打掉傅军东援为目的,对待俘虏应采取不杀不辱,反戈一击,立功受奖的政策。

民军首领们则认为,边军作恶多端,捉住不杀对不起死去的兄弟。傅华封部现在不过两三千人,川军民军加起来两三万人,轰都要把东援边军轰垮。他们坚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若其存糍粑心肠,网开一面,对不起死了的那么多兄弟,也问不过自己的心”……

问题扯开去。川军军官们认为,“边兵人不多,但万万不可小视! 不要说是长人家威风,灭自己志气,真正摆开打,我们十个打人家一个怕都不得行。他们现龟缩在城内,占尽地势。特别是占了制高点苍坪山,俯视城外,如芒刺在背。今天得便宜,是打了人家一个猝手不及。现在,他们有了充分准备。若硬打,要是再杀俘,这就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兵书有言‘兵置于死地而后生’哟!”这话分明有教训意味。

“少在我们这些粗人面前,孔夫子卖文章――文屁儿充天!说来说去,就是怕死嘛!”一个绰号“叫鸡公”的民军头领粗话连篇,反唇相讥: “若其这样,还打个求仗?”这一来,会上两派各执一词,意见尖锐对立;并带有个人情绪。空气中蒸腾着浓浓的茶味、叶子烟味。有些人挣起说话,把嗓子都吼哑了。

彭光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罗子舟。这个头上缠张白帕子,满脸串脸胡的红脸膛汉子正慢条细理地低着头裹一支叶子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彭光烈知道,民军骨干基本上都是袍哥。袍哥重义气,讲辈分。此时,只要这位龙头大爷随便支吾一声,这些闹喳雀一样的兄弟伙们保险咋说咋对。想到这里,彭师长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银晃晃的烟盒,“啪!”地一声弹开烟盒,挨次给每个人散烟。烟是和气草。况且是大名鼎鼎的彭师长散的烟!

会场上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罗老兄!”当彭师长把烟递给罗子舟他时,拿了一句哥老会言语:“你看公说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咋个弄?听你哥子一句!”

“哎呀!彭师长,你把我拱得那么高! ”红脸汉子罗子舟受宠若惊;他接烟在手时,一拍胸口,“人家彭师长过的桥,比我们这些人走的路还多。咋个在这矮子充高个?也不脸红?”雅安袍哥大龙头骂了一通属下后,场上清风雅静;刚才还同二师的军官们叫板的同志军首领们,这时一个个皈依服法。罗子舟这就一锤定音,很砍切地表态:“没得说,听彭师长的。彭师长说的,就是我说的!”

彭光烈感激地看了一眼深明大义的罗子舟,看民军首领们都眼看着自己,略为沉吟。

彭光烈是个大高个,一张黑红的国字脸,一副又黑又粗的眉,身板挺起像副门板,表面上五大三粗,其实很精明。他抬起头来,说话了,语调很恳切:“清朝余孽――川滇代理边务大臣傅华封带兵来救赵尔丰是拼了命的。赵尔丰是傅华封的恩师。傅华封一路上杀了我们不少兄弟,现在终算被我们团团围困。好些兄弟报仇心切,又认为,傅华封手中充其量也不过三、四千人。我们这边有一两万人,以少打多,稳拿。不清算边军的罪恶,出不了心中的气! 我明白兄弟们的心!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坐的都不是外人,我不妨告诉大家实情,军政府正处在危险中。坐困成都的赵尔丰现手中有三千百战精兵。军政府虽说有几个师,但有的师仅仅是个名义,武器、训练都是问题,军政府要对付的敌人很多。除傅华封这边就不说了,还有叶荃正率陆军五营,由驻地宁远、西昌方向朝成都快速开进。此外,还有驻建南的巡防军两路,一路由绰号‘马狮子’――统领马守成率领;一路由‘司豹子’――统领司武率领,各统兵五营,也都在加紧向成都挺进……总起来看,赵尔丰的力量要大过我们。

“我手中这支军队是军政府唯一的主力。行前,尹都督再三嘱咐我,最迟在三天内解决傅华封部,迅速将部队拉回成都,对付新的威胁,不然就危险了……”啊啧啧,是这么回事! 彭师长透露的机密,军政府是这个家底,让民军首领们感到震惊。

“彭师长,你看是不是这样子?”彭光烈话音刚落,用丈二尺长白帕子缠头,外貌与四川乡下一般农民无二的雅安龙头大爷罗子舟在脚上敲了敲叶子烟杆,红脸膛上的一双眼睛显得有些狡黠,“话不说不明,火不拨不亮。情况确乎紧急!我们要两三天内拿下雅安,仗火得这样打――双管齐下,你来硬的,我来软的。拿下‘夏老虎’固守的苍坪山制高点,杀鸡给猴看――算你们正规部队的事。走通内盘,让边军内乱,设法让城里的内伙子给我们打开城门,算我们这些土包子的事,彭师长,你看这样要得不?”

“嗨呀!”彭光烈一听大喜,知道这些袍哥有通天本领,便笑言一句:“对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这样定了,听你哥子的! ”民军首领们看自己的大龙头为他们长了脸,一个个也兴高彩烈。彭师长同罗子舟交换了一下眼色,宣布散会。罗子舟留下来,又同彭光烈商量了一些细节。

这天晚上,就在彭光烈和罗子舟在金鸡关下商量第二天作战计划时,傅华封却正在城内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宴会。

雅安是川西平原边缘的一座古城,是川藏间的枢纽,也是军事重镇。城的四面都矗立着城墙,高约五丈,厚达两丈,很是坚固。边军进攻失利后全数撤进城内固守。此时此刻,城内城外无声无息,外松内紧。

雅安教堂座落在后北街,是一座德国传教士的教堂,哥特式建筑,在麟次栉比的中式建筑中显得鹤立鸡群,枕山面江,很安全,也很幽静――傅华封的临时行辕设在这里。

当大厅里两组枝形灯架上多支粗大的红烛点亮时,哨官以上的军官已按时来到,并依官位大小,在那张铺着雪白的长条桌旁各就各位。

明亮的烛光,打蜡的地板,壁上耶苏蒙难像,嵌着红绿玻璃呈几何图形的窗;以及摆在军官们面前的银晃晃的盘子、酒杯……无不充溢着浓郁的西洋味。然而,这些刚从“蛮荒之地”出来的大兵们却没有丝毫的好奇、陌生、甚至兴奋。按说,出席这样的宴会,他们总是要大声武气的。然而,今天,一个个的脸上都霉得起冬瓜灰。正中壁上挂的座钟走得哒哒响,差一刻晚八点,心事沉重的将佐们这时全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主帅。他们希望足智多谋的傅大臣给他们挽救危局的灵丹妙药,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出路。

眼前一亮。主帅傅华封快步走了出来。他今天一反以往的绅士风度,神态严峻,身着传统的边军军服,头戴标有二品顶戴的伞形红缨帽,穿得胜褂,肩挎连枪,身姿笔挺,给人一种偃文修武的感觉。当他凛然站到桌子上首时,看大家起立,手往下压了压。他稳稳落坐,看将佐们也坐下后,拧起清秀的钳子似的眉毛,用一双吊梢眼环视左右。

“诸位! ”傅华封正襟危坐,声音低沉有力,“今天,彭光烈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进而将我包围,大家感到担心吧?我可以告知大家,这就叫着‘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看将佐们满脸不解,傅华封又是一副众人独浊我清醒的样子,“本大臣可以告慰各位,别看彭光烈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其实是吓人的。诸位可能不知道,我驻建南的叶荃、‘马狮子’、‘向豹子’等部,正奉赵大帅‘勤王令’,统领大军,向成都风雨兼程。我合起来兵力有五万之众。尹昌衡说起来有三个师,其实是虚的,他不过就彭光烈手中这点家当。也好,他们把我们包围在雅安,我们就是把彭光烈的部队粘在雅安,让成都空虚,好让叶荃他们打进成都。待叶荃等部到达成都之日,就是军政府灭亡之时!届时清点战果,我东征边军当属首功。”傅华封说到这里,场上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气氛大变――原先霜打了般的边军官佐们这会儿有了些活气。傅华封环顾左右,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安静。

“雅安,”他提高了声音:“自古就是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 我五营边军更是百战精兵。我们要借雅安这个坚城将彭光烈部粘在这里,待成都光复,赵大帅挥师西进,我与大帅援军来个夹击,彻底埋葬彭光烈部,创战争奇迹。在座都是赵大帅一手识拔的百战将才。国难显忠臣。此正是诸位大显身手之时,建盖世奇勋之机!”傅华封充分发挥了他口才好的特点,让一些原先很是沮丧的军官们一下来了劲。

“怕个求!”夏老虎激动地地站了起来,唾沫四溅地说,“今天没有打下金鸡关,是彭光烈那虾子人多,来得突然,打了我个出其不意。这下子好了,我像根钉子似地钉在苍坪山上,让他来攻,不杀得他龟儿彭光烈啊呵连天,算他命长! ”场上一些军官受到鼓舞,磨拳擦掌,嗷嗷怪叫。

看目的达到,傅华封故作调侃道,“彭光烈将我团团围困,我自岿然不动。今天晚上,我请诸位吃顿雅安砂锅鱼,这是雨城一绝,给大家鼓鼓劲!”

军官们听到这话,欢呼起来,场上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傅华封这就调过头去,挥了一下手。随即,大厅的门开了。几个胖大伙夫咚咚抢步进来;他们用双手提着很有些重的荥津砂罐耳子,将“咕嘟”沸响的荥经大砂锅拄到桌上。

接着上来几个清秀弁兵,在每个军官面前放了两瓶“雅曲”烧酒;再往一个个酒杯里斟上酒。

“好香!”边军官们个个馋涎欲滴,胸脯起伏。

“客气话就不说了!”傅华封最了解他的这些下属,酒杯都不举,挥了一下手说:“各位随意。待打了胜仗再好好来庆祝! ”部下们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雅安砂锅鱼,确是难得的美味。雅鱼,又称丙穴鱼,只长在雅安一段的羌江内。江水是雪山上的冰雪溶化的,江水湍急寒冷,清彻见底,一般生物很难生长。雅鱼只吃青苔等浮游生物,故产量极少,因而世人一般不知。雅鱼肉之嫩、味之美,与鲈鱼、鲟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砂锅里滚沸的雪白薄嫩的玉兰片,是雅安山里质量极好的笋片晒成的,就是那豆腐,也极细嫩,入口就化煮而不烂,将这些佳品合在一起,再用荥经的砂锅,羌江的水一烹饪,可是难得的美味。

当军官们吃好了,临走时,被酒精烧红了眼睛的夏老虎,特意走到傅大臣面前提劲:“傅大臣,你、你就放心。有我夏老虎在,苍坪山就在。苍坪山在、雅安就在。要是彭光烈来攻,看老子不整得他龟儿子跳!”

“好!”傅华封在黑暗中皱着眉,用手扇了扇喷到面前的酒气。他把夏老虎等主要将佐一一送到门口,声声“拜托了!

现在傅华脱去军服,坐在洋人那张雕有无花果花纹的锃亮的书桌前的高靠背椅上,要弁兵取来文房四宝,拿一支狼毫小楷,饱蘸墨汁,就着烛光,展开素笺,竭力定着神思――长期舞文弄墨的傅举人,定性极好,虽戎边多年,即使在这样的非常时刻,还能坚持写作。他准备抓紧时间写几节《康藏书简》。思路刚同昨天接上,“傅帅! ”卫士长王冲隔帘喊报告,打断了他的文思。

喟然一声轻叹。傅华封掷笔,唤:“进来!”

门帘一掀,卫士长进来了。摇曳的烛光下,看不清身材高大的卫士长的脸,只见他的手上捏着一个水淋淋的木牌子。

“手头捏了个啥东西?”傅华封问。

“是彭光烈他们从羌江上游放下来的,满河都是。”卫士长说着,把湿漉漉的木牌子举了起来。傅华封就着烛光一看,不禁大惊。木牌上赫然写着: “赵尔丰已被我军政府擒拿。奉劝边军弟兄不要再为赵逆卖命!”

“傅帅,这是真的吗?”卫队长问。

“假的,纯粹是乱我军心!”傅华封气急败坏,急问卫士长,“这些木牌子,你是咋处理的?”

“幸好是晚黑。”卫士长的语气不无表功之意: “这些木牌子刚刚漂来,就被我们发现了,我已命人全部捞了起来,毁了,弟兄们中很少有人看见。”

“啊,好!不然,会乱了军心的。”傅华封这才嘘了一口长气,不胜欣慰。略为沉吟,他嘱咐卫士长,“王冲,你做得对,我给你记功!革命军诡计多端,你要多多留心,注意他们还要搞些啥子鬼名堂!”

卫士长答应后去了,可他的情绪给完全破坏了,《康藏书简》无论如何再也写不下去了。

夜幕垂垂。苍坪山下有株虬枝盘杂的黄桷树,亭亭如盖;遮了半条街――这是在雅安后街,平时极清净。这时,天有些晚了。河风飕飕,寒气袭人。僻静的后街上,没有一个人,家家关门抵户。

然而,那株枝叶遮盖了半条街的黄桷树下,还拽着一缕怯怯的、点点金箔似的光。树下,有个守摊子的老人,他头戴一顶毡窝帽,手揣在袖筒里,坐在一个矮凳上,佝偻着背。看见他便会让人想起“守株待兔”这句成语。不、比那句成语的意境还要凄惨。雅安后街人叫他“王二爸”。这样背静的地方,又是这个时候了,谁还会来照顾王二爸的生意?

傍粗大的树干,有一间东倒西歪的民房――那便是王二爸的家。

王二爸摆的是个小烟摊,这么晚了,天这么冷,王二爸还在等着买主么?就在这时,死一般静寂的夜幕中,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王二爸猛然抬起头,一双泡泡眼里突然闪出一束机警的光。

“嗨!巾老!”声到人到。王二爸应声抬起了头。一缕晕黄的微光怯怯地舔在一个边军军官胸前。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一双白晰的女人似的手,从玻璃匣中渐次摸出三包“强盗牌”洋烟,在手掌中拍响;随即,一串老人熟悉的袍哥语言轻轻飘进耳鼓:“依苗草、耳子草、散钱花通通洗白。”

“舒气人言语要拿周正。”王二爸听了暗号,两眼放光,袍哥语言说得溜溜圆:“我不是巾老,是衍身。”

“管你巾老、衍身;闲事少管,走路伸展。”

“说得脱,走得脱。银洋刚够!”这个边军军官弯腰掏钱了。借着灯光不由得看清,这人不是边军敢死营的军需官白申是谁?双方会意了。当“王二爸”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大手接钱时,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白军需官看清了,老人这只握着钱的手上,一只大拇指直端端指向黄桷树下他穴居的那个偏偏房。这是示意来人进他的家。瞬间,灯熄了。当灯笼重新亮时,白军需已不见了,像驾了地遁。

白申钻进了大黄桷树旁,王二爸那间偏偏房子――其实,里面可不象外面那样烂;很深,像一条耗子洞,又安全又严密。

小屋正中一星摇曳的烛光下,坐在白申对面的是雅安袍哥大龙头罗子舟和一个他带来的伙计。白申是个革命青年,早在成都读军校期间,就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受董修武的委派,毕业后在分配去康藏赵尔丰的边军时,秘密加入了哥老会,一直深藏不露。当他随傅华封部过大相岭后,情况严峻了。这时,他接到同盟会指令,迅速同雅安哥老会龙头老大罗子舟联系……这会儿,他向罗子舟详细报告了部队情况后,用三句行话概括了雅安边军的情况:“水深、堂子野、东西烫!”

“白军需落教、舒气! ”红脸膛汉子罗子舟听完后说了一句袍哥语言,又说:“你告知的事情重要得很。我会马上原封原样报告彭师长。现在我们是在同傅华封二龙抢宝――这个‘宝’就是时间!得宝者生;失宝者亡。彭师长说,明天无论如何得想方设法把雅安拿下来。要拿下雅安,就要看苍坪山拿不拿得下来。要拿下苍坪山,就要把夏老虎拿掉! 白军需不晓得你有没有把夏老虎拿掉的办法?”

“有。”白申沉思着点点头,语气很坚定,“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不把夏老虎这根主心骨剔了,边军敢死队那些莽子不得拉稀。请大龙头转告彭师长,明天拿夏老虎的事包在我身上。”

“咋拿?”罗子舟那张红脸膛上,一双很深很犀利的眼睛瞪得彪圆,“你要把夏老虎毛了(杀了)?! ”长得像根嫩窝笋似白军需官坚定地点了点头。

罗子舟盯着白申,半天没有回过神,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白面书生能杀得了夏老虎。白申却面露决绝之情,看着雅安哥老会大龙头,一字一顿地说:“拿掉夏老虎不容易。明天,请彭师长在望远镜里注意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注意配合!”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若没有什么事,我回去了!”

“好!”罗子舟说时,一口气吹熄了灯。

当白军需官流里流气地哼着《小寡妇上坟》,一摇一摆地走在苍坪山的山道上时,雅安后街王二爸那盏不屈不挠的兔儿灯也熄了。

黎明姗姗来迟。这注定是惨烈的一天。

时针已指向九点,但雅安上空仍然天低云暗。灰朦朦的云团在苍坪山上不安地翻腾、漫卷;大地一片静默,只有日夜奔腾的羌江在呜咽咆哮。

“咚、咚、咚! ”――苍坪山上开始冒起了团团浓烟。总指挥彭光烈披着大氅,隔江站在一个高坎上,举起望远镜看去。在大炮轰击中,边军在一夜之间竟奇迹般地挖出了纵横交错的战壕。这边炮声一响,那边他们立即俯身提枪,身姿狸猫般敏捷,迅速进入战斗位置,恰到好处地利用着山上的一草一木。

炮声中,边军“夏老虎”固守的苍坪山不祥地沉默着。

可惜,炮击没有对苍坪山形成威胁,也没有形成气势。因为格林炮只有两门,炮弹也不多了,不能一股作气开炮轰击。炮击不久,扇面的轰击就只能改为有重点的吊击。在稀稀拉拉的炮声中,昨夜潜过河去的军政府主力部队,一跃而起,开始向苍坪山作波浪似冲击。

无数面有大红“汉”字的旗帜,随着千百只粗喉咙发出的呐喊,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苍坪山席卷而去;而苍坪山仍然沉默着。第一个浪头很快卷到了山下。冲击部队分成了若干小股,官兵们利用地形地物,时而卧倒;时而躬腰,向前猛突。可是,就在通过山下那片开阔地时,山上枪声骤响。爆豆似密集的枪弹瓢泼似地朝山下扫来。一排一排官兵像是被镰刀割倒的禾苗,纷纷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

彭光烈的心猛地揪紧了。他咬紧牙,双手牢牢地把着望远镜看去。都说边军难打,固守苍坪山的“夏老虎”率领的敢死队更难打! 彭光烈今天算是领教了――龟孙子们果然厉害,他庆幸自己昨夜埋下了一个绝妙的伏笔。

山上的敌军纷纷爬出工事,站在前沿,指着山下革命军的一片狼狈,举枪在手,又唱又跳,趾高气扬,好不得意!突然,山腰部那片神秘的密丛中,跃起一支革命军突击队,约二百余人,似神兵天降,大声呐喊,奋不顾身向上冲去。山风吹来,听得清他们喊出的口号声:

“赵尔丰已被我擒获,边军弟兄们不要再为他卖命!”

“缴枪不杀!立功受奖!”……

猝然而来的打击,特别是这番口号,动摇了“夏老虎”部队的军心,有的拖起枪往后退……混乱中,突击队中有一部份官兵已突到前沿,同敌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非常惨烈。彭光烈似乎听见了肉博战发出的“吭吭嚓嚓”声。

这时,山下的第二个浪头趁势开始向上冲击。“快、快!”彭光烈情不自禁地攒紧了拳头。边军的整个阵脚松了、乱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啊!突然,彭光烈的镜头中出现了一群边军军官带着督战队呼啸而来,大刀片子闪动间,一连杀了两个兵,边军止着了溃退。一个样子特别凶顽的边军军官,举起手中的连枪不断吆喝,边军们醒悟过来,恢复了战斗序列。苍坪山上边军清脆的九子钢枪又发出那种持续可怕的,海潮般的声响。战斗在几分钟内出现了逆转――山下突击队被压在距苍坪山阵地两百米的一片平崖下,处境极为严峻;而最先突上去的百来名军人,被“夏老虎”压在距敌军前沿阵地不到百米的狭窄的开阔地上遭受屠杀。枪弹从苍坪山的四面八方向他们射去――身穿黄哔叽,头戴大盖帽的官兵,有的不顾一切,挺着上有剌刀毛瑟枪往上冲,被流星般的子弹打中跌倒在地……这一副进攻受阻,非死即伤的悲惨场面猛烈地叩打着彭师长的心。

就在这过筋过脉之时,镜头里出现了白申。他一出现就做了一个总指挥能看懂的手势。彭光烈知道,白申在提示他注意。只见白申走到了一株百年楠木树下。走到了那个模样特别凶恶的军官面前。无疑,白申紧贴的那个军官就是“夏老虎”――矮胖,墩笃,熊腰虎背,样子很凶;那么冷的天,“夏老虎”提着手枪,亮着胸襟,指挥着他的敢死队对孤军深入的突击队进行屠杀。“夏老虎”因为兴奋,像一头嗜血的狼。

白申向彭师长反复示意――站在我身边的就是“夏老虎”――向我开炮,向目标开炮! 彭光烈心跳不己,白申是要舍身同“夏老虎”同甘于尽。彭师长跳下石墩,跑到炮兵前面,大声命令,“听我的命令!”说时用手中的望远镜套着目标,他要炮兵们将两门格林炮按他报出的射击参数,一齐瞄准目标。

彭师长在等待时机,一旦白申走开,他就命令开炮。

可是,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一个刚才冲到阵地上去,被捉着了的突击队员双手背剪绑起,被押到了“夏老虎”面前。只见“夏老虎”不由分说,从站在身边的一个卫兵手里,接过一把亮晃晃的大刀,高高举起,白光一闪,那个被俘虏的突击队员顿时身首两异。

白申的情绪显然一下失去了控制,他一下掏出了手枪。接下来的情景,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白申上前一步,拍了一下“夏老虎”的肩。就在“夏老虎”掉过头来时,白申的枪开火了。“夏老虎”中弹,握在手中的刀先掉到地上,再用手慢慢扪着了胸口。血,不断地从他的大手里涌出来。“夏老虎”倒地前瞪着一双惊愕的铜铃眼,看着白申,想说什么,却踉跄了两下,像个沉重的麻袋,终于倒在了楠木树下。也就在这时,“夏老虎”的卫士们向白申乱枪齐发――白申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高高举起,转过身来,向着彭光烈,向着山下的弟兄们,向着奔腾的羌江不断挥手。他那张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慢慢倒在了苍坪山上。

“打!”彭光烈热泪盈眶,大声命令:“对准那些龟儿子,有多少炮弹统统都给我砸出去!”

“咚、咚、咚!”一阵地动山摇。山下进攻的部队重新开始猛烈攻击。固守苍坪山的守军因为失去了主帅先是动摇,继后如鸟兽散。山下成千上万的革命军、同志军一跃而起,像股股开闸的潮水,势不可挡地向苍坪山刮了上去……

革命军攻进了雅安,雅安教堂外枪声骤响。傅华封躲在窗后用望远镜望出去,教堂已经被革命军团团围困。所幸卫队长王冲率领卫队二百来人,占据了制高点,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利用地形地物,打得相当顽强。在纵横交错的火力面前,革命军伏尸累累,如潮的攻势被阻遏了,枪声骤然止息。很快,三百米外的广场上,革命军推出了威力强大的两门格林炮,对准教堂。

“傅华封听清!边军弟兄们听清!”革命军开始喊话:“赵尔丰已被我军政府俘获。边军弟兄们不要再为赵尔丰当替死鬼!”

“欢迎边军弟兄们过来,缴枪不杀,立功受奖!”

可是,这边不理。那边又喊:

“我们现在点起一柱香。香完你们若再不投降,我们用炮轰!”

“炮轰之时,玉石俱焚。生命宝贵,边军弟兄们勿执迷不悟! ”……

对面喊话声刚落,这边傅华封的几个卫士拉起枪就往那面跑,他他投降了。

“王冲、卫士长!”傅华封急得对大喊,“开枪,你怎么不开枪?对这些叛逆格杀勿论!”傅华封歇期底里。

“傅帅!”背后门一响,傅华封应声掉过头来,见王冲站在面前,他头上负了伤,血透绷带。手里提着的连枪的枪管还在冒烟。

“对那些叛逆你为啥不开枪?”傅华封对卫队长暴跳如雷。

“傅帅,不行了,你看着的,已经不听招呼了。”又高又大的卫队长看着傅华封,声音嗫嗫的:“他们要求我来求你放大家一条生路!”

“你们意欲何为?”傅华封一惊,拧起一副钳子似的眉毛,对卫士长厉声喝问。往日听说听教,像猫一样柔顺的卫队长今天一反以往,毫无顾忌了,昂起头,对他的咆哮不理不睬,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弟兄们说大势已去,不想为赵尔丰去抱着忠孝牌坊死,他们要傅帅倒拐!”

“你们要投降?”傅华封嘶声呐喊:“不行! 除非你们把我杀了!”

“那么!”王冲一声冷笑,“就休怪弟兄们对不起傅帅哟!”卫队长言语间有明显的要挟意味。

“好呀,好、好个王冲你!”傅华封气得手打抖,指着卫队长的鼻子正要大骂,门“砰”地被撞开了,卫士们一涌而入,用枪指着傅华封――兵变了。

哈哈哈,傅华封突然仰头扬声大笑。霍然转身,用手指着卫士们,“罢罢罢,事已至此,你们自去投诚吧。”说着泪如雨下,面向东方,咚地跪下,披头散发,嘶心裂胆地呐喊:“恩师赵大帅,我对不起你啊!非华封不忠,而是人心不古。华封独木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让我以死谢大帅!”说着拨出手枪,举到头上,就要自杀。唰地一下,他手上的枪被眼疾手快的卫队长一把夺了过去:“彭师长带话过来,不能让你死。”王冲歪酸地说:“彭师长说,尹都督打过招呼,要留傅大帅另有借重!”说时,已有卫士爬到教堂顶上,使劲摇起了投降的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