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扬眉剑出鞘

“糟糕!”田征葵“咚!”地一脚踏进五福堂来,向着虽无公可办,仍整天枯坐堂内的赵尔丰拍着手,连连呻唤:“完了、完了!”

“征葵,有事慢慢说?”赵尔丰竭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多事之秋,祸乃频仍。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目前唯一的亲信――手握三千巡防兵,也捏着自己性命的巡防军统领田征葵,表面沉静,心跳如鼓,等着他报丧来。

田征葵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块头。头上包黑纱大包头,穿青布战裾,背连枪腰挎战刀,典型的边军将领打扮。那浓密漆黑的眉毛和一双大敦敦的眼睛,都显示出一种力度。说话时,常带点冷笑,这又显出他性格中沉着、冷残、苛刻的一面。他脸瘦,但五官端正。年近花甲,动作却象猫一样轻灵、轻捷。向来遇事沉着的田征葵,这会儿只说了一句,“我东援边军完了。”便颓然坐到一把太师椅上。

赵尔丰一切都明白了,不由得耳朵“嗡!”了一声,全身都有些麻木。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摸着颔下一把银髯,满是皱纹的瘦脸上苦涩地一笑问: “傅华封完了?”

“完了。”田征葵说,“他被他的的卫队裹胁着投降了。”

赵尔丰捋着银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叶荃他们那几路呢?”良久,赵尔丰又幽幽地问。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

“看傅华封他们失败,叶荃他们也退了。”

“退到哪里去了?”

“退回云南去了……”

半晌无言后,赵尔丰说:“靠他们,靠不着。天助自救者,征葵!”赵尔丰显得很沉着,“天无绝人之路!”正想给极度沮丧的田征葵打打气,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帅!”卫队长何麻子隔帘禀报:“新任军政府总督尹昌衡求见!”

“来得正好。”赵尔丰猛地提高声音,“我就知道他要来,人在哪里?”

“官厅里。”

“去把姓尹的给我带来。”

卫队长领命离去而去后,赵尔丰对巡防军统领说:“征葵,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去布置一下,亮出我们的威风来,让姓尹的瞧瞧!”

“是!”田征葵明白赵尔丰的意思,领命布置去了。

赵尔丰这就站了起来,竭力振作精神。这一刻,他杀气腾腾,露出困兽犹斗的神情。

庭院深深的督署花园石板甬道上响起了皮靴叩地的橐橐声。二十七岁的年轻都督尹昌衡戎装笔挺,带着军官陶泽琨、卫官朱壁彩迈着大步而来。一脚踏进中门。嗬,在通向五福堂长长的甬道两边的夹道上站满杀气腾腾的边军,他们一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向尹昌衡怒目而视,气势汹汹。

尹昌衡心中一声冷笑,昂首挺胸,视而不见,来到五福堂前时,赵尔丰的卫士长何麻子转身,停下步来,宣布:“大帅有令,只准尹都督一人入内。两名军官请跟我去客厅休息。”

“好嘛,客随主便!”尹都督轻蔑地地一笑,对陶、朱二位军官说:“你们先去客厅喝茶,等我!”说着,跟何麻子上了五福堂。

一进门,始感到一双阴冷、犀利的豹眼正居高临下盯着自己! 尹昌衡抬起头毫不躲闪地迎上赵尔丰阴冷凌厉的目光。衣着向来随便的赵尔丰,今天在穿着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没有着官服,而是身着一件黑绸夹袍,外罩一领描龙绣凤的缎子马褂,一条银白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深陷的豹眼毫不隐讳地流露出敌意和警惕。赵尔丰威风犹存,却分明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尹昌衡脸上浮起一丝笑,这是胜利在握的笑。他站在敌手面前,身姿颀长笔挺,手扶指挥刀,毫不退让,英气逼人。他们在进行心理较量:一个在堂上,一个在堂下对峙;一个年老深沉,一个年轻英俊。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僵持,四目对射。双方都从对方的神态中感到一种强硬。

过了一会,赵尔丰用手指了指对面那把镶金嵌玉,垫着红绸垫的黑漆太师椅示意尹昌衡坐。。

尹昌衡稳稳落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身姿笔挺,两手扶着刀把,抬起头来,注视着赵尔丰,目光炯炯。

“老夫业已告退。”不等尹昌衡说明来意,赵尔丰先发制人,先是摸底。他说:“贵都督日理万机。今竟放下军务政务,屈来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大帅!”不谙意气宇轩昂的新任都督一番话说得很是温情诚恳:“你和次帅是昌衡的先后上司,特别是次帅,对昌衡有知遇之恩。我今天一来是拜望季帅;二来是代表军政府表明一个态度。”

“什么态度?”

“期望季帅履行月前与军政府达成的协议。”

“我与贵都督未达成任何协议。”赵尔丰即使到了这时候仍颐指气使,态度生硬。

“本届军政府是前任军政府的继续!”看赵尔丰执迷不误,尹都督的口气渐趋强硬,“难道你同蒲殿俊订的条约这么快就忘了吗?”

“啊,你是要赶我去打箭炉?”赵尔丰轻咳一声,看尹昌衡未置可否,他说:“当初我与蒲殿俊达成协议,让我赵尔丰去为军政府守西大门是有条件的。”说着捏起指拇一一报来后说:“现在一条都未兑现。比如说要拨多少多少钱给边军等等都不兑现。我要走时,你们不让我走,现在却要赶我走。这冰天雪地的,路途遥远,岂不是要置老夫于死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消息想必你已知悉! ”尹昌衡看着赵尔丰冷然一笑:“大帅不要再心存侥幸。你是知道的,傅华封率领的边军一从康地进到四川,寸步离行,好容易走到雅安,打了一仗最后不得不向我投降。叶荃部等也退了回去……事到如今,在成都,大帅是没有啥戏好看的,没有啥好等待的了,大帅你是孤家寡人了!”

“难道你们就不能放过一个向军政府交了权的老人?”尹昌衡的话打中了赵尔丰的要害。他顿时有些萎顿,哀哀地说:“现在康区冰天雪地,老妻又有病在身,你叫我们如何走?你对我赵尔丰何必威逼太急?”

“季帅!”尹都督不禁叹了口气,口气缓和下来: “你弟兄都作过我的上司,有些感情。特别是你季帅,经边七年,功勋卓著,因而,我现仍然尊重你,确不想与你为难。但局势是严峻的。现四川省军政府虽已成立,但因你在成都督署内稳起,手中又握重兵,无形间形成了新旧两个政府。有些人打起你的旗帜,还在为非作歹!再说,重庆日前成立了‘蜀军政府’,川北、川南也成立了军政府。你不走,他们不答应;你不走危及我四川的统一,我尹昌衡也要背姑息养奸的罪名!”

“照这么说,我是必须走了?”赵尔丰冥顽不化,一声冷笑。

“只能如此!”尹昌衡刀截斧砍。

“你是来逼我、威胁我!”赵尔丰火了,“那就决一死战!”

“你拿什么同我决战?”

“你看吧――!”随着赵尔丰手指的方向望去,堂外甬道两边是站得整整齐齐、虎彪彪的边军。赵尔丰神情很得意,“他们都是跟我多年的百战之兵。不要以为援军不到,我赵尔丰就是好欺负的!哼,真打起来,说实话,不仅要把成都打得稀烂,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尹昌衡知道,赵尔丰并不是在这里提虚劲,他作中的三千边军确是虎狼之师。凭军政府手中现在的兵力同赵尔丰开战,确无胜利把握。

“大帅的这三千边军确系精锐。”尹都督成竹在胸,开始施计,“然而,大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赵尔丰抬起一双豹眼看着自己,满脸狐疑;便侃侃雄辨:“为兵之道,赏罚两柄。进则有赏,退则有罚――如此,方能挥洒自如,如臂所指。大帅今非昔比。你的职已失,权已落;现在是坐守危城。大帅现在的命运,恕我直言,如草上的露珠一样危险!”

“什么意思?”赵尔丰皱着眉毛,简直弄不清尹昌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我今天来,并非是逼你。”尹昌衡见时机已到,转换了语气,“我是想同你商量一个万全之策。既然你不愿去康区,那,为大帅和四川全局计,我倒有一个折衷之法,舍此别无他途。不知你愿接受否?”

“说来听听!”赵尔丰拗起头,捋起颔下那把白胡子。

“很简单,将你手中的三千巡防军变一下旗号。”

“啊哈!要本帅俯首向你交出兵权?”

“不是。”尹都督摇摇头,“不过是个形式而已。”看着满腹狐疑的赵尔丰,他开始说得具体:“这三千边军不过是穿军政府的衣,拿军政府的饷,打军政府的旗;实质上仍然是你赵大帅的部队,完全听从你的命令。大帅想想这于你缓急之间是不是一个好办法!你现在没有财政来源,欠了他们三、四个月的军饷;官兵们早有怨言。如果不这样办,你这三千精锐还能维持多久?我这是为你着想,完全是为大帅好!”赵尔丰低头默想,对尹昌衡的建议他虽心怀疑虑,但事已至此,想想,缓急之间,确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默思良久,他吐了口气,态度和缓了:“硕权。“赵尔丰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为了让你把事情搁平,把军政府都督当下去,那就暂时依你说的办吧!”

事不宜迟,趁热打铁。尹都督立即召集三千边军训话。站在五福堂外,看着站了满满****一院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边军官兵,尹都督扬起洪钟般的嗓门:“……边军弟兄们,赵大帅恩准,从今以后,你们名义上就是军政府的官兵了。给养、饷银,完全由军政府负责供给。赵大帅欠你们的饷银,军政府马上补发!”有奶便是娘。场上边军马上欢呼起来。瞟一眼冷着脸站在一边的赵尔丰,尹昌衡心中暗暗一笑,“不过!”他强调,“你们仍然完全接受赵大帅指挥。”他话中有话,“你们不愧为大帅一手栽培起来的仁义之师!尽管大帅现已坐守孤城,无权无势,你们对大帅仍忠心耿耿,殊为难得……”

尹昌衡告别时,说出的一番话,更让赵尔丰吃一颗定心丸。

“大帅,好了!这一来难题解决了。”年轻的都督说时红着脸一笑:“我的婚期因俗务缠身,一推再推;老母再三催促,准备即日完婚。若大帅不嫌弃,请届时光临!”

“颜机小姐不是还在广西吗?”赵尔丰一怔。

“老母已派人接去了,就在这几日可到成都。”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赵尔丰轻轻击掌;一副很赞赏的样子,“都督看得起老夫,焉有不来朝贺之理?一定来,一定来,哈哈,好事,好事! ”这时,赵尔丰的态度与刚才迥然不同,很殷勤,一定要把尹硕权送出中门。赵尔丰在花径上龙骧虎步,抚髯笑道,说的话竟有几分诙谐风趣:“借你们四川人的话说‘大登科金榜提名,小登科洞房花烛夜’你与颜小姐真可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说完又打起了洪钟大吕般的假哈哈。

在督署中门,两个对手礼数周到地作别。尹昌衡带着陶、朱二人刚刚消失在花园尽头,田征葵影子似地来在赵尔丰面前。

“大帅!”目视着尹昌衡的背影,巡防军统领咬牙切齿道: “你真的相信他的这些鬼话?”

“哼!尹娃娃现在是怕我先动手,想稳住我。”一丝阴笑挂上赵尔丰的嘴角,“我过的桥比他尹娃娃走的路还多,想跟我玩花招,还太嫩了些!他那一点小把戏还能骗得了我?哼!”

“真毒呀!”田征葵牙疼似地说,“你别说,尹娃娃还真想得出。他既想稳住大帅,又使出离间计,让边军官兵同我们离皮离骨的……”

“他做梦去吧!”赵尔丰狠声道:”我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抢时如抢宝!我要让他活不过今夜!”说着挥起手,往下一劈。田征葵完全懂了。

两人往回走时,小声商量起什么。说着说着,得意处,不禁枭笑起来。

夜已深。饱受磨难的九里三分的锦绣成都已经沉睡。

新任都督尹昌衡的府第寂然无声。高墙外,打更匠打响了三更;“当――当――当!”更声枭枭,竹梢风动,有种说不尽的幽长、凄迷意味。

府内后院,一缕晕黄的灯光从一扇窗棂里泻出,拽到鱼池假山上――尹昌衡都督正夤夜执案披阅公文。

电灯早已停息。成都惟一的一家私营电厂启明电厂因兵乱破坏,至今尚未恢复正常供电。虽说电厂对都督府等几个要害部门特别优待,但过午夜后也拉了闸。

尹都督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现在点的是两枝大红蜡烛。烛光幽微跳跃,使年轻的都督于朦胧中显得格处英武沉稳:他那一米八几的身材结实匀称,四肢修长,肩宽腰细,五官端正,隆准剑眉黑发,双目清亮有神――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美男子。

这时,只见他剑眉微锁,盯着桌上的两封电报,凝神沉思。都是下午收到的。一封是南京来的,一封是重庆“蜀军政府”来的;让他一喜一忧。南京向他通报:鉴于清廷已被我推翻,拟于最近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孙中山先生任临时大总统,这让他无限欣慰。孙中山是他心目中的一盏明灯,是中国惟一完人。重庆的电报是蜀军政府对他呼吁成渝两个军政府合并的回应。电文中一句话让他很感动:“……今日之事应以国计民生为重,不应为个人谋私利……为川局计,我等公推尹昌衡为统一的四川军政府都督,原我蜀军政府都督张培爵为副都督。”

但是,蜀军政府有一个统一的先决条件,这就是要求他务必处决双手沾满川人鲜血的原川督赵尔丰!

赵尔丰其罪当诛吗?尹昌衡抬起头来,凝视着摇曳的红烛。是的,赵尔丰滥杀无辜,生性残酷,是个货真价实的“屠户”;而且,他就任川督后,为保全自己头上那颗红顶子,一手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成都血案”! 四川军政府蒲殿俊等人对他那样宽待,他在交权后却又后悔,制造了兵变,将一个锦绣成都变成了人间地狱。及至日前密令傅华封率边军回援;数次兴风作浪,妄图复辟!实在是罪大恶极。但是,他在康藏转战经边七年,上山一匹骡子下山一匹马,艰苦卓绝……立下了盖世奇勋。功罪相抵,似不该诛吧?!该怎么办呢?尹都督一时委决不下。愁肠百转中,他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他从衣服荷包中掏出一个金壳瑞士怀表看了看,不由得皱了皱剑眉。翠香怎么还不送宵夜来?往天这个时候,酒菜早就摆上了桌。他精力过人。在这非常时期,他常常通宵达旦工作。他可以两、三天不睡觉,白天黑夜连轴转,却不能少一样――酒!他善饮,且酒量过人。他特别爱饮绵州大曲,兴致来时,一口气可独饮四瓶。他是个“爱书爱酒爱剑爱美人”的人。

翠香到哪里打晃晃去了?啄瞌睡去了?……不可能! 翠香是姨太太杨倩的贴身丫头。杨倩是个多体贴自己,对丫头又是多么严厉的主子! 翠香是个多把细多听话的丫头!咋会有这等粗疏之事?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尹昌衡越想越狐疑;他情不自禁看着门,脸色有些愠怒。忽然,他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庭院中,花径上,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凝神静听,却越听越不对劲。

尹昌衡是一九零四年进四川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一年后,被清政府保送去日本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学习,留学六年;他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军事干才。凭一副受过职业训练的耳朵,他听出了,来人不是翠香。翠香总是穿双绣花鞋,走路脚步爱擦着地皮。猛地,他露出几分惊讶;听出来了,来人是杨倩!她怎么亲自来了?

“哪个?”只听门外,镖师武七和卫兵莽声莽气地喝问。

“是我都听不出来了嗦?”杨倩的声音脆声声的,尾音拖得很长。听得出来,她很不高兴。

“死女子!”杨倩人还未进屋,声音却昂过来了,“你硬是赵巧儿送灯台――一去不回来喃!”

“啊,是太太嗦?”只听门外镖师武七压低声音说,“三更都过了。我们劝都督息着,他咋都不听。太太来得正好,快去劝劝都督!”

随即,门“呀――!”地轻轻开了。杨倩转身关门,头都未抬又开骂,“翠香,啥时候了,还不转去?鬼迷心窃了嗦?”她认定有些姿色的丫头在同丈夫调情。丈夫风流倜傥,她深知。太太颜机因在广西,尚未完婚,经颜家老太爷同意,尹昌衡从广西回成都后先娶了杨倩为妾。日前他却又对成衣店老板娘――那个绝色少妇很是着迷,两人很是缠绵了些日子,杨倩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对自己的丫头,她却管得贼似的。在这方面,不管是妻还是妾,不管是富婆还是穷女子,都是认真较劲的。

杨倩转过了身来。灯光下看得分明,好个二八佳人! 杨倩容貌姣好。刚从暖室出来。只穿了件银狐色夹旗袍,紧裹玉体。这就把她颀长、苗条而又丰满的美妙身姿展露得淋漓尽致。一双顾盼流动的杏眼,伏在弯月似的黛眉下面;剪的是齐耳短发,香腮红喷喷的;越发显得青春勃勃,光彩照人。此时此刻,年轻的都督看着杨倩,不禁心驰神往。

二十七岁的都督,先聚侧室,这有个故事。说起来,很好听很离奇。一九零九年,尹昌衡在日本结束了六年的学业回国,按规定去北京武英殿会试,场面隆重。只有三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溥仪被他的生父――摄政王载沣抱着,煞有介事地坐在镶金嵌玉的御椅上。兵部尚书应昌坐在殿下任监考;主考官是号称北洋三杰之一的段祺瑞。

段主考开始唱名。点到尹昌衡时,他喊:“尹――昌!”无人应。同班同学、好友李烈钧、唐继尧拉了拉他的衣襟;他就是不应。段祺瑞连喊两遍,见无人应,毛了! 圆张一双鹰眼,虎视一番殿下待考的学子们,高举朱笔,威胁道:“尹昌未到吗?我再点一道;三点不到就除名!”话刚落音,尹昌衡大步走上前,捋捋马蹄袖,跪在红地毯上说:“想来大人刚才点的是小人名;只因少一个字,所以不敢答应。”

“糊涂!”段祺瑞说,“你最后那个字能叫吗?”他猛然醒悟,自己最后那个“仪”字犯了皇上的讳,便说,“那请大人赐名!”

“就叫尹昌好。”

“昌是我们尹家的大排号……”

“这个!”段祺瑞语塞。他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你自己取个名!”

尹昌衡心中狂喜;他太想给自己取个名!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原来想改也改不成。

尹昌衡出生时,是难产;把母亲折腾得在**死来活去,辗转呻吟。父亲尹仕忠站在产房外愁极;猛见门外大树高枝上立有一只大鸟,婉转啁啾,五彩班斓,极为俊逸;疑为凤凰。便指着闪闪发光的大鸟说:“凤凰,我妻肚中娃若是你投胎,就放心去吧!我们会好好待他的! ”母亲闻言也频频点头。“凤凰”这才冲天而去。

“哇――!”地一声,娃娃落地,好大个胖小子!称称足十斤。父亲给取名“昌仪”,号“凤来”。尹昌仪读书极有天赋,又用功,强学博记,融会贯通。渐长后,他始对自己的名和号都不满意。“仪”字缺少力度;“凤来”他更厌恶。《明史》有载,宰相施凤来迎合魏忠贤,名列“阉党”,恶贯满盈;自己岂能与这个奸相同名吗?现在机会来了,他紧紧抓着,应声对段主考说:“那就叫尹昌衡吧?衡心的衡!”

“可以。”主考大人恩准。尹昌衡为自己争了个满意的名,却同李烈钧,唐继尧一起被朝廷“涮”了! 他们在日本留学时秘密加入同盟会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虽未被朝廷拿着证据,但他们反清的言行却被内奸一一记录在案,密报朝廷。考下来,朝廷以他们“成绩不合格,不予录用! ”然而,尹昌衡却被广西巡抚张鸣岐看中,延聘去作广西陆军学堂教务长。不久,因他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被张鸣岐客客气气驱逐了。临走,被颜缉祜老先生看中,招为未婚女婿的尹昌衡同大学士颜楷谈了一场话。

身着长袍马褂,儒雅斯文,时任广西法政学堂总监的颜楷对他说:“……家父的意思,你回成都后,生活如需要人照顾,可先聚一房侧室。”说完,颜楷白皙的脸上泛起潮红,心里很不平静,注意打量未来妹夫的神情。

“要得!”尹昌衡毫不犹豫,回答得很干脆。于是,他回成都一安顿下来,就讨了年轻貌美的杨倩作侧室……

“看倒我做啥子?家花哪有野花香!”杨倩满含醋意。

“你在喊翠香?”尹昌衡说,“翠香在哪嘛?我肚皮都饿得贴到肋巴骨了!”

“她没有给你送酒菜来?”姨太太不无惊异,“死女子,简直在臊皮! ”说时,出水芙蓉般的杨倩看着夫君嫣然一笑,娇嗔地噘起嘴,“看我等会再找死女子拿话来说。”说着,袅袅婷婷走上来,偎在丈夫身边,用一双美目含情脉脉看着她,“三更都过了,还不睡?人家等你等得毛焦火辣的,晓得不!”说着,取下发髻上一支银夹子,调皮地拨瞎了一支红蜡烛,屋内光线骤然黯淡了许多。年轻的都督猛然间心跳如鼓,趁势挽住了娇妻的细腰。

“你硬是要学关二爷秉烛待旦嗦?”杨倩扬眸粲然一笑,越发水灵娇媚。尹昌衡把她抱得更紧了,清晰地感到她那丰腴的肌体在微微颤动。他开始有些不能自持。

杨倩娇嗔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吁吁轻喘道:“回家嘛!”

“好,回家!”年轻的都督这就站起身来,挽起娇妻往厅外走去。出了门,刚到宽宽的阶檐上,一阵冷风刮来。尹都督喊声“不好! ”赶紧把杨倩往屋内一推,自己顺势躲到柱后。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飞镖“嗖!”地一声插到他抱着的大红柱上。

“剌客,哪里走!”晨光曦微的天幕上,只见镖师――燕子武七从檐下忽地跃起,箭一般射到院中那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柏上;一声怒喝,劈手去拿剌客。两人激烈交手。武七个子比剌客小得多,但手段明显高强;出手千钧,招招式式都是杀着。两人在大树上腾挪跌跃,拳来脚往,让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也瑟瑟发起抖来。

卫兵慌了手脚,举枪要打。

“憨包儿!”尹都督一声断喝,“这都打得吗?你没看两个人缠在一起! ”看卫兵放下了枪,他才放心转身招呼杨倩,“快出来看啊! 武七平素愁找不到对手,今晚对了!”说时,卫官朱璧彩带领大队卫兵赶到堂前;内中不乏神枪手,举枪要打,被尹都督一律挡着。他要大家放放心心欣赏这场精彩的擒拿格斗。

几个回合后,剌客想溜。武七哪肯放过个!就象猫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弄在嘴里慢慢把玩……武七突然跃起空中,“嗨!”地一声,抡起的右手像把关大刀;倏忽一闪,砍中剌客颈上。

大块头剌客惨叫一声,象个沉重的麻袋,落到地上。

“绑起来!”卫官朱璧彩大声命令;卫兵们正待上前;“慢――! ”

尹都督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剌客。那家伙颈项已不能转动;连声哀告: “都督饶命!”听声音耳熟,借着曦微的天光一看,尹都督大骇,“啊! 这不是赵尔丰的卫队长――草上飞何麻子嘛!”

“都督大人饶命。”何麻子叩头如捣蒜。

“算事。”尹都督说,“不过,你话要说清楚。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来杀我?”

“小的是奉赵尔丰之命!”

“啊!”尹昌衡大大吃惊了,万万没有谙到赵尔丰以怨报恩,如此狠毒。他问:“赵尔丰是咋个给你交待的?”

“他说,你诓他交出兵权,是要他的命。与其你要他的命,不如他先把你的命要了!”说到这里,何麻子戛然而止。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尹都督厉声喝道:“要活命,你就要老老实实!”

“赵尔丰还说,尹都督是四川的一根‘定神针’。杀了你,要不到几天,四川的天下又是他赵尔丰的。”

“嗯!”尹都督心中有数了。看来,赵尔丰亡我之心不死! 不杀赵尔丰,四川不得清净!与此同时,杀赵的决心和杀赵的办法同时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你在外面候我多久了?”尹昌衡又问。

“天一黑,我就摸进后院猫起。看燕子武七和卫兵守得紧,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何麻子倒也老实,毫不隐瞒,“适才看都督和太太一同出来,心想,这正是下手的机会,我……便下了手,实该万死! 请都督怜悯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饶命!”说着,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把头叩碰得“砰、砰!”山响。

“算了!”尹都督看何麻子一副可怜相,叹了一口气: “你也是身不由己。我放了你。”说着,吩咐燕子武七:“你把他的颈子搬过来。”

“不忙!”杨倩轻步上前,女人家心细;她问:“何麻子,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的丫环翠香杀了?”

何麻子闻言如遭雷击;畏怯地看了看杨倩,低头无语,浑身簌簌发抖。

这时,卫兵在假山后发现了翠香的尸体。看惨死的丫环衣衫狼籍,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何麻子,你禽兽不如!”尹都督立刻变脸,指着草上飞大骂: “你要杀我,是赵尔丰威逼,还情有可原。可你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不说,还杀人灭口!没得说,杀人抵命……”话未说完,草上飞忽地窜起,运起轻功,上了大树;就要越墙逃命。看燕子武七和卫兵要动手,尹都督咬牙挥手制止;冷笑一声:“何麻子看刀!”话未落音,已从腰皮带上摸出一把匕首,手一扬,白光一闪。

“噗――!”何麻子立时栽下树来。卫兵掌烛一看,匕首正中何麻子后脑;草上飞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断了气。

“把‘草上飞’悄悄埋了。”尹都督吩咐卫官朱璧彩。说着,环视在场的所有人,郑重交待:“此事,务必不要走漏风声! ”在场的人无不唯唯连声。

成都和平街尹府迎宾馆张灯结彩。二十七岁的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今天与大名士颜楷之妹颜机举行婚礼。

一早,迎宾馆门外各种车辆便熙来嚷往,热闹非常。军政大员、达官贵人络绎而入。雕梁画栋的大花厅内,彩礼堆成了山;笺花宴摆了几十桌。

尹都督是新派,民间迎新的好些繁冗礼节都免了;但拗不过两家老人,新娘坐花轿这一项没有免。天刚亮,尹太夫人便派出了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去颜家接新娘。有抬花轿的,有打锣敲鼓的,有拿花凤旗、放鞭炮的……浩浩****共约百人。一路上,他们将锣鼓打得喧天响,竭尽张扬,引得长街上千人百众争相观看。

迎亲队伍到了颜府。在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声中,八个头戴喜帽,身穿绿绸短褂,前后白洋布背心上各绽有一幅冰盘大小,绣有飞马图案的轿夫,共八抬八扶;将花轿抬进门,半截放进堂屋。新娘颜机也是新派,免了凤冠霞披、红绸顶盖;身着一件华贵的花绸夹旗袍,大大方方先在堂屋里参拜了祖宗神位,再拜辞父母,这才上了花轿,八抬八扶,吹吹打打,出了颜府,一路吆吆喝喝到了尹府迎宾馆。

在吹鼓手们吹打出的轻快、活泼的民间乐曲声中,身着长袍马褂,头戴插有金花博士帽,身背大红缎带,胸前别有一朵绒做大红花……一副传统中国打扮的尹都督满面喜色,迎到门外,卷起轿帘,扶出新人;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中,一对新人手挽手进了红漆大门。

一对新人刚进花厅,几十张笺花桌后座无虚席的客人们鼓起掌来。一对新人站在席前向客人们致意。啧啧,真是郎才女貌,真资格的英雄配美女!客人们热烈议论起来。都是第一次见新娘。她要比新郎小十多岁。站在长身玉立的新郎身边,显得娇小玲珑,清秀端庄,冰清玉洁。一条质地很好的滚花鹅黄暗花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身姿的苗条丰满。乌黑丰茂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越发衬出她皮肤的白皙,五官的秀丽。她侧着头,微微靠着丈夫的肩,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有几分憧憬,有几分惊喜……整个看去,显得神态娴淑,雍容华贵。

新郎虽身着长袍马褂,披红戴花,喜气洋洋;但那笔挺的身姿,昂藏的举止却处处透露出非比一般的身份。

结婚仪式想象不到的简洁。新郎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和来宾致词后,司仪便宣布上席。按照传统的规矩,新婚夫妇款款而来,挨桌向客人们敬酒时,司仪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赵尔丰派他的儿子老九、老四双双送来贺礼!客人们注意到,新郎闻讯含笑颔首点头。这就引得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赵尔丰送礼,尹都督收礼! 这件事说明大局已定,干戈化为了玉帛,锦城已离战乱远去。接下来,成都又该是歌舞升平,再现“温柔富贵之乡”的繁荣与宁静……

正当客人们纷纷起立,高举酒怀,为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大唱赞歌时,徐炯来了;他一来就大煞风景。

这位执教四川高等学堂,出任过日本留学生监督的名士姗姗来迟;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布袍大步闯进花厅,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理。尹都督夫妇赶紧迎上去,请老师上席。他却僵在那里,手把瘦脸上的那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托了托,大庭广众之下,对新郎发作了:

“尹昌衡!”他大声吼道:“你这个时候结婚?我看你是脑壳发昏! 赵尔丰在那里虎视耽耽,要你的命……”

客人们大惊。偌大的花厅里,顿时清风雅静。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笑道:“我已经同赵尔丰说好了,没事,请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们三天后再谈。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请先生入座吧!”

“三天?”不意徐炯不依不饶,冷笑一声:“恐怕三天后赵尔丰早已砍了你的头!”说着嘲讽:“不过,你砍头也还值得,毕竟当过几天都督。我们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徐炯在那里说得白泡子溅,尹都督的脾气却好得很;手莽摇,只说:“不会,请放心! ”梭在后面坐着的赵老九、赵老四怕火烧到自己头上,赶紧溜了。张澜等人见徐炯闹得太过份,赶紧上前,将暴怒的徐子休劝了出去……真个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尹都督竟没事一样,酒宴照样热热闹闹举行。

夜幕,潮水似地涌起。

迎宾馆后院别有天地。朦胧的灯光中,只见围坐在一张张八仙桌后的都是军官。他们济济一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嬉哈连天,热闹非常。尹都督特别关照过:“不必送礼。营以上的军官务必给个面子――吃请!”

夜渐深。军官们没有一个离去。刚才尹都督派人来传话:“军官们都不要走!他要同大家见面,有要事说……”军官中有细心的发现,花园前后都是站了岗的。

夜晚十一时,尹都督送走了客人,匆匆跨进后花园。军官们赶紧起立。身穿长袍马褂的新郎倌神色陡变,异常严峻。他招招手,要大家安静;顿时,场上雅雀无声。尹都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全场后,说话了,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千钧:“今晚有紧急任务需诸君完成――捉拿赵尔丰!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军官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神情满是兴奋和急切。

“听我的命令!”尹都督显然成竹在胸,调度有方,详细周密。至此,军官们方才醒悟,都督这个时候结婚,其实是耍的一个拖刀计。军官们着实佩服足智多谋的尹都督。

很快,战斗任务落实,周详具体。尹都督要大家立即回到各自兵营,将部队拉到指定位置。尹昌衡特别嘱咐,刚由雅安回来的彭光烈在率部进入指定战斗位置之时,将两门格林炮拉到东城墙上需注意的事宜……

“现在是晚上十一时半。”尹都督要大家对了对表,发布命令,“两小时后,战斗打响。所有部队围而不打。届时,赵尔丰的部队若朝下莲池方向跑,务必不要理,随他们去。彭(光烈)师长只能让部下将大炮能朝督署上空打。不要伤人,目的是打乱赵尔丰的军心。还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军官们异口同声。

“陶泽昆来没有?”尹都督点名。

“就他一个人没有来。”在下有军官应:“他是个急性子,数次给都督建议捉拿赵尔丰,都督不准,他怄气。今听说都督结婚,他更气,没有来。”

“好得很!”尹都督说,“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有血气的军人。我马上亲自去请。”说着,挥着拳头,语调激昂:“各位听清了……活捉赵尔丰,给即将诞生的民国送我川人厚礼,就在今夜!”

“听从都督驱驰!誓死效忠军政府!”军官们同仇敌忾,举手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