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关夜,雪落无声

帐里只摆有一张八仙桌——这是赵尔奉对川军昨日宴请的回请。

这会儿,几个大帅弁兵在往八仙桌上铺雪白的桌布、安椅子,作一应开席前的准备。

今天,赵大帅要请的客人只有两位――川军新任协统罗长倚,参谋长王方舟。这是小晌午时分,离宴请的时间还有好一会,作为主人的赵尔丰赵钦帅却已经来了,他和统领凤山坐在隔壁的帐篷里谈话。在清廷官场上,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有一个陈规陋习――这就是不守时。而且,越是官品大的,越不守时,他们无论是出席公开的会议还是赴宴,都要人等――这是抠架子。而赵尔丰却是个例外,他很守时,不用说,他的部下也绝对守时。

“凤统!你对罗长倚印象如何?”

坐在帅帐中那把前卫士张占标做得很是粗糙,却很结实的有扶手的圈椅上,一只手扶着椅把,一只手习惯性抚着颔下一把已然银白胡须的赵尔丰开山见山地问凤山。

凤山坐在赵钦帅对面一个木礅上,正襟危坐,标准的军人姿态。

听大帅问询,不善言辞,为人厚道,平素很少说人短处的边军统领,摇了摇头:“这个人,一点真的东西都没有。”凤山这话虽说得朴素,但可谓入木三分,钦帅不由得点了点头,眼前闪出他们昨天应邀去罗长倚处赴宴的情景。

日前,赵尔丰率边军三营将一协川军送至工布江达后,离别在即。就是昨天,新任川军协统罗长倚恭请赵大帅过营赴宴,以示谢意。罗长倚食不厌精,在老上司赵尔丰面前备极恭敬。无奈长途行军,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招待。虽到了工布江达,也仅买到一些牛羊肉而已。好不容易凑成了九斗碗,酒是青稞酒。

席间,赵大帅惟对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大蓝花品碗“王粑肉”赞不绝口——这是用一块上好的猪肉烧的,在这样的地方,也不知罗长倚到哪里去找的这样一块猪肉。里面还加了香菇等佐料,这在康藏地方殊为难得。这也是罗长倚的乖巧处,他是投大帅所好。凤山便问罗长倚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到哪里去搞到的猪肉?而罗长倚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在赵大帅面前献殷勤:“卑职知道大帅有此一好,竭尽全力弄来的。”罗长倚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就是一件小事情,要想从他嘴里问个明白都不容易。

宴会在一间藏式厅堂里举行,罗长倚表现得很大方,摆了三席,让川、边两军标统以上的将佐都来作陪。席间,酒过三巡,该说的话都说后,军官们正大快朵颐之时,坐在首席首位的赵大帅捋着颔下银须,用一双极有神的眼睛看着对面陪坐的罗长倚――“罗协统!”赵大帅用的是这样正式的称谓,可一双眼睛眯起,流露出明显的不屑。罗长倚虽然不再是赵尔丰的下属,地位也今非昔比,但在赵尔丰面前,还是怯怯的。听赵大帅点到他的名,罗长倚不敢怠慢,赶紧点点头,抬了抬屁股,模样恭谨,以备大帅问讯。

“我们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本帅还吃到了一碗真资格的王粑肉,不知一路辛苦的川军将士们是否也在打牙祭?”

“这个、这个!”赵大帅这一问将罗长倚问住了。他本来想打几个假哈哈滑过去,但他不敢,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军中给养简直没有了。工布江达虽也算个大镇,可惜啥都买不到。卑职嘱咐中军,让他们今天中午给兵们每人加一个莱。到拉萨后,卑职再设法犒劳全军官兵。”

“给兵士们加的啥子菜?”赵尔丰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个、这个。”罗长倚不敢将假话继续说下去,在赵大帅面前现相了,让在场的川、边两军一二十个将佐抿嘴忍俊不禁。

时间到了,大帅请的客――罗长倚和王方舟也早到了一步。今天比明天在排场上,在人数上都差了一截――昨天罗长倚请的是三桌,二十多个军官,今天赵大帅只摆了一桌,主客四人。

按照请客的规矩,客人应居上首。然而,赵尔丰请罗长倚又当别论。赵钦帅也不谦让,理所当然地坐了上首,连客气话都没有一句。罗长倚仍然是坐在赵大帅对面。陪客王方舟和风山两边打横。赵尔丰向来崇俭戒奢,尤其在这个时候。这次宴会极为简单,桌子上只摆了些烧烤牛羊肉而已。每人面前摆一个碗,一双筷子。还有一盘辣椒面,一碟盐——这是让他们蘸的。

看赵大帅示意,随侍在侧的清秀弁兵提一个耳罐上前,给每人的白碗里斟满青稞酒后,轻步退下。

“罗协统,”赵尔丰指指桌面说,“没有啥好招待的。也就搞了些牛羊肉。当然,我也没有忘记嘱咐中军给每个兵都加菜、打牙祭。”看罗长倚一张青白脸窘得通红,也就不再说下去。

“离别在即,请!”作为主人,赵尔丰率先将手中酒碗一举。

“不敢,不敢!”罗长倚赶紧站起身来,将手中酒碗举起来,“咣!”地一声,先同大帅,再与同时站起来的王方舟、凤山碰了碰碗,双手端着碗,弓着身子,对赵尔丰说:“大帅劳苦功高。祝大帅沿途顺利,鹏程万里!”看赵大帅仰起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罗长倚也才饮了碗中酒,怯怯地坐了下去。三巡过后,赵尔丰要大家随意。赵尔丰注意到罗长倚神情吓稀稀的,不时偷眼看自己,小心翼翼,手都在打抖,觉得心里出了一口长气。想想撤换钟鼓明,也不关罗长倚好大的事。而且尽管自己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给罗长倚好脸色看,不断打他的“头子”,但这个人还是对自己恭敬如仪,怕得不行,可见自己在罗长倚心中还是很有份量的。这一想,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赵尔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心中宽泛了好些,觉得犯不着同这样的无聊文人过不去。再说,悠悠万事,社稷为重。这协川军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带到这里,离别之际,自己作为朝廷封疆大吏,有必要给这个赵奢似的善于清谈的新任川军协统一些教诲。心里这样想着,脸色也就好了。于是,他看着罗倚,捋着颔下一把银须,顿时像个宽厚的长者。

灵醒的罗长倚当然看出了赵尔丰神态的变化。从真心来说,他对赵尔丰还是佩服的。想到这一去,自己肩上的重担,便虚心向赵尔丰请教,他抱拳作揖道:“长倚才疏学浅。西藏局势不知会如何变化,川军沿途当如何?种种,请大帅不吝赐教。”赵尔丰手抚银髯,沉吟半晌道:“达赖喇嘛目前虽有叛国之心,却无公开叛国之力。西藏局势目前尚无大碍,尤其是这协川军进了拉萨,对达赖喇嘛、对西藏上层都是一个震慑,希长倚善自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内地,尤其是在川地。内地乱党势力已经坐大。此间虽康藏消息闭塞,但内地乱党势力必会波及而来,若掌握不好,必军心大乱。因而,当务之急,祸不在外而在内。长倚目前尤需注意掌握你手中这支川军,这才是根本!”话说到此,只见罗长倚频频点头称是。

“来来来,要说的话都说了,就不说了。”赵尔丰不是一个饶舌的人,说完这些,这就用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烧烤,转换了话题:“请吃请吃。”他很有些风趣,“内地的牛羊肉有一种膻气。康藏的牛羊肉却很好吃,特别是做成烧烤,美味无比。风统对此特别钟爱,也有特别的体会,据我所知,凤统一顿可以吃一只牛腿。”大帅把话题巧妙地引向自己的爱将。凤山不会应酬。在这样的场合,大帅有心让只会打仗不善于讲话的年轻将领凤山讲讲话,露露脸,活跃活跃气氛,同大家联络联络感情。

川军参谋长王方舟赶紧凑趣:“凤统不妨赐教一二。”

脸色黝黑、相貌英武的凤山憨厚地笑笑说:“这是逼出来的。刚进藏,见藏人用刀削风干的牛羊肉吃,特别是吃风干的牛腿,一副甘美如饴的样子,甚为鄙视,以为人家粗野。以后尝试,觉得很不错。原来西藏牛羊品位与内地不同,又因气候严寒干燥,牛羊杀后稍为风干即可食。特别是牛腿,其味胜过内地的烟薰牛肉。长途行军,有此美味,耐饥、进补、享受美味兼而得之。”

“牛腿大有讲究。”美食家罗长倚见赵大帅不再为难他,听这一说也来了兴趣:“我在拉萨,赴过一个噶厦家宴。席上一道最美的佳肴就是烤牛腿——一条整牛腿。藏厨做时,有好多道工序。先要将牛腿刮得干干净净,剥蹄,绒毛都不能有一根。然后,在烧红的灶壁内,翻过来复过去地烤,再刷上不同的香料。烤一会,刷一层,掌握火候更不容易。烤一条全牛腿,需要高明的藏厨花两昼夜功夫。届时上席,黄嫩嫩、香喷喷。”美食家还想说下去,见赵尔丰皱了皱眉,便赶紧打住。

吃饱喝足,赵大帅便宣布散席,时间比昨天短了许多,也少了许多繁褥礼节。

夜幕刚刚降临。“嘀嘀——哒!”“哒哒一嘀!”川军和边军的熄灯号便吹得此起彼伏,这是在发布命令:“熄灯、睡觉。”自进西藏,无论是川军还是边军,生活都极为艰苦紧张,爬冰卧雪;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打仗、宿营、睡觉、行军――周而复始。

这时,作为已经荣升川督,明天天一亮就要率三营边军离开工布江达,离开苦寒的康藏,回到让人艳羡不已,号称温柔之富贵之乡成都视事、享福的赵尔丰赵钦帅,却颇为不安地在他那间如同水洗过似的帅帐里神情不安地踱步,身上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更无一丝归心似箭的冲动,显得心事重重。这让卫队长刘彪和来龙都很为奇怪。大帅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在他中午宴请川军新任协统罗长倚后出现的。忧思重重的大帅,思绪陷得很深,在帐蓬里踱过来,踱过去。大帅是舍不得离开康藏还是怎么的,晚饭也不吃,只喝了两碗酥油茶。

天黑尽了,来龙轻步而进,在那架显得孤零零的铜灯架上点上了一只大红蜡烛。想说什么,见大帅思绪深沉,就什么也没有说,进内帐去了。

烛光幽微。赵尔丰的剪影在帐篷中拖得很长。他身着宽袍大袖,长长的胡须,不时站立不动时,在烛光映照下,很像是一个古代在泽边徘徊复徘徊,冥思苦想,寻寻觅觅的行吟诗人。

明天,自己就要率边军打道回府了,明天这协川军就要由罗长倚带着去拉萨了?同时,自己在康藏的七年经边生涯也就就此结束了。然而,人将离去,心却没有离去。这时,赵尔丰觉得,自己与脚下这片土地竟然有种难以言说,难以割舍,刻骨铭心的感情和牵肠挂肚,撕裂般的疼痛。自己在这里,有壮志未酬之憾;而且,更现实的是,川、康、藏地域相邻,唇齿相依。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四川总督,按例以后不仅要对四川负责,也要对康藏负相当的责任。这就让他在这离去前夕,除了心中涌起阵阵恋恋不舍、难以言说的感情之外,总感到有一种不放心,是一种很深很沉的不放心。

他想到了钟颖的命运。

钟颖这会儿被联豫老儿羁绊在拉萨,不过这不要紧。联豫老儿仅仅是垂涎钟颖手里的一协川军,钟颖手中的部队被联豫夺去了就了,钟颖并无什么大不了的,更无生命之忧。年轻的钟颖本身同联豫等人并没有什么大的过不去,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重,钟颖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是皇亲国戚。虽然太后去了,但钟鼓明的上层关系网毕竟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这就让联豫等人不管在什么时候,对钟鼓明也都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他想到了这一协川军,由川军他又想到了罗长倚。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嗵地一声,突然驻步。这时,他才明白,困扰自己半天的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是罗长倚。直觉再次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一协川军交到罗长倚手中是天大的错误。

唐太宗有句名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强调了看似不起眼的黎民百姓的厉害。引申过来,在这个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候,率领手握枪杆、足有万余人川军的统帅简直就是一个骑上老虎的驯兽师。罗长倚能驯服这只虎吗?回答是否定的。

赵奢清谈误国误军,罗长倚还不如赵奢。他不仅夸夸其谈,无实际能力,表里不一。而且,最为致命的弱点是,这个人心胸狭隘,口是心非,利欲薰心。若罗长倚仍然是过去的罗长倚,还不误事,但他现在是一协之长就非误事不可。拿他同钟颖相比,钟颖虽年轻幼稚,但这协川军是钟颖带出来的,且钟颖为人宽厚,部下官兵对他有相当的感情。钟颖无故被贬,罗长倚接任协统,这本身就在川军中引起强烈不满和义愤。罗长倚对此不知引导,作出表率,化解矛盾,而是在川军内大搞小集团,集中权力,重用他从拉萨带来的一帮人。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样行吗?绝对不行!

这一路上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有自己压阵,而自己一旦离去,罗长倚压得住吗?川军中会不会出事?况且内地的革命组织会不会已经波及进入了这协川军?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况且朝廷有令,川军进藏后听令于联豫,自己只是将这一协川军送到此为止!

也许自己这是多虑了吧?“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愿如此,他开始宽慰自己,。

“嚓嚓嚓!”万籁俱寂中,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凤山来了。因为大帅吩咐过,凤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让凤统近,不必禀报,因此帐外卫士长刘彪在和凤山打过招呼后,帐帘一掀,凤山进来了。

“钦帅!”凤山对大帅作礼、禀报、请示:“部队开拔的一应事宜都好了,明早什么时候起程?”:。

“明早五时造饭,六时起程。”大帅想了想,嘱咐凤山:“万万不可兴师动众,让罗长倚他们不要来送行。川边两军,好些都是川人,有不少还是老乡。如果川军前来送别,不仅兴师动众,还容易感时伤时,徒生伤悲,嗯!”

凤山得令,就要去时,这才发现,不知为什么钦帅神情有些怔忡,穿得也单薄,便不无关切地说:“钦帅,时辰已经不早,明天还要赶路,请钦帅息了吧,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赵尔丰这才注意到凤山披了一件大氅,头上身上都是雪。

“是,”凤山说,“雪还下得大。”

“时序快进五月了。”赵尔丰不由感叹:“内地这个时节已是绿荫草长,黄莺乱飞,一派浓浓的春意。而这里还在下雪。”说着踱了两步,嘱咐统领凤山:“注意部队官兵,不要冻着了。”略为沉吟后,又说:“除了路上必要的物资,一应军需,都留给川军。我们是往内地走,越走越好。人家往里面走,越走越苦,虽说拉萨好些,也很有限。”

风山一一答应照办,去时,用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看了看赵尔丰,有些惊异。平素说话做事刀切斧砍,被一些人称为“屠户”的大帅,今夜却是少有的慈祥,像个宽厚的长者。

凤山前脚走,来龙后脚出来,说钦帅,诸事已毕,请钦帅请进内帐安息。

赵尔丰点了点头。他们前后相跟,进了内帐。摇曳的烛光中看得分明,这间不大的内帐里,帐壁厚厚的,地上铺着腥红地毯,给人一种安全感、舒适感,处处洋溢着温暖舒适的家庭气氛。可能是考虑到大帅的睡觉习惯吧,帐中铺了一张床。这床很特别,显然是根据女主人的理解和战时的考虑而制作的——很大很矮,没有床沿;**一床鸭绒被已经铺开,揭开一角。看来既轻便又暖和,像是“洋人”睡的席梦思。

稍隔一段距离,席梦思前面,地上有个小小巧巧的藏式火炉。火炉上,红宝石似的火苗舔着一个做工考究的鸡锡铜茶壶,壶嘴上喷着酥油茶的香味。来龙替大帅脱了外衣,让大帅坐在了**。内帐里温暖如春,脱了外衣大帅着一件薄薄的湖蓝色绸缎夹袍,很惬意地盘起腿来,脸被炉火烤得红晕晕的,人都年轻了一轮。

来龙这就将一个矮腿茶几摆在大帅身前,再将一个锃亮的银碗放在茶几上。上前一步,提起从弯弯尖尖壶嘴里喷出热气腾腾喷香酥油茶的铜壶,上前一步,给大帅上酥油茶。随着来龙弯着的腰逐渐直起,手中的铜壶缓缓上升间,一道优美的弧线,喷着热气,溅着香味,注满了赵尔丰面前的银碗。她将壶放回火炉,返过身来,弓下腰,双手把银碗举过头顶,献给大帅。赵尔丰从她手中接过酥油奶茶,一饮而尽。

大帅一连喝了三碗,脸上浮现出一缕似有若无的红晕。他有些热了。来龙这就给大帅做糌粑――她在一个银碗里放上半碗青稞面,掺上酥油和奶茶,用手灵巧地在碗中团出一个个胖胖的糌粑;然后又躬身上前,双手把银碗举过头顶,让大帅喝酥油茶,吃糌粑。

在温暖如春的帐房里,为大帅忙上忙下的来龙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丝质薄藏袍,腰上系了一条宽宽的红色绸带,这就把她的动人美妙之处暴露得淋漓尽致。她的身材颀长健美;腰肢细细的,胸鼓膨膨的,臀部圆圆的。一副漆黑的眉直插鬓角,一双玉髓似的黑眼睛显得既有灵气而又坚毅。她带着微笑,那红玛瑙般的脸,在红宝石似的炉火映照下,非常动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动人的,只有年轻、健壮成熟漂亮女性身上才有的特有的温润动人气息。

赵尔丰的心不禁猛烈跳动起来。“睡吧!”习惯熬夜的大帅,故意打了一个呵欠,表示他想睡。来龙这就上前为大帅浣衣脱靴;大帅乘机伸出有力的臂膀,将来龙的细腰一搂一抱……

一缕晕黄的烛光随之熄灭了。帐中那张“席梦思”似的大床大动一阵后,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只有纷纷扬扬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绵绵不绝地洒落在帐篷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曙光撕破夜幕,阳光照进山谷。

“嘀――嘀――哒!”边军的军号吹响了,一声比一声高亢,一阵紧接着一阵。大雪在天亮前停了,太阳刚出来,满地光明。灿烂而无热力的金阳照在号兵那飘着一束火焰般的飘拂着红缨的军号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三营边军排成两路纵队,向东开拔了。尽管大帅打过招呼,川军官兵不必前来送行,但是,闻讯的川军官兵还是自觉前来送行――他们夹道两边,排出一两里地,向月来在战斗中与之结下深情厚谊的边军官兵频频挥手、声声道别。两军基本都是川人。一时,互道珍重声,托人带信声……声声盈耳,老乡别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的官兵,本是街坊邻居、同乡村里,一旦作别,大有生离死别之感。场面很是凄侧感人,好在这个场面很快过去了。

三营边兵沿川藏线绕过不多几幢破破烂烂的藏房,工布江达就算过了。

赵尔丰身穿得胜褂,骑“追风青骢”雄骏,走在大队中列。管带纪得胜在前开路,凤山在后押阵。卫队长刘彪率卫队簇拥在大帅前后,注意护卫。来龙骑一匹枣红色骏马,本来走在大帅旁边,因为罗长倚坚持要送大帅一程,就懂事地稍稍掉后了一些。

照例是说些套话。赵尔丰知道这不过是罗长倚履行的一种礼仪而已。觑一眼身边这位清客,不由一惊,罗长倚脸色很霉气,想到自己的担心,不由问他的原因。

“昨晚我老做噩梦。”罗长倚似乎还沉浸在噩梦中,怔怔地说,“梦见有人拿刀一直追杀我,现在头都昏昏沉沉的,大帅见笑了。”

赵尔丰闻言不由一惊,不由将马缰一勒。这时,部队转上了大路。

“大帅,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恕长倚就不远送了。”罗长倚勒马,垂首,拱起双手。赵尔丰知道,罗长倚这是要演长亭把酒话别一出了,便勒过“追风青骢”同他一起出列。

看赵尔丰要下马,已滚鞍下马的罗长倚赶紧拦着,“大帅!大帅不必下马了。”说时,手一挥,早有一个跟在他跟前的清秀弁兵将一个红漆托盘送至马前,里面有两个装满青稞酒的白瓷描红景德镇酒杯。罗长倚端起一杯,捧到大帅手上。自己再端起一杯,趋前一步,举至眉头,望着马上的赵尔丰,说:“祝大帅一路顺风,回到成都,就任总督,马到功成!”

“彼此,彼此。”赵尔丰客气一句,在马上同罗长倚一饮而尽。赵尔丰在将酒杯放回托盘时,似有不忍,嘱咐一句:“长倚,此地离拉萨虽已不远,但非常时期,你也要事事小心,处处留意。个人事小,朝廷事大。总以社稷为重。”看罗长倚咀嚼话中意味的样子,再郑重叮嘱一句:“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是你的湖南老乡。其人有勇有谋,且为人正直,在军中还得人心。一旦有事,可堪信任重用。”注意看去,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挂在罗长倚那张清白脸上。赵尔丰不由长叹一声,不再说一句,勒转“追风青骢”雄骏,蹄声嗒嗒,扬长绝尘而去。

就在赵尔丰率三营边军离去的当天下午,新任川军协统罗长倚在大帐里宴请管带以上的军官,共二十来人。请神容易送神难。哎呀呀,赵尔丰终于走了,自己这个川军协统该当当家了!在这个宴会上,罗长倚要宣布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组成自己的贴心班子。

毕竟是军人,刚五点钟,军官们都准时来了。

帐篷很大。但要摆六、七张桌子显然还是局促了些。邱春林决定,沿袭常见的戏台上番军设宴方式,在地上铺地毯,主客都坐毯上。罗长倚是主帅,面前摆一张赵尔丰用过、留下来的还算精致的短腿矮几。待王方舟和标统、管带们按官位大小依次盘腿入坐后,罗长倚很有气魄地手一挥,弁兵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每位军官面前摆一双筷子,一壶青稞酒,一个牛眼睛酒杯,两钵菜。一钵盛白花花晶亮亮的大米饭,一钵盛香喷喷的土豆烧牛肉。军官们明白,此时此刻身处藏区,又在行军路上,能吃上这些,是相当不错了,算是盛宴。

坐在左边末尾的前营管带陈奇珍,在弁兵上菜时就注意到,场上气氛并不融洽。陈庆、刘介堂这些深孚众望的将佐们,看新任协统时,都流露出不屑的表情。

罗长倚今天的打扮与往日有异。他平时总戴一顶标志他身份的三品顶戴红缨伞形帽。今天没有戴,是嫌官小了,干脆摆出一副绅士派头吗?他身着一件蓝缎夹袍,外罩对门襟黑马褂,一根掺了些许白发的辫子披在肩上。顾盼间,显出一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意味。

罗长倚从拉萨带来的邱春林、周大成、张青三人,竟都坐在他左右靠前位置。

“诸位兄弟!”罗长倚举着酒杯缓缓站起,军官们也站起来,举着酒杯,显得颇为勉强。

“长倚就任以来,”罗长倚字斟句酌:“早想请请大家。无奈因军务繁忙,无暇顾及。至今日方得宽余,特想方设法,置一杯水酒,同诸君见面,犒劳诸位。条件限制,只能如此,聊表长倚心意而己。”略为停顿,环视一番左右又说:“长倚奉命从拉萨来时,联帅代话给诸位,大军到拉萨之日,就是诸位升迁、受赏之时。”

说着执杯在手,转了一个圈子示意。将佐们都举杯,同他一饮而尽。他招招手,示意大家坐下。不用说,接下来该是下属们对新任协统表示恭贺了;然而,反响却甚为冷清,一时,场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无任何表示。

罗长倚对此似乎毫不介意。又将他从拉萨带来的邱春林等三人给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都是些没有名堂的人嘛!陈奇珍心想。

“各位随意。”没有办法,罗长倚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将手一比,示意开始吃。坐上军官们也不客气,开始享受这难得的美味。罗长倚显得有点难堪。

坐在川军参谋长王方舟之下的邱春林,气不过,这就端起斟满了酒的牛眼睛杯子,霍地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人很精干,五官也端正,只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又鼓,说话看人滴溜溜转,使人不知不觉想起夜晚的猫头鹰。他闪身而出,快步走到罗长倚面前,双手恭恭敬敬举杯至眉,环视左右,朗声说道:“谢罗大帅体恤川军将士!罗大帅文韬武略,有口皆碑!有罗大帅统领,我川军必建盖世奇勋!”

哎呀,一下子罗长倚就成了大帅?邱春林一口一个罗大帅,真是太肉麻、太无耻!哪里跑出来的这个跟屁虫啊?正自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好些军官都不禁拿眼盯他,满脸愠怒。周大成、张青也接着站起身来,上前给罗长倚敬酒。这一来,场面上泾渭分明。

川军将佐们对主帅的不满和对立情绪,罗长倚当然注意到了。他抬起头,一张青白脸上挂起一丝冷笑,暗想,我堂堂川军统帅还怕了你们这些人不成?干脆今天就来个硬的,亮亮威风,杀杀钟颖党羽的邪气。他正襟危坐,挺了挺胸脯。

“各位,”罗长倚说:“本协统要借此机会宣布—个任命。”顿时,在座的军官们都看着他,全场鸦雀无声。

“邱春林——”罗长倚大声唱名。

“卑职在——!”邱春林喜孜孜跨一大步而出。

“一标标统职长期空缺。”罗长倚宣布,“从即日起,由邱春休担任。”接着,周大成、张青也都被分别任命为管带。无功受禄,全场哗然,议论纷纷,连王方舟、陈庆这样为人圆滑的资深川军军官,一张张脸也都黑得绞得出水。

“感谢罗大帅栽培!”邱春林、周大成、张青分别谢了恩,刚刚退回坐下,有人发作了。

“呼——!”地一声,场上站起川军二营管带程丁——绰号“二火锤”。他脸黑,眼棱,平时最崇拜张飞,长得也很有些像张飞,脾气暴躁,但为人正直,作战勇敢,在川军中很有威信。

“罗参赞,我程丁倒要请问,你一来就封你这几个兄亲伙当标统、当管带,官都让他们当完了。他们究竟凭啥子?他们究竟有啥子功劳?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就当众摆来听听!在座的哥子们大多都是有战功的,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人今天你都不封,就封你从拉萨带来的人。难道那姓邱的几个人刚才一句‘罗大帅’把你喊安逸了?就把官喊来当起了。未必然真是枪林弹雨钻炮眼,当不住一番甜言加蜜语!”

话丑理端!“二火锤”这番话说得何等犀利有力、何等解气?

“哈哈哈!”在场的军官们都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他们用笑声给“二火锤”楂起、雄起。

“好个程丁!”罗长倚借此发作了,那张青白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喝道:“你竟敢公然反对本官命令,目无军纪,该当何罪?本协统有升迁罢免下属的权利。你要搞清楚,我不是钟鼓明,不是那么肉扯扯的。”说着,环视全场,伸出一根细手,指着程丁,恨声说:“念你是初犯,姑且作罢。若再这样桀骜不驯,一定严惩!”

以为至低限度会有人出面打圆场。可是,接着出现的场面更让罗长倚差点气得吐血。

“二火锤”竟敢公然藐视他的权威,气呼呼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牛高马大的五营管带牛耀武也立即响应,站起身来退场。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这些军官离场时,竟把别在腰上的军刀和手枪故意磕碰得山响,带有明显的挑衅、威胁意味。这还得了吗!这是要造反吗!纵然是没有离去的好些军官也都气不顺,将脸朝向一边。罗长倚气极了,很想当即叫自己的卫队去把程丁、牛耀武这些人抓起来。但他想了想,没有敢,他知道,这些人在军队有一定的威信,怕激起兵变。这就不禁拿眼去看稳坐在身边的参谋长王方舟。不意显得有些斯文的参谋长王方舟也不卖罗长倚的面子,竟然虎着脸站了起来,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各位兄弟请自便!”竟自顾飘然而去。咦,这是要做啥子?

一阵脚步声响过后,场上只剩下他和他的三个亲信:邱春林、周大成、张青。罗长倚当即布置,要他的三个亲信分别率领他的卫队,共百来号人,分头加强对川军军官们的监视,重点是程丁、牛耀武。他原想第二天率军西行,现在看来,怕在路上出问题,临时决定,稍缓两日。

罗长倚回到自己帐中呆坐至晚。对今天宴会上发生的情形,他缺乏思想准备。至于下一步如何应对?他还未理出一个头绪。

“大帅,情况我已弄明,凶险哩!”不知什么时候,邱春林轻手轻脚进来了,猫似的,脸上显出一分得意。

“有什么凶险?”罗长倚一惊,腰一挺,目不转睛看定做贼似的邱春林。

“怪不得今天宴会上程丁敢对大帅叫劲,”邱春林赶紧报告,“原来是川军中有‘哥老会’。‘二火锤’就是一个大头目!”

“此事当真?”罗长倚闻言一惊,眼都大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春林平时就注意在川军中收罗亲信。敢说,现在川军六个营中都有我的耳目。”

“是你的耳目向你报告的?”。

“正是。”

“不会有错吧?”

“绝对不会。而且‘二火锤’他们现在就在秘密结集开会。”

“在哪里?”

“在‘二火锤’的营帐里。”

罗长倚霍地站起,在地上焦燥地踱来踱去。

“哥老会”令罗长倚闻之丧胆。“哥老会”又称“袍哥”,具有明显的反清政治色彩,清末在四川深入到了各个阶层。“哥老会”之由来,其沿革要追溯到明末清初,在福建一带坚持抗清的郑成功。清顺治十八年(1661),已经从荷兰人手中拿下了台湾的郑成功破天荒地开山立堂,与手下将士结为异姓兄弟,并派“兄弟”们潜入大陆,发展反清复明秘密组织。蔡德英在东南几省发展的组织称洪门,陈近南在西北几省发展的组织更为迅速,后经顾炎武、王船山演变为“汉留”,通称“哥老”亦叫“袍哥”,很具号召力。袍哥迅速发展到全国,以四川为最。其发展对象为三教九流及江湖人物。三教即:儒、释、道;九流即: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地理四流推、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各地组织鱼龙混杂。

“大帅,我看得对‘二火锤’他们几个来硬的了!”邱春林提醒只知在地上走来走去,拿不出办法的罗长倚。

“是只有来硬的了!”罗长倚猛然住步,青白脸上满是杀气。略为停顿,问邱春林:“你看要不要征求王方舟他们的意见?”

“罗大帅!”邱春林牙疼似地叫了一声:“你没有注意今天宴会上王方舟这些人的态度?”

“若其‘二火锤’他们拒捕呢?”罗长倚依然拿不定主意。

“那就镇压!我们手上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我带卫队去采取突然袭击,然后赶紧稳住堂子,造反的也不过就‘二火锤’这几个人。”

罗长倚又在地上快速踱了两步,下了决心,霍然站定,对邱春林说:“好,事不宜迟。现今形势间不容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以防万一,我立即带一帮兄弟向半里路外的喇嘛寺转移。你们动了‘二火锤’他们后,有两个可能:一是就此压着了堂子,事情就可以在小范围内解决。二是,川军全面暴动。若是这样,你们完事后,赶快撤到喇嘛寺,我们抱成团要紧。若川军来攻,我身边卫队二百多人个个武艺超群、武器精良。又是黑夜,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另外,我立即派人去游说我的老乡陈奇珍,许他高官厚禄。听赵尔丰说,陈部是川军中唯一能战之师,若他肯为我用,我稳操胜券。若有不测,我们连夜突围!”

邱春林连声说好,“唰——!”地一声掏出手枪,把子弹顶上膛,带着人去了。

川军驻在工布江达郊外一片空旷的野地里。各营驻地相对独立,间隔一二里。如屯的营帐连绵铺展开去,这时全都被浓稠漆黑森冷的夜幕裹紧。一协上万川军驻此已有一些时日,没有敌情,地广人稀,因此,都相当松懈麻痹。特别是到了晚上,天冷,各营放的那一二个哨兵,也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二营今晚也是如此。

绰号“二火锤”的二营管带程丁的营帐离部队有点距离,像一座孤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正召集哥老会骨干们开会。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秘密已被罗长倚发现,哨兵也被人家整死了!现在,危险正向他们逼近——邱春林率领二、三十名精干的罗长倚卫队的官兵已无声无息而来,像游蛇似地将他的营帐铁桶似地包围。

“……我哥老会宗旨就是推翻满清!”摇曳的烛光下,“二火锤”正激昂慷慨地说,“内地马上就要动手了。赵尔丰不在,那个姓罗的算个求(不行)!他龟儿子东西罗长倚要当满清的孝子贤孙,还要在我川军中马干吃尽。不像钟(颖)胖子,虽说是满人,还逗人爱!虾子可恶。就这样子办!大家回去后立马串连兄弟们,三更以我枪响为号,把罗长倚几个虾子先弄来关起再说。现在是我们借机举事的最好时机。我的话就这些,看哪位哥子还有啥子要说的?”

在邱春林逼视下,程丁用一双愤怒的豹眼盯紧他,手开始慢慢举起来。就在程丁的双手即将举伸时,突然迅雷不及耳地挽出一个花子——“唰!”地一声,只见白光一闪,藏在他袖中的匕首飞出。早有提防的邱春林将头一偏。“呀——!”一声惨叫,站在邱春林后面的一个卫士应声倒地。

“砰、砰、砰!”枪响了,火把熄了……混战中,牛耀武等三名“哥老会”骨干跑脱了。

枪声把整协已入睡的川军官兵打醒了,打惊了。情况当然很快就弄明了。顷刻间,罗长倚估计最坏的场面出现了。这支百分之九十官兵都加入了“哥老会”的川军,在“哥老会”头领们的带领下,将王方舟等高级军官挟持起来,再在大小头目带领下,提起枪,涌出营房,潮水似的向罗长倚们藏身的喇嘛寺涌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喇嘛寺。

兵变发生了。

“千刀万剐罗长倚!”

“生吞活剥邱春林!”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愤怒像决了堤的洪水。在“噼噼、啪啪”燃烧的火把中,二龙头牛耀武的大块头站到了场中,煽动道:“弟兄们,罗长倚狼心狗肺,同联豫串通一气,先从钟颖手中夺去兵权,进而杀我兄弟,大家说,咋个办?”

“没得说,打进喇嘛寺,活捉罗长倚那帮龟儿子东西!”

“点他龟儿罗长倚、邱春林们的天灯!”……

寺外的川军闹震了,夜幕中的喇嘛寺却不祥地沉默着。它建在一块高地上,平地矗立,无疑是一个军事上极好的制高点。在漆黑的夜幕笼罩中,黑黝黝的,像个凶险的庞然大物,蹭在那里,虽然不动,但很远便让人闻到了它散发出来的嗜血的杀伐气息。

急欲报仇雪恨的哥老会弟兄们,先是迫不及待地将瓢泼似的弹雨泼进寺去,进行试探,见寺内无反应,好些人往里冲。突然,喇嘛寺开始还击。密集的子弹曳着红光,在漆黑的夜幕中织起来一张死亡的网。冲在头里的川军,非死即伤,进攻的川军开始溃退。

“哎哟!”受伤官兵倒地,发出的阵阵惨叫声,锥子一般刺激着围攻者们。忍受不了这种强烈悲哀和刺激的官兵们又以命相搏,又冲上去,又接着上演惨剧。

二龙头牛耀武召集哥老会骨干们开过紧急会后,决定,围而不打,坚持到天亮,再一举收拾。

牛耀武拍了拍自己的头,猛然清醒。

“硬是、硬是哩!前营拿给陈奇珍收拾得巴巴适适的。他同罗长倚是老乡,万一率部攻出来,我们不就被这两个湖南人包了饺子?你看,我们要不要分兵迎敌?”。

“要不得、要不得!”微弱的光线中,只见哥老会三排习惯地摸起自己无须的下巴,俨然戏台上谋士们的样子:“这样子反而会让陈奇珍多心。我现在去他那里一趟,保险说得让他不对我出手。”

“你一个人去?”牛耀武眼都大了,杨定点了点头。

“你茶壶头装汤圆——心头就那么有数?”牛耀武不无担心。

“你注意掌握部队就是。我片刻即回,静候佳音吧。”哥老会三排说完这句,矮小的身影已没入黑夜。

当杨定一进入前营阵地,立即被陈奇珍戒备森严的官兵发现。顶顶有名的哥老会三排、“智多星”杨定,陈营官兵谁不认识?问清了缘由,便很快被带到陈奇珍营帐。

“杨军需,我就知道你会来。”陈奇珍让了坐,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哥老会三排,一笑,“你的来意不说我都清楚。”

“那我就不多说了。陈管带是个聪明人,在军中深孚众望。”哥老会三排懂得合纵连横之术,可惜用语多上不得台盘,且多帮话。他那张圆圆的面孔,那双见微知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奇珍:“陈管带是打的啥子定盘针?请言语一声。”

陈奇珍仰起头哈哈大笑:“你们两边都在拉我。这会儿我陈奇珍就这么值钱?”随即收住笑,有棱有角的脸上,神情转为严峻,“我想先问杨军需几个问题。”

“请讲。”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罗长倚?”

“他欠下了我哥老会弟兄血债。抓着罗长倚、邱春林,我哥老会兄弟全体公决,兄弟不敢自专!”

陈奇珍自知此事断无调和的余地,又问:“你们同罗长倚之间的恩怨解决以后,川军欲何往?”

“此事还未同兄弟们商量。不过,陈管带既然问到了,兄弟可以坦言。我等不能回内地,回内地必被赵尔丰问罪。”一丝笑意涌上他那张团团脸,是得意的笑。略为沉吟,他看定陈奇珍又说:“从拉萨传来的《泰晤士报》看,大局已经乱了,宣统小儿的江山已经打偏偏了。在乱世,有枪就有一切。我意将全军拉到西藏,拥戴钟颖,占据拉萨自重。”说完,他看着陈奇珍,“兄弟把啥子抖包包的话都给你说了,现在就听你的了。”

“请讲,看兄弟办不办得到。”哥老会三排还是笑着,不过,笑得有些凝固。

“不要滥杀无辜。罗长倚、邱春林身边好些人还是跟着跑的。”杨定想了想:“好!”他说,“这事兄弟答应你。还有呢?”

“不瞒杨军需。”陈奇珍长叹一声:“我对前程已失去信心,决计返回内地。我营官兵,何去何从,届时听其自愿。届时,请你们不要阻拦我。我的条件就是这些。”

“啊?”哥老会三排听了这些话似乎有些吃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定陈奇珍,似乎想看出他的真心。良久,似乎确认面前这个人说的是真话,动了恻隐之心,劝道:“陈管带所言,兄弟敢不遵命。不过,回内地,你回得去吗?过得了赵尔丰的手吗?据兄弟所知‘赵屠户’对你在处理堪布登珠事上就很不满意。这次江达事变,他肯定闻之暴跳如雷。赵尔丰性烈如火,不怕他一时盛怒之下难分皂白,杀了你?”。

一丝凄楚的笑挂在陈奇珍有棱有角的脸颊上。

“感谢杨军需提醒!”他说,“我可以实话告诉杨军需,正因为如此,故我不走康区回内地,拟冒险闯过青海酱通大沙漠回内地。”

“陈营带就不能留下来吗?”哥老会三排觑了一眼陈奇珍,“都是川军里的故人,彼此熟悉。你的军事才干向来为弟兄们钦佩。如果你同意留下来,我杨定敢拍胸脯子,保证这支川军听你指挥。”

“唉——!”陈奇珍仰起头,又是深深一声叹息:“奇珍不远千里,从三湘福地来到康藏从军,一心报效朝廷,满腔热血。而今从军七载,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然而。”他摇了摇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而今,我只望带着妻子平安回到故里,终老桑梓,今生足矣,望杨军需体谅!”一副言犹未尽的样子。

“既然陈管带拿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多说了。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看陈奇珍点头,哥老会三排站了起来。陈奇珍旋即站起,把他送至帐外。哥老会三排转过身来,双手作拱,叮嘱了一句帮话:“陈管带,你我兄弟红口白牙说的话,犹如板上钉钉。届时有啥子事要我们帮忙的,只要你哥子言语一声,我们保证不得扯怪叫!”

“定了、定了!”陈奇珍答应时,杨定矮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黑夜。

陈奇珍在寒冷的旷野里站了很久。夜幕中的喇嘛寺影影绰绰。看不见围寺的数千名红了眼睛的川军官兵。也没有了枪声、呐喊……万籁俱寂中远远传来饿狼的嗥叫,听起来,格外令人惊心。他当然知道,空前的沉默尽头是一场残酷的杀戮,虽然杨定说得好听,但哥老会的滥龙们不是他想招呼就能招呼得了的。对湖南老乡罗长倚的命运,他纵然有救人之心,也无救人之力。实际上,刚才他同川军哥老会三排“智多星”杨定谈判时,多少有些讹诈的意味。如果真的要他陈奇珍指挥自己的一营川军去打,不要说他的指挥会立即失灵,弄不好,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

工布江达的黎明姗姗来迟。

被川军铁桶般包围着的喇嘛寺怯怯地露出了身姿。昨晚蜂拥而上被打死在寺外的川军的累累尸体已收拾干净了,但砂地上还有血迹。风吹过,可以闻到血腥味。经过哥老会首脑们一夜的整顿,川军已恢复战斗序列——他们或隐身在草草挖成的战壕里,或借着地形掩护自己,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攻击的号令。

“哒哒哒!”清脆的机关枪声响起来,打掉了喇嘛寺飞翘的檐角和一个叮当作响的风铃——攻击即将开始。

接着是攻心。喊话队开始向寺里喊:“冤有头、债有主。川军要擒拿的只是罗长倚、邱春林两人。我们把一炷香插在了地上,以一炷香烧完为限。届时,若你们仍执迷不误,我川军发起总攻击,就不要怪枪弹不长眼睛,认不得人!”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寺前空坪上那支带有明显警慑意味的香,刚烧了不到一寸,只听寺里“砰!”地一声枪响,接着两扇红漆大门洞开。罗长倚被他的卫士们押出来了,而他的得力助手邱春林已被击毙。

急欲报仇的哥老会兄弟们一涌而上。

“不准乱来!”虽然哥老会三排杨定带着他身边几个亲信赶紧去挡,竭力维持秩序,但根本不行,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谩骂声中,拳头、脚头雨点般搡来,连哥老会三排杨定身上都误挨了几下。于是,他干脆退下去不管了。

罗长倚简直不成个人形了。他被两个凶神恶煞、身高力大的兵提着衣领,搡来搡去,像老鹰嘴里叼着的小鸡。他脸色惨白泪如雨下,身上的一件毪子风衣被拉开来,里面贴身的夹衣又是泥又是痰的。他被背剪绑起,在恐怖里挣扎着,一双凄凄的眼睛到处逡巡,似乎祈望有什么人来救他。人本来就单薄,现在浑身哆嗦,像是寒风中抖动的一片残叶。

“罗长倚,你龟儿子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大块头、哥老会二龙头牛耀武口里骂着,一路拨开众人,几步窜了过来,一把提起罗长倚,站到了一块高坡上。

太阳升起来了。数千名官兵扯成了一个大圆圈,里三层、外三层,踮起脚看大块头咋个收拾罗长倚。这是牛耀武的拿手好戏――他捋起袖子,大柱般粗的胳膊上,块子肉努起。头上戴的有檐军帽歪起,那张被高原紫外线薰得又黑又红的脸,因为激动冲血,像剐了皮的兔子。他那素常铜钟般的嗓子,因不断嘶喊而干涩涩地,像打响一串串干雷:“这个联豫的狗腿子,杀了我们的大龙头程丁和好些兄弟!大家说,咋个处理这个杂种?”

“拿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呼声像怒涛拍岸,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响起。

“把驮炮的那匹大黑骡子给我牵上来!”牛耀武向场上招了招手。

“笃笃笃”,只听一阵蹄声响,大黑骡被人牵来了。哎呀呀,这匹骡子好吓人!身高六尺,长及丈余,四条腿粗如梁柱,四蹄如四个大品碗,浑身漆黑。走步扬首间,披向两边长长的乱纷纷的鬃毛一飞一飞的。两只褐红色的大眼睛闪着愚憨的光。一看就知道,这匹大黑骡是牲口中的大力士。

“牛管带,你不要这样!”罗长倚惊恐得大叫起来,一边不断往后缩。他看出来了,牛耀武这是要对他施极刑——用大黑骡子把他活活拖死。

“请你看在我们都从关内出来的面上,给我一粒子弹让我死得痛快些!”这时,罗长倚头上扎的那根大辫子已完全散了,他竭力挣扎,连连哀求,给掌握着他命运的哥老会二龙头下跪求饶。然而,他的努力全然白费,身体单薄的他,在两个大力士手中,还不如一只待杀的鸡。

大黑骡子牵到了他面前。执着他的两个大力士找了一根粗麻绳,不管他如何哭、闹、求情,全然无动于衷地先将他的两条腿绑起。然后,放倒在地上,绳子的一头拴牢在骡鞍上。

“驾——!”牛耀武用解下的腰皮带猛地扬起,用力抽打在黑骡身上。那畜生负痛,咴咴一声,猛地往前窜去。就在它启动的同时,大块头牛耀武纵身跳了上去,用靴子猛磕黑骡肚子,不断扬起皮带抽打。黑骡负痛,拖着罗长倚没命地往荒原深处跑去。罗长倚的头、手、背全被拖在地上。在惨绝人寰的嚎叫声中,随着渐去渐远的一缕烟尘,砂砾地上被犁出一道浅沟;很快,浅沟中留下了斑斑血迹。罗长倚被哥老会二龙头牛耀武用大黑骡拖得皮开肉绽、脑浆进裂,死得惨不忍睹。

而这个极为残酷的血淋淋的场面,竟让许多官兵鼓掌叫好。

工布江达兵变在罗长倚的亲信周大成、张青和卫队中一些人接着被杀戮后结束。黄昏时分,这支上万人的川军,在牛耀武、杨定等一帮哥老会大小头目带领下,裹胁着王方舟等川军将佐,乱轰轰地沿着藏东大道,向拉萨去了。

黑夜弥合了天地。

很热闹过一阵子、兵山一座的旷野里,现在如洪荒时期般的空寂。磷火明灭中可以看见,好几条狼在掏吃荒野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当新一轮朝阳重新磅礴在工布江达,磅礴在那浩瀚无垠的酱通大沙漠上时,有一支队伍正艰难地跋涉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如果从天上俯视,这一行人,渺小得像几只在大漠中爬行的蚂蚁——那是陈奇珍率领的队伍,共一百二十五人。他们一人骑一匹马,带着一串驮有粮食、水等必需品的牦牛,顶着漫天的黄沙和风雪,正一步步向凶险的沙漠深处走去。两个月后,当这支迷了路的队伍千辛万苦终于走出大漠,到达西宁时,只剩下陈奇珍、卓玛等七人。

“卓玛,卓玛,你怎么了?”陈奇珍发现她神色不对,大惊,急得流泪,马上就要出门,说:“我去捶当铺的门,将身上这件皮坎肩当了,马上去请医生,你要挺着。”

“不必了。”卓玛哽咽着说:“万里从君,本想为君奉巾栉终生。不意病入膏盲,中途诀别。然而,君终于走到西安,想来家里接到你的信,很快就会复信,顺利到达家乡不成问题。如此,卓玛放心了。”喘喘又说:“请见到湖南的阿爸、姆妈时代问个好。愿君归途珍重。”说完,头一搭,没了声气。陈奇珍一摸,已无鼻息,不禁大恸失声。

当江达兵变发生之时,赵尔丰全然不知,正在昌都城里同当地藏民依依惜别。

早晨,部队就要开拔了。闻讯赶来送别的藏民们还在络绎而来。

夹道欢送边兵的藏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他们伸出枯瘦的手,弓着背,争先恐后向边军送上自家好不容易从嘴里省出的一点牛羊肉;捧上羊皮桶――那是他们从很远的家里背来的青稞酒,他们已经尽其所有。他们不善言词,也无法用足够的汉语同即将舍他们而去的边兵进行交流。但是,他们的悲哀、恐惧全刻在一张张肮脏黝黑瘦削的脸上,刻在老阿爸、老阿妈深深的皱纹里,刻在清晨寒风中抖索的散乱的头发上。特别是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格外令人怜悯——像是一群失去保护,即将被豺狼吞噬的可怜的羊。他们知道,边军一走,穷凶极恶的藏军马上就会接踵而来。比锅底还黑的日子又会罩在头上:母鸡生蛋要交税,孩子生下来是双眼皮要交税;藏军本布看上哪家姑娘,马鞭子往哪家门上一插,就在哪家过夜……

边军在此数月,虽也不尽人意,但对饱受藏军**的昌都人来说,还是犹如做了个好梦。好梦醒了,令藏军闻之丧胆的赵大帅要走了,他们害怕、伤心而又无奈。

昌都城里的送别,没有半点欢乐,全是哀愁。

赵尔丰手执卓玛的阿爸、昌都城第巴的手在话别。

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第巴,一个晚上就老了。青松般挺直的腰躯佝偻下来,一双大廓廓很有光彩的眼睛蒙上了阴翳。

“大帅!”第巴泣道:“大帅此去,相会何年?此一别,恐不能再见!”说着,他接过一碗酒来,跪到地上,双手把碗高举过头,双手颤颤地说:“这是我敬大帅的最后一碗酒!”说时,老泪纵横。周围的藏民看他们的第巴跪下,也跟着跪下,这就增加了愁惨的离情别绪。

“女儿能跟着陈本布而去,是她的造化。我是担心藏军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如狼似虎,荼毒昌都人。”

“第巴多虑了。”赵尔丰捋起颔下银须,连连摇头:“边军虽已离去,但藏中还有一协川军,定能稳定大局。不至于、不至于的。”大帅笑着摇摇头,用手指着周围团转忧思很深的藏民,“还要请第巴劝慰你的人民。”第巴听赵尔丰如此说,似稳定了些,传达了大帅的意思,伏在地上的藏民才都站了起来。

时候不待了。身边,卫兵执缰在手的“追风青骢”雄骏引颈咴咴啸叫起来,似在催促大帅上路。赵尔丰环视左右,不禁露出些焦急。他在等两个人。

“大帅,请恕我们来迟!”这时,川军前营哨官黑娃夫妇和川军军粮官林保民才赶到,他们双双闪身跪在赵尔丰面前。

“你们何以下跪?你们难道不跟我走吗?”赵尔丰看他们那副样子,吃了一惊。

“大帅请允我缓行。”黑娃章敏说:“我妻已生子,刚月余,恐母子经不起路途遥远,塞外风寒;请大帅准我缓行。”

“啊,你呢?”赵尔丰这又调头问林保民。军粮官说的话同黑娃如出一辙。

赵尔丰长叹一声:“我受你们的协统钟颖所托,一直在等你们。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们。然而,我大军一去,藏军必然东来。他们能放过你们这两个川军军官么?倘若你们连自身都不能保,还能保全妻儿性命么?”说着上前扶起二人。年过半百的军粮官林保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刚烈如火的赵大帅对下级能有如此的温情,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说:“谢大帅!军情似火,请大帅率军先行;待我回去安排一下,随后赶来!”

“你呢?”赵大帅很不放心地再问章敏。

“我同林军粮官相距不远,我同他一起来赶大队。”黑娃低着头,也如是说。

赵尔丰知道,他们口中的话都是遁词。他知道,这两个贪恋家庭温暖的川军军官是不会走的了,喟然一声长叹:“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你们善自珍重吧!”转过身去,郑重地向第巴拱了拱手,道声珍重。赵大帅似乎不忍心继续看到这样离情别绪,愁肠百转的场面,从弁兵手中接过缰绳,一下跨上“追风青骢”雄骏。青骢骏马似解人意,一溜小跑,向东而去。

清亮的晨光中,边军开始移动开来,车辘辘马啸啸,边军大队渐渐没入在漫天的黄尘里。

军粮官林保民和黑娃章敏却久久站在那里,目送着渐行渐远的赵大帅和他率领的边军,顿觉心中空落落的,像掉了魂。

边军走了,藏军来了。

第三天早晨,寒风阵阵,阴霾低垂。昌都郊外的一片旷野里,布下了法场。场中站着一群藏民,是藏军从四面八方驱赶来的。旗幡在寒冷的晨风中哗哗飘响。四周林立的藏兵都身穿肥大藏袍,头戴黑色博士帽,挎刀持枪;他们一个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样子狰狞。

法场中间一块缓坡上,军粮官林保民、央金夫妇和川军前营哨官章敏、降姆夫妇,还有令人尊崇的昌都城第巴,被一班穷凶极恶的藏军刀指枪逼着。年过半百的军粮官林保民,似乎意识到今天是他的临难日,他穿得少有的周整,单薄的身躯着崭新的青布长袍,外罩黑马褂,竭力挺起胸。站在他身边,抱着襁褓中儿子的妻子央金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侧过身来,从妻手里接过孩子。一时,青白瘦脸上放光了,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慈祥。他抱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看了又看,想吻吻,似乎又怕自己颔下的几根虾米胡子扎疼、扎醒了襁褓中的孩子。人们看见,亮晶晶的泪珠在他眼眶里滚动。

黑娃章敏的打扮与林保民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今天一副川军哨官标准穿着,头上戴一顶有檐大盖军帽,黄军服上,腰扎皮带,腿上打着绑腿,显得格外墩实利索。一双虎虎有生的眼睛望着面前的藏军,流露出无比的仇恨。一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视死如归的样子。

昌都第巴身披红袈裟,面向东方,神态娴静,口中念念有词,似已入定。

“呜——呜——呜——!”突然,凄厉的法号响起,吹得每棵山草索索发抖。一个穿黑色藏袍、脸漆黑,身高体胖,看去像煤窑里挖出来的藏军本布,大摇大摆地走进场子。他的后面鱼贯跟上四个露着一只膀子,手端雪亮藏刀的刽子手。还有一个披着红色袈裟的跛脚喇嘛,一摇一摆地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