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亘古未闻:兵送兵

宣统元年(1909)五月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昌都还未醒来。

这个与前藏拉萨,后藏日格则齐名,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藏东重镇,躺在金沙江、雅鲁藏布江和怒江三角交汇地带的大草坝子,犹如是一小簇黯淡的蘑菇群――昌都,不过是一溜两排破破落落的藏房,纵深约半里地的小城;街道狭窄、肮脏。

而雄伟的昌都寺却从一个方面展示出这座古城的不凡和浓浓的佛教氛围――它位于昌都最高处,创于明代,以后历代受皇帝册封,是藏东最大的黄教寺庙;在朵曲河与昂曲河交汇处的龙山上,占地三百余亩。众多的殿宇铺满山坡上的台地,红墙黄瓦、飞檐斗拱,庄严肃穆、气势宏伟,从三面俯视着昌都城。昌都寺那些雕梁画栋上装饰的飞禽走兽、精致壁画……在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

最美的是城外边无际的草原。在逐渐加浓的阳光彩笔涂抹下,草原由黯蓝转为了柔蓝。苍穹下,草原像是映在高天上的湖泊。星罗棋布的毡房是静止的。而一大片一大片在丰茂的绿草上蠕动的羊群,像是从巨大的湖泊上飘过的片片白云。

川藏路像一条黄色的飘带,沿着朵曲河从东而来。穿过昌都城时,形成了一个十字。由此,向东到四川,向西至拉萨,向南达云南,往北通青海。

当太阳挂在昌都城上那片柳树梢时,一群蠕动的黑点顺着川藏路,由西向东而来。这群黑点拐过昌都城时便看清了,是一群边兵,都骑着马,足有两百来人。他们黑布包头,着红色号褂,身背九子快枪,腰挎宽叶战刀。一个个脸瘦,皮肤黧黑,但精干;马鞍上都驮着干粮和水囊,看来是要走远路。马队走成一个品字形,骑马走在中间的是钦帅赵尔丰和康巴总兵傅华封。卫士长刘彪率卫士们骑在马上颠前往后,注意护卫钦帅安全。

傅华封本是来接钦帅回川的,现在却反而让钦帅送上一程。昌都战役以川、边联军大胜结束。之后,钟颖率一协川军奉命西去,顺道打波密。就在赵钦帅要率边军三营欲返康地之时,情况突变,赵钦帅竟在一天之内接到两封兵部急电,言川军在波密境内被团团包围,情况危急,要赵钦帅驰兵救援。兵部也不知是不是在川军中安了他们的“人”,来电中有一段川军在波密境内情状的生动描绘,读来如身临其境,令人喷饭:“一时枪炮齐鸣,声震山谷,弹飞如雨,捷若霆电……钟颖体肥胖,不能行。初出轿,见弹火喷飞,光明如昼,惧为枪炮所伤,卧地不起……”

傅华封看过兵部要赵钦帅火速驰援川军的命令后,愤愤不平:“钦帅,兵部那些东西,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不要人!他们有什么资格给你赵钦帅下指令?况且他们朝令夕改。一会儿要钦帅进藏视事,一会儿又千方百计阻挡钦帅进藏。结果,让一协毫无作战经验的川军,在钟颖率领下,脱离钦帅节制,放单飞,去打那么小一个波密,却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好了,这下却又让钦帅你去收烂摊子!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钦帅,未必兵部那些家伙真的就一手遮天,我们就找不到讲理说话的地方了?”

听了傅华封这一席牢骚话,赵尔丰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在外,君有命臣所不受。何况兵部那些人还不是君,我赵尔丰也不是他们手下的臣。我完全可以不理这些混帐东西。我担心的是被包围了的川军和连枪声都很少听到过的钟鼓明。担心他们的命。有难不救,不是我赵尔丰的为人!”

听赵尔丰这样说,傅华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知道钦帅的性格。他担心钦帅手上只有边军三营。整整一协装备不错的新军都陷在了波密出不来,钦帅手上的三营边军再精锐,可能也不敷分配吧?他说了他的担心。钦帅却很自信,说他一手**出来的三营边军千人,以一抵十,抵百,打波密根本不在话下。

今天,就是今天,赵钦帅马上就要率边军三营驰援攻打波密。傅华封告辞时,钦帅竟坚持要送他一程。

尽管是夏天,高原的早晨仍然冷嗖嗖的。年届花甲的钦帅是惯常的战时打扮:身着得胜褂,头戴一品红珊瑚顶子的缨伞形帽,背一枝二十发连枪。坐下是那匹大帅钟爱的走步如飞,头如脱兔,体形娇健的的蒙古三河栗青马。为了不让坐下马走得太快,以至让骑一匹驯良白马走在旁边的傅华封跟不上趟,钦帅左手轻挽马缰,右手习惯性地不时捋捋颔下一把雪白如银的胡须,同傅华封边走边谈。卫士长刘彪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不时捋捋马缰,忽前忽后,晃动着高大的身躯注意警戒,使前后左右的卫士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华封,你对时局常有独到的看法。你看藏中时局会如何发展?”赵尔丰虽然自负,但从不小看傅华封――这个由他从古蔺县山沟里一手识拨出来,几经磨练,经他力荐,现在担任了康巴总兵的傅华封,思维之严密、冷峻,遇事从全局思考、判断的能力,都是他私心赞赏的。

“在华封看来。”傅华封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中谈话,展示他的谋略。他思索着说:“最近一系列勾子麻糖事,在华封看来,就是一张网,黑网。这张黑网看来是兵部给钦帅抛来的,其实不然。”傅华封说时,伸出三根指拇一一道来,这就在他身上亮出了某种策略家的特征:“京师的那桐、端方、盛宣怀,同钦帅的恩师锡良总督不睦由来已久。现在季帅、次帅双更是成了朝廷西天双柱。此消彼长,他们事必处心积虑砍倒‘双柱’。砍不倒‘双柱’,‘单柱’也是要设法砍倒的。这‘单柱’就是钦帅。在职幕看来,兵部那几个家伙还是小脚色。大角色是他们是他们后面的那桐、端方、盛宣怀――这些人再加上尸位素餐的联豫等,织成了一张抛向钦帅的黑网。”

“我就不明白。”赵尔丰听傅华封这一说,不由点点头:“那桐、端方、盛宣怀、联豫沆瀣一气尚有一说,何以如此大事,圣上就不管不理了吗?”

“钦帅点了题。”赵尔丰这话问得太直接,太敏感太尖锐,傅华封不能不把话说得含蓄了些,他以问代答:“是不是因当今圣上年龄尚小,中枢神器失灵所致?”听这一说,赵尔丰的心不禁一跳,一惊,一沉。一段时间以来,这方面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然而,一经傅华封说出来,他还是感到有一种震动。不禁抬头注意看了看傅华封。一段时间不见,傅华封显得更练达了,这不仅是表现在他的思辩力上,也表现在行为举止上。傅华封这天着一件玄色长袍,外罩蓝缎子坎肩,显得很干净。也不怕路途遥远,风沙扑面,他没有戴帽子,一根油浸浸的大辫子拖在背上。傅华封也是年近半百了,但显得年青而干练,同满头皓发的钦帅在一起,更显少相。他的皮肤黑了些,眼角少皱纹。总体来看,傅华封这文人,自进康区跟随钦帅历经磨练,特别是最近当了总兵,单独执掌康区全权以来;这位早先在古蔺山沟里饱读诗书,胸罗万卷的他,日渐亮出干员特色。

“华封!”赵尔丰想想又问:“兵部让我火速驰援波密,这事,你如何看?”

“这是联豫他们的一石二鸟,用心险恶。”傅华封成竹在胸,滔滔不绝:“打波密,削弱了钦帅手上的实力。他们当然知晓川军协统亲近钦帅,他们可能在这战之后,以钟颖作战不力为借口,撤了钟颖,换上他们的亲信。”

“那依你之见呢?”

“打波密适可而止。”

“你是说不将波密捶平?”

“打波密以战养望。”傅华封并不明说:“此时不由华封想起《三国演义》中《隆中对》诸葛亮对刘玄德说的一句话也,‘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可有意乎’?”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赵尔丰第一次称傅华封为先生:“如先生所说,如今中枢失控,大局堪忧。我完全可以自行其是,挥师直指喜玛拉雅山麓,千秋功罪,由后人评说。然!”说到这里,赵尔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多事之秋,尔丰为朝廷封疆大吏,世受国恩。尔丰受不了这分委屈,尔丰不愿被人在背后指为称雄割踞的枭雄。”一副感慨良深的样子。

这时,马队走到了一个小山丘,川藏路由此转拐了。

“钦帅留步!”傅华封滚鞍下马,站在赵尔丰面前,拱手道:“华封就此告辞钦帅。”赵尔丰缓缓下马,身后弁兵立刻趋步上前奉上一个黑漆托盘。盘中盛两个琥珀酒杯,杯中斟了泸州大曲酒。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华封走好!”赵尔丰执起酒怀,一手捋着颔下银须。傅华封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将斟满了酒的杯子用双手缓缓举起,举过眉头,给赵钦帅敬酒:“惟愿钦帅马到功成,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咣!”他们碰怀,溅起两朵高高的酒花;二人一饮而尽,亮了怀底。

用兵向来讲究神速的赵尔丰率边军三营离开昌都后,以最快的速度,直扑波密境内的枭首白马翁和岭葛驻地。

当天就进入波密境内。战争的痕迹扑面而来――沿途寥落的藏楼;一路上几无人迹。到处是烧焦的战垒,随处可见残骸遍野,碎骨渗沙。波密天暖,官兵们宿营时,往往半夜被臭气薰醒。

山势越渐陡峭起来了。连绵逶迤的八浪大山横亘在前,重峦叠嶂,高耸入云,危崖狭道,陡峻异常。队伍上下山,尽量早行晚宿,以免陷深壑绝涧中。这上下纵深数十里的大山,遍生千年古树,高数十丈,直冲霄汉,遮天蔽日。尽管外面是朗朗晴天,阳光也只能在密林中洒进少许金色的斑点。据当地藏人向导介绍:这条险峻的山道,只有偶尔去加德满都的藏商敢闯。过山往往需六日。上山三日,下山三日。山上坡陡,无法安身,藏商们只能傍着大树根凿穴避风雨。这些树穴宽八、九尺,深五、六尺。如此巨大的巨穴,往往尚不及大树一半。

部队翻过八浪登大山,天堑雅鲁藏布江就在在脚下了。江宽十余丈,波翻浪涌,吼若惊雷,朵朵浪花溅起深深的寒意。江上本有一座藤桥,但当波密枭首岭葛得知大名鼎鼎的赵尔丰赵钦帅率军来救川军,吓得魂飞魄散,率军退缩至中波密的格拉山时,毁了藤桥。

率队在前的统领凤山来在江边,安营扎寨,等候钦帅率大队人马而来。他则带通事应忠溯江而上,寻找熟悉当地情况的藏民当向导。

当凤山找到向导回来报告时,赵钦帅已经坐不着了。

“什么,这个叫木嘎的藏族向导保证半天之内让我千余名官兵过江?”听了凤山的报告,赵尔丰根本不相信:“你不会上当吧?凤统,这样的话你都相信?他一个藏人,赤手空拳能保证我千余名官兵过江去?怎么过得去,不是飞吧?”

“钦帅!”凤山说:“我对这个叫木嘎的藏人说过,军中无戏言,而他言之凿凿。”

“言之凿凿?”钦帅一声冷笑:“姑且不说事情是真是假,你就那么相信他,不怕有诈?”

凤山细说了这个藏族向导的情况。木嘎本来就痛恨在此地为非作歹的波密军。恰木嘎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波军中一个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本布看上了他的女儿,将马鞭插在他家。木嘎父女不从,结果很惨。女儿被杀,木嘎逃去了野人山幸免于难。他听我们的队伍要过江,专门赶来帮我们的……

赵尔丰听了凤山的叙说,也就信了。赵尔丰知道,在康藏,一般藏民为上层当牛作马,生活很惨,像这样深受压迫的奴隶木嘎因为痛恨波密军,自愿来帮助官军也是情理中事。

钦帅让人带藏族向导进来。

站在钦帅面前的木嘎,身材矮小,穿一件肮脏藏袍,腰有些佝偻,独眼,黝黑的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叫大叔可以,叫大爷也合适,神情木纳。

“凤统呀!”赵钦帅很失望,呻吟地似对凤山说:“这个木嘎不是奸人,我相信,可是要他帮助我们过江怎么可能?而且他还保证我大军在半天时间内过江,他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凤山很有把握的样子:“木嘎给我保证,说是如果半天内不把我全军人马渡过江去,他情肯受千刀万剐。”

“咦?!”赵尔丰很不放心,特别唤来通事应忠询问木嘎。

问他全队上千人马过江,要多少时间,木嘎咬死半天。

问他是摆渡还是架桥,木嘎说不消问,马上就可见分晓。

哟,哟,简直神了!赵尔丰要通事告诉木嘎,果如他说,赏金菩萨一尊,误了军中大事千刀万剐。

木嘎答应下来,抬脚就走。说他现在就去架桥。

凤山跟木嘎去了。

咦,这事真个神奇!赵尔丰越想越不安,他坐不住了,他出了营帐,卫士们随后,他要去看看这个木嘎有何通天的本事。

只见凤山随佝偻着背的木嘎来在江边,来在一处江面狭窄,江岸陡峭,江这面高,江那面低的地方,一行人停了下来。

糟老头子木嘎将腰更低地弯下去,“啊――嗬――嗬――!”他向着对岸吼喝开来,声音大得惊人。吼声撞击在对岸的峭壁上,发出经久不息的回声。

“嗬――啊――啊――!”对岸立刻有了回应。随即,江对面出现了一对应的手持大毛绳的藏人。

木嘎从一个兵的肩上取下一盘毛绳,一手挽起绳套;绳的一端约三四尺部分,他执于手上,漾过来漾过去;忽然转身用力,“嗨!”地一声,手臂奋力一扬间,绳头脱手而出,在江上划出一道有力的孤线,直扑江心。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对岸高崖上的绳头也从天而降,“咔!”地一个撞击,两绳在江心相交,顿时成了一条过江毛绳。木嘎与江对面那人将过江大毛绳牢牢地固定在两岸石墩上。全部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真是像在施法。赵尔丰简直看呆了,也看懂了!

“妙极了!”赵尔丰拍着手从树林里走出来:“真谓鬼斧神工!”他带着通事走到木嘎面前,问:“你这是不是要搭绳桥?”

啊啧啧!木嘎说,搭绳桥太费事。就是这根搭在江上的大毛绳,结实、溜光。上千名官兵可以从大毛绳上溜过,过完,要不了半天时间。说着问,谁来试试?

“我来试试。”在闻讯赶来观看的军官们中,应声走出二营管带纪得胜。他是一个大个子,又高又大,足有二百来斤。纪管带能从索上梭过去,全军没有一个过不去。木嘎让纪得胜走上前来,他先将一只三角形木质曲尺套在毛绳上,再让纪管带站上临江石墩,钻进曲尺,套在胸前,两手挟紧尺臂。这一切做完了后,问纪管带准备好没有?

说准备好了。

木嘎这就将纪管带轻轻一推。“唰!”地一声,纪管带双脚离开石墩,飞到江心,随即箭一般射向了对岸。

在官兵们的欢呼声中,看纪管带从对岸石墩上站起;木嘎将手中的一根细绳一拉,“呼!”地一声,载人的曲尺从江对岸轻盈飞回。

全军以哨为单位,在木嘎指导下,一个个从绳上快速射过江去。换过四根毛绳,全军千余名官兵全数安然过了江。当年届花甲的赵钦帅如法炮制,飞身过江后,凤山等人一涌而上,围着大帅有说有笑,关切慰问。

赵尔丰抚髯笑道:“我过江时,大有飘飘欲仙之感,真是舒服极了。如此奇计大巧竟出自山野藏人,实难想象。”赵尔丰当即兑现,重奖了木嘎父子,原来在江对面对应抛绳,搭起了空中绳索的藏族青年,是木嘎的儿子。

对面高高的山梁上,那掩隐在密林中的格拉庙,就是波密枭首白马翁加、岭葛逃遁隐匿地。赵尔丰在凤山等将佐的陪伴下,举起手中的一只西洋单筒望远镜看去。白云缭绕中,金阳朗照下,格拉庙若隐若现如血的红墙,牛角一般向天翘上去的绿色飞檐,无不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特别是从格拉庙上响起的无比沉重的法号声令人毛骨悚然――那些用少女胫骨做成的法器,向静默的群山散发出一种横蛮死亡的气息。山风很大,将赵钦帅披在身上的黑色大氅吹得飘飘的。

凤山注意到,性情向来操切的钦帅,这会静如止水,向对面高山上的格拉庙看了许久。

在这山与那山之间,突然窝下去处是道万丈深渊,底处湍急的水流吼若惊雷。涧上飘过一道蛛丝般的藤桥,藤桥对面有波军严密守卫。

钦帅放下手中那只长长的单筒望远镜,转过身来看着凤山和纪得胜,脸色严峻。

“凤统!”赵尔丰习惯性地用手捋捋颔下一把银须,看着凤山问:“你看计将安出?”

“钦帅,依部下看来。”凤山深思着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贼王,务必得先擒拿两个枭首不可,不能让两个枭首再逃遁山中,一旦逃往山中祸患无穷。如果是打,有两难!”凤山看了看钦帅,手指山下蛛丝一般在风中飘摇的藤桥:“那藤桥乃是波枭为我设下的诱饵,诱我去送死。再,如果我去打,波枭方面一旦守不住,就会将藤桥砍断,一跑了之。”看赵钦帅赞赏地频频点头,凤山接着说:“两个办法――藤桥既是波枭为我设下的诱饵,也是为他们自己理下的坟墓。对藤桥,我们可以守而不打,派少量神枪手监视对岸。一旦发现对岸波军要砍藤桥,立即开枪。再就是谈判――设法将两个波枭哄过来,诱捕他们。”

“甚好!”赵钦帅听了凤山之计,很是赞赏,手捋胡须,对簇拥在身边的纪得胜等军官说:“用兵之妙,全在虚实之间掌握方寸。为达目的,一切手段俱可用之!”

中午时分,赵钦帅派卫士长刘彪作他的全权代表,带着通司应忠顺利过了藤桥。一缕高原特有的明丽阳光,透过前面浓密的树丛,照在卫士长身上。看得分明,迈着军人标准步武,行走在两边森林茂密蛇行小道上的刘彪,个子高高壮壮,鼓鼻子鼓脸,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看得出,这是一个身手矫健,思维敏捷并富有作战经验的青年军人。他们跟着带路的小鬼头似的藏兵,沿着一条钻天似的羊肠小道,来在了格拉庙。

一进庙就感到杀气腾腾,鬼气森森。两排身高体壮、相貌丑恶的波番兵,从门口到大殿排成火巷子;他们一律身着宽袍大袖藏服,亮着粗大黑亮的右臂,端着叉子枪,枪上上着藏刀,鼓眉爆眼地盯着赵钦帅派出的来使,一副不将他们生吞就活剥的架势。赵尔丰的卫队长什么阵势没有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浮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他带着有些怯意的应通司,穿过波番兵排成的“火巷子”,进到大殿。猛然一下从阳光明亮的室外跨进黑夜般的大殿,让他一时看不清东西,不由停下步来,一怔。

“你个赵胡子的走卒敢闯我格拉寺,是不是想要剥皮?”一声粗野的冷喝突然响起,给刘彪来了个下马威。这是意料中事。不过,能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听到这一口虽不伦不类,也还听得懂的汉话。

刘彪的一双眼睛很快适应下来、看清了大殿中的情形――波番大头目白马翁加躲了开去,没有出场。出现在眼前的是二头目岭葛。这位山大王高踞殿上一把铺有斑谰虎皮的交椅上,横撇撇的,二十来岁,特别高大魁梧,披一头马鬃似的头发。整个看去,不像一个人,像是一头雄狮。“雄狮”用两手把着椅把,身子前倾,用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刘彪;样子显得特别粗野、凶暴。在“雄狮”的两边,顺台阶而下站两排相貌凶恶,手持四、五尺长寒光闪闪藏刀的武士。

昂然挺立的钦帅卫士长刘彪,逼视着高踞堂上的波枭:“我奉赵大臣命,前来输诚。”

“尔所来何为?”高踞堂上的波枭明知故问,气焰收敛了些。

“赵大臣谓,尔等不守本分,为害四方。朝廷派大军前来兴师问罪,尔等不仅不思改悔,反而围我大军,大有反叛之心。赵大臣声威赫赫!今亲率能征善战之边军前来,本可一举痛剿,将尔等擒拿,绳之以法。然,赵大臣一是虑及战端一开,必伤及波密广大苍生,于心不忍。二是念尔等表示愿在赵大臣面前俯首称顺,于此,赵大臣不忍大开杀戒。

“赵大臣今命你!”刘彪用手指着高踞堂上的波枭岭葛,“还有白马翁即刻过桥去,当面向赵大臣表示诚意悔过,把话谈清;事情就此了结,赵大臣发还尔等土司印信。”

“此话当真?”波枭二头目葛岭毕竟年轻,默了默,问。

“当真。”赵钦帅的卫士长将话说得斩钉截铁。

葛岭又想了想:“大头目白马翁加不在,可否由我一人同你去面见赵大臣?”

“也行。”刘彪答应下来,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马翁加、葛岭这两个凶悍的波枭能擒获其中一个也是好事。

葛岭担心中计,要刘彪保证让他过得去,也回得来。刘彪当即拍了胸口,说他既是赵钦帅的全权代表,说话自然是算数的。

葛岭还是不放心,提出让刘彪同他一起在佛前发誓,并钻牛皮。藏人信佛,佛法无边。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承诺若是有假,绝不敢在佛前发誓,更不敢钻牛皮。

赵钦帅的代表在佛前信誓旦旦,并表示愿意钻牛皮。

钻牛皮是有过场的。

“呜――!”法号在格拉寺的大殿里响起来了。格拉寺大殿里本来光线黯淡,猛然间滚过闷声闷气的法号声,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两个喇嘛应声而出,他们将手中的一张整牛皮牵了开来。一群喇嘛在他们身前身后跳起神秘的环舞。葛岭抓住赵钦帅代表的手,一起钻了牛皮。

那只从西洋进口的单筒望远镜里,清晰地出现了刘彪和波番二头目葛岭的身影。

“他们来了!”凤山说时,趋前将单筒望远镜捧送给坐在卡垫上休息的赵钦帅手中。这是午后时分。赵尔丰接在手中,端起望远镜看去,刘彪带着葛岭出了格拉寺,沿着一根飘带似的羊肠小道走来。他们一行三人:刘彪、通司和葛岭。镜头下移。藤桥这边,茂密的草丛中,快速游动着神枪手们的身影――钦帅有令,枪手们严密警惕对岸波军动静,不到迫不得已,不得随便开枪打草惊蛇。

赵尔丰眯缝了一下眼睛,从卡垫上站起身来,随手将望远镜递给凤山时,说:“客人来了,我们就摆起迎客的架势吧!”

波番二头目葛岭过了藤桥时,同上前检查的钦帅亲兵发生了争执。葛岭说他挎在腰带上的那把镶金嵌玉的匕首不是武器,那是每个藏人必备的装饰品。刘彪这就态度很好地对波枭作了耐心解释:说赵大臣赵钦差不是一般的命官,你去见赵大臣如同赵大臣朝见皇上一样,身上不能有任何铁器。这是一个规矩,大土司你不必多心。我刘彪是赵大臣的卫士长,也是赵大臣派去同你们谈判的代表,牛皮都敢同你钻,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波枭想想也是,这就解除了身上最后一道武器。

过了一片密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地。那位坐在一只粗糙的木椅上,头戴红珊瑚顶子红缨伞形帽,身穿得胜褂,神态俨然的老者,不就是声威赫赫的赵尔丰赵大臣么?!只见那老者看着他,一双锥子似的眼睛突然放光。那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个老猎人看着猎物落进了自己亲手设置的陷阱……波枭葛岭只闻赵大臣赵尔丰的大名,从没有见过赵尔丰,眼前这位老者的阵势、声威,除了赵尔丰赵钦帅还有谁!

“见了赵钦差赵大臣,还不下跪!”刘彪一声猛喝,让葛岭觉得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赵尔丰面前。

“还不将这蘖障拿下更待何时!”不意赵尔丰二话不说,一声暴喝,手一挥。钦帅身边亲兵闻声一涌而上,将葛岭拿捏个紧。

长得雄狮般的葛岭虽已被拿,却暴跳如雷,他调头看着身边的钦帅卫士长刘彪大声喝问:“你可是代表赵大臣同我发过毒誓、钻了牛皮的。你们这样说话不算话,可是要遭报应的!”

而这时刘彪站在一边冷笑。赵尔丰眯起眼睛,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们将波枭押下去。被绑得粽子似的葛岭,被赵尔丰的亲兵们推搡着走了几步,猛然发作,从亲兵们手上挣脱开去,放开健步,几个腾跳,就下了山,飞一般上了藤桥……一系列无比猛烈迅捷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眼看波枭二首目就要脱逃,就在这时,在葛岭山后,枪声骤然爆豆般响起。浑身中弹的葛岭在踉跄一阵后倒地之时,返过身来用愤怒的眼睛看了看山上。与此同时,早就埋伏在藤桥这边的边军神枪手们,一阵排枪将那边欲抢桥过来接应葛岭的波军悉数消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凤山赶紧命令前营杀过藤桥,一股作气趁势冲进了对面山上的格拉寺。

下午时分,战斗结束了。波枭巢穴格拉寺已然在手,然而波军大头目白马翁加却带了少量波军逃向了野人山。这让赵钦帅叫苦不迭,野人山可谓死亡之地。走前山进,不可能,那一带有瘴气,人畜闻之即死;走后山吧,空气稀薄,是生命禁区,而波枭大头目白马翁非捉住不行。不然,边军去后,波密必然会再生事端。

当晚,统领凤山前去钦帅营帐请命:钦帅,我边军是向野人山挺进,还是兵退冬九休整?山区风雪早到,几天后这里就会变个样子,寒风呼啸,大雪封山,部队如果在此裹脚不前,将会陷入进退维谷的险境。赵尔丰将手一挥,果断下令:“兵退冬九休整!”

凤山一惊,部队退到冬九,打野人山就无从说起。

“凤统,你不要担忧,执行命令吧。”赵钦帅说时,霍地站起,以手拂髯,阴笑一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怕他白马翁加溜得快,会藏猫猫,我可以假藏人之手,取他的头如探囊取物耳!”

凤山怔怔地看关着赵钦帅,一时不明究里。

一只灰褐色的岩鹰,平展长长的双翅,像枚怪异的铁钉,静静地钉在无人谷白云缭绕的晴空中。时强时弱的山风,在狭长阴深寂静的空谷中隆响。这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滴水,没有一丝声音。

“汪汪汪!”忽然,一条大如牛犊、凶猛狰狞的黑色藏獒出现在无人谷里。随即,在藏犬的身后陆续出现了一匹粗壮的黑马和一头体长腿短,形体硕大,短角多毛的牦牛。后面是一匹体形俊逸的白色乘马,马上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红衣喇嘛。牦牛身上驮满了糌粑和盛满了水的几个羊皮囊。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这位云游四方的红衣喇嘛,手搭凉篷眯起眼睛极目望去。层层叠叠苍茫迤逶的群山,像是陡然腾起的巨浪,向着西边苍穹排排涌去。遥遥地可以看见,群山顶端有一座耸起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主峰。稍后,闪闪发光的雪线下,有一抹奇怪的蔚蓝――那就是波枭白马翁加的藏匿地野人山。这位骑马进了无人谷的红衣喇嘛,就是要穿过面前这片广袤的无人区,从野人山背后进山。

骑在马上的是大名鼎鼎的昌都寺管事喇嘛泽仁努拉。也许他已经走了不少路,穿在身上的一领红色袈娑,变成了黑色,一头马尾似的头发又脏又乱,还夹杂着干草。他那张脸和身肢都显得风干黝黑,像具没有了灵魂的木乃依,惟有嵌在高高眉棱下的一双眼睛鹰隼般闪亮,透露出迫切、贪婪、残忍的神情。努拉是远遁野人山中白马翁加的故交,赵大臣许他除掉白马翁加后的回报相当惊人。赵大臣原先答应的条件是,送他华丽庄院一座、纯金菩萨一尊等等。努拉都不肯,最后加码到除此以外,由赵大臣作保,让朝廷册封他为昌都喇嘛寺堪布大喇嘛……努拉这才答应下来。

努拉骑着他的马,驱着他的牛,领着他的狗,往那似乎可望而不可及的雪山走去。

前方,那一缕比雪还要白的云在不停地翻滚着,努拉向着那缕飘渺的云走。可是,远方那座神秘的雪山好像越走越远――皑皑的雪山主峰,缠绕在雪山顶上缕缕比羊羔毛还要白还要嫩的云,同亘古不变的深长寂静交织在一起,像是有种冥冥的气息在昭示着什么?是喇嘛寺莫测高深,空幻森严的号角?还是虔诚的信徒,一路叩长头而来,最终捱不过无人谷,不得不将生命安息这里时,仰望上苍时漠然无助的目光?

在稀薄的空气中,长于在山路上跋涉的努拉感到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了。坐下那头千里挑一的粗壮黑马,肚子在急速地喘动。连高原上生命力最旺盛的牦牛,也放慢了步子吐出了红舌头。进入野人谷不久,那头活蹦乱跳的藏獒,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原先很自信的努拉有些害怕了,后悔了。他想,是不该冒险走这条野人谷啊!渐渐,他感到了眩晕、头重,身子又轻又飘,像是一个倒光了奶子的羊皮筒。

当夕阳从那神秘的雪山陡地滑下去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当夕阳第三次从那神秘的雪山上滑落下去后,努拉身边已经没有了牛,没有了马,但他终于来到了野人山。他想喊,没有了力气。他鼓起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气喘吁吁,踉踉跄跄,挣扎着朝那一抹奇怪的蔚蓝走去。终于,努拉倒在了地上,生命细如游丝。随着一团如烟似雾的黑幕在眼前升起,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努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蘑菇似的木棚里。一团红宝石似的篝火在如漆的夜幕中跳跃。一只黄铜转经筒在头边嗡嗡转着,一个似曾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念诵着六字真经――“奄、嘛、呢、叭、咪、牛”。一股诱人的香味在木棚里弥漫,饿极了的努拉像被一把神奇的钩子钩住了似的,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饿得发绿的眼光闪电似地向发出香味处扫去。

“啊,你终于醒过来了?”黑暗中随着一丝幽幽的熟悉的的声音,一个温暖的瓦钵递到努拉手上。努拉什么也来不及想,迫不及待地一把揭开盖子,开始狼吞虎咽瓦钵中那团湿乎乎的香物。肚子里那团饥饿的火焰开始熄灭,努拉开始了思维,他明白自己吃的是已经久违的野人山美味――牛肉钝蚂蚁。用那些又大又黑的蚂蚁钝牦牛肉,又除湿又养人,在这贫瘠的野人山上,可是大头人才能享受到的美味啊!

“你是谁?”努拉睁大眼睛想竭力看清坐在黑暗中的救命恩人。

“我是强巴。”坐在黑暗中的恩人说话了,他说话有种丝丝声,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大喇嘛你忘了吗,我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

“啊,我想起来了。”坐在黑暗中的强巴,就是那年辗转千里到昌都喇嘛寺转经,连名字都没有,一身肮脏的小喇嘛。是的,强巴这个名字是他努拉给取的,没有想到这个连名字都没有,一身肮脏的小喇嘛现在出息成了野人山中一个头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让这个像野人似的强巴头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努拉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想,这是佛主的恩赐啊!脑子里一朵奇异的火花一闪,一个借刀杀人的主意油然而生。这就让吃了蚂蚁钝牛肉的努拉霍地来了精神,先是对不期而遇的野人山头人说了一些含混不清,富有感激意味的话。

“野人山谷是只有神才能来的地方啊!大喇嘛你是撞到山鬼了吗?你那么精明一个人人,怎么朝阎王鼻子里钻?”野人山头人不解地发问。在“辟辟啪啪”的火塘边,昌都管事喇嘛努拉适时展开了阴谋的连环套。

“强巴头人呀,野人山大祸临头了,我是专门冒险给你送信来的。”

野人山头人吓得一愣。

“名震康藏的赵尔丰赵大臣你是知道的吧?”

“康藏地区哪个不晓得赵胡子、赵喀麻、赵‘屠户’!小儿夜哭,听说赵喀麻来了,吓得不敢再哭。不过,他是他,我是我,我又没有惹他,他能把我咋的,再说他对能到野人山吗?”野人山头人强巴不善言词,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差将人意。

“波番大土司白马翁加逃到你们野人山来了吧?”

野人山头人点头不讳。

“赵大臣一心要捉拿白马翁加。赵咯麻平定波密后,集兵力数万。赵大臣知我与你有旧,特遣我来,让你设法交出白马翁加。若是抗拒,必挥师杀来,大军所到之处,连草没有一根可以活的。”

强巴大惊,苦着脸问:“大喇嘛何以救我野人山?”

“赵大臣说了,你若能生擒交出白马翁加,或是杀掉他,不仅野人山能幸免于难,强巴头人你还可得到重赏。”

“赵大臣能赏给我啥?”强巴活动了,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要啥给啥。”

“能赏给我盐巴?能赏给我沱茶?”

努拉笑了:“强巴呀,如果你能献出或是杀掉白马翁加,赵大臣不仅赏给你盐巴,赏给你沱茶;还会赏你像天幕上星星般闪耀的金子、银子;再加一颗野人山山官印信。以后呀,你就是野人山说一不二的大喇嘛!”

看强巴又是一阵眼睛眨巴眨巴,昌都管事喇嘛适时问:“白马翁加现在何处?”

“就在对面山上,我没有让他过火惹桥。”

强巴想想:“还是杀掉吧?”说着现出担心:“白马翁加强悍万分,我打他不嬴。”

“这好办,我来帮你,保证杀他比杀一头牛还容易。”

“波番不好惹,杀了他们的首领白马翁加,以后他们报复咋个办?”

“强巴呀,你咋个像个不长胡子的女人?你不让白马翁加过火惹桥就已经得罪了他。你就不怕得罪赵大臣吗?再说,赵大臣率边军一走,白马翁加还不把你垛成肉泥?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借赵大臣之手除掉白马翁加?这样,又得重奖,又除掉了仇人,哪点不好嘛?”

“嗨、还真是。”野人山头人的榆木疙瘩脑袋,被阴谋家努拉点醒,他想了想,说“好。”这就将戴一顶破藏帽的头向昌都管事喇嘛伸了过去,两人窃窃私语。在这乌鸦翅膀裹紧了似的黑夜里,他们细细策划了谋杀白马翁加的所有细节。

早晨,一轮新鲜明丽的太阳磅礴于野人山上。密密森林刚刚从黑暗中醒来,金色的光斑在密林里闪灼游移,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风过处,百年古松用惊惶的丝丝细语低语呼应了一阵;于是,雪白的干霜带着簌簌的不安声从粗大的树枝上飘洒下来。

骤然而至的风,又骤然而止。一棵棵足可两三个人合抱的古树,重新变得麻木而僵硬;森林中响起了种种嘈杂的声音:啄木鸟的“笃、笃”声,野狼的嗥叫声,山鸡的“咕、咕”声……

忽然间,这一切声音都警觉地停止了,消失了,远遁了。

密林中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借着林中斑驳的金色光点很快看清了,来了一群十来个剽悍的野人山杀手。他们真的像野人,身着光板兽皮衣裙,又粗又硬又黑的头发狮毛般披在肩上。一手执一张硕大的弯弓,一手不无警惕地拨开眼前的树丛,轻手轻脚;束在腰间的宽大的生牛皮带上悬一只牛角箭壶。箭壶里装满了毒箭。他们不再前进了,一个个悄悄隐身巨树后,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山下的藤桥――火惹桥。

藤桥对面就是波枭白马翁加藏身的火惹山。两岸之间绝壁万丈。岸高百余米,涧中水流湍急,吼如惊雷;深涧宽六、七十丈。两岸绝壁之间遍生粗如刀柄的野藤,在空中相交相织成一架宽达丈余的藤桥。藤桥裹成一个圆筒,形如长龙,枝繁叶茂,坚固无比,可谓鬼斧神工,人过桥犹如在隧道中穿行。岸高百余米,水流湍急,吼声如雷。

寂静的森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鸟鸣——那是预先定好的暗号――白马翁加出现了。准备!埋伏的箭手中传来一道低声命令,于是,隐身大树后的射手们开始弯弓搭箭,不约而同将目标瞄准。

野人山头人强巴恭迎波番大土司白马翁加过了火惹藤桥时,主人弯下腰,吐了一下舌头,算是有礼,并礼让客人先行。他们一先一后顺着逶迤的山道,迎着初升的明丽的阳光,向山上走来了。看得愈来愈清楚,走在前面的白马翁加不愧是身材雄健的波密大土司,相貌魁伟,肩宽腰细,身姿青松般笔挺;着一件窄袖钓藏式兽皮衣,这样,人便显得越发高大粗犷。还是早晨,有些寒意。白马翁加却似乎嫌热,把兽皮衣撩开,露出了扇面形的胸脯,鼓起的块块胸肌,被早晨灿烂的阳光抹得黑油油地闪亮。他那张黝黑的脸颊上有道刀疤,眉重眼深,红绸腰带上一边斜插一把做工精致的铜把匕首,一边插一支张着机头的二十响德造手枪,一举一动显得特别利索、凶狠。而跟在他后面的头人强巴却像一块黑泥搓成未经烧制的一个人的粗胚,又黑又矮又瘦,低着头走路,头一搭一搭,伸头缩脑,像一只见不得阳光的耗子。看得出来,白马翁加根本没有把这个野人山头人放在眼里,身边没有带一个人,走得甩手甩脚,放放心心的。

可是迟了!就在这当儿,只听“嗖——嗖——嗖!”林中毒箭向他飞蝗般射去。瞬间,波密大土司白马翁加像个被箭扎满了的柴垛子。他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在他倒下之前,还艰难地扭着身子,想弄清暗箭来自何方?他在寻找制他于死地的仇人,眼睛里迸喷出仇恨的火焰。他顽强地转了几个圈,终于支持不着,“噗!”地一声倒下去。因为浑身有长长的箭杆支着,他并没有能着地。他死了,整个身躯半仰起。他死不瞑目,大睁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漠然地望着面前野人山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

大树后闪出了野人山头人强巴;他蹑手蹑脚走近前去。体形消瘦、动作敏捷、黑如炭圆的头人像只猎食的苍狼,尽管猎物在握,他却还是小心又小心。待他确信这个面前巨人般的波密大头目白马翁加已死,不会再反抗后,这才从腰带上摸出了一把利斧,高高举起。只见寒光一闪,白马翁加立即身首两异。野人山头人丢下血淋淋的斧头,迫不及待地用他双漆黑如墨、铁骨铮铮的瘦手捧起白马翁加血淋淋的头时,闻声霍然站起转身,惊恐万状地看去。啊,是什么时候,昌都管事喇嘛已幽灵般站在了他身后,正若无其事地手捻佛珠,低首弯腰,口中念念有词?昌都管事喇嘛煞有介事地在给白马翁加超渡灵魂。

“哈哈哈!”野人山头人突然仰头放声狂笑起来,那么小个身躯,笑声却大得惊人。

赵尔丰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

波密大头目白马翁加终于人头落地,让他多日悬起的一颗心落回了胸腔里,这也同时意味着他率边军三营征讨波密的战事大功告成。迄今为止,他在康藏东征西讨,以少胜多,文韬武略,功勋累累。可谓登高一呼,山鸣谷应,让达赖和想染指我西藏的英人闻之丧胆,如丧考妣,气焰被压了下去。更为可喜的是,日前,圣上降旨,任命二哥赵尔巽为东三省总督,川督遗职由他接任,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和荣升啊!不仅如此,他举荐心腹傅华封接任川滇边务大臣职,圣上也恩准,不过加了一个“代理”而已。这一切是因为圣上的睿智?不!不是,也不可能,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才只有三岁,不过是打扮起来,坐在金銮殿上一个过早失去童趣的可怜孩子。所有的政务,都由他的父亲摄政王等人代理。说穿了只一句:这一切荣耀和荣升皆是因为自己的实绩和实力。

是的,在搞阴谋诡计上,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自己连连栽在他们手上,然而朝廷最终还是要倚仗我赵氏兄弟,给我们加官进爵,这就再次说明,没有实力作保证的权势,犹如草上的露水。

想象着最终丢尽面子的联豫和他们那帮人的狼狈,赵尔丰觉得好解气。日前他接总理内阁那桐一道更显滑稽和无可奈何的命令:着他率手中的边军三营将一协川军送至离拉萨只有三天路程的江达。然后,回康区与傅华封交割一应事宜后,速速回川就任川督。自己虽身处山沟,但对外界的一切却了然于胸。一心要推翻朝廷的孙文乱党在内地坐大,暴乱蜂起,大局摇动。从来电中,他看出了朝廷的空虚和对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的依赖。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兵送兵――让他赵尔丰率领下打了许多恶仗,没有休整的三营边兵去送一协装备比边兵好得多,人数上也要多几倍的川军进藏,这可是天下奇闻!送就送吧,前面已无艰险,这对他赵尔丰来说,犹如摆在面前的小菜一碟,也只有我赵尔丰才能有这样的雄才大略,才能在康藏纵横捭阖,所向无敌!想到这些,赵尔丰感到又自豪又解气。

来龙进帐上奶茶来了。看钦帅心情很好,笑说钦帅喜事重重,老天也来凑趣,阴了多少日的天今也放晴,一早就出了太阳。说着调皮地要弁兵将厚重的帐门掀开。果然,外面,辽阔的草原上,春阳朗照。她说她想陪钦帅去草原跑跑马,大帅的良骏“追风青骢”早就引颈长嘶,跃跃欲试了!来龙这一说,正中赵尔丰心意,笑着应允。赵尔丰虽年届花甲,但身手矫健,酷爱骑马,马术也好。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心情也最宜跑马。

早饭后,统领凤山来帅帐聆听训示时,赵尔丰笑着对凤山说:“今日无甚要事,我去跑跑马,散散心,有事来报。”凤山连连点头,说:“是。钦帅早该去溜溜马,散散心了。”这就嘱咐随大帅去的卫队长刘彪注意护卫。

“不要不要。”赵尔丰连连摇头,“我只要来龙在身边作陪就够了。”赵钦帅的脾气凤山是知道的,凤统也不同钦帅争,只对卫队长做了个眼色。赵钦帅转进内帐换装,出来时,身着一件跑马服,显得非常精干,跟在钦帅身后的来龙也是窄衣箭袖,精神抖擞。

“嗬嗬嗬,老了、老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赵尔丰一边自嘲着老了,一边带着来龙健步出了帅帐。凤山、刘彪簇拥在他们身后。

赵尔丰一出帐便来了一个绝技,飞也似地向前迅跑,卫士长刘彪手一挥,牵马弁兵这就将早就显得不耐的青骢骏马带着往前迅跑两步――这匹雄骏是日前川军协统钟颖派人送来的,协统情知钦帅爱良骏,费了好些功夫,出重金从一个马贩子手中买来送给钦帅的河曲骏马。此马身高六尺,扬鬃奋蹄时超过一丈。全身青白相间,好像是一张油画贴在马身上:在一片雪白的背景上,均匀地旋起一团团青色的**状斑纹。马头如兔,马鬃纷披,油光水滑,四肢修长,颈细臀圆,很是潇洒,显系良骥。钦帅试骑过两次,犹如闪电追风,感觉不错,不过都未尽兴。赵尔丰甚爱之,昵称此马“追风青骢”。显然,钦帅今天高兴,他要来一手以尽兴。

当赵尔丰跑到两丈开外的一个浅坡时,回过头来,弁兵已将手中握着的马缰朝“追风青骢”颈上一扔,就在“追风青骢”起动时,弁兵顺势在它臀上拍上一掌。倏时,“追风青骢”犹如出弦利箭,扬起碗大四蹄,泼刺剌飞奔而上,赵尔丰助跑两步,与“追风青骢”并行时,借着冲力,一跃上马,手握缰绳,两腿一夹。嗒嗒嗒――像是擂起一面急促的战鼓,“追风青骢”风一般向开满格桑花的草原深处一掠而去。部属们明白,这是钦帅心中高兴,每当钦帅特别高兴时,都要这样跑跑马,让心中的欢乐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来龙打马跟上。刘彪率一班卫队也打跟了上去。

这有多么惬意啊!风在耳边呼呼响,无边无际的冬九草原像是在眼前急速展开的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丰茂的绿草在金阳照耀下变幻着色彩,一排排的蔚蓝、柔蓝、深蓝……拍击而来,赵尔丰觉得,这多像久违了的家乡――蓬莱阁下黄海和东海相交时涌起的彩色波涛。一丝柔情一股温暖在心中油然而生,来在草原深处的赵尔丰不知不觉将马缰一带,让“追风青骢”渐渐放慢了速度,他在等来龙。

骑一匹雪白如银骏马的来龙泼剌剌来在赵尔丰身边,请钦帅下马在绿绒似的草甸上坐坐。赵尔丰闻声调头,看看来龙,猛然一阵心跳。最近一段时间因军务缠身,烦心事多,来龙虽天天在身边却被疏忽了,钦帅暮然发现她丰腴了许多,漂亮了许多。她今天身着薄薄的绿色藏袍,腰系一根宽宽的红绸带,红玛瑙般的俊俏的脸上很有光泽,一双玉髓似的眼睛里波光闪闪,英姿疯爽。那尊在阳光照耀下闪光的银佛龛和挂在颈上的绿松石项链交相辉映垂到高耸的胸上,随着急剧起伏的乳峰而颤动,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只要意会不可言传的动人心魄的香甜气息。钦帅一时觉得热血上涌,浑身都有一种异样。

怦然心动的钦帅忽觉全身发软,滑下马来,躺在柔柔草丛中。来龙轻轻下了马,偎睡在赵尔丰身边,这时,一种只有年轻丰腴漂亮的姑娘才有的温润的体香扑面而来。大帅很想伸出手将来龙揽在怀中,但卫兵就在面,钦帅竭力忍住、定着自己的神思和激动,用双手垫着头,望着高远湛蓝的草原上的晴空。天上,时时有一只两只矫健的苍鹰飞过。很快,钦帅心中涌动的激流过去了,他被博大、辽阔、美丽的草原吸引了、征服了。一时,他感觉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清风徐来,气候也好,不冷不热。在清风中,草原上起伏的绿草中点缀着万千朵各种各样的花。这些花,有的打着金鼓,有的撑着红伞……一只云雀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冲而起,飘逸多姿地浮游在空中蓝色的波浪里。风过处,隐隐传来远处藏族青年男女放牧者婉转的歌声:

我们想到圣地去

波密大山隔断了路径

我们想把歌儿唱给圣城听

又怕风吹散了声音……

赵大帅陶醉了,微微眯起了眼睛。

“来龙呀,”他对睡在身边的来龙问,又似在喃喃自语:“我们把川军送到江达就要远离你的家乡,回到内地,回到四川,就要进成都了。你舍得你的草原吗?舍得姆妈、阿爸吗?”

“成都是什么样子,有草原吗,可以跑马吗?”从未到过内地的来龙姑娘沉浸在一种遐想中。

“傻姑娘!”钦帅觑一眼旁边憨态可掬的来龙笑了:“成都是座温柔富贵之乡。在这座大城市里,万瓦鳞鳞,市廛繁华,人文荟萃。清冽的锦江穿城而过。那里没有草原,却有数不清的文物古迹。古柏森森的武侯祠里,诸葛武侯的塑像栩栩如生,他的丰功伟绩,高风亮节千古流传,**气回肠;万杆秀竹的望江楼内,飘着女校书薛涛的墨香。成都有火红的夜市,在两百多条古色古香的大街小巷里,有数不清的茶楼酒肆,茶楼酒肆里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来龙听得似懂非懂的。

“钦帅呀,来龙孤陋寡闻,对山外的花花世界也没有兴趣。只知道,钦帅是骑手,来龙就是你跨下一匹马。姆妈、阿爸将我送钦帅以奉巾栉,我就生是钦帅的人,死是钦帅的鬼。钦帅走到哪里,来龙跟到哪里。”

赵尔丰有些感动,睁开眼睛时,突然一个悲惨的画面破坏了他的好兴致――眼前两棵高杆草茎上,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黑蜘蛛不声不响地织好了一张透明的网。一只美丽的红蜻蜓撞在了看似透明,实则坚韧无比的黑网上。当蜻蜓被缠得精疲力竭时,那黑蜘蛛便爬上去,慢慢吃掉比它大几倍、看起来也强大得多的飞物――美丽活泼的红蜻蜓。

想到这里,赵尔丰再也不能躺下去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向正在近处与来龙那区白马交颈亲热“追风青骢”走去。“追风青骢”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意,赶紧向他小跑而来。

也不顾来龙在后面怎样问,这会儿,赵尔丰的心思已经转移,他对什么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他一个箭步蹿上“追风青骢”;勒转马头,“嗒嗒嗒”,“追风青骢”扬起四蹄,向着来时方向飞奔而去。赵尔丰决定马上派人到德摩去看看钟鼓明。

果然不现所料,此时此刻,在德摩,年轻的川军协统钟颖正挣扎在一张黑网里,载浮载沉。

“鼓明别来无恙?”当罗长倚这个原先在钟颖面前毕恭敬毕的中级军官,一旦攀上联豫这棵大树,新近被联豫任命为参赞的家伙从拉萨来到达摩,一脚跨进川军协统钟颖那顶备极豪华的大帐时,气势与以前已经大为不同,虽然在钟颖面前照样礼数周到地打拱作揖,哈哈打得脆响,但那分小人得志明显地写在脸上。其时,钟颖正在同参谋长王方舟细谈部队开拔工布江达种种军务。王方舟知道拉萨来人有要事,这就起身,同罗长倚互相拱了拱手,虚应两句,去了。

待人向来宽厚的钟鼓明这时却稳坐不理,神态很冷,既不让坐,也不唤弁兵给长途跋涉的拉萨来人上茶送点心,甚至连应酬话都没有一句。罗长倚觑了觑钟颖的神情,只见大白面娃娃似的钟颖正拿冷眼看他,不由心中一声冷笑。哼,你不要抠起!这个位置马上就该我坐了。

罗长倚脸厚,也不要人请,甩甩宽袍大袖,大大咧咧坐在了钟颖前面的椅子上。看着昔日的上司,满脸都是嘲讽的笑。

一时,帐内两人——昔日的上司、下属,今日的冤家对头,都心中有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冷场、僵持。

钟颖向来以脸白闻名,皮肤像上等的发面。进藏后,受强烈的紫外线照射,黑了些,皮肤变成像加多了碱的白面,有些泛黄,但在西藏,也算是相当白了。还是那么胖,还是那副公子哥儿的样子。着一袭满式黄绸便袍,一根黑浸浸的大辫子披在宽厚的背上,腰上挂一个槟榔荷包。那副样子,好像他不是非常时期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一个游山玩水的散客。

钟鼓明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联豫的新贵。真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原先在自己面前前踞后恭,好话说尽的罗长倚,这天着一件玄色长袍,外罩一件镶有绒毛的对襟蓝缎背心,五官也还端正。然而,那张青白脸上一双闪闪霍霍的凹眼睛,以及流露出的那种大权在握的策士的某些特征,让钟颖想起最近这段时间罗长倚卖主求荣的言行,感到鄙屑、恶心。

“罗参赞,你现在是联大帅的心腹股肱、智囊,一刻也不能离的槟榔香荷包。”钟颖沉不住气了,用这一番冷嘲热讽的话打破了场上的沉默:“你从拉萨赶来,想必是带有联帅的啥子尚方宝剑?你这么一声不吭,不至于是来陪我坐冷板凳的吧?”

“鼓明聪明!”罗长倚毫不动气,冷然一笑,随即站起,摸出一封信,双手捧起,趋前两步,递给钟颖:“这是联帅给你的手令。联帅请你即刻卸任,即日去拉萨,联帅另有借重!他要我来坐你的冷板凳!”钟颖一惊,接信在手,看完后,脸色惨白,拿信的一只手微微有些抖;一会儿将信松开,一会儿将信捏紧,半晌无言。

“鼓明还有什么事要交待的吗?”罗长倚急不可待了。

“如此大事,赵大臣是否知悉?”

“这与赵大臣无关嘛,简直无关!”罗长倚打着哈哈说:“赵大臣高升川督,怕是这会儿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呢,还管得了这些?再说,也不该他管!圣上有令。”罗长倚双手作供,向着北方一揖:“川军进藏听命于联帅。”

“好,既然如此,我即刻卸任让位于你。”钟颖有些负气,略为沉吟,又说:“我卸任去拉萨前,最好还是去冬九向赵大臣道个别。”钟颖说着有些动容:“波密之战多亏赵大臣鼎力相助。不去道个别,情理上说不过去。再说,赵钦帅升任川督,我也该去向赵钦帅表示表示贺意。川、康、藏唇齿相依,就是我率军入藏,以后仰仗赵钦帅处也甚多。”

“不必了!”广罗长倚断然拒绝,口气很横,尚未上任,便把令来行。

“人不能过河拆桥!”钟颖火了,言在此而意在彼,“人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鼓明,”罗长倚也不动气,他以教训的口吻说:“你年轻,年轻必然气盛。我们毕竟共过事,我在这里不妨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实话对你说,若不是我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劝着联帅,联帅早就治你的罪了。”

“何罪之有?”

“哎呀呀,鼓明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联帅让你率一协之师去征区区波密,因你指挥无能,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赵尔丰只率边军三营就将波密收拾得服服帖帖。两相对照,何其鲜明!你这不是让联帅丢面子吗?这不是渎职吗?就这一点,联帅就可以治你的罪!还有,”他本想说钟颖与赵尔丰勾勾搭搭,也是罪。但又一想,赵尔丰还在台上,这一说被拿住话柄反而不好,就把话咽了回去。

罗长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得这样露骨,钟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他看出来了,联豫等人对他对赵大臣撒下了一张黑网,自己被笼在其中,如果挣扎,会越挣越紧,弄不好不仅自己栽了,还会影响到赵尔丰赵钦帅。但如果就这样,同近在咫尺的赵钦帅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也实在于心不甘,想了想,找了个理由:“联帅不是假内阁、兵部之手,要赵大帅率边军将我川军一直送到工布江达吗?届时,我再去拉萨不迟!”

“不行!”罗长倚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这是联帅反复交待过,要你立即交印,立即去拉萨!”看钟颖还要说什么,罗长倚将手一挥:“鼓明你不要担心路上的安全问题。安全绝没有问题,联帅吩咐过,让送我来此的一营缇骑把你安全送至拉萨!”

至此,钟颖还有什么说的?还能说什么呢?

“鼓明!”罗长倚趁热打铁:“时间紧急,请即刻叫王方舟他们来听令吧,你我马上办交接!”钟颖被逼无奈,只好唤进手下副官,让副官立即去请来川军参谋长王方舟和两个标统,由罗长倚当面宣读了联帅的手令,并向罗长倚交了协统印信。

“非常时期,就不给钟协统饯行了,待我们到拉萨再后补吧!”面对着钟颖的下属们,接任的罗长倚话说得很客气:“今日天气晴好,请钟协统午饭后起程。哈哈,联帅求贤若渴,我们想留两天也留不着呢!”

这无异是一场绑架。当钟颖被罗长倚带来的一帮缇骑簇拥而去时,没有人敢出来送行。王方舟等虽向来与钟颖相好,但军令不敢违。

钟颖骑着他那匹银色的骏马,在一营拉萨缇骑簇拥下,登上了后山高高的雄鹰嘴。他勒转马头,留恋地转过身来,想再看看自己费时三年训练出来并和他关系融洽的川军官兵们,特别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赵尔丰大帅。可是,都看不到了。只见山下云遮雾锁,有几只矫健的雄鹰在凌空翱翔。

“钟协统,时候不早了!”拉萨来的缇骑管带轻抖马缰,驱马近前说:“请上路吧!”钟颖收回留恋的目光,由缇骑拥着,顺着那条通向西方苍茫远山的小道按辔徐行。年轻的钟颖万万没有想到,他同赵尔丰就此遗憾地一别,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