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心动魄大角逐

钟颖一根油浸浸的大辫子搭在厚实的背上,两只大手抄在胸前,呆立在墙壁正中那幅西藏地图前,已很有一会了。

高原明亮的阳光透进嵌花玻璃来,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闪灼游移。肥硕惊人的川军协统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蹒跚地走了几步,坐在一把从英国进口的沙发上,仔细打量起这间土司客厅。这是二楼,窗台上的盆花开得很艳丽。室内的沙发、座钟、壁柜等等无一不华美。这让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他也不得不大大惊讶。率军从成都出发到达这藏东重镇昌都,历时五十余天,晓行夜宿,爬冰卧雪。在那一片不毛之地上跋涉的艰苦,实在令人后怕。现虽已进入藏东,但距拉萨还有一半路程,瞻望前程,实在叫人害怕。西行如行噩梦。谁知到了昌都,住进这样一个土司家,竟是如此豪华舒适。他向来瞧不起藏人,以为藏人即或为王公贵族,也不过如此。现在看来,是大大错了。昌都这样一个土司的享受,实在是出乎他的想象。他真想就这样躺在这安乐窝里,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可是,近日不遂心的事接踵而致:先是季帅进藏事受阻,这对他可谓晴天霹雳。联豫等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幕后角逐真是一把好手。本来,圣谕任命的新任驻藏大臣赵尔丰,很快就要进藏接手西藏事务了,可是,因为联豫等人的活动,京师竟又下达了一道最新“圣谕”――要赵尔丰“暂缓进藏接手驻藏大臣职”。如此军国大事,圣上竟能出尔反尔?所谓圣上,其实就是太后。显然,太后已经年老昏聩。从内心讲,赵尔丰虽然行事操切,手段残酷一些,但毕竟是个干才。尤其是在他治理康区几年来,成绩斐然,声威远播。在西藏、达赖和西藏上层噶厦,还有在背后支持他们的英国人,闻“赵喀喇”大名而丧胆。

赵尔丰无疑是治理西藏最理想的人才,也是自己可以依赖的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现在风云突变,他有一种失去了保护的惶然!联豫老儿这会儿倒是躲在拉萨享福,弹冠相庆,而他钟鼓明单独面对的则是数万骁勇善战的藏军。他率军到了昌都,就再也寸步难行。藏王命二品僧官色拉寺堪布登珠率兵万余,在他的面前严加堵截。前天,藏军小股骑兵到城外作试探性挑衅,自己手下毫无实战经验的部队,竟一涌而上,仓促应战。敌骑兵自行退去后,学生出身的队官于坚却是热血沸腾,头脑发涨,带一些人策马追去。混乱中,竟被自己人开枪打死。

真是应了这句:“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这事还未了,接着下来一道语意含浑不清的的圣谕;接着又来一道兵部命令,要他所率的一协川军,在川康受赵钦帅节制,在西藏受联豫节制。

联豫有什么本事,光杆司令一个躲在拉萨,在背后使阴谋,放暗箭。川军在昌都已坐困多日,没有办法,他只得请求驻扎在山那边德格更庆的赵钦帅派兵支援。赵尔丰立即回信,答应支援,但要他弄清前面敌情。性情使然,赵钦帅在信中,对他的无能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为了挽回一点面子,他立即号令全军,拟从中选出将校四名前去侦探敌情,然竟数日无人肯应。现在,他命传令兵去传前营管带曾修,他要把这任务派给前营。

“协统,部下到。”隔帘一声轻轻的报告,把年轻的协统从满腹忧虑中唤醒。转过身来,只见曾修站在门外,站得端端正正。

“曾管带不必如此多礼,请进!”说时亲自上前为下属轻轻撩开门帘。他虽为贵胄,人又年轻,但在待人接物方面,尤其对下属的客气,谦和,在军中可谓有口皆碑。

曾修进来,钟颖让他坐下,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有弁兵进来,为他们上了酥油奶茶。

钟颖没有说话,比了比手,示意部下喝点奶茶。

“谢协统!”曾修用双手捧起银碗,仰头喝了奶茶。这就正襟危坐,准备尊听协统大人教诲。钟颖在开口讲话之前,先注意看了看自己的这位前营管带。曾修长得又黑又瘦又高,竹杆似的,辩不清他的年龄;眉重眼深,看人神情专注,一看就知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曾管带。”钟协统和颜悦色地说:“赵钦帅要我部速查清前面敌情,然则无人应命。你作为我军开路先锋,不知有何考虑?”

“我有什么考虑?”曾修心中冒火,暗暗骂道:“你是一协之长都拿不出个办法,我一个小小的管带还能有啥子好办法?想把这摊子推给我,没门!”当然,这只是他的思想活动,绝对不会说出口来。他只是说:“协统,小人愚钝,想不出个办法。”这就将钟颖打过来的球,又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这事就交给你前营管带办。”钟颖不再弯弯绕,将事摊开,而且做出对部下非常信任的样子:“这几天局势紧张,你能作主的事尽管作主,尽快派出将校去将敌情探明。”曾修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别看眼下这个长得面娃娃似的钟颖,那可是一副猪像,心中亮得很哩!话说到这个份上,曾修还敢说什么,只能站起身来遵命,唯唯告退。

回到营中,曾修的把兄弟、工兵营队队官,长得黑黑胖胖的张洪正在营中坐等他。不等张洪发问,曾修一屁股坐到凳上,气鼓气涨地说:“简直要逼死人!钟颖要我派人去探明敌情,那可是龙潭虎穴,我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事的,愿意去探敌情的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谁?”曾修瞪大了眼睛,望着张洪:“未必是你,你肯去冒这个险?”

“不是我。”张洪的一双三角眼闪亮:“是刚刚从更庆送信回来的前营队官陈奇珍。”

“这是好事呀,他怎么不来对我说呢?”曾修有些怀疑。

“他来了,你不在。我遇见他,他对我说的。这是喜事,所以我特别来告诉你。”

“太好了!”曾修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要手下弁兵火速去找陈奇珍。

前营队官陈奇珍来了。这个先前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和钟颖在成都议过的汉子,毕业于长沙军校,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中等偏高的个子,鼓鼻子鼓脸;漆眉下有一双亮亮的眼睛,一看就是个精明人。

“坐坐坐、请坐!”曾修显得很客气,用手指了指,示意陈奇珍坐。

陈奇珍坐下了,是正襟危坐。为人向来悭吝的前营队官,又特意让弁兵给陈队官上了酥油奶茶。

“听说,陈队官有意去探明敌情?”曾修开门见山地问。

“是。”陈奇珍态度激昂地说:“我刚从更庆回来就听说,协统日前在全协征求四名将校去探明敌情,竟无人应,奇珍甚以为耻。奇珍愿去,还有一名通事(翻译)应忠愿陪我去。”

“太好了。”曾修喜不自禁,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陈队官真是忠勇军人。事成之后,我会在协统面前为二位请功。陈队官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今日日暮时分动身。”

“好,事不宜迟。”曾修说:“你们立刻去好好准备准备。我给军粮府刘少云打个招呼,你们去军粮府领取马牌。”

陈奇珍这就打马回营,自去准备。

夕阳陡地从高天上滑落下来,斜挂在那匹横空出世与昌都城遥遥相对的雪山顶上,像一枚浑浊的鸡蛋黄。

暮蔼四合。昌都至拉萨的那条古道本来就荒凉,因战事迫近,现在这个时分更是连鬼花花都没有一个。道两边在晚风中摇曳的衰草、残柳无不笼罩着一种恐怖和凄凉。雀鸟正在归巢。

而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氛围中,川军前营队官陈奇珍和通事应忠两人两骑,出了昌都,披着浓重的暮色,向藏军占据的纳贯塘方向衔枚疾进。

刚过西藏桥,萧索的荒草中突然有寒鸦千百惊飞,“呀呀!”有声,成群遮道,似乎预示此行的凶险莫测。应忠骑乘的那匹黑马受惊,腾起前蹄,将年约五十,身体早衰,骑术不精的通事坠下地来。

陈奇珍赶紧下马,扶起通事,关切地问:“摔着了吗?”应忠虽连连呻吟,但口里却说:“不碍事。”但见这位身材瘦弱、精通藏文的通事,在黯淡的晚照中显得更为瘦小,但那双见微知著的眼睛,却展露着四川人不屈不挠的个性特征。陈奇珍扶起了通事,问他还能不能骑马,应忠笑道:“这点算啥子,能。”二人上马又行。

沿途古道两边有寥寥的藏房,但无人迹。行至腊左山下,见塘房一座。二人打马上前,下马进门。内有塘兵四人,见他二人大惊,指指屋后纳贡大山说:“藏军巡骑夜夜都到那里,这里实在危险,我们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回昌都城,你们还来?”四个塘兵神色仓惶,问他们藏军的具体情况,一概不知,没有心情细说。陈奇珍对这四个塘兵的表现甚为鄙视,什么话也不再说再问,带着通事返身出了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陈奇珍对应通事说:“已经走到藏兵脚下,我有心到山上一望,不知通事敢不敢陪我同去?”

“敢。”通事高应一声,而且率先打马先行。他们开始沿纡曲的山道而上,沿途因冰雪凝结,路溜滑。逶迤上行十里后,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滑,不能再骑马,他们下马,牵马步行。将至山巅时,只见白雾迷茫、及至到了山巅,不辩东南西北。空中狂风怒号,雪卷飞腾。寒意锥子似地砭人肌骨。人马一时都因为出不嬴气而晕倒雪地上。陈奇珍身体强健,很快清醒过来,牵起马,扶着应忠下山。往下走,气出得匀了。虽是黑夜,但因有雪光映照,道路可辨。下了山,再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行三、四里,到了山这边重镇腊左。凄清的雪光中,只见这座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镇子一片破落、沉寂。

陈奇珍带着通事挨家挨户去问,有人没有?竟无一人应。

来在最后一家,终于有人,并且开了门。雪光中,一蓬头垢面的藏族老人站在门楼前,通事上前问询。病病哀哀的老人告诉他,大队藏兵离此不过十来里路;巡逻的骑兵更是夜夜到此。镇上的人都跑光了。他因为老、病,跑不动,只好在家等死。

陈奇珍要老人家保重,并给老人家留下了一袋面饼后离去。敌情基本上弄清了。陈奇珍对通事说:“看来,我们不能再往前面走了,再走就是自投罗网了。”

通事赞成他的看法,说是看来今晚只能在这里露营了,这个时分已回不去了。

“这里的空房多的是,我们选间藏房住一夜,这么冷的天,在外露营非冻死人。”陈奇珍有实战经验,他选准了隔沟半山腰上的一间藏房,过沟来在藏房前,伸手推门。门开了,院子里一片凄凉。他们跨进狭小的院子,将马拴在楼下木桩上。见住人的楼仅高其人,就沿着木梯上到楼上。推开门,一片浓重的黑暗伴着久不住人的冷寂、霉气扑面而来。

能有这样的地方住宿,也算万幸。他们盘腿坐在地板上,陈奇珍从身上摸出打火石,点燃了随身带来的一根洋烛拄在楼板上,同时从挎包里摸出面饼。

应通事心细,一口吹灭了洋烛,说:“刚才那老汉说过,藏军巡骑夜夜到此,这洋烛点燃,岂不是正如你说――自投罗网?”

“也是。”陈奇珍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旋即幽默一句:“不过,吃面饼时得小心些,谨防将面饼喂到鼻子里去了!”说着起身,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窗子。顿时,惨白的月光和着寒意扑进来,灌满了一屋子。也就在此时,一阵马铃声响,由远而近。

“敌骑来了。”通事一惊,从地上站起,前去关窗。

“不要紧。”陈奇珍安慰通事:“你在楼上,我去楼下看看。不到万不得己,千万不要开枪!一开枪,我们就完了!”看通事点头,他将羊皮大衣翻过来穿在身上,几步下了楼;出门,身姿敏捷地隐身于一块巨石后观察四周情状。

雪光下看得分明,隔着小溪,有敌骑数十,挨家捶门,恶声询问:“有人吗?”见各家院落俱无人应,一藏军军官,骑在马上,扯起大嗓门吼道:“各家听清,若来汉军,休得藏匿。若有违反,格杀勿论!”说完,带着马队,蹄声嗒嗒,卷起一阵风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陈奇珍放了心,以为事情过去了。他关上门,上了楼,和通事吃起了面饼。他们吃完面饼,刚要睡下,忽然又是一阵马蹄声骤响。铃声、马蹄声比刚才更为宏大。两人大惊,伏在窗前看去,月光下,见有敌骑百余,飞快过了小溪,似乎得知他们就住在这幢藏房里,分成两翼,包抄过来。到了楼前,藏军一个个从马上翻身而下,提着藏刀,跳跃而来。一时,喊杀声、马嘶声、一并发作,声震山谷。

“敌军发现我们了,快!”陈奇珍一把拉着应忠的手,下了楼梯,钻进一石窟似的暗室。从暗室中通过一小孔朝外看。藏军已推门蜂涌而至。他们一个个手提四、五尺长的藏刀,在雪光映照下,寒光闪闪,森然可畏。显然,藏军发现了他们,刚才如此来去,是在布迷魂阵,试探他们。现在,集中了力量,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在一阵乒乒乓乓声中,藏军从楼上搜索下来。通事应忠慌了,见一队藏军迎面而来,赶紧将暗室中的一块大石头掀去抵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藏军已经发现了他们。与其这样等死,不如先发制人!陈奇珍嘱通事不要动,他猛地掀开石头,一步跳了出去,大喝一声:“休要乱动!”近在咫尺的一个藏军应声调头,月光下看得分明,这藏军样子狰狞可怖,圆睁怪眼,看定陈奇珍,二话不说,向陈奇珍扑来,挥刀就砍。

陈奇珍低头一让。“当――!”地一声,幸好藏刀刀长,他藏身的石檐低,刀砍在了石檐上,溅起串串火花。陈奇珍一个扫堂腿,将藏兵扫倒在地。混乱中,藏军一涌而上,对陈奇珍拳脚如雨而下,喊杀之声并作。被包围了的陈奇珍猛觉额头被刀背猛击一下,眼前金花乱飞,天旋地转。他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清醒过来时,陈奇珍发现自己被藏军驮在马背上,周身疼痛难忍。忽而,蹄声杂沓,像是擂起了一阵急骤的战鼓。月光下看得分明,大队敌骑正在过桥。见马背上驮着俘虏,大批守桥藏军蜂涌而至,欢呼雀跃。过了桥,沿河前进,只见古道两边都有藏军严密警戒。

“梆、梆、梆――!”

“当、当、当――!”这些藏军左敲锣右击鼓,相互呼应,络绎不绝余音袅袅,在这苦寂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行十多里,到了敌腹地林多坝时,夜已深。迷迷糊糊中,陈奇珍觉自己被藏军抬上一楼,拴在一根木柱上。楼上有男女数人围坐在火塘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只听楼梯阵响,一藏军大声喝斥间,通事应忠被牵上楼来,拴在另一根柱子上。陈奇珍细看,万幸通事完好无恙,想是他精通藏语,又没有同敌人短兵相接的原因吧!

正默想间,又听楼梯一阵响――不是那种杂乱的响声,而是沉稳的脚步声,不用问,准是长官上来了。果见围坐火塘边的众男女赶紧站起身来恭候。上楼的军官,衣着鲜亮,端起架子,看来职务不小。显然,他知拴在柱上的陈奇珍是个军官,这就用马鞭指着他,并要应忠通事翻译,他问:“你们到期纳贡山下做什么?”

“我们是奉朝廷钦差赵尔丰差遣,专门来此向你下达命令!”陈奇珍急中生智,也不隐瞒,直言告示。他知道,藏人早为赵尔丰威名所震摄。处此生死关头,他搬出了赵尔丰,而且口气很横。

“啊!”那军官吃了一惊,摸摸下巴说:“断不可能。赵大帅现在更庆,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昌都?”

“赵大帅向来用兵神速!他日前率精兵八营已到昌都,怎么,你们还不知悉?”

那军官听了显出畏惧。陈奇珍更唬他:“赵大帅听说你等准备拦阻川军进藏,特要我来传达他的命令,要你们万勿相扰!否则,视为朝廷叛逆!”

“啊?”那军官又是一惊,想了想,手一摊:“赵大帅的公文呢?”

“大帅的公文在我的马褡子里。”那军官便调头吩咐站在他身后的一个藏军下楼去拿陈奇珍马褡子里的公文。然后,又吩咐身边一个藏兵分别给陈奇珍、应忠松了绑。很快,下楼去拿公文的藏兵拿着陈奇珍的马褡子上来了,他向军官报告,陈奇珍的马褡子里根本没有公文。

那军官生气了,将马褡子甩在地上,诘问陈奇珍:“里面哪有公文?”他拉长一张又黑又瘦的脸,与戴在头上那顶斑斑点点的硕大的虎皮帽相映衬,眼神犀利,简直要吃人。

陈奇珍却面不改色,一口咬定:“公文就在我的马褡子里。看来,公文被你们弄丢了,又如此折磨我们,你们要负责。如其你们不信,就一起去昌都赵钦差行辕一问!”这样一来,那军官又软了怕了,过去同刚上来的一个军官“咬”耳朵。怕露出破绽,陈奇珍干脆说:“事情紧急,你们又不信,你等赶紧将我们送到堪布登珠那里去!”

“好。”刚上来的军官态度温和些,他对陈奇珍笑笑,露出一口大金牙:“今天去已太晚,等一会让你们先吃了饭,睡觉。明天一早送你们去堪布登珠处。现在需先向堪布登珠报告,请问本布官居何职?”

啊,这个家伙狡猾,他是在摸底。陈奇珍暗想,不妨再唬唬他。便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我官居三品。”又指指应忠:“他是四品通事,专门随我来送赵大帅公文的。”

“咦!”这么一唬,唬得站在面前的两个藏军军官嘴都大了。

“请两位本布下楼睡吧!”大金牙军官说时,微微弯了一下腰,做了个请下楼的手势。

“我们走不动。”陈奇珍抬起身子,委屈地说:“我们被你们的兵打得遍体鳞伤。”大金牙这就让身边的两名藏兵背他们下楼。他们被安置在一处静室,很干净,地上铺着被褥,显然这是长官的卧室。他们坐在松软干净的被褥上,两名藏兵给他们送来了吃食:酥油、糌粑、奶茶、牛羊肉。他们饿极了,也渴极了,狼吞虎咽饱吃了一顿。

“奇珍!”应忠吃饱喝足了后,不无担心地问他:“你今天倒是把壳子冲圆了,明天见到堪布登珠看咋个下台?”

“放宽心。”陈奇珍还在一碗一碗喝酥油茶,他大包大揽:“你尽管放宽心,我见了堪布登珠自有办法。”

熄灯后,疲倦已极的通事很快打起了呼噜。陈奇珍睡下后,静下心来才感受到头伤剧痛,腰间也痛。伸手摸摸,伤口还在流血。室外,寒风呼啸,陈奇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黎明时分刚刚合眼,却又被惊醒。抬头望窗,天已大明。室外,人呼马嘶,嘈杂不已。

门被掀开了。昨夜那位包金牙的军官进来了,对他们宣布命令,虽然还是客气,但语气中有种不容分说的蛮横。他说:“堪布有令,容你们去恩达驻地见面,请即刻起程。”陈奇珍、应忠这就要往楼下走,金牙看陈奇珍确实伤重,要藏兵将他背下楼去,再扶上马。一小队藏军骑兵押着陈、应二位驱马沿山道而行。陈奇珍感到今日的疼痛更甚昨日,咬紧牙关,伏在马背上,上山下山任其颠簸。马队行进虽然缓慢,但陈奇珍伤得较重,途中每过溪沟,或登山爬坡,都痛得钻心。晨风凛冽,寒透心凉,触目荒山野岭,倍觉萧瑟凄凉。

陈奇珍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大不了一死,士可杀而不可辱!”想像着自己的计谋被堪布登珠戳穿以后的种种场面,他已想好了届时以死相搏的办法。

不知不觉中,马队已经走完了二十里山路。在阳光照进山谷时,藏军前敌指挥部恩达到了。

“鸣――!”莽号吹响了。陈奇珍从马背上挣扎着坐起身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情?藏军竟然摆出了欢迎仪式。在鳞次栉比的营帐前,经幡、旗帜都在晨风中猎猎招展。两边排成火巷子的喇嘛们看他们来到,都弯腰向他们鞠躬致敬。

“欢迎赵大帅的传令官!”正惊疑间,从中闪出一位藏军军官,他来到陈奇珍马前,微微低头,手一比,说:“堪布已在帐中等候多时。二位本布――请!”这就有藏兵上前,轻轻将他们扶下马来,再挽扶进大营。

“本布请坐!”声音很轻很温和,也很友善。陈奇珍看到,大帐中,一个衣着鲜亮,仪表不凡的中年红衣大喇嘛,坐在当中一块藏毪上,神情温和地看着他。

扶他的藏兵小心翼翼将他放坐在一个松软的卡垫上,再低下头去,唯唯而退。不用说,坐在对面的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高僧就是深受达赖和藏王器重的色拉寺大喇嘛,藏军前敌总指挥,二品僧官堪布登珠了。

等陈奇珍、应忠坐定,堪布登珠吩咐下人给他们送上茶点,并要他们务必吃一点。陈奇珍在喝酥油茶时,注意看了一下盘腿坐在上首氆氇垫上的堪布登珠。他长得眉清目秀,身披一领红色袈裟,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黑黑的眉下,有双清亮有神的眼睛,身材高大匀称。这样的僧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显而易见,这个堪布登珠是个典型的高僧,显得特别的文。

“我们有些误会。”堪布登珠说放话了,他的声音好听,语气也诚恳:“我们不知赵大臣已驾临昌都。两位本布来传达赵大臣命令,也事有仓促,以至于此,实在对不起。今请二位本布此处,想听听赵大臣有何训示?”

“赵大臣特别嘱问堪布!”陈奇珍向来善于言词。这会儿,他竭力打起精神,对堪布登珠说:“西藏是我大清不可分割的领土,藏人二百年来也恭顺朝廷。年前英人犯藏,达赖喇嘛即向朝廷请兵抵抗。而今我军至此,藏王边觉夺吉却又派兵阻拦,这是为何?”说着放大了声量,神态也严厉了些:“是你们同英人背后有了什么协定,还是要反抗朝廷?”

“这个?”堪布登珠似有难言之隐,一时语塞,手捻佛珠,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英人见我大兵入境,赶快将侵略军撤了回去,这也还算聪明。”陈奇珍趁热打铁,语气中增加了打击力:“若藏中有人自不量力,硬要阻我大军入境,试问,藏军力量究竟如何,能同朝廷对抗吗?能阻我新式装备的川军和能征善战的边军进藏吗?赵大臣体恤民生,恐大军逼近,一旦开战,玉石俱焚。为免发生亲者痛,仇者快事,中外人奸计。赵大臣特派遗我等来传达他的命令,命令你等速速将藏军退回藏中各地,维持当地治安要紧。如此,当为朝廷奏请恢复达赖大喇嘛封号。

“今我能征善战之边兵精锐,已由北路出拉里;一协川军则集结昌都待命。已形成对你部钳形攻势。大帅之所以未对你挡路藏军攻击,是体恤无辜藏民。也是赵大臣给尔等最后之机会,望堪布三思!”

陈奇珍的话说完了,堪布登珠却是久久无言。他下意识地摸挲着手中那串翡翠佛珠,目光越过陈奇珍,凝视着帐外白雪覆盖的原野。很静。有哗哗的水声隐隐传入耳鼓,那是辽远而悠长的恩达河在忧郁地歌唱。有什么东西在咬噬着堪布登珠的心?良久,他收回目光,看着陈奇珍,语气很真诚:“我本是一个僧官,不懂军事。因藏王非要我统军,只好勉强从命。之所以按兵不动,也就是表明我没有抗拒朝廷的心。今天,本布既然传达了赵大臣的命令,堪布登珠敢不遵命。我即刻修书一封,请本布带回昌都复命。请以三日为期。三日后我将全数驻恩达藏军撤回。”

“不行!”不意陈奇珍断然拒绝:“我们被你的藏军打得遍体鳞伤,马也疲乏不堪,不能从命。”登珠这就站起身来,向陈奇珍陪不是。看堪布登珠言词恳切,又再三恳求,陈奇珍这才答应了。堪布登珠又为他们施法,念起符咒;命军中藏医在他们伤口上敷了药。奇怪,顷刻间疼痛大为减轻。堪布登珠又送他们良马、藏香、捻珠、奶饼。留他们午宴后,堪布登珠亲自将他们送至恩达桥;又派兵一小队护送,一直护送到林多坝止。

陈奇珍、应忠二人回到昌都时,已是子夜时分。

他们到了营部,除了守门的卫兵外,所有官兵都已入睡,万籁俱寂。陈奇珍、应忠刚在马房交了马,出得院来,只听背后一声:“诸葛先生回来了!”闪现在眼前的是前营管带曾修,似乎显得很激动也很亲热,可是,天黑,什么也看不清。曾管带上前分别拉着两人说:“我一直在等着你们,为你们担着心。走,上营部,我摆酒为你们压惊。”

“明日吧!”陈奇珍和应忠都已疲倦已极,竭力推辞。这时同事们纷纷闻讯而来,围着他们问长问短,原来大家都在为他们担心。招呼、问候、打听……大家悲喜交集,大有相见犹如梦中感。陈奇珍、应忠为同事们的情感而感动,这便同大家手携手来到营部坐了。等陈奇珍、应忠粗略地讲了两天来的惊险经过后,大家唏嘘不己,大为感动、嗟叹之时,役夫已为他们赶做好了面饼、蛋汤送上。他们边吃边讲,一直到四更方息了。

嘹亮的军号声划破了寂静的黎明。

得知赵尔丰率边军三营昨夜已到昌都,钟颖不敢怠慢,早饭后,亲率川军迎接。上万人马在昌都河东岸摆好了队形。这支在昌都盘桓了多日的川军,一律头戴大盖军帽,脚上打着绑腿,手持九子快枪,沿河排成了一个个间隔整齐的方队。上万枝枪剌在冬阳下闪着寒光――好一支银样腊枪头部队。

二十岁刚出头的川军协统钟颖,这天一反以往,军容严整地站在列队最前面,为的是给钦帅一个好印象。体态丰硕的他,因为腰身太大,腰上没有系军皮带,腆着肚子。进藏时,那么难走的路,他都要乘轿子,今天为迎接赵尔丰,特意穿上了军装,可以想见有多难受。钟颖清楚,赵尔丰非常注意军容军纪。

该来了吧?钟颖不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金晃晃的瑞士进口怀表看看,又再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河对面。簇拥在他身后的上万名官兵,也都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像是一群群被人提着颈子的鹅。

“来了,来了!”只见对岸高山上出现了一队骑兵,官兵们精神为之一振。

“立正――!”司仪站在队前,大声喊口令。只听一阵阵“啪、啪!”的持枪、皮靴磕碰声后,上万名川军全都挺胸收腹,目视着就要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赵尔丰大帅。

对岸山梁上出现了牵线线的马队。出现在视线中的边兵仍着旧式清军服装――打着黑包头,红色号褂染满风尘霉簇簇的,但这批边兵跟着赵尔丰转战多年,功勋赫赫,英勇善战,有口皆碑。在康藏地区行军,川军一天最多只能走四、五十里地,而边兵,一天之中且战且走百二十里路是常事。

边军像一阵风似地从河对岸刮过来,络绎进城。

赵尔丰出现在川军将士们面前了。他精神抖搂地骑在一匹高大雄峻的栗青色战马上,走在队伍中列;战马小跑,这就让赵尔丰身上的得胜褂飘飘的。

“敬礼――!”站在队伍前列的钟颖带领全军将士向过了河的赵钦帅行军礼。行着军礼的陈奇珍注意看赵大帅的面容。三年不见,大帅苍老多矣。那时,他虽然须发花白,但看上去也就是五十来岁。而今霜雪染头,须发皆白。然而,变的是大帅的容貌,不变的是大帅的精神气质。在朔风阵阵中,列队欢迎的川军将士都在寒风中颤栗不己,但赵尔丰穿得如此单薄,却毫无瑟缩状,令人感佩。

就在钟颖带着上万名将士向赵尔丰行注目礼时,赵尔丰却不下马,纵马飞驰,径自入城。

就在赵尔丰率边兵入城的当天下午,前营管带曾修正在帐内休息,他的把弟,工程队队官张洪惊惊慌慌跑来,对他惊抓抓地说:“不得了,大祸临头了。”

曾修一惊,抓着把兄弟的手问:“啥子事,天垮了吗?”

“你注意没有,今天赵钦帅进城,钟协统迎上去,赵尔丰秋风黑脸的,既不下马,也不答理钟协统,径自打马进了城?”

“这关你我啥子事,他们当官的勾子麻糖的事多得很。我问的是有没有关我们的事?”

“就是有关系到我们的事。赵钦帅一进城,就找人去问陈奇珍、向忠探敌营事。”

“未必他们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探敌营还拐了么?”

“赵钦帅恼火的是,陈奇珍他们见到堪布登珠时乱说一气,谎称他们是赵大帅派去的信使。赵钦帅为此大发雷霆,追问是谁派他们去的。钟协统只说他把探敌营的事派给了你,具体派的何人,中间种种细节,一概不知。看来,赵钦帅马上就要派人来传你了。我来告诉你,就是让你快作个准备。”

“哎哟,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曾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转。

“这样办。”张洪给曾修出主意:“一会钦帅问及此事,你就来个一问摇头三不知,把事情推个干干净净。”

“赵钦帅如果让陈奇珍他们来对证呢?”

“你又没有把柄给陈奇珍他们拿在手里。刘军粮处马上给他打个招呼。赵钦帅性烈如火,三句话不对头,肯定会让陈奇珍他们死无对证。”

“看来只能如此了。”

“哥子!”张洪趁火打劫,袍哥语言一句:“我帮你哥子渡过这难关后,咋个谢我呢?”

“我还不知你的心思吗?算事,整倒了陈奇珍,就把他的位置给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我就走了,我再给你去作一些应急之事,你哥子小心些。”说着,两位在川军袍哥组织中有排号的军官击掌盟誓。

川军和边军的营帐都扎在昌都城外。在一望无边的草地上,白色的营帐鳞次栉比,纵横有序地展开达好几里地。望上去,像是铺向天边的白云。

赵尔丰的帅帐设在边军军营中一个浅浅的缓坡上――从外观上看,同普通的营帐没有大的差别,只是帐前竖有一根斗碗粗的旗杆,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四周镶嵌着犬牙形红布条,白字上标有一个大大“赵”字。

昨天,赵钦帅一进昌都就引起川军将佐们的高度注意。他先是谢绝了钟颖建议,坚决不住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的土司雕楼,搬到城外和自己的将士们在野地里露营。这样,川军协统钟颖尽管心中一百个不高兴,不愿意,也只得离开城中那座舒适华贵的土司碉楼,将自己的行辕搬到城外,住进了营帐。

再就是赵钦帅一进自己的营帐,就没有见过出来,将钟颖、凤山这些高级将领召进去开会,一开就是半天,而且气氛显得紧张。

赵尔丰到昌都的第二天,一早就派卫士长亲自去川军前营,要队官陈奇珍前去。陈奇珍感到非常诧异,自己小小一个队官,犹如大海中的一滴水,怎么赵钦帅帅会传自己去见?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他跟着卫士长来在钦帅帐。

一到帅帐前,还没有见到赵钦帅,就感到气氛不对,闻到了火药味。钦帅帐中衣甲鲜亮的戈什哈,看见他进来,如临大敌。

陈奇珍赶紧趋前两步,来在赵尔丰面前,单腿跪下,抱拳作揖,向钦帅行礼、请安。朗声报告自己的性命、军衔。

“陈奇珍,抬起头来!”坐在帅椅上的赵尔丰一声暴喝。陈奇珍抬起头,只见坐在铺有一张虎皮帅椅上的赵钦帅满面秋霜,坐在他旁边的川军协统钟颖、边军统领凤山和两边侍立的一些将领都看着他,神情肃然。

赵尔丰用他那双令人生畏的豹眼紧紧盯着他,那眼神,像两根扎人的锥子。

“卑职无罪。”陈奇珍毫无畏惧,挺起胸,迎着赵尔丰锥子似的目光,坦然问:“卑职不知身犯何罪,请大帅明示。”

“你日前目无法纪,贪功心切,竟私自带一通事去探藏营。这是一罪。”暴怒的赵钦帅一一数来:“尔等及至被藏兵拿去恩施,见到堪布登珠,为活命,你竟敢假我名义、假传我令。败坏了本军本帅声誉。这些该当何罪?”听完大帅的厉声喝斥,他心中明白了大帅发怒的原因。

“冤枉!”陈奇珍大声抗辩:“大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何冤之有?”赵尔丰怒气冲冲。

“不是奇珍带应通事私自去探藏营,而是经过前营管带曾修批准。”坐在赵钦帅旁边的协统钟颖,也作了证明。

赵尔丰听这一说,似乎颇感意外,手捋颔下一把银须,略为沉吟,调头对钟颖说:“你在全军征求四名将校去探藏营事,我当然知悉。只是陈奇珍未经长官批准,去私探藏营事,详情你也并不知悉。我专门问了前营曾管带,他言毫不知情?”

赵尔丰说时脸色好了些,也冷静了些,一丝疑惑从他那张铁青色的脸上掠过,他以手拂髯。“陈奇珍!此事你细细讲讲,不得隐瞒,不得牵强附会!”

“钦帅放心,小的所说,句句是实。”陈奇珍这就细细讲开来:“日前,奇珍奉协统命去更庆给钦帅送信。回营后得知,钟协统公开在全协征求四名将校去探藏营。可是,一连数日无人应命,奇珍甚以为耻。于是,我向前营曾管带请命前去探藏营,曾管带立即应允,而且甚为嘉许,促我和通事应忠即刻起程。”

“啊?”赵尔丰又是讶然一声:“此事,你可有凭证?”

“人证――有同我去的通事应忠。还有,曾管带让我们去军粮府刘少云处领的马牌,这有记录。人证物证两相齐全,谁真谁假,大帅一查就明。”

赵尔丰听了这话,又是怒不可遏,要卫士长刘彪速去传前营曾管带、军粮府刘少云前来辩明真伪。

卫士长去后,赵尔丰怒目逼视陈奇珍:“就算你不是私自去探藏营,那么,你在堪布登珠面前假我的名,此事不假吧?”

“此事不假。”陈奇珍说:“卑职被俘后,在堪布登珠面前确实假了大帅名义。然,我如此作并没有给大帅威名带来一点毁损,反而让堪布登珠在大帅英名前俯首称臣……”他详细叙说了过程后,说:“小的所说,句句是真。当时在场的还有通事应忠,如若大帅不信,可传应通事来对证。其是非功过,请钦帅评论!”

“陈奇珍、应忠此举是功大于过。”坐在钦帅旁边的钟颖马上表态。

“禀大帅!”凤山更是为他们请功,凤统说:“职以为陈、应二位,主动请缨去探敌营,且临危不惧,昭示了大帅威名,扬了我军威,立了大功,应予褒奖。而一旦查出栽脏陷害者或是言语不实者,则予严惩。”

赵尔丰这就点了点头,用手捋起颔下一把银须,目视帐外。

这时,卫士长刘彪将前营管带曾修,军粮府刘少云带到了。两人向赵钦帅行了半跪礼后,并不抬起头来,一副心虚理亏样子。赵尔丰怒视着他们。瘦得像根竹杆的曾管带的一张瘦脸这时愈亦腊黄张惶。身穿青布长袍,戴一副铜边眼镜的军粮府刘少云身子打起抖来。

“曾管带!”赵尔丰一声怒喝。

“卑职在。”前营管带一惊,双腿一软,整个跪了下来。

“本帅再问你,日前前营队官陈奇珍探藏营一事,是否得到你的批准?”

“这个,这个!”曾管带结结巴巴,脸上出了虚汗。

“你要如实回答。”赵尔丰在案上猛击一掌:“今天人证物证都在,你若是胆敢撒谎,军法不容、严惩不贷,讲!”

“卑职……卑职……”曾修觑了觑站在一边的陈奇珍,结结巴巴地说:“卑职……知悉此事。”

“既然知悉,为何本帅问及你此事,你却又要说假话?”

“因为,因为,卑职一时糊涂,听了张洪的话……”在赵尔丰的威逼下,曾管哪里还敢隐瞒,这会儿来了竹筒倒豆子,将前因后果抖了个精光。

“可恶!”赵尔丰恨声说:“尤其是张洪这个人,为了谋取一官半职,竟不惜设置陷阱,不惜致人于死地!”赵尔丰要卫士长带人速速去捉拿张洪。

卫士长遵命去了。赵尔丰又问刘少云,还有何话说?刘军粮哪敢半点隐瞒,身上虚汗长淌,跪在赵尔丰面前,供认不讳。

“你这个家伙!”赵尔丰指着长跪面前的川军前营管带曾修大骂:“你也算是老军人了。以前你在边军,我是如何栽培你的,不意如今你竟堕落到如此地步!”话未说完,只听帐外传来几声“啪、啪!”枪响。众正惊疑间,卫士长大步进来报告,言张洪来到帅帐前挣脱逃跑,我边追边鸣枪告警,张洪竟抽枪还击,我只有将他击毙。

赵尔丰听完报告,挥挥手,让卫士长去处理被击毙在野地的张洪尸体;调过头来,看着坐在旁边,虽胖,却是一副娃娃脸的钟颖:“钟协统,情况已经昭然,如何处置、办理?这些是你川军中事,你定,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大帅!”娃娃脸钟颖向大帅拱手行礼请罪:“颖才疏学浅。有治军不严、管教粗疏之责!”自责了两句,调头看着长跪在地的前营管带曾修和军粮府刘少云,宣布处分:“曾管带犯有栽污罪,本将重处,但念在从军多年,多有战功,且在钦帅面前,也还坦白。拟记大过一次,准其戴罪立功!”说完看着赵尔丰:“不知此处理是否恰当,请钦帅定夺。”

“曾管带虽不该死,但此人毫无操守,不配作军官。”赵尔丰这时反客为主,高喊一声“来人!”

两个顶领辉煌,衣甲鲜亮,腰挎长刀的戈什哈应声而上。

赵尔丰高声:“剥去曾管带刀衣,撤销他的军官职,发配支前营架桥,准其戴罪立功。”

“谢钦帅!”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的曾修叩头谢恩后,从地上起来,跟戈什哈去了。

“钟协统!”赵尔丰看着娃娃脸钟颖说:“我看陈奇珍有胆有识,让他接替前营管带职如何?”

“甚好!”在赵尔丰面前,钟颖还有什么说的。

“那就请协统宣布!”赏罚分明的赵尔丰将手一比。

“陈奇珍――!”钟颖站了起来。

“卑职在。”陈奇珍抢前一步,单腿跪下。

“陈奇珍接过我川军前营管带刀衣!”说时,亲兵双手捧着刀衣送上。

陈奇珍双手接过前营管带刀衣,上前谢了协统和钦帅栽培。说了些报效朝廷,誓死不辞激昂慷慨的话。

“我险些错怪了你!”赵尔丰捋着颔下银须,看着陈奇珍,语气中流露出些自责意味,可随即转为严厉:“陈奇珍,你要牢记。你此次冒险深入恩达藏军前敌统帅部探明敌情,英勇果敢,归事处置得当,所作所为值得嘉许。然,往往是,今天功臣,明日罪人,曾修就是一个例子。你若就此不思进取,再犯军纪,休怪我手下无情!记清楚了?”说完,目光灼灼,环视左右,令人生畏。

这一通奖惩完结后,赵尔丰留下钟颖、凤山等几个高级将领开军事会议。其他人员全数退出帐去。

寒风砭骨直入心髓。

当天晚上,头顶着一弯冷月,一支精干的由大部是边兵,少量新军组成的约有五百余人的精锐突击队,由边军统领凤山亲自指挥,踩冰踏雪,在高峻的八毛山上逶迤蛇行。

下午,在赵尔丰主持的军事会议上,赵尔丰指出,川军已在昌都盘亘多日,当务之急是挥师向西藏腹地含枚疾进。虽然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有言,三日之内退军。但根据现在接到的军情,在藏王和达赖嘛嘛的命令下,堪布不可能退军,只会率藏军阻拦我大军向西藏腹地前进。没有办法,只有打了!

而现在川军、边兵在人数上和面对的藏军相等,都是一万余人。但藏军对地形熟悉,他们背倚险峻高大的八莫大山,在山下的恩达草原摆下了长蛇阵;也就是摆开了同官军决战的架势。看得出来,堪布登珠打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嬴就打,打不嬴也会给进攻的官军以重创。然后,退上八莫山,据险对跟进的官军以迭次打击。

结论是:不能同藏军硬打。硬打吃亏!在西藏作战,官军少一人就少一人,无法补充兵员粮弹,而藏军得到补充容易。最好的办法是派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干小分队,从八莫山迂回而下,深入藏军身后,打藏军一个措手不及;正面再发起猛攻,来一个两面夹击,挡道藏军便可一鼓而歼之。

赵尔丰看着主动请缨的陈奇珍,手捋银须,思索着说:“陈管带,本帅之所以让你来参加这么重要的军事会议,是因为你去恩达探过敌营,情况熟悉。而这是首战,首战必胜。川军大都未经实战。你率队参加突击队可以,但就不必担任尖刀了吧?我看,尖刀还是得在边兵精干将校中选?”说着,望着凤山,流露出征询之意。

大帅对川军的藐视,实在是剌激了在场的川军军官们。川军三个标统,就连没有什么主见的协统钟颖都站出来,给陈奇珍坚决楂起:说陈奇珍足智多谋,英勇果敢,对西藏山川风物了然于胸,是最合适的尖刀人选。凤山原先对陈奇珍有些了解,今天通过现场接触,对他有了新的认识。因此,当赵尔丰最后要凤山决定时,他一锤定音,说由陈奇珍担当“尖刀”最为适宜。

现在,突击队开始下山。

凤山闪身于柴草没膝的山道边一棵百年古松下,注视着从他身边快速经过的部队。在冷月雪光映照下,人影快速移动中,无论官兵都一律身着窄衣箭袖的黑色衣裤,腿上打着绑带;肩背九子快枪,腰佩剌刀,鼓鼓的子弹夹从前胸绕到后背。个个精神抖擞,动作利索精干。

月光下看得分明,随钦帅赵尔丰从川省来康区征战有年的边军统领凤山,已然锻炼得来有如鹰隼。强劲的山风,将他披在身上的斗蓬吹得飘了起来,像雄鹰展开的翅膀。他用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挎把在腰上的宽叶宝刀的刀把。那顶戴在头上的伞形红缨帽下的黄绸丝带,从脸颊上捋过,绷得紧紧地。这就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条形脸,那双机警的眼睛,眉梢上的一块伤疤……将一个久经战阵的干练的中高级军官的特征暴露得淋漓尽致。

凤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对随侍在身边的弁兵吩咐:“跑步去告诉前营管带陈奇珍,部队下山后在甲波草坝上宿营。”

“是。”弁兵得令,一溜小跑而去。当凤山随后队到达甲波草坝时,陈奇珍向他报告,前营已遵令扎下营寨休息。凤山随即传令全军,各营安排哨兵担任警戒之后,就地宿营。凤山以他职业军人的眼光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月光下的甲波草坝很荒凉。就在不远处,旷野尽头,八莫山平地矗立,直指夜色笼罩的苍穹。坝上遍地衰草,草深达五、六尺,是个宿营的好地方。看各营都已扎好营帐,官兵都已休息。惨白的月光下,这里那里,都有哨兵游动的身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凤山和陈奇珍一接触,都有相见恨晚感。

他们身下垫一层绒绒的衰草,睡上去很舒适。

本来已经疲倦,但他们都精力过人,谈得又投机,这就睡意全消。

“凤统!”这样称呼凤山显得亲切,而且凤山也愿意别人这样称呼他,陈奇珍说:“听说打完这一仗,我们川军就要离开你们朝西藏放单飞了?”

“嗯。”凤山点点头:“你是知道的,兵部要川军进藏受联豫节制。钦帅是应你们钟协统的要求才率我们来增援的。”

“那就完了!”听得出来,毕业于长沙军事学校,报一腔爱国热情,胸怀大志,千里来投军的前营管带陈奇珍,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沮丧:“本来好好一盘棋,却一换棋手,马上就会被那些家伙下成臭棋、死棋。他们把赵钦帅和钟协统分开,把边军和川军分开,达到了分而治之的目的,川军成了他们手中一张牌。但这些家伙想过没有,这样一来,摆在川军面前的就是灭顶之灾。都知道,我们这一协川军根本就没有战斗力,是银样蜡枪头。这一路,千难万险,不要说打仗,如果没有你们边军保驾支援,能不能走到拉萨都是个问题!”

陈奇珍这一席话,说得太精彩,也极中肯。但作为一个高级军官,凤山在这样尖锐的话题面前,不好多说什么,他保持了沉默。

凤山劝陈奇珍:“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国大事我们就不议了吧,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你说是吗?”

看睡在旁边的陈奇珍不吭声,却又大睁着眼睛,凤山感到谈国事太沉重。况且荒原上也太孤寂,他忽然翻过身去,看了看满脸忧思的陈奇珍,脸上浮现出一丝狎邪:“老弟,我问你一事,你可要对我实说!”

“啥子事,这么鬼鬼祟祟的?”

“军中盛传,说你有本事,把人家一个第巴的女儿都放倒了?”

陈奇珍一愣,旋即明白了凤山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陈奇珍一笑,凤山也大笑起来。笑够了,刚才的担忧、不快就烟消云散了。他们推心置腹地谈起了女人。在这寂寥的荒原上,两个年青力壮的军人,离女人太久,对女人的饥渴是自然不过的。因而,他们谈起女人来,自然也是兴致勃勃,经久不衰的。

“凤统,你是想你的巧凤了吧?”陈奇珍问风山。他知道,凤山临进康区才回东北老家娶了妻。妻名巧凤,是满族,具有东北姑娘的特征,体貌漂亮,高大丰满,性格豪爽,对丈夫体贴入微。他们的新家安在成都少城蜀华街一幢小小巧巧的四合院里。因为不久后凤山随赵尔丰率兵入康区,只好将妻送回了东北老家。

“想,怎么不想。”凤山老老实实地承认:“军中不是有一句丑话么,叫‘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蝉’?何况我的巧凤,何况我们是新婚!”

“接来过,住了一段时间又只得送回去。康藏地区,作战频仍,生活艰苦,动辄辗转千里,连大帅都不带夫人,我们能带夫人么?”凤山说时,双手垫起头,看着营帐外在天幕上巡行的那轮惨白的月亮,沉浸在一种幸福的遐想和难言的思念、焦渴中。

“凤统,你不要太苦了自己。”陈奇珍说:“你不能因为赵钦帅不带夫人在身边,你就不将嫂子带在身边。你是有资格将嫂子带在身边的,只要嫂子肯来。我想,只要你要求,嫂子一定肯来。我是了解东北姑娘性格的。再说,赵钦帅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钦帅身边还有个又年轻又美丽的藏族姑娘来龙。来龙这个尤物,白天是钦帅的使女,晚上是妾。钦帅是老牛吃嫩草,吃得香喷喷的,你呢?你这是何苦呢?”

“奇珍!”凤山听后一笑,又故意绷起脸,不无嗔怪地说:“你怎么越说越没有样子了?不过,我会听从你的劝告的。俗话说,听人劝,得一半嘛。”说到这里,脸上笑微微的,“不要再说我了,说说,你是怎样将人家第巴女儿搞到手的?”

“好嘛,既然凤统执意要听,小的岂敢不说!”陈奇珍掉着川戏调子:“当大官的是搞得说不得,我们这些小人物是搞得就说得。”看凤山听他这样调侃越发来了兴趣,又卖起了关子:“凤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可要把握得住自己。如果我把凤统你说得花了心,把持不住,我可担当不起!”

“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快说吧!”凤山催开了。

“还是那年我在赵钦帅手下当兵,驻在打箭炉(现康定)折多山下的塔公草原上,在一个月夜,我们是通过骑马认识的……”陈奇珍沉浸在一种对往事幸福的回忆里。

随着陈奇珍绘声绘色的讲述,凤山一颗年青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边军的一个临时修养地――折多山下那片草原水草丰美,住的地方也好。风景如画。去作短暂修养的都是军官,生活比较散漫。附近有一个军马场,放牧的大都是统帅部的良骏。其中有一匹钦帅的备马,非常漂亮,周身雪白如银,只有嘴上一点红,取名“雪里红”。那马四肢修长,头如脱兔,肚腹收紧,长约一丈,高约六尺,扬鬃奋蹄时疾如闪电。陈奇珍同放牧钦帅这匹备马的小兵拉上关系,给他一些小恩小慧,这就不时可以骑骑钦帅备马;有时,月夜也骑。他本来爱马,能在这样的地方得钦帅的备马在草原上飞驰,时常有如醉如痴感。

那天晚上活该有事。月华奇好,睡不着,觉得闷得慌,又去那小兵手上借得钦帅的备马骑。“雪里红”牵出来,他一跳上去,腿轻轻一磕,只听耳边一阵风响,“雪里红”已将他带到了草原深处。月光下的大草原真是美极了,茵茵绿草在如银的月光下铺展开去,晚上看不清颜色,像是一条硕大无朋的绒绒藏毯。阵阵夜风拂过,草浪、野花翻腾不己。来在草原深处时,“雪里红”乖巧地在草甸上停步踟蹰起来。他翻身下马,一下扑倒在气息清新的草浪里,将脸扎进草浪里,拼命地吮吸夜晚清草特别好闻的清新气息;双手揽着一推柔顺的清草,周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就这样认识了。她是附近一个第巴的女儿,叫卓玛,二十来岁,汉话说得流利。月光下,她着一身色彩协调的绒绒藏袍,身姿高挑丰满;细细的腰上束一根宽宽的红色丝带,高高的胸脯上挂一尊银佛龛,五官精巧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清澄和微微的笑意,像是黎明时分从草原上空一掠过的特别明亮的星星。一头丰茂的黑发梳成多条辫子,用红头绳扎好,花一般瀑散在在背上。及至交谈起来,她说她已经注意陈奇珍好多天了,她也爱骑马,白天骑,有时有月的晚上也骑。这晚她也睡不住,独自一人步出官寨,来在月夜的草原上,算是巧遇。

这样的月夜,这样的草原,这样的未婚男女,这样的邂垢,产生浪漫的爱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藏族姑娘直爽,尽管她是第巴的女儿,属于上层人家,表达爱情的方式很直接。她说她是这一带被很多藏族富裕人家男子追求的女子;她说她不爱他们,她第一次见到陈奇珍,就被他吸引。她愿意跟着他远走高飞,最好到一个没有人的山谷里去……陡然而至的爱情,让他幸福得有些眩晕。他说他不过是在折多山下短暂养病的军人,很快就要归队。

几番接触以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他爱不爱她。

他说爱。她说那你就去向我的阿爸求婚。陈奇珍感到为难,说据我所知,汉藏之间很难通婚,尤其是你是第巴的女儿。她说你放心,我阿妈早逝,阿爸是个开通人,对汉族,尤其对你们边军有好感,会同意我们这桩婚事的……她会说汉话,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种磁性。

过后,同样是一个皎皎月夜,也是草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珠摇玉翠,纯真而又多情,可爱极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沉醉有些恍惚,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不躲闪。他握着了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很直接,不像我们汉族女子总是欲露还藏的。他的心一阵猛跳,激动中,将她朝怀中一拥,她就倒在他的怀里。一时,他头发晕,双手将她抱紧,她倚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像是睡过了去似的。他哆哆嗦嗦开始抚摸她,当他的手抚摸到她高高的胸脯上时,她被针扎了似地啊地叫了一声。这一下,他岩浆崩涌似的身体轰地一声炸了,不顾不管地将她放在茵茵草地上,翻了上去。顿时,我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呻吟着翻滚在一起。

“那是当然的,凤统你放心。”陈奇珍说时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小藏刀炫耀:“这是卓玛给我的定情物。”说着,“嗖!”地一下抽出寒光闪闪的小藏刀:“卓玛说,我如果变心,她就用这把藏刀杀了我。说实话,就是她要舍下我,我也舍不下她了。”

“钟协统知晓此事么?”

“知晓。我们协统是个宽厚长官。在我们川军,同藏家姑娘好的不仅有我,还有军粮官林保民、前营哨官黑娃。协统说,打胜这一仗,他亲自给我们主婚,操持婚礼。”

“卓玛现在哪里?”

“随部队了,在帅营为部队做做桨洗缝补之事。”

凤山不由感叹开来,“你们协统真好,毕竟年轻,没有汉藏通婚的成见。你们有这样的协统,是你们川军的福气。我们钦帅凡百都好,就是少了钟协统的宽厚待人。”陈奇珍听得出,凤山未尽之意全在其中了。凤山忽然“哎哟――!”一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皱起眉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凤统,你怎么了?”陈奇珍正问,“哎哟!”自己也惊叫起来,只觉腿上有软塌塌的东西在移动,奇痒难忍。接着,似有一根钢针,猛地锥进肉里,疼痛难忍。他赶紧翻开裤子,飞跑到帐外。

“哎哟、哎哟!”月光下,好些官兵都跑了出来,都在翻各自的裤子。陈奇珍脱下裤子,从腿上捉到了罪魁――是一根旱蚂蝗。其他官兵也发现了旱蚂蝗。捉在手中在月光下细看,这些蚂蝗都吸饱了血,圆滚滚绵沓沓的。

“凤统!”陈奇珍对凤山说:“是了。我在书上看过介绍,说是西藏有些荒原上生长着一种旱蚂蝗,长约二、三寸,细小如针。平时隐藏不动,一遇人畜,则昂首蠕动,慢慢穿过衣服、裤子,附肉吸血。看来我们遇到的就是这种旱蚂蝗。”

“肯定是。”凤山说:“看来,甲波草甸虽好,不是我们可睡之地。”说着掏出怀表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他这就下达了连夜行军命令。披着月色,突击队官兵们前后相跟,上了八莫山。当晚在在山上,官兵们各各依树露宿,虽再也没有旱蚂蝗来侵忧,但栖风露雪,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