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十八个戴绒线帽的老年人

国民党上将、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逃亡颇具离奇色彩。

他出逃的第一站是新津,当时那里尚留有胡宗南的主力部队。王陵基决定跟着他们退往西昌,再从那里逃至台湾。为了解决给养问题,他先后调集了五个保安团,用以保卫车上的那批黄金,然后指挥保安团沿邛崃公路向雅安推进。没想到在名山一带的渡口旁,竟遭遇了共产党的游击队!

接到一个团长的通报,王陵基顿时傻了眼,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卑职不敢撒谎,还请省主席亲自察看!”瘦小的保安团长缩得象只老鼠。

王陵基战战兢兢地下了车,来到一条大河边,河面虽宽水却不深,河这边的保安团据壕而守,身旁的碉堡里架着机枪。再望向河对岸,只见旷野一片,村庄点点,安详静谧,哪有游击队的踪影?正在怀疑瘦团长是不是谎报军情或者夸大敌情?一个保安团员提着枪,惊惶失措地跑来,嘴里嚷道:“来了!他们来了……”

王陵基再看对岸,不觉大吃一惊——黑压压的人群从芦苇丛中陆续跳出,竟是解放军的先头部队!这般神速地横插过来,真好比天兵天将!

“别打了,赶快撤!”王陵基哑着嗓子大叫,忙不迭地缩回车上。

身边的保安团员们却沉不住气,提起几杆破枪就朝对岸胡乱开火,引得河对岸也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朝这边射来,立刻撩倒了几个……

逃亡的人们正在惊疑不决,对岸又启用了大炮,“轰!轰!轰!”压住了保安团的火力。接着,解放军吹响了冲锋号,密密麻麻的队伍徒步淌水杀过河来,明晃晃的刺刀在寒风中闪着亮光,“缴枪不杀”的口号声震天动地……

“快,给我顶住!”王陵基一边气急败坏地向瘦团长下命令,一边让司机快跑。早已发动的美式吉普车施展效力,载着他一溜烟脱离了险境……

当晚逃回邛崃,凌晨时接到眉山专员的报告,才知道嘉定(乐山)、洪雅都被解放军占领,他们退往雅安、西昌的道路已被截断,逃离川西的美梦也惨遭破灭!

无可奈何之际,王陵基带着随行人员返身向北,去了大邑县,决定视战局的发展,再考虑下一步行动计划。在王泗镇一个大地主家,他们遇到了国民党内政部第二警察总队的总队长彭斌,不觉喜出望外。彭斌是率部从重庆逃来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见了王陵基也很高兴,就象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打拱作揖,推崇备至。双方在地主家雕龙刻风的大客厅里共进晚宴,彭斌仍在吹嘘自己的兵力,王陵基当然也不提自己被解放军打得落水流之事,双方洽谈欢愉,相见恨晚……

“王主席,我们给养有限,能不能拨些经费?”酒至半酣,彭斌谈到正题。

“行啊,我可以给你们一些黄金,还有鸦片……”王陵基只需要对方为自己卖命,他已经在开始谋划,如何使用这支部队,去帮他打通逃亡之路。

彭斌感激不尽,但第二天王陵基去找他商议军情,这位总队长居然踪影渺无。再一打听,整支部队都被拉走,去向不明……王陵基不知道彭斌当天夜里,已被部下逼迫着起义,开抵灌县等待整编。他只好大骂此人不讲信义,竟然拿了经费就不辞而别!经过了一整天茶饭无心的思考,王陵基决定离开大邑,奔赴夹江。那里距他的老家嘉定很近,他无论如何都想去亲自看看,哪怕是隔着大江与共军相峙,他也要再观望一眼故乡的景色。随从人员都很不理解,不免纷纷猜测:“嘉定已被共军占领,我们还去干什么?难道真要上山打游击?”

在茫茫夜色中匆匆赶路,又徒步奔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直到天明,终于抵达夹江。王陵基带着众人翻过一个山头,雄伟壮观的嘉定城陡然出现在眼前。王陵基下了车,眺望家乡,一阵阵微风吹来,他伫立不动,也不言语,细细品味着自己那复杂的心情。大渡河从茫茫的天际奔腾而下,三江交汇处便是影影绰绰的故乡。视线移向左边,那绵绵起伏的山岚上,临江矗立着世界第一大佛——“乐山大佛”,它从唐朝就开工修凿,历经百年才得以完成。山脊上,翠绿的竹林中掩隐着檐角飞翘、建筑精巧的大佛寺……他不禁在心里感叹道:好一座名城啊!如今已落入共军之手,今后自己恐怕再难见到那祖先的庐墓,更别想光宗耀祖荣归故里了!

随从人员也都沉默不语,心里却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这好比丧家之犬的逃亡生涯,何时才能结束?自己日后又是个什么下场?

“主席,我们下一步到哪儿?”一个随从大胆地上前问他。

“还能去哪儿?”王陵基倍感凄凉,仰天长叹,“原来的计划都泡汤了……唉,谁能想到,我们跟随了委员长那么久,竟落到今天这个悲惨的地步!”

他们不敢进夹江城,就宿在山上的一间小茅屋里。夜灯如豆,光线微弱,映照着十几双呆滞的眼睛。门外的寒风呼呼吹过,屋里却继续着尴尬的沉默。直到寒风吹灭了摇曳的灯火,王陵基才开始在黑暗中唠叨:“我本想去台湾,但去了那里日子也不好过。如落到共产党手里,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所以只有逃亡这条路……”

随从们都不愿搭腔,沉默复沉默。直到报晓的雄鸡开始啼鸣,屋里才有人发出鼾声。但王陵基仍是毫无睡意,他被痛苦的回忆折磨得通宵无眠……

12月26日,王陵基又转回了邛崃。此次出逃历时八天,他的足迹在川西划了一个大大的圈,从始点又回到终点,奇妙而可笑地完成了一个“圆周运动”。

这时所谓的“川西大决战”已接近尾声,尽管胡宗南的第五兵团司令官李文,还在邛崃附近苦苦支撑,但在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已无力阻挡,败兵溃勇也纷纷涌进县城。王陵基心如火焚,只好急急赶往李文兵团的驻地徐家楼。但李文却不把这个光杆司令放在眼里,独自焦头烂额地应对这危机四伏的局面……

27日凌晨,疲惫不堪的王陵基尚在梦中,突然被一个随从叫醒,报告说李文决定要投降了,已派代表去找解放军谈判!王陵基心惊肉跳,急得满地乱转,深怕李文把自己当见面礼送给共产党,慌忙下定决心,还得再跑!

他把随从人员叫来,每人分了五两黄金,让他们各自逃命。众人此时根本不在乎这些,只是相顾无言,凄然作别。王陵基打发走部下,又把那颗用绸缎包好的省府大印紧紧搂在怀里,悄悄走出了徐家楼。身后几个卫士抬着剩下的黄金,默默跟从。他们来到一口水井边,王陵基站在井沿往下一看,深不见底,犹如一个黑洞,仿佛昭示着自己的穷途末路!他对天长叹一声,把那颗大印投入了井中。这时在漆黑的夜空中,几颗流弹闪闪划过,王陵基知道,那是李文和共军达成了协议,他再不敢耽搁,又命卫士们把剩下的几箱黄金都扔在这口水井中……

王陵基在夜幕的遮掩下,连平时如影随形的副官也不带,便独自潜逃,离开了邛崃县城。他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逃到竹夹关附近,已经滚成一个泥人,而且筋疲力尽。这一带地形复杂,他又弄错了方向,结果被解放军挡获。王陵基早有准备,他掏出一个填写着“戴有名”的身份证,自称是国民党双流县政府的书记官,平时里只负责抄写文稿。年纪轻轻的解放军战士见他满头白发,便轻信了他的谎言,还对他挺优待。被俘虏的国民党官兵中,也无人认识他。王陵基暗自庆幸,又装出一副老弱病残的样子,在押送中趁机逃跑了……

他逃到名山县附近,遇到一个姓戴的农民,两人认了本家,在那里住了十几天。后来又逃到洪雅,准备从那里潜回嘉定老家,他在那一带土生土长,能对上口音,容易隐蔽自己。他已决定要逃至台湾,他的家人早就被蒋介石当作人质,送往台湾,在逃亡的日子里,他的思念之情也日益增长,只想见到自己的亲人……

他回到嘉定故乡,胡须已经长得老长,没人能认出他的真实面目。王陵基也就放心大胆地潜回自己的公馆,见这里早已被解放军占用,又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他在县城里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于是他默默地向对面的乐山大佛祈祷一番,又望了望在大佛头顶上随风飘**的几缕野草,就一步一回头地凄然离开了家乡……

他搭船去宜宾,找到一个亲戚家住下,用黄金兑换了一些人民币,又化妆成盐商想去重庆。身穿长袍的王陵基手提小皮箱,顺利地登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他环顾左右,没有人注意,气也喘得均匀多了。心想只要过了这一关,能够潜入重庆,再别图良策。他不知道此时已经有人认出他,而且向有关方面作了报告。

江安县公安局接到宜宾的长途电话,通报说战犯王陵基就在这只船上,特征是头戴一顶绒线帽,立刻摩拳擦掌,兴奋异常,都想擒住这个从天下掉下来的国民党上将!船靠岸后,公安局派人仔细搜索,发现要从几百名乘客中准确地找出王陵基,还真不容易。只好命令头戴绒线帽的老头统统靠边站队,结果有21个老头被请进了公安局。在客客气气地询问一番之后,已经放走了17个,仍是一无所获。大家都沉不住气了,难道王陵基不在这船上?还是情报搞错了?

此时第十八个头戴绒线帽的老头,缓步走进了审讯室,公安局长决定亲自出马,好好审一审。他仔细端详这老头,见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这点倒符合情报,但他没戴眼镜,而人人皆知,王陵基是高度近视。

局长请他坐下,客气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戴正名”。这老头正是王陵基,他见跟自己穿戴相仿的老人,都被带到了公安局,当然知道是在查他,只好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蒙混过关。

局长上下打量着他,“我看你象个商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做盐巴生意。”王陵基硬着头皮回答。

“你是哪里人?上哪儿去?”局长又问。

“开县人,去重庆……”王陵基不敢照实说,手中已经捏了一把汗。

一个熟悉方言的公安人员立刻怀疑地问:“开县人?那你为什么讲乐山话?”

“……”王陵基张口结舌,无法回应。

局长的脸色也变为严肃,“我们看看你的船票,好吗?”

王陵基赶紧摸出船票,岂料局长却说,“你把上面的字读给我们听听……”

王陵基把船票紧贴在眼前,也认不清上面的字,不禁出了一身大汗……

局长注意到他脸颊上有戴眼镜的压痕,就出其不意地问,“你的眼镜呢?”

“我、我从不戴眼镜……”王陵基脱口而出,觉得不妥又补充,“我有眼病!”

“别装了!”局长厉声喝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王陵基!”

王陵基大吃一惊,死不承认,声称王陵基已逃到台湾。后经人指认,才傻了眼,只好低下头去,落入了人民的天罗地网。他立刻被押送到重庆,此后新闻媒介纷纷披露了这一消息,称之为“战犯王陵基就擒记”,绘声绘色的报道轰动全国。